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小伙計

吳伯簫散文 作者:吳伯簫


小伙計

到四月里,麥子熟的時候,我便很戀戀地想起我底小伙計來了。

那時除了蓊翳的樹木,如茵的碧草,以及青油油的高粱谷子,一些幼嫩的新苗而外,滿坡都是薰黃薰黃的。撲鼻的禾香,野花香,盈耳的鳥聲,農(nóng)歌聲,到處洋溢著,彌漫著。嶺頭茅舍,炊煙縷縷中,都浮著不少的村夫村婦底喜悅;荷薪樵夫,負網(wǎng)漁夫,從他們林叢溪邊的呼應中,也感得到很濃的太平景象。蚱蜢:青的,褐的,大的小的,長腿的齊頭的,都趕廟會似的熙攘攘地亂跳;蜻蜓,直著透亮的膜翅,這里那里忽兒停棲,忽而追逐地紛飛。河里的水,到晌午日光烈的時候,已經(jīng)很溫和了,恰恰可以跳進去洗一個痛痛快快的澡;東嶺上的杏也都已熟透,累累地掛著,樹枝兒都被它墜得矮矮的,一伸手就夠得著采摘——這些,每當我想起我底小伙計時,也夢也似地浮上心頭了。

是我11歲的那年吧?那時我正是縣高小二年級的學生。

學校里在四月,照例是要在麥熟的前一星期放一種假的;那種假在教育部底定章上并沒有什么名色:說是春假吧?麗春早已隨了流水落花走遠了。放假來踏青游春,已嫌太遲。說是暑假吧?清早夜晚,春寒還有些兒余威,炎日當頭,也不似“五皇六月”天那樣燻灸。消夏歇伏,又未免稍早,因此大家也不來牽強附會,便因時制宜地叫它做“麥假”。

是從學校出身的,恐怕誰都知道放假的前一晚的快樂吧?真是出籠的鳥無羈的馬般的高興呢。經(jīng)過三五天大考,早晚都去埋首背誦、記憶,簡直飯都不能安心痛快地吃一餐。最愛玩的球啊,毽啊,跳的竹節(jié)繩啊,都被摒棄般地躲在屋的角落里,誰也不得閑去問它們的事去了。每次下了堂,大家嚷的,談的,交頭接耳議論著的,不都是“你對了多少?”“真糟糕,一點也想不起來!”“哈哈!著一點沒錯?!边@一類的話么?得意的,趾高氣揚;落魄的,垂頭喪氣。腦子里除了及格呀,分數(shù)呀,第幾第幾的名次呀,不已是別的什么都無暇顧及了么?真的,那幾天的工夫,學校就比囚牢,在那里只有苦惱與掙扎;教室就如同戰(zhàn)場,在那里你須沖鋒陷陣,槍林彈雨中去拼命。——可是一到考試完結(jié)了,無論是結(jié)果如何,不都是將書本一拋,高興得要上天似的樣子的么;有唱的,如奏凱之新兵;有笑的,如遇赦的罪人;也有你打我一拳,我踢你一腳,扯了手跳幾跳,無意識地跑一圈,像是半瘋狂了似的??傊瑫蔷畔仆鉄o聊的東西了,現(xiàn)在只有了快活而已。

滿校亂糟糟的一半天,好歹挨到夜晚了;大家蹦了跳地擠到寢室去;都覺得自己底身子憑空漲大了五七倍,屋子像是都狹窄得塞不開似的。坐著既不規(guī)矩,躺下也不安穩(wěn)。你談我笑,恐怕那剎那自己知道是在什么地方的就很少很少。直到半夜,鼾聲充滿全屋時,你還可以聽得到一撮兩撮咯咯地談話聲。

一覺醒來,往往是紅日底輝光已吻遍大地了。那樣酣熟的睡鄉(xiāng),繁復而甜蜜的夢境,在平日是很難踱達到的。各人揉一揉睡眼,抬頭看一下四周,頓收了夢中底回憶,你看我我看你地瞪一會,臉上都浮起微微的笑容了。

匆匆地穿好衣服,臉也不洗便去收拾東西:打包裹,裝箱子,捆行囊,弄得滿屋恰像社戲散后的曠場;遍地都是紙團,字片,短短的繩頭,用破的毛鉛筆。最奇怪的是,平日很覺有用的小盒、畫片一類的東西,現(xiàn)在都要毫無吝嗇地棄若敝屣了。

站在對了操場的月臺上看去,沿南墻的一行柳樹上拴滿了驢,馬,騾各種的牲口:一人推的小車,兩人使的“大把”,也都一排排地擺在那里。平日蹴足操演的“閑人免進”之地,現(xiàn)在幾乎變作牛馬市,停車場了。

寢室自習室里,各同學底家長,都用了各樣的臉色、表情而對了自己底子弟;談著家事,問著校情,那空氣里充溢著的誰知是歡情?是離緒?還是其他快與不快的難言之感呢?——有的文縐縐學究似的撚著胡須,有的土香土色戴著醬色的臉,穿著藍布大衫。走這里,到那里,像初到異邦,考察著什么什么的,有;就是坐得板板正正,守了勿言勿動的古訓,而注定了杮黃色的紅茶一語不發(fā)的也有吧?色色形形,不一而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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