憶清輝師
徐清輝老師去世轉(zhuǎn)眼都十一年了。一直想寫點關(guān)于她的文字,可每次只要回想起與她交往的點點滴滴,就思緒萬千、百感雜陳,無法理出清晰的頭緒。有時候半夜醒來,會忽然想起她,總覺得欠了她一點什么,內(nèi)心殊感愧疚。幾次要動手寫,但面對電腦枯坐良久,都不知從何說起。
第一次見徐老師是1987年秋天。那年我考到了蘭州大學中文系,9月開學以后,系上安排了一周的新生教育活動,請一些資深教師,給我們辦了幾次講座。其中有一講是徐老師的“大學時期怎樣學好外語”。班主任提前介紹過她的情況,我因而知道她是教外國文學的,而且在西方哲學和比較美學方面都很有造詣,還知道她英文極好,曾在普林斯頓大學進修過。印象中,似乎還提到她是獨身。所以在后來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我都以為她沒成過家。
徐老師那天幾乎是掐著點走進教室的,她身穿一套黑色西裝,戴白手套,鼻梁上是深棕色的粗框眼鏡,燙了大卷發(fā),顯得非常精神。這身打扮當時多少有點兒另類,令我印象深刻。開講后,她聲音洪亮,很有感染力??上翘熘恢v了十五分鐘,剩下的時間她要大家提問和討論。當時剛?cè)雽W,同學們彼此還不熟悉,都有些拘謹,教室里非常安靜,沒一個人主動提問。我本來喜歡英文,很想聽聽怎么能進一步提高,沒想到她一講完就冷場了。心里很著急,希望能打破僵局,但又不知問什么好。
由于坐第一排,徐老師大概看出了我表情上的異樣,就投來了鼓勵的目光。我感到臉上一陣發(fā)熱,情急之下突然想到一個問題,就問她以后學習應該以英式英語為主還是美式英語為主。她笑了笑,說學好哪一種都行。這一下,我精神稍微放松了一點,又問她學外語有沒有什么訣竅。她很肯定地說:“沒有任何訣竅,方法只有一個,看不懂的時候要堅持看,聽不懂的時候要堅持聽?!边@句話,我一直記到現(xiàn)在;這個方法,我也一直用到現(xiàn)在。
此后四年中,我再沒機會和她交流過。在整個本科期間,雖然我知道有她這個老師,她卻并不知道有我這個學生。她曾給高年級開過選修課,但因為限制人數(shù),我無緣聆聽。有兩次外國學者作報告,徐老師擔任現(xiàn)場翻譯,她富于邏輯性的語言風格和優(yōu)雅的氣質(zhì),很令我敬服。學生社團請她做過兩場報告,其中一次講的是尼采和叔本華,我去聽了。隨后發(fā)生了八十年代末的那場風波,從此她徹底告別講臺。自那以后,校園里很少能再看到徐老師的影子。有一段時間,聽人說她變得很怪,不愿與人往來,去找她也敲不開門。
本科時期,我受徐老師的影響,苦讀英語,如饑似渴地讀外國文學作品,也看了不少歐洲歷史和藝術(shù)史方面的書,曾滿懷信心地想將來搞比較文學。這個念頭后來讀了錢鍾書先生的《舊文四篇》后,被徹底打消。我決定還是從中國傳統(tǒng)入手,先學好古典文學。于是大學畢業(yè)后,考本校研究生時,選擇了先秦兩漢文學作專業(yè)方向。
大概是1993年春季,在寫碩士論文的過程中,有一段時間經(jīng)常去學校圖書館方志閱覽室看書,那里有一套臺灣版的《筆記小說大觀》,里面有我需要的資料。在那里,意外地見到了徐老師,后來得知她經(jīng)常來看方志。此時她已不復昔日的光彩,說話的聲音變低了,語速也變慢了。一個長期研究西方哲學的人,為什么會對中國古代的地方志感興趣呢,我頗感好奇。中間休息時,主動和她打了個招呼,她也友好地回應了我。連續(xù)多日下來,整個閱覽室里只有我們兩個人在看書,慢慢地,交流就多了起來。她問了我的專業(yè)方向,也問了論文選題,對我當初的專業(yè)選擇表示認可。后來,聽說她的《認知與會心——漢藏文化象征對照釋讀》出版了,還厚著臉皮登門討了一本。關(guān)于她拒人于門外的傳聞,我始終未能證實。
1994年春夏之交,突然從系辦公室聽到一個震驚的消息:徐老師的兒子在上海跳樓自殺了。關(guān)于她兒子胡河清,我過去幾乎一點都不了解,既不知道叫什么名字,也不知道是干什么的。徐老師有個兒子,這還是堂姐告訴我的。堂姐是在蘭大校園長大的,胡河清十幾歲到蘭州的時候,她見過。當時我同時面對著考博、畢業(yè)答辯和辦理離校手續(xù)等一系列事情,整日亂亂哄哄、忙忙叨叨。盡管這個消息令我震驚,但也顧不上多問。系里派了個副主任,陪她去上海處理善后,聽說她在整個過程中,未掉過一滴眼淚。由于畢業(yè)在即,也由于她家遭不幸,一直到我去山東大學報到,都沒有再見到徐老師。
1995年暑期,我回蘭州休假。我愛人碩士畢業(yè),剛留校任教,我們開始自己起伙,解決一日三餐。一天早晨在蘭大后門買菜時,突然碰上了徐老師。她見了我頗感意外,問了我的去向和近況,說歡迎我去她家坐坐。隨后的日子里,除了埋頭看書,有空就到她家去海闊天空地聊天,而且每次都談到深夜。有一次很晚回到宿舍,我愛人已進入夢鄉(xiāng),開門進去,她被驚醒,懵懂中居然嚇得大哭起來。徐老師學識淵博,視野開闊,捕捉信息和綜合分析的能力都極強,雖然平時深居簡出,對外邊發(fā)生的事情卻了如指掌。閑聊中,發(fā)現(xiàn)她對武俠小說非常喜歡,而且讀得極多,講起來頭頭是道。另外,她喜歡收集各地民間傳說中的鬼故事。她的這一愛好我理解,她是要從這些民間記憶中尋找文化上的象征。記得有一次她給我講,不僅杭州有虎跑寺,許多地方志里也經(jīng)常有寺廟附近出現(xiàn)過虎的記載,原因就是佛教以虎為護法,所以對寺廟來說虎是吉祥的象征。還有一次,她講到印度佛教對“緣”的理解與中國的不同。她說在印度佛教里,緣是一種隨聚隨散的東西,而到了中國卻成了先驗的東西,中國人相信“有緣千里來相會”。她的這番講解,使我對《紅樓夢》里“金玉良緣”與“木石前盟”的關(guān)系得到一種新解法,也讓我重新審視了《紅樓夢》的哲學觀,專門寫成一篇文章,發(fā)表在《紅樓夢學刊》上。
我到山東大學讀博士,選擇了元明清文學作研究方向,導師是袁世碩先生。袁先生治學既強調(diào)歷史主義,又堅持文學本位主義。他主張研究文學要搞清作品的外部關(guān)系,做到知人論世,又主張認真分析文本,讓文學研究回到文學本身。用他的話說,作品的好和壞,都應該是可以用理論來分析證明的,學術(shù)不能簡單地停留在賞析的層面。在他的要求和指導下,我系統(tǒng)地閱讀了一些當時翻譯過來的西方形式主義文論著作。閱讀的過程中既有收獲,也有困惑。1995年寒假,我?guī)е恍┮蓡柸ハ蛐炖蠋熣埥蹋嵝盐也灰焕碚摰谋硎鲂问剿蓴_,要注意抓背后的東西。徐老師對結(jié)構(gòu)主義和符號學理論十分熟悉,通過與她交流,我意識到形式主義文論強調(diào)的不僅僅是方法,還有對待文本的態(tài)度問題。一次閑聊中,不知怎么提到了高爾泰《美是自由的象征》一書,她笑稱那是“牢騷美學”,不是真正的學術(shù)。
徐老師跟我談得比較多的是中國傳統(tǒng)的問題。她對中國文化的生成過程和傳播方式,有很多獨到的看法。她認為中國文化像旋轉(zhuǎn)的陀螺一樣,是以同心圓的方式由中原向四周輻射的,中心地區(qū)一直在快速變化,許多過去的印跡反而在周邊地帶保留了下來。比如櫻桃的讀音,藏文的讀法就和她老家海寧方言基本一致,這說明唐朝時期,中原的讀法也是這樣。因為吐蕃使臣在長安第一次接受大唐天子賞賜的櫻桃時,自然也接受了這個名詞當時的讀音。她同時提醒我從文化和社會學的角度看待揚雄的《方言》。從生態(tài)文明的角度,她指出我們常說的“大河里有水,小河里不干”這句話是站不住腳的,正確的提法應該是“小河里有水,大河里不干”。對于“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這個江湖古訓,她也不以為然,斥其宣傳剝削思想。搞西方哲學出身的徐老師,晚年對中國文化興趣極濃,曾傾注了大量心血去研讀。她曾推薦我讀《譚嗣同集》,要我注意里面表達的對革命的血祭精神。對于八十年代那股否定傳統(tǒng)的浮躁之風,她尤其不以為然。有一次談到未來,她告誡我要懂得尊重傳統(tǒng),善待古文明,靜下心來研究問題,不要受別人干擾。用她的話說:“別聽有些人在那瞎喳喳?!泵慨斘易x書有急躁情緒時,她總是說:“不要急,慢慢來,路長著呢?!眳⒓庸ぷ饕院螅€這樣在電話里安慰過幾次。
1996年寒假,博士畢業(yè)前的最后一個假期,當時正面臨畢業(yè)去向的選擇。去看徐老師時,和她說起找工作的艱難,她極力建議我往北京努力。她畢業(yè)于北京大學,許多師友和知交都在北京,所以對北京的印象非常好。當時蘭大中文系的領導有意要我回母校工作,一個直接的原因是我愛人已經(jīng)留校做了老師,我回去算是順理成章。她說雖然心里也希望我回去,這樣可以常見面,也方便一起做事,但理智告訴她,“與其相濡以沫,不如隔江湖而相望”,為了未來發(fā)展,她寧愿我走遠一點。后來經(jīng)過艱苦的努力,我總算被人民文學出版社接收,進了北京。知道消息后她大為高興,給我來了一封信,祝賀我“find a good job”。
2001年夏天,她在電話里表示想秋后出來走走,順便看看北京的師友,我聽了喜出望外,極力慫恿她早點動身。9月份打電話過去詢問行程安排,她說還沒有最后定,但讓我提早給她選個賓館。我當時剛剛搬新房子,家里有地方住,就邀請她來住我家,這樣好照顧,也便于聊天。我愛人因我的關(guān)系,和徐老師也熟,以前每當我回濟南后,她會時常過去看望徐老師,偶爾也替她借借書和買買東西。寫到這里,想起了一件趣事。記得有一年寒假,徐老師說要請我們夫妻吃奶油焗大蝦,約好了日子到她家去吃飯,誰知從下午5點進屋坐下,一直聊到晚上10點,吃飯的事她連提都沒提。臨到要告辭的時候,她才從容地拿出一盒冰凍大蝦說:“今天廚房的燈壞了,奶油焗大蝦做不成了。但還是有辦法讓你們吃到蝦的,自己拿回去油燜吧?!背鲩T后,我們?yōu)榇藰妨撕冒胩臁?/p>
時間過得飛快,轉(zhuǎn)眼就到了10月中旬,單位突然臨時派我參加即將在昌平舉辦的全國首屆古籍編輯培訓班,培訓期為十天。因接到通知比較晚,規(guī)定21號報到,19號我才匆匆辦好報名手續(xù)。完了趕緊給徐老師打了個電話,問她來京的時間。她告訴我已買了20號的車票,正好21號到京。21號是個星期天,她解釋說選擇這個日子是為了方便我接站。按照通知要求,培訓班成員21號上午要在中華書局集中,然后統(tǒng)一乘大巴前往昌平。由于事出偶然,徐老師又難得來一趟,為了不掃她的興,我決定先不告訴她要參加培訓的事。
按以往的經(jīng)驗,這趟車應該中午到北京西站,我準備先把她接回家,再直接去昌平報到,這樣就要單位派車送我。放下電話,趕緊找領導說明情況,申請了用車。本以為這樣安排可以兩全了,誰知21號大老遠趕到車站,從上午10點一直等到下午兩點,仍遲遲不見火車的影子。到問事處一打聽,才知道當日正趕上第一天火車提速,這趟車到站的時間被調(diào)到了4點以后。我和單位司機原來約好的出發(fā)時間又恰恰是4點。萬般無奈之下,我急忙趕回家,把情況告訴了愛人,讓她立刻再去接。司機送我到培訓點時,天已經(jīng)擦黑了。因為沒能親自接站,我感到十分過意不去,晚上給家里打電話,向她表達了歉意。
隨后兩天,我?guī)缀跻挥锌站屯依锎螂娫?,她的情緒聽上去都還不錯。但愛人私下告訴我,因為我不在,她感到徐老師似乎有些無聊,說是想早點回去。聽到這個情況,我24號晚上硬著頭皮向培訓班請了假,第二天上午就乘一輛順車回到了城里。到家的時候,徐老師外出了,將近中午才進門。我事先沒告訴她要回來,想給她來個驚喜。三年沒見,她明顯蒼老了不少,身體也比以前要顯得虛弱。寒暄過后,沏上茶我們就開始談天。
這一次談話的內(nèi)容和以往有些不同,記得剛開始還聊了一些社會新聞和文化動態(tài),慢慢地就轉(zhuǎn)到了她的家庭和個人經(jīng)歷。說實話,關(guān)于她的家庭,我雖曾略聞一二,但她本人以往從未正式提及,我當然也沒敢問。徐老師受過西學訓練,她的價值觀受西方影響至深,所以和她交談的時候,我從不觸及她的私人世界。
那一天,基本都是她在講,我只偶爾插嘴問些小問題。她先從自己的父母談起,說到家庭,說到兒子胡河清,也說了些我過去從未聽說過的她個人的事。其中最令我震驚的是,1989年她曾自殺過一次。她說在那個難眠的夜晚,她決定要放棄了,就用一把刀片在脖子上拉了一道,然后躺下等死。血流了很多,她原以為等流干了就可以平靜地離去,但由于刀片沒切到動脈,血后來慢慢凝住了,自己卻在不知不覺中睡著了。等一覺醒來,天已放亮。這時她開始重新考慮自己的選擇,覺得既然上帝暫時還不愿收留,那就繼續(xù)活下去做點事。聯(lián)想到別人說她怪,說她不肯見人,我猜測大概是那個。她的《認知與會心——漢藏文化象征對照釋讀》,就是在那次康復以后寫成的。我在圖書館遇見她的時候,她正在計劃做一個關(guān)于生態(tài)思想的課題。
那天她給我看了脖子上的傷痕,我問她蘭大有沒有人知道這件事,她說只有中文系總支書記詹秀知道。說到詹秀,我忍不住想多說兩句。在我見過的政工干部中,這個人是最正直、最善良的。我們進校的時候,他就是中文系的總支書記,他對學生的愛護,完全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末,我們曾見證了人性中的反復,詹秀老師卻始終讓人感到溫暖。他后來做了蘭大的黨委副書記,幾年前聽說因患骨癌去世了。似乎在很長一段時間里,他都在給徐老師提供幫助,但自己從不對外講。徐老師說她來京前,專門給詹秀打過電話,告訴他要到我這兒來,說“免得讓老詹覺得我這個怪人不知跑到哪去了”。
那天從中午一直聊到黃昏,徐老師后來動了感情,語氣有些激動。我愛人下班回來做好晚飯,她只象征性地吃了一點,等我放下筷子,又接著往下說。但是,我突然注意到她講話時喘得越來越厲害。當時覺得可能是累了,就勸她停下來休息,反正我已準備請假一周來陪她,時間有的是。等她進屋以后,我又處理了一些別的事,臨睡前去衛(wèi)生間,忽然發(fā)現(xiàn)她房間的門縫里還透出燈光。以為她還在看書,就隔著門勸她早點休息,卻沒有回應。我心里不踏實,回屋穿上外衣,又到門口叫她,還是沒有回應。推開屋門一看,我立刻驚呆了,只見她仰臥在床上,雙手緊抱在胸前,口吐白沫,放在桌子上的背包也被抓到了地上。我急忙抓住她冰冷的雙手,把手臂向身體兩側(cè)平著撐開,然后騰出一只手掐住她的人中,同時喊我愛人打急救電話。救護車到了,大夫給她量血壓,發(fā)現(xiàn)血壓異常高,馬上就打了一支降壓針。我們焦急地等著情況好轉(zhuǎn),大夫的表情卻一直不見放松。過了近一個小時,情況稍微穩(wěn)定了一點,大夫讓我趕快找人抬她下樓,送醫(yī)院搶救。我和一個保安,跌跌撞撞地用擔架把她抬下五樓,疲勞加上緊張,感到自己整個人都快虛脫了。
車把我們送到離家最近的朝陽醫(yī)院,醫(yī)生問了情況,馬上開始急救。她時而清醒,時而迷糊,有一陣兒醒來,對我說:“小子啊,你趕回來救我一命。我們算是性命之交了。”說完一笑。再一會兒醒來,又對我說了兩句英語。從顯示器上看,她的心率和血壓一直不穩(wěn)定,我的心一直懸著。凌晨一點左右,醫(yī)院下了病危通知書,要家屬簽字,我知道徐老師已沒有家人,只好簽上了自己的名字。簽完字,過去看了一眼,她還在昏睡。急救室里空氣有些混濁,我看看無事可做,就出來透透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