正文

讀樹

李國文說人情世態(tài) 作者:李國文


讀樹

樹可以讀嗎?

我想這個回答是肯定的。因為一棵樹,就是一本書。

如果說,書本凝聚著古往今來的知識積累,那么,樹木就壓縮著一去不返的逝水流年。如果說,書本是用文字承載著人類的智慧,那么,樹木就是用年輪記錄著地球的歷史。因此,讀書,讓我們得以了解自己,了解人生,讀樹,讓我們懂得把握現在,把握明天。所以,讀樹與讀書一樣,是大有益處的事情。

早年住在東城,去勞動人民文化宮的機會較多。第一,因為離住處蘇州胡同,離單位東單三條近些;第二,因為1957年以后有一段日子,幾乎沒有什么朋友,還肯跟我來往;第三,人要是倒霉了,也就沒有什么社會活動,還能讓我參加,也就沒有什么事情,還能打起精神來做。于是,那里是我惟一可去可呆的場合。

當然,還有第四,由于戴上了一頂桂冠,自慚形穢的原因,愿意覓一個遠離人群的所在,免得看到熟面孔打招呼不好,不打招呼也不好的尷尬,這樣,在太廟里的冷僻角落里,墊著報紙,席地而坐。待到樹陰里的路燈亮了,抖掉落在衣服上的松針,在薄暮中的長安街上,慢慢地走回去。

那些樹,給了我特別的依靠。

因為在那些年里,所有以為靠得住的朋友,都來不及的閃開了,只有這些無言的樹木,沒有一點表示嫌棄我的意思。

當時,年輕,二十多歲,哪經過這種急風暴雨式的大陣仗,劈頭蓋臉,口誅筆伐,真是覺得什么都不可靠了,不可信了,只有倚在樹干上,能讓我感覺到這世界上還有靠得住的地方。

太廟里的古樹,那一種令人肅然的滄桑感,也在昭示著我。打倒了,也別趴下,掙扎著,要活下來。好像在說,我?guī)装倌炅⒃谶@里,什么風霜雨電沒經過,什么暑熱苦寒沒熬過,怎么著?不繼續(xù)存活著!

雖然,它什么也沒說,沉默著,但那莊重自敬,從容不迫,卓立挺直,不茍顏色的精神狀態(tài),使我漸漸悟透這點啟示。

猶如我的讀書習慣那樣,看看這本,又翻翻那本,我也喜歡坐在這棵樹下,端詳對面的那棵樹,然后,換一個位置,再掉轉頭觀察這棵樹。每棵樹和它的周圍,構成一個天地。你走進這個天地里,你就和這個和諧的整體融和在一起。這些有了點年歲的古樹,既不特別向你表示親近,也不格外向你表示拒絕。樹老了和人老了,有相似之處,老人比較固執(zhí),老樹比較倨僵,盡管如此,這對那時的我來講,就是相當友善的態(tài)度了。

惟其感到可靠,不用提防背后突然的襲擊,惟其感到可信,不必擔心會兜頭潑我一身污水,能在樹底下得到這一份茍安,也就難能可貴了。后來,隨著北京市的向外拓展,我們的住房拆了蓋北京站,便搬到城外去了。后來,我差不多有二十年光景被逐出北京,過著背井離鄉(xiāng)的流放生涯。只要有機會回京探親,只要勞動人民文化宮開放,我總是要在那些古樹下稍坐一會,以看望長輩的眼光,尊敬地瞅著那些曾經慰我孤寂的老朋友。

直到我也到了白發(fā)蒼蒼的年紀,那頂帽子不翼而飛,才終于回到北京。然而,人老了,腿懶了,卻不常過來拜訪這些老友。只是每年的書市,擠到熙熙攘攘的人群里,買一些想買的廉價書。但熱銷的攤點,往往難以與年輕人比賽力氣,半天下來,也著實勞累,便找個樹陰下的長椅歇腿,重溫我當年舉目無助時的讀樹場景。

其實,一棵樹,固然是一本書,再往深處探究,但更像一個人。

人,各有各的不同風采,樹,各有各的獨特個性。即使同一品種的樹木,無論在山谷里林海起伏,在曠野里連片成群,在公園里彼此相鄰,在馬路上延綿不斷,那也是形態(tài)相異,姿勢不一,張弛收放,絕非一色。如果說沒有兩片相同的葉子,這世界上也找不到兩棵完全相同的樹。這和我們在大千世界里,很難找到兩個一模一樣的人,是同樣的道理。

我還記得,五十年代,那時北京城里的人,沒有今天這樣多,公園里的游客,非節(jié)假日則尤其的少。坐在那里,看陽光下的樹影,慢慢移動的軌跡,心也就自然地平靜了下來。樹影漸漸拖長,漸漸淡化,漸漸消失,這時候,物我兩忘,相坐無語,這種樹與人的交流,也是相當愜意的享受。然而,人與人,在提倡階級斗爭的年代,卻是很難達到這樣無隔閡,無歧別的境界。

這些太廟里的,曾經慰我孤獨的老樹,也許看得多了,久了,它們的身影,居然爛熟于心,如同老朋友那樣,有一點變化便會覺察出來。樹木如人,都是生命的載體,都有其生命的流程。因此,人的歷史,是一本可讀的書,樹的歷史,也是一本可讀的書。盡管,人這本書,沒有樹這本書厚實,但是,樹這本書,卻沒有人這本書復雜,這就是人和樹的不同處。

所有的人,尤其有了一點名氣的人,都會要頑強地表現出自己的存在,惟恐別人漠視,將他忽略或者忘卻。最害怕的事情,莫過于不把他當回事。而樹木,沒有連根砍掉鋸斷之前,它的年輪,那一圈圈深深淺淺的歲月隱秘,都是密藏不露的。在其中所凝固著的她的一生,也許并不費解,可壓根兒就沒打算讓人知道。

不想為人知,更不在乎人知或不知,這是樹的性格。

惟恐人不知,恨不能吵吵嚷嚷得滿世界都對他大驚失色,這是人的性格。

微風輕拂之中,枝葉搖擺之際,聽那窸窸窣窣的響動,你能感覺到樹木也是很有靈性的生物,和所有老年人一樣,大概也是很愛回首往事,感嘆當年的。應該說,這些仍舊健在的太廟古樹,至少見識過北京人從爺爺的爺爺那輩以來的往事:誰忽然紅了,誰一下黑了;誰日前贏了,誰后來敗了;誰拔份一時,誰窩脖一世;誰平步青云,誰樂極生悲;誰說胖就喘,誰盛極而衰……結果呢,時過境遷,斗轉星移,誰也逃不了病的病,老的老,死的死,亡的亡,最終的句號。

而樹,年年常綠,歲歲更新,繼續(xù)存在于碧瓦黃墻之中,經歷著滿清的衰亡,民國的沿革,“五·四”的啟蒙,軍閥的混戰(zhàn),日偽的占領,一直到共和國的建立,以及之后政治上的折騰。不管這期間,是顯赫的或卑微的,了不起的或馬馬虎虎的,腳一跺地亂顫的,或蠅營狗茍,稀里胡涂過一輩子的人物,也不管怎么樣的折騰,鼓搗,翻跟頭,跳得天高,最終都有伸腿瞪眼,狗屁著涼,退出舞臺的那一刻。

所以,讀一讀這些古老的樹,能夠多少參悟出一些人生道理。

古樹與老人,相同之處,都有一份難得的歷史感;不同之處,古樹無言,老人要份;古樹不在乎別人怎么看,苦日無多的老人,卻總愛跟世界較勁。這就是樹和人的差別所在,樹怕拔高,人不怕拔高,樹拔高一寸,會死,人拔得天高,也是不會死的;有的人,初老尚好,猶知收斂,更老以后,靈性消失,感覺遲鈍,精力不逮,思想麻木,便要做出不拔高不行,拔不高也不行的令人不敢恭維的尷尬事。

樹比人長久,它能活到人的十倍以上的年紀。因為見多,自然識廣,因為識廣,自然看得要遠。所以,巍峨莊重,枝根虬結,蒼勁肅穆,氣勢不凡。在她周圍,許多年輕的后輩樹,映襯出它的老態(tài)龍鐘,也反托出它那種上了年紀的大度寬容。樹和樹相處,天空很高,大家一齊向上生長,人和人相處,地盤有限,難免就要磕磕碰碰。因此,讀樹以后,再來讀人的話,就會懂得老人再老,也不能因年紀的包袱,而囂張跋扈,同樣,擁有優(yōu)勢的新一代,只有在藍天白云的上升空間里,才能大展宏圖。

樹老,和人老也差不多,老人通常行動遲緩,老樹通常也就長得很緩慢,老人通常不那么活躍,老樹通常也就不是很起勁地生長。那殘斷的枝椏,萎縮的樹干,不太振作的針葉,留下了太多的時光痕跡,好像時間在古老的身軀里凝滯住了,使人肅然起敬的同時,也多少使人生出一絲惆悵。

往事已矣,過去的那些灰暗的記憶,也就讓其漸漸淡忘,漸漸消逝。

如今來到這座太廟,那滿園關不住的春色,那一片郁郁蔥蔥,青綠蒼翠,唱主角的已非這些前輩樹木了,老樹的光輝,已是昨日的事情。看來,還是年輕好,因為在成長著,意味著擁有時間,因為在成熟著,意味著來日方長,這就成為今天讀樹的新篇章。

所以,陸陸續(xù)續(xù)栽種的別的什么樹,比起老樹來,要生機盎然,要朝氣蓬勃,顯得生命力特別旺盛的樣子。風一來,你可以聽到那白楊樹的碩大葉片,或細細低語,或大聲聒噪。也許生活就是這樣一個后來居上的局面,未來屬于誰,誰就擁有最多的話語權,而徜徉在古樹底下,就沒有這一份熱鬧。

展眼望去,所見皆綠,欲與天公試比高的白楊,爬滿了照壁瓦墻的藤蘿,擁塞的行路夾道的冬青灌木,花飛花落招蜂惹蝶的丁香海棠,令讀樹的我不禁覺悟,古樹的緘默沉思,莊重成熟的狀態(tài),固然具有歷史的魅力,但是,要沒有這半個世紀種下的樹木花草,僅憑那些爺爺輩的老樹,是構不成這一片蒼蔥凝碧的綠色世界的。正因為老樹之外,更多的是新樹的出現,才形成這一片怡人景色。

其實,樹的世界如此,人的世界又何嘗不如此呢?看一看擠在書市里的人群,年輕人遠遠多于老年人,年輕作家的書遠遠要比老年作家的書賣得好,便知道文學的這種新人輩出的過程,和樹木的繁衍一樣,是一種事物發(fā)展的必然。只有新鮮血液的不停輸入,機體才會不斷更新,煥發(fā)青春,才能后浪追逐著前浪,一浪更高于一浪,才能生氣勃勃,氣象萬千。

買書,看壓縮在書中的空間和時間;看樹,閱讀大自然,那可是活生生的大塊文章。樹的世界,人的世界,其實都在新陳代謝的進化規(guī)律之中。懂得這一點,無論是白發(fā)蒼蒼的老者,還是血氣方剛的青年,都能達到“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境界,就像園子里的這些新的,老的樹木,融洽相處,和衷共濟,社會的祥和氛圍,肯定會日益地濃烈起來。

歷史,總是要往前走的,那些懊喪,那些悔恨,那些苦痛,那些沉淪,就讓它留在樹木的年輪里,隨風而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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