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借你的奶奶當(dāng)母親

人是一種易碎品 作者:劉醒龍 著


借你的奶奶當(dāng)母親

過年回家,有一種東西總在堵著我的喉嚨。

“人到底能活多少歲?”這是見到爺爺和奶奶后不久,女兒像捅破窗戶紙一樣突然冒出來的一個讓我心疼的問題。我在心里將歷史與現(xiàn)實簡單比較之后,很負(fù)責(zé)地回答:“八十多歲?!蔽疫@樣說已經(jīng)充分考慮到她爺爺已有八十一歲,她奶奶已有七十三歲,并且還綜合了中國人平均壽命約七十歲等等實際情況。不曾料到女兒竟然曉得巴金老人的陽壽,我的話音一落,她便眼睛一眨不眨地反駁:“爸爸你說錯了,連巴金都活了一百零一歲哩!”

晃著秀發(fā),讓陣陣綢緞般柔軟光亮和沁入心脾之乳香散漫開來的女兒,總讓我難以改變地認(rèn)為,這類事情還輪不到五歲年齡的她來關(guān)心。后來細(xì)想,女兒問這問題顯然有著用親情所做的背景。她說連巴金都活了一百零一歲,心里肯定同時在對照,既然連一個從未見過面的人都能活這么久,自己每個星期都要在電話里奶聲奶氣地表示最愛的爺爺和奶奶,一定可以活得更久。五歲的單純,管不了那位被她父親稱之為“有一種偉大叫巴金的人”,與世上最為普通的爺爺奶奶之生存質(zhì)量差異何其大。女兒認(rèn)識到人之老去是一件很不快樂的事情時,只有三歲。那一陣,每當(dāng)她媽媽半真半假地顧影自憐,女兒就會流著傷心的眼淚,哭泣著不許媽媽變老。連那些平時家里的玩笑話她都會當(dāng)真,譬如,就因為我曾經(jīng)勸太太遇事別著急,更要少生氣。從那以后,只要女兒發(fā)現(xiàn)媽媽不高興,就一定會用從我那里學(xué)到的話反復(fù)說,人生氣會變丑,老得也快,非要媽媽笑起來才肯罷休。這種表達(dá)在昨天晚上又進(jìn)了一步,她在家里宣布,不許爸爸媽媽批評人,批評時表情太嚴(yán)肅,會使人變得更老。

女兒說話的意思,讓人覺得她對人生的悲劇性有了初步理解。

我們是在黃昏時刻到家的。從車窗里望見系著舊抹腰的母親,孤單地等候在院門外的那一刻,我第一次發(fā)覺,一生中最先學(xué)會、叫得最多、最了不起的稱謂,竟然無法叫出聲來。是女兒趴在懷里,沖著奶奶,響亮而又深情地替我叫了一聲生命中最愛的母親。母親燦爛的笑容,分明是冬日蒼茫中最美麗的景致。我的心卻緊得很,陣陣酸楚直往眼底涌:國慶節(jié)放長假我們曾經(jīng)回來過,才三個月時間,母親又老了,并且老得格外厲害,許多次,我在電話中一邊同母親說話、一邊想象母親蒼老的模樣,眼見為實的母親讓我驚訝不已。在一段時間里,我一直不去看女兒繞在奶奶膝前撒嬌并撒歡的模樣,只用耳朵去聽她們一聲聲好奶奶、好孫女地相互叫著,并相互說著:我好想你呀!在聽來的這些動靜中,讓我略感寬慰的是母親的笑聲不僅沒有改變,甚至還在女兒的親昵下,透露出一絲逝去多年的嬌媚。

家里人都曉得,母親過分的蒼老,主要原因在于父親。臘月底,二叔帶著二嬸來武漢醫(yī)治青光眼,見面后聊起家事,二叔二嬸毫不客氣地表示,八十一歲的父親在所有事情上越來越任性而為,完全是母親寵壞的。父親將自己可以有些作為的歲月,全部獻(xiàn)給了他曾百般信任的鄉(xiāng)村政治。如今回過頭去看,父親這輩子從未弄懂過什么是政治。離休后第一個十年,父親結(jié)交了一批釣魚的朋友。第二個十年,父親不能釣魚,只能打些小麻將,于是就有了一批老贏他錢的牌友。第三個十年開始后,父親的體能只夠在院子里養(yǎng)養(yǎng)花,僅僅剩下兩位愛花的老朋友就成了必然的事。于是,已到了“現(xiàn)在的事記不得、過去的事記得清”階段的父親,就用那貌似清醒明白的糊涂,開始了對母親仿佛不近情理的導(dǎo)演。越來越靠潛意識生活的父親,迫切需要有人來出演往日工作與生活中相伴過的那些角色。譬如他不讓母親洗被子,母親沒有聽信,父親便奪過被子,放到砧板上,用菜刀剁得稀爛。譬如,鍋里的餃子煮好后,兩位孫子像請示工作一樣去問他,可以吃幾個。幾經(jīng)反復(fù),他才哼一聲:八個。那樣子十分像小時候看戰(zhàn)斗故事片,日本人伸著手指比劃:八路的有?

母親是天下最常見的那種任勞但不一定任怨的妻子,心里有委屈,就會在兒女的面前一一數(shù)落。吃著母親親手做的餃子,心中塞滿了母親這輩子太多的辛苦、辛勞和辛酸。不由得,我們也會跟著母親抱怨父親幾句。然而,母親往往不給我們哪怕一丁點的過渡,只要父親那里有任何動靜,她便即刻趕過去,那種敏捷與由衷,讓滿屋子的晚輩每每自嘆弗如。

到家的第一個晚上,關(guān)起睡房的門,與太太一起感傷的話讓女兒聽去了。熟睡之后,她像大人那樣長嘆了幾聲。第二天,我搶先起床,打算做一頓早飯給母親吃。正在忙碌,母親出現(xiàn)了。她笑我這么多年沒燒煤了,還能記得如何生煤爐子。我也笑,卻沒有說,因為怕生不著煤爐子,而比她多用了兩倍以上的引火木炭。母親說她整個冬天都不敢燒煤,她那手像豆腐渣,不曉得為什么,只要一沾煤,就會裂得大口子連著小口子。

我想起前年母親在武漢過年。母親當(dāng)時之所以同意在外面過年,是因為那一身折磨她多年的疾病實在不能再拖下去,答應(yīng)我們年后上同濟(jì)醫(yī)院徹底治一治。為了陪伴母親,我們要了一間溫馨病房。手術(shù)之后的母親從麻醉中醒來,顧不上疼痛就開始后悔,治病哪能像住賓館。無論我的稿費來得容易和不容易,在母親看來都不應(yīng)該如此為她花費。母親住院的那半個月,是迄今為止,我對她最為孝順的日子。印象最深的一件事是坐長途客車來看望的大姐,捧著母親的手說,真像是姑娘的手。那一刻,母親笑得十分滿足。

母親的手是那鄉(xiāng)村沃土,只要一場雪,就會變得風(fēng)姿綽約光潔照人,然而沃土之意義不是嫵媚其表,而在于內(nèi)里中長久的奉獻(xiàn)。此時此刻,不燒煤的母親雙手上那些隱約帶血的裂口子,只是稍細(xì)了些,會不會少一些都說不準(zhǔn)。

大清早,母親一邊和我說著話,一邊隨手將我正在做的各種事順手接了過去。而我也像以往每次回家那樣,不由自主地就順從了母親。直到這頓早飯做好后端上桌子,我才重復(fù)著從前,在心里責(zé)備自己,怎么連這么小的一點事情也替不了母親哩!守歲的那夜,過了零點,我一再吩咐母親,初一早上好好睡一覺,那些該做的事,由我起床做。一夜好覺被鄰居家的鞭炮驚醒,匆匆起來也放了一大串迎新年的開門吉響。我真的不曉得,做兒子怎么會如此濫用母親的慈愛,無論我如何告誡自己,到頭來一切如故,母親輕輕地走近來,不用費力爭奪,只需稍一抬手,我就放棄了為母親分擔(dān)點什么的諾言。

在心里,這一回我的自責(zé)又有了新的內(nèi)容:一個號稱非常有自制力的男人,怎么就不如一個差三個月六歲的女孩?回家的第二天,女兒起床后,拿了一件什么東西就往菜地里走,問她也不回答,還往身后藏。后來才發(fā)現(xiàn),她拿的是一只水杯。女兒用這只水杯,接著水龍頭里的水,將母親種在院子里的三畦白菜,還有自己腳上的一雙鞋和兩條褲腿澆了個透濕。澆完水,女兒又操起掃帚,一遍遍地掃著院子里新產(chǎn)生的垃圾與塵埃?;丶业膸滋?,女兒一直樂此不疲地做著這兩件事。

那一天,天曉得她是如何做到的,竟然將母親輪換使用的兩件抹腰中的一件系到了自己身上。

就這樣,我傷心地發(fā)現(xiàn)一個可能屬于天下所有男人的秘密:不要相信兒子對母親的承諾,不是兒子們不孝順,只因為母愛太偉大了,做兒子的到老也離不開。

緊接著,我又發(fā)現(xiàn)唯獨屬于母親的天大秘密。

這么多年,記憶中唯一沒變的是系在母親身上的抹腰。母親四十幾歲時就病退在家,此后的三十年中,一件又一件的抹腰,也就是別處稱之為的圍裙,就成了她日常生活中最主要的時裝?;丶抑埃姨匾馊ド虉鰹槟赣H買了一件棗紅色繡花中長棉外套,我們非常滿意,拿給母親試穿,母親也非常滿意。初一早上,母親走出睡房后的模樣,竟然沒有一個人及時看到。臨近中午,大家在院子里曬太陽,我問母親為何不穿那件新衣服。話剛說完,我就發(fā)現(xiàn),那件新衣服其實早已穿在母親身上。母親在穿上新衣服的同時,亦隨手系上那件沾著油膩、補(bǔ)有補(bǔ)丁的抹腰。我們將那件抹腰拿走,要母親穿著新衣服漂漂亮亮過完大年初一。母親不讓時,女兒在一旁幫她,純潔無邪地提醒我們,抹腰是奶奶的,那樣子宛如聲明,從武漢帶回家的芭比娃娃是她的。女兒最終還是聽從了我們所說的道理,讓母親鮮艷地映照著入冬以來少有的暖陽。后來的某個時刻,母親重新系上了那件抹腰,而我們依然沒有及時發(fā)現(xiàn)。

在家的那幾天,曾經(jīng)想為女兒拍一張系著抹腰玩芭比娃娃的照片,因為人來人往,能拍時我忘了,記起來時,女兒又沒有玩那芭比娃娃。我不愿琢磨這種動機(jī)后面是否有著別樣構(gòu)想。畢竟這照片最終只存留在我的記憶中并沒有成真。我現(xiàn)在想得最多的是那次母親問她的孫女:“我到你家去住好嗎?”女兒想了想才回答:“我家住七樓,奶奶你上得去嗎?”女兒沒有笑,我也沒有笑,唯有母親在那里開心地笑著,一切答案仿佛都與己無關(guān),就像母親這輩子所走過的,七十歲、八十歲和一百歲都不是目的,真正屬于她的只有這些日復(fù)一日,讓我這做兒子的想得心疼的實在小事。

那一天,我將女兒叫到身邊,故作神秘地問,將你的奶奶借給我當(dāng)母親好不好?女兒明白我在逗樂,一邊說奶奶本來就是你的母親,一邊像小貓小狗一樣快樂地跑開了。所有的青春少女都是在快樂中漸行漸遠(yuǎn),直到無影無蹤,留下來陪伴終生的都是不再將愛字說出口來的老母,那才是每一個人的至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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