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夷靈人
吸引我去過三次的勝地有兩處:泰山和武夷山。
泰山是一座圣山,一座古文化大山,撫育了文化巨人孔子,震懾著歷代帝王,俯瞰著整部封建史的演進。武夷山不是一個山,而是一片山水,薈萃千山之秀,博采萬水之美,朱熹在此完善了理學,成為當時中國東南部的文化學術(shù)中心。
一南一北,兩座文化高峰,相應(yīng)相對。
奇山養(yǎng)育靈人。現(xiàn)在想來,我三上武夷山似乎就是為后來要結(jié)識一位靈人做鋪墊。武夷山流傳著許多古代神奇的文化傳說,我相信現(xiàn)代武夷山的丹山碧水間也會隱藏著一些傳奇人物,緣分一到自然會相遇。
1995年6月,中國作家協(xié)會應(yīng)臺灣高雄市文藝協(xié)會之邀,組成了一個赴臺的作家訪問團。按慣例成員理應(yīng)都是作家,卻意外地多出來一位畫家,他是武夷山畫院的院長蔣步榮,且不來北京跟大家聚會一起后同機出發(fā),而是到香港再跟我們會合。我感到新奇,因之也對此姓此名有了更多的興趣和猜想,此公特立獨行,卓爾不群,莫非很怪?抑或架子太大?
相見之后,才發(fā)現(xiàn)蔣先生非但不怪,簡直可以說太平易寬和了。一副中規(guī)中矩的老派學者風度,遜順謙恭,溫厚慈良。年已66歲,卻像一精壯的中年人,黑發(fā)濃密,面膚微紅,眉重目朗,嘴闊唇厚,臉上凝貯著一團友善的靜氣。我們“兩蔣”一見如故,話題從武夷山開始,然后天上人間,五行八作,滔滔蕩蕩,順流而下。談至夜深,興猶未盡。此后的10天,我們在臺灣同出同入,一起參加各種活動,彼此間的了解也就更深入了……
蔣步榮這位作家訪問團里的惟一畫家,在臺灣受到了特殊隆重的歡迎。原來他前不久剛拿出五幅作品義賣一百五十多萬新臺幣,全部捐獻給臺灣的慈善事業(yè),成為佳話,轟動一時。在林邊鄉(xiāng)的一次義賣會上,竟創(chuàng)造了萬人空巷的盛況,如此一位聲名赫赫的人物,在臺灣所到之處自然格外受人矚目,被人崇敬。隨之而來的就是向他求畫的人也特別多。
最難得的是蔣步榮先生沒有半點架子,毫不矜吝,幾乎是有求必應(yīng)。我們的活動日程安排得相當緊張,蔣先生在外面隨大家奔波一天,回到下榻的地方不論多晚,都要運筆走墨,把答應(yīng)人家的字畫作好。游覽臺灣島最南端的墾丁自然公園時,我們到晚上九點多鐘才下榻到六個人一個房間的青年活動中心,主人早有準備,拿出十幾幅白扇子面,請蔣先生在上面作畫題詩。他熬著酷熱,挨著蚊叮蟲咬,聽著同伴們的鼾聲,畫到第二天凌晨三點鐘才算完成任務(wù)。小睡一會兒,七點鐘又跟著我們一塊兒出發(fā)了。
每有嚴肅的會見、座談等禮儀場合,他卻總是甘陪末座,靜聽靜思,從不搶話爭鋒。由此可見先生的品格學養(yǎng)之一斑:好善敦倫,誠直敬慎。
真是靈人異相。蔣步榮貌極厚實,心里卻靈氣浮動。外表平易和禮,謹翕不爭,但他的沉靜里潛藏著驚人的智慧和巨大的能量,看他的字畫,讀他的詩詞,最能強烈地感受到這一點。
一幅人見人愛的《布袋僧》,又稱“大肚彌勒佛”。大腹便便,其笑融融,倚杖提袋,慈顏祥和。在畫面上磅礴著一股大超越的力量,虛靈空澄,渾厚融圓。把佛的智慧具象化,且樸茂天成。蔣步榮為自己的畫題詩:
布袋僧,袋空空,隨身布袋儲清風。
風是玉粒糧千廩,又是甘泉飲不窮。
布袋乾坤無饑渴,又能防暑御寒冬。
任西東,意從容,沐雨櫛風萬里蓬。
……
蔣步榮為什么愛畫布袋僧?有時他也自稱是“無爭無求漢”。
蔣先生七歲開始學畫,拜清末的老秀才吳秋香為師,不僅“從芥子園入門,三希堂取法,上承唐宋畫學,下繼明清繪藝”,攻習山水人物花鳥蟲魚。同時還向聲律詩韻學步,國風雅頌,唐宋詩詞,遍覽通讀,打下了堅實的古文根底,以詩入畫,以畫詠詩,漸漸形成將詩書畫融為一體的風格。既有前人風范的沉淀,又是自己人品畫品文品的凝聚。
1949年,為了配合南下大軍解放福建,他和一批熱血青年毅然投筆從戎,上山打游擊。待到全國真的解放了,他所參加的地下黨——“中共城工部”,卻莫名其妙地被打成反動組織,他也隨之成了“特嫌分子”。1957年又被定為“不純分子”,開除公職,送去勞改?!拔幕蟾锩敝行吕腺~一塊兒算,他是“雙皮老虎”,跌進煉獄。他問心無愧,可以“窮愁不潦倒,危難不輕生”,但三十幾年的坎坷跌宕把身體折騰垮了,胃痛、腿腫、頭眩、心跳……通身無一處好地方,無時無刻不在病痛的折磨之中,而且還不能去檢查和醫(yī)治,每天仍要干許多連健康人也難以承受的苦役。單是肉體折磨已難以支撐,精神上還要承受著一份苦難,他曾被逼迫爬到電影院墻頭的最高處,掄錘砸掉自己親筆題寫的電影院名號。每個字都有半人高,他才知道消自己的“毒”可比當初“放毒”困難多了。
他的書法是從“二王”(羲之、獻之)入手的,也深研過顏(真卿)、柳(公權(quán))、歐(陽洵)、蘇(東坡)、趙(松雪)、虞(世南)、何(紹基)、鄭(板橋)等法帖,涉獵秦篆、漢隸、魏碑、館閣諸書法,熔各家書藝于一爐,自微至精,破法有法,縱橫有托,自立風骨。如果說普通百姓對他的畫好在哪里看不出多少門道,他的字寫得好卻是人人都能看得出來的,即使看不出更深的門道,至少能看出筆畫有勁、渾實,骨架戳得住,好看耐看。因此求他寫字的人和單位很多,單靠他自己把那些字都砸爛、清除,真是談何容易?他砸得頭昏眼花,一腳踏空竟摔得筋斷骨折,昏死過去。此后,他的狀況愈來愈糟,甚至在烈日暴曬或高臺、田頭的批斗中也會經(jīng)常暈倒。似乎真的像“革命派”咒罵的那樣,他要“壽終正寢,死有余辜”了!
橫逆其來,他寫詩自況:“連臺悲劇演難收,一幕殘春一幕秋。”
他也在等待著自己人生的最后一幕降落。命運恰恰在他陷于絕境的時候又出現(xiàn)了轉(zhuǎn)機,“文化大革命”對他的迫害升級,押送他去偏遠荒僻的島石大坑插隊落戶,終生接受強迫性勞動改造?!案锩伞币詾閷λ辛恕八佬獭?,對他的監(jiān)督反而放松了。當?shù)氐摹柏毾轮修r(nóng)”們,自己的日子過得也相當艱難,沒有多少閑心管他,于是他有了一定程度的自由,就不甘心“坐以待斃”了。
以往,道家常結(jié)廬于高山流水深谷密林之中,通過內(nèi)修外練、服氣餐霞以求“長生不老”之術(shù)?!伴L生不老”沒有見過,強身健體確是可行的。蔣步榮開始練“五禽功”。厄運頻臨,涵養(yǎng)了他的氣度;窮山惡水,強化了他的個性。他為自己制定了養(yǎng)身的十六字訣:“虛心實學,持志堅忍,慎言善行,好義克欲?!泵刻煲估?,他點起煤油燈,結(jié)合“五禽功”、“禪坐功”和“站樁功”寫字繪畫,在書畫中練功,在練功中作畫。年長日久,他的身體果然奇跡般地強壯起來,如脫胎換骨一般。自覺詩書畫的境界也不同以往了。不論環(huán)境如何險惡,只要他愿意,隨時都能高度集中自己的意念,干自己想干的事。
畫梅,恣肆峻拔,沉雅渾樸,并以梅自比:
梅樹春寒不吐芽,
橫枝豎干亂交加。
縱然終歲冰霜凜,
我仍高昂自放花。
軒昂坦蕩,剛毅發(fā)強,將情懷胸臆寄于詩畫。他喜歡畫怒蘭、怪石、“歲寒三友”。他畫竹,鮮健挺秀,淡逸中透出錚錚硬骨,并題詩云:
昨夜東風過雪山,
庭前又見筍成竿。
亭亭高節(jié)凌霄起,
誓向天公斗惡寒。
可謂因禍得福,正是在這絕望之中,卻時有妙思佳構(gòu)從蔣步榮的大腦中溢出。
他在苦難中練成的這身功夫,也令他后半生受用無窮,不僅成為他晚歲健康長壽的秘術(shù),也使他的詩、書、畫和工藝品創(chuàng)造在“文化大革命”結(jié)束后終于迎來了一個巔峰期……
“中共城工部”的冤案平反,緊跟著蔣步榮身上的一切污垢全被洗刷干凈,恢復黨籍,出任武夷山管理局副局長,又成了國家的“寶貴財富”,被明令“搶救使用”。即使別人不“搶救”他,他自己也要“搶救使用”自己的藝術(shù)抱負和靈感了——每一個藝術(shù)家都有自己的黃金時期,即創(chuàng)作高峰期,蔣步榮準備了大半生,到晚年才等來了這個時期,有一種“待到黃昏搶一景”的緊迫感,調(diào)動起生命的全部潛能,一發(fā)而不可收。
他的《長城萬里圖》就是在張揚一種強大的生命力,畫面上有一股雄盛的氣勢破墨而出,峰巒舞動,長城如練,意象奇詭,游放從容。而《武夷山水》是表現(xiàn)大自然生命之脈的律動,卻能讓人立刻沉靜下來。東南奇秀,神會造化,氣象恢弘,蒼潤靈逸,熔鑄自然,縱身大化。無論是他的繪畫還是他的書法作品,都透出整體上的誠懇和古拙,“誠則明矣,明則誠矣”。韻在意中,意在形外。蔣先生不僅詩書畫俱精,在十幾年的工夫里還創(chuàng)作了近萬計的雕刻藝術(shù)作品,享譽國內(nèi)外。接近老年,他的藝術(shù)生命全面開花了,武夷山賦予他的才智和靈氣也得以淋漓盡致地噴發(fā)。
武夷是奇山,自然會出此靈人。蔣步榮先生總算沒有辜負“奇秀甲于東南”的智水仁山。我想武夷山也會為他感到欣慰,感到驕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