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我的朋友二吉子

人海漂浮散記 作者:智量 著


我的朋友二吉子

幫螞蟻運糧

四十多年前,1958年,我當上右派,被送往太行山區(qū)去勞動改造。

坐長途汽車到達縣城后,我又走了幾十里山路來到蕎麥峪。村里到處見不到一個人影,我沿路拐過彎,才看見一個人,他蹲在路邊,頭低著,凝神不動。我走過去,向他打聽黨支部辦公室,他抬起頭看看我,沒有說話,又低下頭去。我順著他的目光往下看,發(fā)現(xiàn)他正關注的,是一大片匆忙奔走的螞蟻。這時正陰云密布,馬上會有一場大雨,螞蟻們在忙碌著搬運一堆食糧。那人像是和它們一樣著急,眼睛注視著它們來往的奔忙,不時地用一根樹枝幫助它們把麥粒往洞口推。

我有些好奇了,同時也需要等他指路,便立在一邊,觀看他和那群螞蟻的操勞。

螞蟻的搬運終于結束,他也立起身來。我看見他寬寬的粗糙的黑臉膛,顯得眼睛很小,但是他身材魁偉,手大腳大,人便顯得英俊。從他微微向后駝起的脊背上,能看出他40歲上下的年齡。他穿一身黑布衣褲,一塊白毛巾包住剃光的頭。跟那一帶所有的農(nóng)民一樣,他腰里纏一根草繩,上面別一個短旱煙袋。

聽說我找村黨支部,他上下打量著我,好像在詢問,特別是留意我背上的行李。我便說一句:“我是來報到的?!彼芭丁绷艘宦暎僬f了一個字:“走!”便大步流星地向前走,一邊擺一擺頭,示意我跟著他。帶我到村支部門前,他用手一指,便轉身走開。

“踩王八”的孩子

幾天后,我和十多個老鄉(xiāng)一起在山腳下一片旱地里鋤苗,早春天氣,有人還穿著棉衣。忽然傳來一陣“救人喲!”的叫喊。原來,幾個十來歲的孩子在一個池塘里“踩王八”(用腳在水下的爛泥中踩,冬眠未醒的野甲魚藏在泥里,踩著它時,便可以捉到。一只能賣兩三塊錢)。其中一個的腳陷在爛泥里拔不出來,水已沒過他的肩頭,其他幾個孩子爬出池塘在大聲地求救。

當我們聽到叫聲還在發(fā)愣和猶豫的時候,只見一個人從村里奔出,沖向池邊。我看出,就是那天幫螞蟻搬食和給我?guī)返娜?。他顧不得脫衣裳,只一把掀掉頭上的毛巾,便跳進水里,撲到那孩子身旁。他把孩子托出水面,推向淺處,自己的兩腳卻陷入爛泥中,又沒人敢下去幫他。只見他獨自在池塘中掙扎了很久,幾次倒入水中,又伸出頭來,好不容易才拔出腿來,又再掙扎一會,才脫離危險。

他爬上岸,凍得直打哆嗦,躺在地上喘息。我和其他許多人這時已經(jīng)跑到池邊,圍在他身旁。他說的第一句話是:“那娃呢?沒事了吧?”

我對這人感興趣了,打聽到他的名字叫二吉子,但是我不敢去和他交往,那幾年里,像我那樣的“政治黑人”,都不敢主動接近別人。而對二吉子,除這種心情之外,我還另有幾分敬畏。我聽說他是老黨員,抗日戰(zhàn)爭時是一個游擊隊分隊長,立過許多戰(zhàn)功。

我開始悄悄留意他。

每天下工時,他總是沖在前邊,不跟別人說閑話,一個人扛著個鋤頭往回走,大聲地著唱歌。他會唱幾百首解放區(qū)的歌,有時,在地里干活歇息時,別人吆喝幾聲,他也會唱一首給大家聽。

誰家鋤柄斷了,誰家炕漏了,誰家糞桶脫箍了,只要上工時給他說一聲,一下工,他就會去給人家修。有一次在地里,我的鋤頭脫落了,也是他不吭聲地走過來,給我裝好,在地邊的石塊上砸緊,又自己鋤幾下試用過,再交給我,又不吭聲地走開。

一天在地里,一個老鄉(xiāng)告訴我,二吉子是村里是能人,樣樣活都會干。他還有一種人人羨慕的手藝:會做柿子醋。太行山一帶,人人愛吃醋,太原和石家莊的柿子醋名氣很大,其實都是太行山里出產(chǎn)的。并不是每個山里的農(nóng)民都會做,二吉子不知怎么就學會了,每年秋后,他一家家去幫著做,還要帶上自己的醋麴子,從不收人家的錢。

他和孫寡婦

每次地頭休息時,要是那塊地離二吉子的屋子近,他準會提一壺開水來給大家喝,或是取一大瓢他從山上采來的野黑棗給大家吃。不是我們在城里南貨店買的那種黑棗,是一種風干的,類似柿子的小小的東西,很好吃的。

往往是,大家一邊吃著他的黑棗子,一邊拿他開玩笑。這時有人會說:

“二吉子,你那年背上山的人,要是個團長啥的,現(xiàn)在你早就到北京去享福啦!”

在那個縣里有一位老媽媽,當年日本鬼子掃蕩時,曾經(jīng)把一個受傷的解放軍團長背去藏在山里,救了他的命,老媽媽因此被稱作“子弟兵的母親”,解放后當上了全國人民代表,享受很高的榮譽和待遇。二吉子做過像她一樣的事,只不過他救的是一個普通的解放軍戰(zhàn)士。

這時二吉子會回答說:

“人家享福有啥不好呢?”

有人好幾次地對他說:

“我昨天見你在孫寡婦家自留地里澆水啦,薅草啦!”

他都是這樣回答:

“我住人家屋,該幫人家做嘛。”

這時另一個人會說:

“二吉子,你咋不跟孫寡婦成親呢?”

他的回答就會是:

“你胡說個球!”說完就去干活,不睬人家。大家一陣哄笑,也就跟上他去干活了。

通過這些地頭的閑聊,我了解到許多關于二吉子的事。不僅知道了他許多打鬼子時的光榮事跡,我還知道,他從他哥嫂家搬出來,一個人住在村邊上一間獨立的破屋里。有人說,他是讓嫂子給趕出來的,嫂子嫌他吃得多,一頓要吃五六個包谷面餅子,還要吃幾碗菜。又有人說,不是因為這個,是因為躲他嫂子,他自己要搬出來的。他四十多的人了,找不到個女人,都因為嫂子老是纏住他。他住的那間屋是孫寡婦的,寡婦愿意把屋子借他住,不收他房錢。寡婦拖兩個孩子,日子艱難,二吉子住她的房,幫她種自留地。還給她挑水,為她做許多家務活。他哥大吉子家有一院房,里面空著好幾間,他搬出來住了,可還是天天一大早都回去給家里挑幾擔水,把院子打掃干凈,把那個小侄子抱一會。他哥那年造屋上梁時跌斷了腿,成了半個廢人。還有人說,他嫂子兇得很,他跟他哥都怕她……

每當別人扯到他家里的事情時,二吉子總是說一句:“你胡說個球!”然后走開,或是把話題引到別出去,并不和人家計較。

“你賠俺一只王八錢!”

我親眼見到一個非常有趣的場景:被二吉子從池塘里救出來的那個名叫狗娃的孩子的母親,一個大約30來歲、滿臉疤痕、又矮又小的女人,有一天,當我們在地邊休息時,一搖一擺地走來,當著我們十幾個人的面,公然地、大言不慚地對二吉子說:

“你要賠俺一只王八錢!”

我們大家和二吉子都不知她是啥意思。她自己才繼續(xù)說下去:

“俺娃說啦,那天他腳底下踩到一只好大的王八了,是你把他拉開,才沒捉到手。你咋不該賠俺?”

一聽這話,我們十幾個人禁不住哈哈大笑起來。天底下還有這樣的人?一位年長些的老鄉(xiāng)先開口,他說:

“狗娃他娘,人家救了你娃一條命,你咋就不說啦?”

那女人說:

“那王八跑了呀。不是他把俺娃拉走,不就捉到手啦?”

在場的人笑過以后,忍不住七嘴八舌地罵起那女人來,有人話說得好難聽(比如說:“你家炕上不就有一只?你自己養(yǎng)的啦,你回去捉呀!”等等)。還是二吉子出來打圓場。他把那女人引到一邊,不讓她被一伙人圍攻,好言好語地對她說:

“我賠!我賠!我賠你一只王八?!?/p>

他把那個蠻不講理的女人送到地頭上,請她走開,免得她聽到那群人說出的更難聽的話。那女人還是不肯走,他再說:

“趕哪天,我下池塘去踩一只大王八給你,還不粘嗎?”(“不粘”就是“不行”的意思)

有他這句話,那女人才肯走。

后來二吉子幾次去她家看望孩子,送兩只大南瓜給孩子吃。他是不是真的下池塘給那女人踩過王八,我不知道。而他自己因為在水里泡得太久,生一場病,那女人卻沒來看望他。

我和他接近了

我暗中欣賞二吉子,但是“自慚形穢”,不敢去接近他。

有一天,下工時,他唱起那支游擊隊的隊歌:

“……我們在太行山上,我們在太行山上,山高林又密,兵強馬又壯……”

我正走在他身邊,不知不覺地隨他唱起來:“山高林又密,兵強馬又壯!敵人,從哪里進攻,我們就叫他在哪里滅亡!……”

他轉頭望望我,非常高興,再大聲地唱,示意我跟他一起唱:

“敵人從哪里進攻,我們就叫他在哪里滅亡!我們在太行山上,我們在太行山上……”

我們兩人的歌聲在山溝里回響,老鄉(xiāng)們的喝彩聲使我們越唱越有勁,我們二十多人,一路上有說有笑有唱,非常開心,好像是一支剛剛打完勝仗歸來的斗志昂揚的隊伍,一天的疲勞忘去了很多。我在那一時間竟也忘記了自己是一個異類。二吉子親切地和我肩并肩走著,大聲合唱著,我們迎著嫣紅的晚霞往回走,他從路邊地里摘兩個嫩茄子,用指甲卡去皮,遞給我,還教我怎樣吃。

那以后,我不像原先那樣不敢接近他了。有機會跟他干活,我會很高興。有好幾次,他干活需要下手,他都挑選我。他認為我干活認真,肯出力氣。許多人一起下地時,我往往會選擇一個靠他近些的位置。

“他樣樣知道?!?/h2>

一天下午,我和二吉子,還有另外七八個人,在一處大山溝的口口上干活,頭頂是灼熱的烈日,遠處山尖上漂浮著濃云,那邊一定在下雨。我心里暗想,這雨要是下在這里,該有多好。但是那片雨云離我們至少也有幾百里。我只能頂著驕陽埋頭干活,不再去妄想。而忽然間,二吉子大喊一聲:“大雨來啦,快跑!”我無法相信他的話,以為他是在和大家開玩笑。我把鋤柄頭撐在下巴上,立在那里不動,仰望著朗朗的青天。但是人們卻都跟上二吉子扛起鋤頭大步地往村里奔了。一個老農(nóng)見我呆立不動,走過來,一只手扯扯我的衣襟,一只手指著山溝深處對我說:

“你聽!”

“聽什么?”

“你聽呀,仔細聽!”

忽然我聽見了,真是神奇!從那山溝深處,一股明顯的、低沉的、穩(wěn)重而又有力的呼呼聲正沖我們涌來,這平日里靜悄美麗的山谷,竟會發(fā)出這樣雄渾可怕的聲響來。原來山谷也是有生命的啊。

“這就是雨呀,好大的雨!”

他說著便一把拖上我就跑。邊跑邊對我說:

“俺們早先也不懂這個,二吉子教俺們的。他樣樣知道!”

我們還沒來得及跑進村,大雨已傾盆而降。二吉子家在村邊上,大家就全都躲進了他的那間屋。他拿黑棗子給大家吃,燒水給大家喝。大雨下個不停,我們圍坐在他的炕上炕下,扯起閑話來。那個拉我一起往回跑的老農(nóng)對我說:

“你們知識分子懂科學,俺們莊戶人也懂科學呢。二吉子啥都懂,他就是俺們莊戶人的科學家!”

二吉子被這位老農(nóng)說得不好意思起來,叫他不要說,而這位老農(nóng)和別的人反倒說得更多,他們搶著告訴我二吉子在村里為大家做過的“科學”事。什么改耬呀,浸種呀,給棉花“脫褲子”呀,果樹嫁接呀……許多我都不懂,只是從他們的話里體會到,大家都佩服二吉子和他的“科學”。大家正聊得熱烈,忽然二吉子對我發(fā)問:

“老王,你是大知識分子,你說說,俺們剛才干活的那地方,要是裝上個風力發(fā)電機粘不粘?”

他倒是把我給問住了。我不懂,無法回答。見我發(fā)愣,二吉子繼續(xù)說下去:

“我是說,俺們剛才回來的那地方,正在風口上,那下雨的聲音,就是隨山溝溝的風傳出來的,那里成年都有風,我尋思,可以利用那股子風力呢?!?/p>

我也像別人一樣佩服他了,但是我答不上他的話,因為我一點也不懂。他繼續(xù)對我說,還拿根小木棍邊說邊在地上畫:

“你看,這樣的?!?/p>

他在地上畫一根高高的桿子,上面畫一個有三個葉片的東西,我還是莫名其妙,因為我一點這方面的知識也沒有。四十多年以后,2001年,當我站在美國洛杉磯市郊外,落基山脈的一個山谷開口處,看見那一排排成百上千座三個葉片的風力發(fā)電機在迎風運轉時,我立刻想起當年二吉子問我的話,想起他那天在地上畫的那幅畫。我在心中對他肅然起敬。不知他當年是怎么知道這些的。而更讓我心中黯然的,是我早已不知道二吉子人在哪里,更是不知道他是否建成了他的風力發(fā)電機。

“你咋好說老王呢!”

我到蕎麥峪的幾個月以后,下放干部的領導認為我和農(nóng)民之間相處得太好,是模糊了階級關系(他們是勞動人民,我是資產(chǎn)階級右派),認為很可能是我用什么假象蒙蔽了群眾。他們決定開全村大會宣布我是個右派,剝削階級分子,跟地主一個樣,要大家來監(jiān)督我,幫助我改造,同時也防止我搞破壞。

開過宣布大會的那一夜我沒睡著覺。第二天早上,我心里好難受,簡直不敢往地里走,不知道一同干活的老鄉(xiāng)們會怎樣對待我。

我暈頭暈腦地和大家一起鋤苗,那竿七八尺長的大鋤很不聽使喚,一不留意,一溜四五棵山芋苗都被我鏟斷了。我發(fā)現(xiàn)自己惹了禍,正不知所措時,在我右邊鋤苗的名叫傻子的青年農(nóng)民已經(jīng)大叫起來,他說:

“老王,你咋搞的!你把苗鋤咧!”

他這一叫嚇壞了我,萬一人家認為我是在破壞生產(chǎn),那我有嘴也說不清。昨天剛剛宣布了我的壞人身份,今天我就搞破壞,這還了得。

我嚇得心慌意亂。還好那天一同鋤山芋苗的三四十人,排成一大行,一人鋤一壟,我排在靠東頭,而我們的下放小組長排在最西頭,傻子的喊叫聲他沒聽見。

就在這一剎那間,排在我左邊的二吉子丟下鋤頭,跨過我的田壟,撲到傻子身旁,一把把傻子的嘴捂住,又急又氣地說:

“你咋好說老王呢!”

傻子其實不傻,他立刻領會了二吉子的意思,對我抱歉地笑笑,回身去把我鋤掉的苗用土掩蓋住。大家像沒事一樣,繼續(xù)干活。

地頭休息時,我見二吉子和另一個老鄉(xiāng)把傻子叫到一旁,像是在開導他,傻子邊聽邊點頭,像是在認錯。繼續(xù)鋤苗時,我有時動作慢了,落在人家后邊,傻子會伸過鋤來幫我摟幾鋤,讓我趕上。

我們是好朋友了

這以后,我和二吉子更多接近了。

每天早上我往往都是先到他的土屋旁,和他一同唱著歌下地去。有我陪他唱,他唱得更歡。他剛剛唱起:

“農(nóng)工商學兵,大家一條心……”

我馬上就接著唱:

“不分男女性,合力奔前程……”

然后兩人一同唱:

“我們不要忘了救亡的使命!我們是中國的主人,中國的主人……”

他像是要考考我,馬上又唱起另一首歌:

“工農(nóng)兵學商,一起來救亡!……”

我便立刻接下去:“拿起我們的武器刀槍!……”

我們再合著唱:“到前線去吧,走向民族解放的戰(zhàn)場……”

原來他唱的歌中有不少恰好是我在抗戰(zhàn)初期上小學時老師教的歌。他問我:“‘向前走,別退后,生死已到最后關頭……’你會唱吧?”我說:“會!”他再問:“‘大刀向鬼子們的頭上砍去!’會不會?”我說:“那當然會,誰都會!”他問了許多歌,我都會。我們成了要好的朋友。

這以后,他總是挑選我和他一同干活。這些活往往都是帶技術性的,比如打坯,盤炕,播種,補渠等等,跟他做,我可以學到許多東西。他也滿意我的配合。他把著手教我干農(nóng)活,讓我能掙到更多的工分。工分是我勞動和改造成績的指標,對我是否可以摘帽子有很大作用,二吉子顯然知道這一點。

我們兩人每天都見面。我一有空閑,就去他的破屋里坐坐。雖然兩人不說什么話,一塊兒坐坐也很舒心。我每回到他屋里,他都會把他的醋壇子打開,讓我聞他珍藏多年的陳醋散發(fā)出的香氣,還叫我喝兩口,說是能治百病。

孫寡婦和他的嫂子

二吉子的確對孫寡婦很好,寡婦家的力氣活都是他來做。無論吃的用的,他自己稍為多有點,都會悄悄給孫寡婦送去。上山打柴草,他往往是肩挑一擔,手上再提一捆,路過寡婦門前,順手往地上一扔。兩家自留地的菜實際是他一個人在種,收來的菜,他挑好的都給了寡婦,自己留差的。一年到頭,山上的馬蘭頭、野莧菜、山核桃、紅棗、黑棗、花椒、柿子,凡是他弄到的,都會叫寡婦的女兒拿一些回去。寡婦也真心實意對待他,做點細致的飯食,比如秫米面豇豆糕,或是端午節(jié)裹的粽子,也都叫女兒悄悄給二吉子送過來。二吉子的衣裳被褥都是她洗。這件事情上,他倆有一套默契的辦法,二吉子脫下臟衣裳,往門口一掛,自然會洗干凈了再放回來。但是他倆很少見面和說話。這是為什么,我不太知道。我只知道他嫂子在作梗。只要嫂子發(fā)現(xiàn)任何他們來往的形跡,她都要沖著寡婦的屋子,指桑罵槐地喊些難聽話。孫寡婦為人柔弱,也靦腆,斗不過這個兇嫂子,只能躲著她。有一回,寡婦在池塘邊給二吉子洗衣裳,讓那個兇嫂子看見,她當著許多一同洗衣裳的女人家的面,惡狠狠地質問寡婦說:

“你這是給誰洗的衣裳?你說,你敢說吧?”

寡婦真的不敢說。她低著個頭,瘦小的身軀縮成一團,那張清秀的臉羞得通紅,眼角上的魚尾紋顯得比平時更清晰。她甚至不敢再繼續(xù)搓揉手中的衣裳,只是一動不動、不知所措地蹲在那里,一只手不時地向后梳攏著垂落下來的、烏黑油亮的頭發(fā)。

那位嫂子得寸進尺地指著寡婦低垂的頭,高聲對周圍的人們說:

“你們大家都來看呀,這個不要臉的騷貨給她偷來的野男人洗衣裳!”

孫寡婦被她逼得嗚嗚地哭,用手中的濕衣服抹臉上的淚水。

這位兇嫂子沒有料到,她的蠻橫激起了公憤,一個小媳婦跳出來幫寡婦說話,她指著這位兇嫂子的鼻子尖說:

“你才是騷貨呢!誰不知道,你男人的那個東西沒用了,你就打你家小叔子的主意,還不準小叔子跟別人好!”

這一頓揭發(fā)式的臭罵真把這個兇嫂子給治住了,結果不是瘦小的孫寡婦而是這位肥大的嫂子敗下了陣,她急匆匆地逃走了,從此再也不敢到那池塘邊上洗衣裳。她或許的確是心里有鬼。

其實,二吉子完全可以和孫寡婦自由戀愛和結婚,但是那時在太行山區(qū),還沒有這樣的環(huán)境和氣氛,首先是孫寡婦,她沒有勇氣做到這一點。我?guī)状蜗胍堰@話對二吉子說,勸他說服孫寡婦,大膽地捍衛(wèi)和爭取他們兩人的幸福,他都不接話茬,明明是在躲閃,我也不便多說。

兩只豬獾

一天清早,下著大雨,不需要下地干活。我正攤開紙想要向領導寫定期的勞動和思想?yún)R報,二吉子來敲我的窗,叫我到他的土屋去。一進門,我看見他炕前地上擺著一大一小兩只好肥的濕淋淋的東西。尖尖的長嘴,一身黃褐色帶白斑的毛,把我嚇一大跳。仔細一看,是兩只淹死的豬獾。

他興奮地告訴我,天亮時他聽見,他家墻外水井邊有胡嚕胡嚕的聲音,他去一看,是兩只豬獾爬在井邊上。那井原本很淺,一下雨就更淺了,那兩只獾子正把頭伸進去喝水。他悄悄奔上去,用一根扁擔猛力地打,兩只獾掉進了井里,不多久就淹得不能動彈了。他費好大事才把它們撈上來。拖回家中。足有七八十斤肉,還有兩張好皮。

“你摸,還有熱氣呢!”他興奮地對我說。

他一個人無法處理,要我?guī)兔?。我?949年解放軍圍北京城時候,曾經(jīng)和幾個同學在宿舍里殺過野狗,剝皮吃肉,這個經(jīng)驗正好用上。便和他兩人動起手來。

我們先在房梁上吊兩根粗繩,把豬獾掛起,趁熱放了血,然后磨利菜刀,我就來剝皮,由他開膛沖洗和掏肚腸。兩人忙了整整一個上半天,整出兩張皮和一大堆獾肉來。還有兩副肥肥的下水。他把一副下水和一只腿拿去給哥嫂,又切一只腿和一塊好肉悄悄給孫寡婦送去,叫我也切一只腿帶回家交給我落戶的大伯家。

還余下好大一堆肉,我問二吉子:“咋辦?這么多的肉。”

“扛到隊里去給大家吃!”他說著就找麻袋準備裝肉。

這時他那牛高馬大的嫂子忽然一陣風地撲進他屋里來。聽說他要把獾肉送到隊里,嫂子好生氣,也不顧有我這個外人在旁邊,就開口大罵。她罵二吉子是頭蠢驢,自己東西白送人。她要把肉拿去,她說,煮熟了,到集市上能賣幾毛錢一斤。

二吉子不同意。他說:“隊里人一年到頭見不上個肉星星,還不該都嘗一嘗?”他嫂子說:“獾是野物,又不是隊里養(yǎng)的!”而他說:“那井總是隊里的吧,我是從井里撈來的,應該歸大家!”

嫂子干脆不理他,把肉塞進麻袋里,扛上就走。臨出門還把準備讓我拿給我大伯的一條腿也提上,又問他:

“咋的還少一條腿?你給孫家寡婦吃了吧?那個臭婆娘,狐貍精,給你灌了多少迷魂湯?!”

嫂子走后,我倆相視無言。兩個大男人斗不過一個女人家。二吉子悶聲坐在炕沿上。我正準備找話勸慰他,他卻嘻嘻一笑,說:

“女人家就是女人家,那心比粒芝麻?。 ?/p>

想想又說:“算啦,叫她去賣吧。她一年到頭也見不到個錢?!?/p>

二吉子跟我兩人一同把剩下的一副下水提到我的大伯家,大娘把它洗凈煮熟了,留二吉子一起飽飽地吃了一頓。他得到兩只豬獾,也就吃到這一點。

當天下午,他去城里中藥店買來一大包五倍子,熬一鍋濃湯,把兩張獾皮泡起來,過幾天撈出繃平、刮薄,晾干以后就成熟皮了,軟軟的,能鋪炕,一張嫂子拿走了,一張大約是給了孫寡婦,沒見他自己用。

嫂子把肉拿去,當真煮熟去賣了,得到幾十塊錢,成了左近幾個村子的大新聞。嫂子一塊錢也沒給二吉子。

人家問他:“你身上也沒個錢,咋不去要一點自己花?”

他說:“叫她花去吧。她說給俺哥治病要花錢。”

人家又問他:“你是有名的大肚漢,口糧不夠吃,為啥不自己留些獾子肉?”

他說:“我有辦法吃飽的!”

這天下工時,我特意問他:“你真的能吃飽嗎,哪來的吃食?每個人分給的口糧都是二百多斤,可你比別人吃得多呀?”

看我真是不知道,他說:“靠山吃山呀。哪天我?guī)闳タ??!?/p>

我也很想知道他是怎么從山上得到食物的。我猜想,他是去山上打獵吧?……

幾個月以后的一天,他對我說:“明天你們下放的人休息,是吧?你早上到我這來,我?guī)闵仙饺?!?/p>

上山摘南瓜

第二天一早,我來到他的平頂土屋里。

他已經(jīng)備好兩副扁擔草繩在等我。我一到,兩人便出發(fā)上山。太行山不是一座山,也不是一層山,而是山連山,山重山,爬上一座山,抬頭一看,前面還是山,望不見邊的大海一樣的、連綿不絕的、波浪起伏的山。頭頂上的天藍得誘人,一片云也沒有;山坡上下的樹叢紅是紅、綠是綠的;已是晚秋,草地開始在泛黃;不知是什么鳥,叫得真好聽,啁啁地幾聲,就在靜悄悄的山溝里隱沒了。我覺得,這真是個人間仙境。

我和他兩人一連翻過五六道坡,走進沒有人跡的荒山野嶺里。他對我說:

“這地方我熟得很。那年我們在這消滅過一個排的鬼子兵呢!”

說著他爬上一處小坡,撥開沒膝的山草,一彎腰,像變戲法一樣,就從草叢中摸出一只扁扁的、圓圓的、金黃色的大南瓜來。足有十來斤重。我正在驚奇,他向前跨幾步,又摸出另一只來。

他把兩只南瓜交給我,自己爬到另一片坡上,又摸出兩只瓜。他把瓜放在坡下小道邊,我緊隨他走進一道小山溝,他又在那里的半坡上摸到五六只。也有他看準了卻找不到瓜的地方,他說,是給野物吃了。就這樣,我和他用了不到兩個鐘頭,就摘到三十幾只大南瓜。捆成兩大挑,興高采烈地往回走。

我們邊走邊唱,他唱一句“挖戰(zhàn)壕,送子彈”,我就接一句“抬傷兵,送茶飯”,我們再一同合唱:“我們有的是血和汗喲嗨!趕不走那鬼子心不甘喲嗨!……”那種舒暢心情是我在城市里當個知識分子從來不曾體驗到的。

我問他收完沒有,他說:“還有呢,今天挑不動了,過些天再來?!?/p>

原來每年一開春,他都要來這里埋上幾百顆南瓜種。他會找坡上那些山泥厚、能積水的小洼地,一種準活,也不需要照管,只要每年換個地方就行。他說這是當年他們打游擊時儲備口糧的一個重要辦法。

我問他:“別人知道這個辦法嗎?”

他說:“俺們村人人知道。鬼子在的那些年,都上山來安瓜的。”

他還說:“‘要發(fā)家,多安瓜!’嘛。不能向政府伸手要吃的呀?!?/p>

“安瓜”就是種南瓜的意思。

大自然對于人類是慷慨的,二吉子和蕎麥峪的老鄉(xiāng)們沒有辜負大自然的賜予。然而,為什么二吉子他們到這時還沒有足夠的口糧,還得要用這種當年日本鬼子侵略時代的辦法來吃飽肚皮?這我就說不清了。

幾十年來,我一直都清晰地記得那天和二吉子進山摘南瓜的情景。

大鬧展覽會

那時,全國上下正在轟轟烈烈地大辦人民公社。蕎麥峪也在響應上級號召,大搞農(nóng)業(yè)技術革命,以顯示人民公社的優(yōu)越性。

村黨支部書記劉子堂想出個鬼點子:把麥草燒成灰,再拌些山芋粉,裝在一只墨水瓶里,拿去給公社領導看,說是造出了化肥。領導非常高興,叫再多做些,還要“把數(shù)目字往大里鬧鬧?!眲⒆犹镁徒腥嗽僭斐鲆淮笃孔铀蜕先ァ_€寫了個完全是胡說八道的成分和肥效說明書。數(shù)目字嘛,則按照領導要求,說“已經(jīng)造出三萬斤”。

這還不夠,他又叫人把秋后拔下來的老南瓜藤蔓泡在石灰水里漚爛,把余下的筋絲漂洗干凈,用紅綢帶扎成一大束,送上去,說是蕎麥峪發(fā)明了新型的“人造纖維”。

這兩樣發(fā)明創(chuàng)造被堂而皇之地擺在了縣里“農(nóng)業(yè)技術革命成就展覽會”的展臺上。還被新聞記者拍下照片登在省報上。讓劉子堂大大地出了風頭。

是我多嘴,我去縣城看展覽會時,聽別的下放干部竊竊私語地說到這“化肥”和“人造纖維”的奧秘,當天晚上在二吉子家跟在他閑聊,就對他說了。誰料到,第二天一早,二吉子便跑到縣城里,他要去當眾揭穿這兩件虛假的“成就”。

他風風火火地沖進展覽會場,一把揪斷圍住蕎麥峪展臺的繩子,先把那捆用紅綢子扎住的“人造纖維”捏在手里使勁一陣搓,馬上就把它搓成一堆長長短短的碎渣子,讓大家看見,這根本不是什么“纖維”;然后,他又從那個劉子堂裝“化肥”的玻璃瓶里抓一把出來,叫所有圍觀的人一個個都來看過,聞過,用嘴嘗過,叫他們都知道這決不是什么“化肥”,而是麥草灰拌山芋粉。大家一陣哄笑,整個展覽會場被他攪得亂烘烘的。幾個管理人員跑來把他趕走,才恢復了秩序。

這件事讓縣領導非常惱火,但是很難說二吉子有多大的錯。倒是劉子堂為此吃了一頓狠狠的批評。差點丟掉了他的官位。

二吉子還做過兩件像這樣的“不識時務”的事。

大煉鋼鐵需要原料,劉子堂要全村每家都把鐵鍋砸爛交出來,他說:“在家燒火做飯就是反對人民公社化,復辟小農(nóng)經(jīng)濟,破壞大煉鋼鐵運動!”家家都砸爛和交出了鐵鍋,就是二吉子一個人不肯砸也不肯交。他說,他不相信用那種土爐子能把破鐵鍋煉成鋼。劉子堂自己動手去他家端走他的鍋,他又一把搶回來。

公社領導要求各村的土地一律深翻至少三尺,種子地和示范田要翻一丈二。這明明是違反客觀規(guī)律的瞎指揮。把地表熟土都翻到地下,不僅不能增產(chǎn)反倒會減產(chǎn)。當大家都在埋頭苦干,奉命翻土時,二吉子卻站在地頭做反宣傳,他告訴大家,這樣胡來,明年會沒有糧食吃。他大聲痛罵劉子堂。說他只想拍馬屁,不顧全村人的死活。

劉子堂則反罵二吉子是破壞“三面紅旗”。但是他拿二吉子沒有辦法,因為村民們雖是不開口,其實心里都同意二吉子的話。

有人對他懷恨

劉子堂平時就討厭二吉子,嫌他意見多,好管閑事。這幾件事讓他對二吉子更是懷恨在心。他找機會給二吉子苦頭吃。

正好辦食堂沒有燃料(一家一戶燒飯,可以利用各種柴草和廢物燒火,而大鍋大廚就得用整批的燃料,這是當年全國農(nóng)村大辦食堂時普遍遇到的問題),劉子堂便派二吉子趕上隊里唯一的一頭騾子,翻過太行山,去山西省運煤。來回四天,只能住一夜的客店,口糧不增加,工分也不多記,這是誰也不肯干的苦差事。但是二吉子并不因劉子堂的惡意而拒絕不干。他毫無怨言地把這件關系全隊每日三餐的苦差事承擔下來,一干就是一個多月,中間沒休息過一天,把他一個四十來歲的精壯漢子累得黃皮剮瘦,但他仍是一句抱怨也沒有。

倒是那頭騾子不爭氣,連續(xù)跑了幾十天山路就不行了。由于過度勞累,一天,他們回程時,已經(jīng)走到村后的山坡上,那騾子一腳踩空,跌下山溝摔死了。劉子堂硬說騾子是二吉子害死的,說二吉子自己不想干,就故意把騾子弄到溝里。他要給二吉子扣上破壞人民公社的罪名,只是由于黨支部大多數(shù)黨員的反對,才沒有得逞。

批斗和吊打

已是深秋,蕎麥峪因為成天搞各種各樣的“運動”,耽誤了收獲,還有許多山芋地沒有開挖,眼看要爛在地里。不知是誰向劉子堂獻出一條“快速高效收山芋”的妙計,不用鋤頭挖,而用犁頭犁。說是收一畝地可以省幾天時間和幾十個工,劉子堂認為這又是一個讓他向上邀功的機會,他給全村做動員報告,大聲地胡言亂語地說:

“俺們村發(fā)明的這個‘快速高效收獲法’,是解放思想、大膽革新的成果!俺們這樣做,正是用實際行動響應黨中央的號召,超英趕美,爭分奪秒,真正做到‘一天等于二十年’!俺們蕎麥峪就是要走在全縣、全省、全國農(nóng)村的最前面!……”

但是剛開始干了一天,大量成熟的山芋就被丟棄在地里,真正收回來的,連被犁頭鏟破的,不到三分之一。村里的人敢怒而不敢言。

又是二吉子一個人出來反對劉子堂。他一氣之下,連夜去白天犁過的一塊山芋地里再挖一遍,挖出幾擔山芋來,堆在食堂門前,讓全隊人人都看見。

二吉子是想以此迫使劉子堂停止那個已經(jīng)向上級匯報請功的“革新”,但是卻大大地激怒了這位領導,也讓他終于找到一個整治二吉子的借口。

這位領導和他的幾個親信召集一個大會,他當眾宣布說,二吉子擺出的山芋是從別處弄來的,根本不是他們沒有挖凈留在地里的;說二吉子弄虛作假,目的是打擊領導威信,是他自己想奪權;說他一貫反對三面紅旗,破壞蕎麥峪的“大好形勢”;說他是“現(xiàn)行反革命”。

他們派兩個人去,要把二吉子帶到食堂前的場子里“批斗”,但是二吉子身體壯實,力氣大,他們把他沒辦法,便又叫了五六個人去,把二吉子五花大綁起來。二吉子大聲地抗議和掙扎,他們捂住他的嘴,后來干脆把他吊在一棵大樹上。一個劉子堂的狗腿子還用很粗的木棍子狠狠地打他……

奉命圍觀的人都很馴服,沒有一個敢出頭為二吉子說話。和我一同在蕎麥峪下放的幾個不是右派的好人都知道事情的真相,但是他們不便介入村里的事情,也不愿得罪劉子堂。我當然是沒有資格說話。這幾個人知道我和二吉子的友誼,他們特意告誡我,不許我再去找他。

第二天,我接到把我調離蕎麥峪村的通知。要我當天下午就離開。

離別

我非常想要和二吉子見上一面,寬慰他幾句,并向他告別,但是人家不準我去。我知道二吉子正躺在他的炕上養(yǎng)傷,我背上我的行李離開蕎麥峪時,故意繞道從他那間破屋邊走過。我大聲地唱:

“……我們在太行山上,我們在太行山上……”

當我正走到他的窗前時,我聽見,他在屋里呼應著我:

“山高林又密,兵強馬又壯……”

這時,他的房門呀地打開一個縫,我從門縫里看見孫寡婦矮小的身軀,她把頭伸出來,睜著她一雙大大的眼睛,對我微微地點一點頭,又縮身回去,把門關上。我知道,一定是二吉子讓她這樣做,為的是讓我曉得,有人照顧他,讓我放心。

我面對他的窗子立住不走。立刻,我又聽見他在屋里高聲地唱起:

“敵人,從哪里進攻,我們就叫他在那里滅亡;敵人,從哪里進攻,我們就叫他在哪里滅——亡!”

最后那“滅——亡!”兩個字,他唱得特別高亢,就像在呼喊。

我知道,二吉子還是二吉子,他沒有向劉子堂一幫人屈服。他以后還會像從前一樣頑強地活下去,繼續(xù)和一切他認準的敵人斗爭到底。

我背著我的行李走出了蕎麥峪。我就這樣離開了我的朋友二吉子。我到另一個村子以后不到兩個月,又被調到另一個縣,易地改造。我從此離開了太行山區(qū)。

我竟然沒能和二吉子再見上一面。

我竟然沒能和我的朋友二吉子再見上一面,這成了我以后幾十年的一個巨大的遺憾。也許就是終生的遺憾。

今天,我把我對二吉子的思念暫且寄托在這篇短文里。我應該為二吉子寫一本厚厚的傳記才是。在我們偉大祖國的遼闊土地上,有多少個像我的朋友二吉子這樣的普通的真正的人啊。為他們寫傳記還不夠,真應該為他們每一個人樹立一座黃金鑄造的雕像。雖然在當今許多人的眼睛里,他們只不過是等同于這片土地上的一粒粒塵?!?/p>

2002年4—5月,寫于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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