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樂
一個朋友來信說:“……我從來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煩惱過。住在我的隔壁的是一群在×××服務的女孩子,一回到家便大聲歌唱,所唱的無非是些××歌曲,但是她們唱的腔調(diào)證明她們從來沒有考慮過原制曲者所要產(chǎn)生的效果。我不能請她們閉嘴,也不能喊‘通’!只得像在理發(fā)館洗頭時無可奈何地用棉花塞起耳朵來……”
我同情于這位朋友,但是他的煩惱不是他一個人有的。我常想,音樂這樣東西,在所有的藝術(shù)里,是最富于侵略性的。別種藝術(shù),如圖畫雕刻,都是固定的,你不高興欣賞便可以不必寓目,各不相擾;唯獨音樂,聲音一響,隨著空氣波蕩而來,照直侵入你的耳朵,而耳朵平常都是不設防的,只得毫無抵御地任它震蕩刺激。自以為能書善畫的人,誠然也有令人不舒服的時候;據(jù)說有人拿著素扇跪在一位書畫家面前,并非敬求墨寶,而是求他高抬貴手,別糟蹋他的扇子。這究竟是例外情形。書畫家并不強迫人家瞻仰他的作品,而所謂音樂也者,則對于凡是在音波所及的范圍以內(nèi)的人,一律強迫接受,也不管其效果是沁人肺腑,抑是令人作嘔。
我的朋友對隔壁音樂表示不滿,那情形還不算嚴重。我曾經(jīng)領(lǐng)略過一次四人合唱,使我以后對于音樂會一類的集會輕易不敢問津。一陣彩聲把四位歌者送上演臺,鋼琴聲響動,四位歌者同時張口,我登時感覺有五種高低疾徐全然不同的調(diào)子亂擂我的耳鼓,四位歌者唱出四個調(diào)子,第五個聲音是從鋼琴里發(fā)出來的!五縷聲音攪作一團,全不和諧。當時我就覺得心旌顫動,飄飄然如失卻重心,又覺得身臨歧路,彷徨無主的樣子。我回顧四座,大家都面面相覷,好像都各自準備逃生,一種分崩離析的空氣彌漫于全室。像這樣的音樂是極傷人的。
“音樂的耳朵”不是人人有的,這一點我承認,也許我就是缺乏這種耳朵。也許是我的環(huán)境不好,使我的這種耳朵,沒有適當?shù)陌l(fā)育。我記得在學校宿舍里住的時候,對面樓上住著一位音樂家,還是“國樂”,每當夕陽下山,他就臨窗獻技,引吭高歌,配著胡琴他唱“我好比……”,在這時節(jié)我便按捺不住,頗想走到窗前去大聲地告訴他,他好比是什么。我頂怕聽胡琴,北平最好的名手××我也聽過多少次,無論他技巧怎樣純熟,總覺得唧唧的聲音像是指甲在玻璃上抓。別種樂器,我都不討厭,曾聽古琴彈奏一段《梧桐雨》,琵琶亂彈一段《十面埋伏》,都覺得那確是音樂,唯獨胡琴與我無緣。莎士比亞的《威尼斯商人》里曾說起有人一聽見蘇格蘭人的風笛便要小便,那只是個人的怪癖。我對胡琴的反感亦只是一種怪癖罷!皮黃戲里的青衣花旦之類,在戲院廣場里令人毛發(fā)倒豎,若是清唱則尤不可當,嚶然一叫,我本能地要抬起我的腳來,生怕是腳底下踩了誰的脖子!近聽漢戲,黑頭花臉亦唧唧銳叫,令人坐立不安;秦腔尤為激昂,常令聽者隨之手忙腳亂,不能自已。我可以聽音樂,但若聲音發(fā)自人類的喉嚨,我便看不得粗了脖子紅了臉的樣子。我看著危險!我著急。
真正聽京戲的內(nèi)行人懷里揣著兩包茶葉,踱到邊廂一坐,聽到妙處,搖頭擺尾,隨聲擊節(jié),閉著眼睛體味聲調(diào)的妙處,這心情我能了解,但是他付了多大的代價!他聽了多少不愿聽的聲音才能換取這一點音樂的陶醉!到如今,聽戲的少,看戲的多。唱戲的亦竟以肺壯氣長取勝,而不復重韻味,唯簡單節(jié)奏尚是多數(shù)人所能體會,鏗鏘的鑼鼓,油滑的管弦,都是最簡單不過的,所以缺乏藝術(shù)教養(yǎng)的人,如一般大腹賈、大人先生、大學教授、大家閨秀、大名士、大豪紳,都趨之若鶩,自以為是在欣賞音樂!
在中西文化的交流中,我們的音樂(戲劇除外)也在蛻變,從“毛毛雨”起以至于現(xiàn)在流行×××之類,都是中國小調(diào)與西洋某一級音樂的混合,時而中菜西吃,時而西菜中吃,將來成為怎樣的定型,我不知道。我對音樂既不能做絲毫貢獻,所以也很坦然地甘心放棄欣賞音樂的權(quán)利,除非為了某種機緣必須“共襄盛舉”不得不到場備員。至于像我的朋友所抱怨的那種隔壁歌聲,在我則認為是一種不可避免的自然現(xiàn)象,恰如我們住在屠宰場的附近便不能不聽見豬叫一樣,初聽非常凄絕,久后亦就安之。夜深人靜,荒涼的路上往往有人高唱“一馬離了西涼界……”我原諒他,他怕鬼,用歌聲來壯膽,其行可惡,其情可憫。但是在天微明時練習吹喇叭,則是我所不解?!按颉睢蟆巍币宦暠纫宦暩撸叩铰曀涣?,吹喇叭的人顯然是很吃苦,可是把多少人的睡眠給毀了,為什么不在另一個時候練習呢?
在原則上,凡是人為的音樂,都應該寧缺毋濫。因為沒有人為的音樂,頂多是落個寂寞。而按其實,人是不會寂寞的。小孩的哭聲、笑聲,小販的吆喝聲,鄰人的打架聲,市里的喧豗聲,到處“吃飯了么?”“吃飯了么?”的原是應酬而現(xiàn)在變成性命交關(guān)的回答聲——實在寂寞極了,還有村里的雞犬聲!最令人難忘的還有所謂天籟。秋風起時,樹葉颯颯的聲音,一陣陣襲來,如潮涌,如急雨,如萬馬奔騰,如銜枚疾走;風定之后,細聽還有枯干的樹葉一聲聲地打在階上。秋雨落時,初起如蠶食桑葉,窸窸窣窣,繼而淅淅瀝瀝,打在蕉葉上清脆可聽。風聲雨聲,再加上蟲聲鳥聲,都是自然的音樂,都能使我發(fā)生好感,都能驅(qū)除我的寂寞,何貴乎聽那“我好比……我好比……”之類的歌聲?然而此中情趣,不足為外人道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