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小人物·水上漂

蹚不過的馬家河 作者:馬舉 著


小人物·水上漂

水上漂在給徒弟說戲的時候,忽然就不出聲了,他的臉板得平平的,眼睛仁兒定得瓷瓷的,嘴是張著的。

水上漂教戲,先是自己示范唱一段,讓徒弟整體感受一下唱腔和唱詞,然后就一句一句教,他唱一句,徒弟唱一句。一句一句教下來,反反復復唱,一直唱到大體過關了,再由徒弟唱,他聽。水上漂聽戲的時候是閉著眼睛聽,他怕眼神干擾到徒弟,也怕別的什么進了他的眼,干擾到情緒和耳朵??偟膩碚f,那就是戲比天大,油鍋溢了也得等唱完這一段再說。

起先,那兩個徒弟以為他正在用氣,以為師父在給她們展示什么絕活兒,就耐心地等著,等了那么小半分鐘光景,師父的身子就朝后倒去,這時候,她們才知道,師父這是不好了。

兩個年輕女娃沒經見過這事,一時嚇得慌了手腳,一面一個扳著師父的頭哭喊。水上漂大睜著眼,定定地看著大徒弟,喉嚨里“呵兒,呵兒”,一聲趕不上一聲的急促,人卻是一動不動。

大徒弟畢竟年長,眼看著事情不妙,就趕緊打了120。

那天師徒三個閑聊,水上漂給徒弟們講過去唱戲的苦,唱好了人家給喝彩,唱不好人家在臺底下“嗷嗷嗷”地起哄,羞臊你,遇上那灰皮,簡直就拿西瓜皮往臺上扔。說著,說著,就說到了《打經堂》。這是一出苦戲,說的是吃齋念佛的李翠蓮因為施舍了和尚一根金釵,引起了丈夫李員外的誤會,李員外以為妻子與和尚有私情,有辱門風,砸了經堂,毀了佛像,撕了經卷,李翠蓮羞憤交加,懸梁自盡。

那是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初的一個夏天,水上漂所在的戲班子在鄰近一個縣里唱戲,最后一個夜場,唱的就是《打經堂》,水上漂扮演的李翠蓮。唱到李翠蓮死后,上到望鄉(xiāng)臺上回望兒女家園那一段,臺上的電打布景是閻羅殿的陰森恐怖,臺下的戲院里狂風大作,戲臺上的帷幔,簾幕、燈籠,被風吹卷起來,飄飄忽忽。場景的詭異,深重的冤情,骨肉離散的疼痛,把看戲的人抓得緊緊的。

“李翠蓮在官所兩淚汪汪,思想起過往事哭斷肝腸,在陽世常行善周濟貧困,每日起念彌陀虔誠燒香……我正在經堂中誦經拜佛,二和尚來化緣口念彌陀。我本是信佛人舍出金釵,沒想到舍金釵惹下禍殃,我的夫李員外起了疑心,力逼我李翠蓮命見閻王……”

一段下來,臺上臺下哭成一片。

就在那一天散戲后,村里的一個小媳婦兒在后半夜上了吊。這家人在村里是很有勢力的,說是唱《打經堂》招來了鬼,他家媳婦兒是跟上鬼才上的吊。

就在戲班早上收拾攤子,準備趕往下一個村子的時候,這家人就把死人給抬到了戲院,攔著不讓戲班走。強龍壓不過地頭蛇,最后,班主只好把結算下的三千塊戲錢“賠”給了人家。

從那以后,班主就發(fā)話,從今往后,再不許唱《打經堂》。水上漂就質問班主為啥不能唱。班主說是封建迷信。水上漂說,古戲里因果報應神神鬼鬼的多了,都是封建迷信,要不唱就都不能唱了!班主黑著臉說,你還嫌咱背興???我說不唱就不唱!水上漂也就不說什么了。戲班里的人說,好不容易排成的一個老戲,說不唱就不唱,咱的這些辛苦都白下了!

事后,七傳八傳才知道,那家小媳婦兒和礦上的一個外地后生不清不楚好幾年了,但只是風言風語,那家小媳婦兒不承認。那天看完戲,兩口子就借題發(fā)揮理論這個事情,最后吵了一架,小媳婦兒就學了李翠蓮。

自那以后,《打經堂》就等于是被封殺了。

徒弟們知道這一段唱是水上漂最拿手的唱段,就央求師父給她們亮一嗓子。

水上漂見徒弟是迫切地想要聽聽這段唱,就清清嗓子唱開了:“李翠蓮上了望鄉(xiāng)臺,望鄉(xiāng)臺上觀分明。望不見我那兒和女,不由叫人痛傷心……”接下來唱的是女人十月懷胎和養(yǎng)育的辛苦,一個月一個月地唱。水上漂唱得漸入佳境,眼睛里盈滿了淚水,卻始終沒有掉下來。

就在唱到第八個月的時候哽住了,水上漂得的是腦卒中,幸虧送醫(yī)及時,用了藥,輸了液,從閻王爺手里搶回半條命。

清醒過來,水上漂就說啥也不在醫(yī)院住了,他拿心呢,雖說徒弟們都爭著來看他,陪他,還排了班兒,但他知道,娃們都忙呢,都是刨一爪子吃一爪子的光景,不能耽誤娃們掙錢。

人是搶救過來了,但落下了后遺癥,左半邊臉耷拉著,連帶的眼角也下撇著,就有一圈兒里眼皮紅呲呲地向外翻出來,像是一道壩打塌了一個缺口,眼淚和眼屎就涌出來,堆在了眼角。嘴也有點歪了,發(fā)音有“咈咈咈”的雜音。

從那以后,水上漂把家里的鏡子蒙上了,別說是唱戲了,話也很少說了。

水上漂是個男兒身,卻是個唱花旦的,而且是比一般女花旦唱得還要好,不僅嗓音甜美唱功好,那身段,那扮相,簡直就是為唱花旦而生的。水上漂一上臺,大花眼一瞟,臺下人都覺得這個花旦娘娘是在和自己對眼兒,女人一邊贊嘆人家咋長得恁襲人,一邊不由自主想攏一攏個人的頭發(fā);男人就心跳加快幾拍,大膽地迎著“她”的眼神很專注很深情地看,心里美滋滋地滿以為和花旦娘娘吊起了線。實際上,水上漂并沒有專門看誰,他亮的是眼功,勾魂攝魄的眼功,這是抓住觀眾的第一步。水上漂走臺的功夫也了不得,身子收得緊緊的,墊了海綿的胸部挺得高高的,沒人當她是男的。走臺時小碎步一步趕一步,行云流水,步步生蓮,要不怎就叫下個水上漂?唱功那更是沒說的,咬字真,調子拿得準,沒破音,因為基本功扎實,從來都是穩(wěn)穩(wěn)地不慌不忙的樣子,給他打樂器的鼓師琴師也很好往下順,不像有些演員,一來功夫淺,一時一個樣子;二來還任性,角兒的本事能耐沒學下,角兒的脾氣倒是學得快,時不時還想出個風頭,放個扭絲兒屁,往往鬧得樂師們措手不及,步步緊跟地追。

自從腦梗過以后,水上漂就知道自己大限到了。水上漂沒有兒女,在他的世界里,師徒情分就是血肉親情,劇團里的兄弟姐妹處得就是手足情分。他把自己的幾個徒弟叫齊,他就開始“咈咈咈”地交代后事了。

水上漂說:“人生一世,草木一秋。長短都是一輩子,干身利索走起,就是我的造化?!?/p>

水上漂說:“把你們都叫來,也是個見證,關鍵的事情都記上,免得到時候忘了。你們寫下,再給我念上一遍,沒分歧咱就定了,完后你們都簽上字?!?/p>

水上漂雖說只是地方戲曲草臺班子的一個小演員,但在老家一帶還真是一個頗有傳奇色彩的人物。

水上漂等于是個孤兒,他爹在大同煤礦上班,一直看不上他媽,自然不稀罕他。人家在口泉還有個家,捎話讓他媽改嫁,他媽舍不下他,一直沒走。困難時期,家里沒吃的,他媽跟隨他姥爺走了口外。臨走時他媽哭著抱了抱他,他的兩只小手鉤著他媽的脖子不往開撒。他媽說,俺娃等著,等媽回來給俺娃買個饃饃。一聽說給他買個饃饃,他就松了手。他一天天等著他媽買饃饃回來,就是等不回來。后來聽說他姥爺拿他媽換了一口袋莜麥,換給了一戶人家……他媽走的時候,水上漂才兩歲多,記不得事,這些都是爺爺奶奶給他說的。

爹死娘嫁人,個人顧個人。水上漂跟著爺爺奶奶過日子,爺爺奶奶是叔叔大爺們養(yǎng)活著,本來養(yǎng)兩個老人就夠嗆,再多出一張嘴來,而且是在那樣的年月,嬸媽們就討厭水上漂,連帶著也討厭爺爺奶奶。水上漂懂事,知道爺爺奶奶苦,為難,自己就少吃飯,多干活兒,喝糊糊,從來不舀煮在鍋里的山藥蛋。白天出去拾柴,柴垛子壓在背上,遠看看不見人,就看見柴垛子圪蠕圪蠕動呢。

小時候水上漂唯一的樂趣就是看戲,那時候像樣點兒的農村每年要唱兩臺戲,夏末秋初鋤罷田尚未開鐮唱一臺,正二月農閑唱一臺。村看村,戶看戶,黨員看的是黨支部,只要臨近村子一唱戲,鑼鼓大镲一響,小村小社也按捺不住了,舍命陪君子,掙扎著也得唱一臺。唱不起九場,就唱他七場,請不起正規(guī)大班子,就請攢班子(民間臨時組合的班子),反正是,到了唱戲的時節(jié),總會有那么一段時間,隔三岔五就有某個鄰村在唱戲。水上漂就一個村一個村地追著看。水上漂看戲和別的小娃們看戲不一樣,他們看戲只是個名頭,是借著看戲向大人要個三五分錢,買一缽子瓜子,或者一塊冰糖。水上漂看戲那是真看呢,漫說爺爺奶奶沒有三五分零錢給他,就是給他也不花,有戲看,冰糖瓜子對他就沒有任何吸引力了。

水上漂就是在看戲的時候認識了他的師父周煥彩。

當時,周煥彩是縣劇團的當家花旦,臺柱子,人們都叫她周老師。周老師青衣、花旦都唱得好。那時候劇團里好像就那幾出戲,唱《打金枝》周老師就扮皇后,唱《金水橋》就扮銀屏公主。

那天后晌,唱的是《韓琦殺廟》,是整本戲《鍘美案》中的一折。說的是秦香蓮的男人考上了狀元,被招了駙馬,就派手下韓琦追殺前來尋親的秦香蓮母子三人。周老師扮秦香蓮。一段哭訴,真相大白,秦香蓮感化了韓琦,韓琦最終一命換三命,自刎于古廟。那一折戲干打硬唱,情節(jié)緊湊,看得人心一陣緊似一陣。周老師的唱腔哀婉凄涼,如訴如泣,水上漂圪蹴在戲臺兩側,哭得忽唏忽唏,瘦小的身板一顫一顫的。戲臺下看戲的人們就嘆氣,說娃小小個人兒啥也懂,這出戲是唱到娃心里了,觸著娃那心病了。

散戲后,周煥彩老師連裝都沒卸,就把水上漂叫住了。周老師說娃娃你哭啥?水上漂說,我哭戲哩。周老師就摟著水上漂的頭,說俺娃親的,真看懂了!你要是喜歡唱戲,跟家里商量一下,就學戲吧。水上漂說,我會唱呢,我給你唱一段,說著就唱開了。雖說唱得尖聲細氣,但都在調上。周老師就號住了這個苗子。

每年一到了唱戲的月份,水上漂就等著周煥彩老師下村唱戲。水上漂不僅愛看戲,自從得到周老師的贊許后,水上漂愛唱戲了,不但在心里唱,而且唱出了聲;不是小聲哼,而是放開了嗓子唱。他不喜歡黑頭的吼唱,也不喜歡三花臉的說唱,他獨獨喜歡花旦娘娘悠揚婉轉的唱法。看的戲多了,大段大段的唱詞就記下了,回家就給爺爺奶奶唱,比畫得也像模像樣,他以炕為舞臺,扭動著腰身,一手拿一塊手絹扇著,一手翹著蘭花指,輕飄飄地在炕上轉一圈,不偏不倚,轉到當炕一停,就唱開了。

村里人都知道水上漂會唱戲,田間地頭就讓他唱,人們都說這娃娃天生唱花旦的料,不學戲那是馬褂改褲衩兒屈了材料。他爺爺聽了不高興了,說自古王八戲子吹鼓手,下三濫的行當,俺娃好唱是個好唱,再咋也不學戲!

爺爺正顏厲色地對水上漂說:“以后再不要給他們唱了。”水上漂想問問爺爺為啥,但看見爺爺黑虎著個臉,好像誰欠他二百吊似的,就不敢說話了。

村里男娃野,玩耍就是使槍弄棒,上樹爬墻,水上漂身體單弱,和男娃們耍就吃虧,從小他就喜歡和女娃娃耍。那天,水上漂正和一伙小女娃娃耍唱戲,搽著對聯(lián)紙染的紅臉蛋兒,披著爛布單子,小手背著,蘭花指翹著,細聲妖氣地唱著。他爺火了,照后燕兒窩就是一巴掌。水上漂正唱得起勁,被突然而來的爺爺打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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