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默默且當歌

默默且當歌 作者:陳建功 著


默默且當歌

我是在山腳下篩沙子的時候,聽說自己被北大錄取的。

那時我已經(jīng)在京西礦區(qū)干了10年了。打了5年巖洞,第六年上被礦車撞斷了腰。傷好以后,我就在那個山洞里,天天率領(lǐng)著四個老太太篩沙子。

更確切地說,那位工友興沖沖地跑來報信的時候,我正仰面朝天,躺在沙子堆上曬太陽。我記得,聽他說完了,當時似乎只是淡淡一笑。

我又翻了個身。我想曬曬后背。當后背也被曬得熱烘烘之后,我爬起來,去領(lǐng)我的錄取通知書。

你會罵我。

“玩兒深沉?!蹦阏f。

我不知道“深沉”有什么可“玩兒”的。那會兒既不知道高倉健,也不明白海明威。我只是想,曬完了后背,什么也耽誤不了。

回想起來,有點兒后怕。

我的心,已經(jīng)像巖石一樣粗糙了。

那一年.我28歲。28歲,已不再是激情澎湃的年齡。

那么,38歲的今天,當你打算為那些日子寫下一點什么的時候,你是否能“激情澎湃”一次?

這或許就是無法挽回的遺憾。啊北大,啊搖籃,啊粼粼的湖光,啊婆娑的樹影。你忽然發(fā)現(xiàn),你根本“啊”不出來。

你悵然若失,你不那么甘心。那粼粼的湖光、婆娑的樹影,畢竟對你的一生都非同小可。

那也“啊”不出來。

可是,一定要“啊”出來嗎?

我更喜歡默默地想。

寫小說寫出了毛病。

想的,常是那些別人以為不足掛齒的事。

比如,水房歌手。

他們每天晚上9點、10點時的歌唱。

如今,不知那帶有幾分戲謔的雅號是否能代代相傳,可是我擔保,那忘情的歌聲不會消失。

當年的水房歌手們,他們知道自己至少擁有一個動了情的聽眾嗎?

他們是不會知道的。他們從來不指望擁有什么聽眾。他們只管赤條條地在水房里躥來跳去。舉起一盆盆涼水,灌頂而下,在“嘩嘩”的水聲里,發(fā)出酣暢淋漓的尖叫。要不,他們就站在水池旁,抓住盆里的衣物,搓呀搓,一寸一寸地搓,癡癡地盯著瑩瑩泛光的皂泡,好像那里不是有童年的夢幻,就是有戀人的倩影。

他們開始如醉如癡地歌唱。

冰雪覆蓋著伏爾加河,

冰河上跑著三套車……

歌聲在濕漉漉的水房里回響,居然顯得格外圓潤而悠揚。可以想象他們的得意。再往下,決心和劉秉義一比高低,唱得更加哆哆嗦嗦——

有人在唱著憂郁的歌,

唱歌的是那趕車的人……

一般說來,伏爾加河上的“三套車”是很難跑完全程的,因為很快就可能有“青松嶺”的那掛車出來與之并駕齊驅(qū)了——

長鞭唉那個一甩哎,

叭叭地響哎,唉嘿咿呀,

趕起了那個大車,

出了莊唉嗨嗨喲……

另外還有一匹“馬兒”則被懇求“慢些走喂慢些走”,因為“我要把這壯麗的景色看個夠”。而那匹叮叮當叮叮當鈴兒響叮當″的“馬兒”呢——

……那馬兒瘦又老,

它命運不吉祥,

把雪橇拖到泥塘里,

害得我遭了殃……

那時,我住在32樓的332房間,和水房是對門。我的鋪位是門后的上鋪,敞開的通風窗像個咧開大嘴的喇叭,對著我的腦袋,天天晚上為我送來這永無休止的歌聲。

我得承認,開始的時候,你真恨不得想罵娘——你們還有完沒完呀!心里罵著,腦袋扎進了被窩里,可被窩外還是唱得頑強。“唰”,電閘不知被誰拉了,水房里漆黑一片,短暫的靜寂之后,那里又亮起了電筒的光柱。那氣氛更加熱烈而神秘,儼然一道道追光在舞臺上閃爍——

深夜花園里,四處靜悄悄,只有風兒在輕輕唱。人家的閨女有花戴,你爹我錢少不能買,扯上二尺紅頭繩,給我閨女扎起來。河里青蛙從哪里來?是從那水田向河里游來。甜蜜愛情從哪里來?是從那眼睛里到心懷。哎喲媽媽。謝謝媽,臨行喝媽一碗酒,渾身是膽雄赳赳。雄赳赳,氣昂昂,跨過鴨綠江。鳩山設(shè)宴和我交朋友,干杯萬盞會應(yīng)酬。哎喲媽媽,你可不要對我生氣,年輕人就是這樣相愛。莫斯科郊外的晚上。第七不許調(diào)戲婦女們。向前進向前進,戰(zhàn)士的責任重,婦女的冤仇深……

1978年就是這樣一個年代。你的耳畔還縈繞著八個樣板戲震耳欲聾的鼓點子,從海峽彼岸卻傳來了鄧麗君半喘著氣綿綿軟軟可又挺中聽的流行曲。你剛剛聽到了一條大河波浪寬十八歲的哥哥呀細聽我小英蓮,又不能不迷戀上了梨花開遍天涯晨霧裊裊如紗峻峭的河岸上站著的喀秋莎。

在這樣的年代,在每一個人都可以無拘無束地歌唱都可以自命為歌星的地方,如果唱不出這顛三倒四的效果,說不定倒成了一件怪事。

恢復(fù)高考是新時期帶給青年的第一個狂喜,而77級的大學(xué)生是最先享受了這狂喜的幸運兒。他們中間,又有誰能沒有命運轉(zhuǎn)機的喜悅和自得?

能不讓他們唱?

看來,我唯一的辦法只能是:躺在我的“包廂”里聽。

聽他們昏天黑地地唱。

生活中往往有這種事情發(fā)生,有一天你忽然發(fā)現(xiàn),以往你以為最原始、最粗鄙、最不值一顧的事物里,卻蓬勃著激動人心的生命的律動。這道理是很久以后我才懂得的。

值得慶幸的是,在我悟到這點之前,我每天都不能不無可奈何地接受著水房里的喧囂。

慢慢地你能聽出來,誰最愛唱《三套車》,沒完沒了地對人生喟然長嘆。誰最愛唱《鄉(xiāng)間的小路》,悠悠不盡思鄉(xiāng)夢。誰能一句不落地唱下來舞劇《紅色娘子軍》的總譜,管樂弦樂鑼鼓鐃鈸一入獨攬。

“文武昆亂不擋”的,大概就是天津小伙兒蘇牧了。不過他的特點倒不難把握:為了充分顯示男子漢的自信,他永遠要在嗓子眼里壓扁每一個音符,“文武昆亂”不管。扮演插科打諢角色者,必是李彤。未來的《人民日報》編輯的拿手好戲有:樣板戲唱段,毛主席語錄歌,惟妙惟肖的“林副統(tǒng)帥”講話。于是之扮演的幾乎所有角色的復(fù)制。他常?!白悴怀鰬簟?,只需在我們332室里恰逢其時地吆喝一嗓子,稍加“點染”,就會使水房里爆發(fā)開懷的笑聲……你終于感受到了這昏天黑地的喧騰的底蘊。這里是一個每個人都充分展示個性的舞臺。你聽到的,竟是這樣有趣的歌唱。且不管它是莊嚴是調(diào)侃是憂郁是反諷,也無須管它是否還有一點自鳴得意。它們都是被禁錮的精靈沖出瓶口的吶喊,是白蘭鴿們在歡騰的白云里,燦爛的藍天間自由自在的歌唱。

也許,回味那個年代,更值得敘說的,是思想解放的大潮如何涌入沉寂多年的未名湖,引起隆隆的回響。規(guī)模浩大的“五四”學(xué)術(shù)討論會。日益開放、日益大膽的講壇?;钴S的學(xué)生社團。廣泛的社會交流。熄燈后的宿舍,關(guān)于“凡是派”“實踐派”的喁喁低語。大禮堂里,傾聽新學(xué)科講座的一幕幕……相比之下,水房里的歌聲也許是1978年的北大校園里最無關(guān)緊要的聲響。然而,又何嘗不可以說,這聲響恰恰也是那奔突洶涌的潮水的回聲呢?

是的,當年躺在那張吱吱作響的雙層床上,聽著水房里送過來的歌聲,仿佛真的可以感受到那潮頭的喧鬧,那潮頭的迷人了。這歌聲是我的同代人以情感的方式對一個新的開放的時代伸出的臂膀。這時代不再容忍專制和封閉,不再容忍僵死和愚昧,不再容忍壓抑個性,不再容忍蔑視知識和才華。這歌聲又是我的同代人對一種新人格的呼喚。這人格不再茍茍且且,無須仰人鼻息,只管讓想象自由地飛翔,坦坦蕩蕩地唱自己的歌。

我知道,這感受說不定只屬于我一個人。這足夠了。又何妨只屬于我個人。

因為我曾經(jīng)在這喧鬧聲中反省自己18歲到28歲的時光。你可曾有過一次這樣酣暢淋漓的歌唱?當你被懷疑為“反革命集團成員”而接受“審查”的同時,你還接受了審查你的那位書記的吩咐,為他擬定了學(xué)習“九大”文件的輔導(dǎo)報告。當你被取消當“工農(nóng)兵學(xué)員”資格的同時,你發(fā)表了你的“處女作”,那恰恰是一首謳歌“工農(nóng)兵上大學(xué)”的詩篇。其實,嚴格地說,你的“處女作”早在這之前已經(jīng)發(fā)表了,不過那署的是別人的名字。那位“勞動模范”器宇軒昂地在勞動人民文化宮朗讀了“他的”詩作《煤礦工人這雙手》,然后他到北京飯店吃他的慶功宴。第二天,“他的”詩作就登在了《北京日報》上。而你,老老實實地回到巖洞里開你的風鉆……你可料到,會有這樣一個時代終于到來?可曾知道,還有這樣一種富于魅力的人生值得認同?

選擇,就是在這喧囂與騷動中重新開始的。

你今后還會唱你不想唱的歌嗎?

我只唱自己想唱的歌。

當一個水房歌手是多么歡樂。

唯一遺憾的是,我一次也沒有到水房里真正地唱過。即使在這以后。

我指的,是用我的筆。

默默地想。

耳邊,盆碗響叮當?!质悄切﹦e人不當回事兒的事。

毛巾布縫制的碗袋,拴在書包帶上。沿著柏墻環(huán)繞的小馬路,從32樓奔一教,從圖書館奔食堂。一路叮當。

豈止我一個。校園里,不時地四散著叮叮當當?shù)拇筌姟?/p>

至少在我離開北大的1982年,這響聲沒有消失。

現(xiàn)在也許消失了。食堂里大概安上了碗柜。

心里流過一絲留戀。

有什么意義?

沒什么意義。只是覺得有點意思。如果硬要說出有什么意義的話,好像當年聽見這聲響曾經(jīng)嘻嘻一笑。它似乎提醒你一點什么。

大概,時不時聽一聽這叮當聲,能使你少點傻氣,少說一點“堂堂北大,八千精英”之類的話。

默默地想。

朱光潛先生去世后,曾想寫一篇文章。后來我沒有寫。因為我從來無緣向先生求教,甚至連一句話都沒有說過。

只有兩次,在燕南園的圍墻邊,呆呆地望著他。

他是在散步,還是在跑步?小臂彎曲,平端在身體的兩側(cè),攥著雙拳,努力把身板挺得平直,目光平視前方。他的兩腳在草地上一蹭、一蹭,每一蹭挪動的距離,頂多一寸。

我在礦山的時候,曾經(jīng)偷過一次書。那批書被當做“四舊”,準備送去造紙廠。我裹上一件棉大衣,裝作和那位打捆裝車的師傅閑聊,趁其不備,往腰里掖了幾本。

其中就有一本1964年版的《西方美學(xué)史》。

上北大以后,我讀了新版的《西方美學(xué)史》,朱先生那篇新版序言曾使我久久難眠。

這以后,就見到了燕南園里跑步的他。

望著他那瘦小的衰老的身影,我無法想象,正是這老人,寫了那么一篇風骨勁健的文章。

他的心里,該是多么有力氣。

我知道,僅僅憑這材料,何以能寫出一篇紀念的文字。

可是,我還是想說,僅僅憑這一點印象,我總覺得自己的心里永遠流著一條很寬很寬的河。

默默地。我甚至想到了發(fā)財。盡管這是夢想。

畢業(yè)的時候,班里給中文系的老師們寫了一封辭行信,貼在五院的辦公樓里。我記得是黃子平寫的。后來我加上了幾句話。

大致的意思是,老師們生活太清苦。我們一介書生,愛莫能助。寄希望于未來。但愿不久的將來,房子會有的。工資會漲的。學(xué)生將為此感到欣慰。

那時心里就慨然一聲,閃過一個發(fā)財?shù)哪钕搿?/p>

然而至今也沒發(fā)財。

恐怕將來也難得這機會。

欣慰,還是時時感到了一些的。特別是最近,不時傳來某位老師出谷遷喬,某位老師家里接通了電話之類的消息。

真希望這消息多一點。

1988年1月25日


上一章目錄下一章

Copyright ? 讀書網(wǎng) www.autoforsalebyowners.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備15019699號 鄂公網(wǎng)安備 4201030200161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