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過龍兵 作者:劉玉民著


第一章

隨著兩聲驚雷般的重撞,兩扇朱漆楠木、上面嵌著幾格漂亮風玻璃的屋門訇然倒下,沒等屋里明白出了什么事兒,年打雷和二排長已經(jīng)進到屋里,把兩支冰窟窿似的槍口,對準卓立群和他的那個白得讓人眼饞、俊得讓人心癢的五姨太了。

正是熄燈前的最后時刻,男人剛剛鉆進被窩,兩只胳膊還伸在外面,女人也剛剛沐浴完畢,美滋滋地向床邊走去。女人二十一歲,天生一副窈窕豐潤白玉亭亭的坯子。其時身上除了一方火色的巴掌大的手巾,便是袒露的、自上而下自始至終的一幀雪白。那雪白猶如一片皚原,皚原上突顯的是兩座高挺豐碩的乳峰,乳峰上兩顆紫色的、又大又鮮的山葡萄一抖一顫地招搖著,令人目光所及,禁不住就要心神迷離魂飛魄喪。

滿臉絡腮胡子的獨立營營長的槍口,接連地打了兩個哆嗦。

“你們……你們……”卓立群慌忙爬起來。

年打雷一個激靈,一聲喊:“快!”二排長和緊隨其后的五班長便鷹一般撲向床邊,叼起男人,朝門外奔去。

幾秒鐘后,已經(jīng)是在院里一片長滿花草的園地上了。

“你們……你們……”氣急敗壞、聲嘶力竭。

“卓立群,你聽著!我是海州分區(qū)獨立營營長年打雷,我以海州人民和革命的名義判處你死刑!”

不容分辯,甚至連舌頭動一動的機會也沒有槍聲就響了。槍聲沉悶凄厲,一直傳向星光迷離的夜空。沒有驚叫沒有掙扎,卓立群,這個當?shù)厥⒚粫r的大地主大資本家,便化成了一灘污穢和血水。

撤離的命令發(fā)出,戰(zhàn)士們魚龍般地向暗夜深處潛去。年打雷收起槍,望一眼深不可測的遠方,一個踅身進到屋里。屋里狼籍一片,枕頭、衣服、毛巾、毯子、茶杯、暖瓶……被嚇得傻了的五姨太赤裸著身子,還在篩糠似地顫抖;見他進屋越發(fā)如同見了魔鬼,嘴里啊啊地叫著,把一張嬌潤可人的臉蛋變成了一個歪七扭八的大紫茄子。年打雷上前幾步,把貪婪膽怯的目光在那兩座乳峰和山葡萄上瞄了幾眼,抓起一床毛毯朝那身上一裹,隨之向肩上一扛,疾步出門而去。

月光慘淡,天地如同一片深不可測的湖泊。頃刻間,年打雷和他的部隊連同方才發(fā)生的一切,就被淹沒得不見一點蹤跡了。

盡管沒人聲張,盡管幫著扛了一路的二排長、五班長守口如瓶,卓立群的五姨太被營長搶回來的消息還是傳進展工夫的耳朵。

展工夫是獨立營政委,身材不高,略顯瘦削,參軍前教過幾年小學,有著一副小學教師式的、永遠曬不黑的面孔。那使他與身高膀圓、須濃目厲、黑里透紅的營長形成了對照。一次死地絕境的突圍,一次疾如閃電的鎮(zhèn)壓,確是讓展工夫?qū)I長生出了不少敬服和感佩。這樣的大仗、這樣的戰(zhàn)績,記功和表彰是絕對少不了的,一個營長搶回五姨太的消息卻把他驚了個六神無主。他覺出事情的非同尋常,當即出門,朝向與營部隔著一幢照壁的那所民房奔去。部隊受命休整,年打雷住進那所民房就沒再露面,而他是特意交待過,沒有特殊情況誰也不準打擾營長休息的。

大門是兩扇薄薄的木板,上面的紅漆正在脫落。門關(guān)得嚴嚴實實,透過門縫也還是聽得見屋里說話的聲音。展工夫踏著一串腳步來到門前,那說話的聲音立刻消失了。

敲門,咚咚咚。里面?zhèn)鞒鲆宦暫葐枺骸罢l?”

展工夫說:“我。”

里面問:“你是誰?”

展工夫說:“我是展工夫,有要緊的事兒跟營長商量?!?/p>

“什么狗屁事還得找我!”屋里沒有好氣地嚷過一聲,又傳出話來說:“政委,你是政委,什么事兒你看著辦就行了!只要頑八師那些狗雜種沒來,就用不著找我啦!”

展工夫心里至少明白了八分,越發(fā)把門敲得急了?!盃I長,你還是快開門吧!這事兒比頑八師可是嚴重多了!”

“什么什么……”屋里一聲憤憤,接下是靜默,再接下就是下地、穿衣和低聲說著什么的聲音;聲音里分明地透出一股女人緊張慌亂的氣息。

終于門開了,年打雷一邊系著腰帶一邊嚷著:“什么雞巴事兒!頑八師在哪兒?扯他媽的葫蘆蛋!”

展工夫只管把眼睛向屋里瞅。屋里光線有點暗,中間還隔著年打雷的半個身子,一個光鮮耀眼的年輕女人還是映進他的眼里。女人滿面嬌羞,正幾分窘迫幾分膽怯地穿著衣服;或許因為過于緊張和忙亂,剛剛穿好的上衣突然脫落,把兩座高挺豐碩的乳峰和乳峰上兩顆大大的紫紫的山葡萄,一覽無余地暴露到展工夫眼前。

脫落的上衣旋即被拉上,高挺的乳峰和紫葡萄旋即被包裹起來;時間總共不過三秒,展工夫面前卻如同掠過一道撕天裂地的閃電。

年打雷一點都不在乎,故作兇狠地吼著:“看什么!看什么!小心把眼珠子看掉啦!”吼過又不無得意地說:“你嫂子!還行吧?”

展工夫直著兩眼,希圖意外事件再次發(fā)生,里面卻咣當一聲把門關(guān)上了;他愣了一下又正過神,把年打雷拉到一邊說:“什么,嫂子?哪兒來的?”

年打雷說:“哎,嫂子就是嫂子,怎么還哪兒來的呢!”

展工夫說:“這么說真是那個五姨太了?”

年打雷說:“什么五姨太六姨太!那是多會兒的事兒?這會兒啊一點不錯是你嫂子!”

展工夫說:“哎呀我的營長,你可真是膽大包天!這是打哈哈的事嗎?你的階級立場還要不要了!”

年打雷一臉的不以為然:“梨場?還杏子園呢!司令員要賞我一個老婆你不知道?那天突圍的時候,你小子不是在場嗎!”

的確,那天突圍時,司令員是保證要賞一個老婆給年打雷的。那時分區(qū)機關(guān)被頑八師壓縮到一道瀕海的山坳。山坳里的樹木和荊叢被燃燒彈變成一片焦炭,唯一可以逃生的海路也遭到了封鎖;到處是瞪著血紅眼睛的篝火,到處是荷槍實彈、隨時都可能撲上來的魔影。如果不是夜幕降臨,如果不是為著要把圍剿的場面拍成電影拿到上邊去邀功,海州分區(qū)三百多名指戰(zhàn)員是絕對逃不過那個夜晚的。正是面對這樣的情形,正是在幾次突圍都沒有奏效的情況下,司令員懸出重賞說不管是誰、用什么辦法,只要能保護分區(qū)機關(guān)突出重圍,我都要親自給他請功提升,親自為他牽馬戴花,走遍分區(qū)所屬的六縣兩城。年打雷是在沒人應聲的情況下站出來的。他對司令員說:“那些功啊升啊的我一概不要,我要是保護分區(qū)機關(guān)突出去,你賞我一個老婆就行!”

戰(zhàn)爭環(huán)境,部隊規(guī)定團以上干部、三十歲以上才能娶老婆。年打雷原本沒有資格提出這種要求,何況分區(qū)機關(guān)和首長命懸一線,一個獨立營營長提這樣的要求實在是太荒唐了!

司令員卻眼睛沒眨一下說:“行,我答應你!只要你能保護分區(qū)機關(guān)突出去,我保證賞你一個老婆!大家都可以作證!”

司令員的話在展工夫聽來不過是危急關(guān)頭的一個策略,是不能當真也當不了真的。年打雷卻正是在那之后,變戲法兒似地拿出一疊從俘虜和被打死的敵人身上剝下的軍服和肩章帽徽,把自己和展工夫、二排長等人變成了全副武裝的頑八師官兵,接著毫不客氣地沒收了司令員和所有人的槍支,用繩索和布帶、藤葛把眾人的雙手捆住,連成了一條牢牢的、想逃也逃不脫的鏈條。在做好這一切之后槍聲響了。槍聲急驟稠密,一直響了十幾分鐘才戛然而止。與槍聲停止的同時,兩名身著頑八師服裝的戰(zhàn)士邊跑邊把消息傳向海上:海州分區(qū)被一鍋端啦!分區(qū)司令當了俘虜啦!再接下,在通向?qū)Π逗秃u的幾只漁船上,被重兵押解的海州分區(qū)司令員和他的部下們,張張揚揚地通過了一道道封鎖線,甚至于還鄉(xiāng)團的指認糾纏……也正是在成功突圍之后,面對丟盔撂甲、九死一生的分區(qū)機關(guān)部隊,面對悲天號地、捶胸頓足的指戰(zhàn)員們,司令員下達了踏平東滄城南青竹里三號,鎮(zhèn)壓頑八師參謀長卓立業(yè)的弟弟、大地主大資本家卓立群的命令。

如果沒有年打雷最后這一手,沒有私自搶回五姨太的行為,任務無疑完成得要多漂亮有多漂亮。事關(guān)獨立營和獨立營政委的名聲,展工夫是絕對不能回避和退讓的。

“營長,話不能這么說……”

“好了我的大政委,”年打雷說,“沒事忙你的吧!我這好不容易找了個老婆回來,身上還正旺得難受呢!”他邊說邊把展工夫向院外推,一直推到院外才又罵起來:“你小子嫩黃瓜一根媳婦早就摟上了,你老哥可是一塊老姜熬到現(xiàn)在,奶奶個熊的!”

年打雷進屋去了,屋里立時傳出男人撲向女人的大呼小叫,傳出男人與女人滾到一起的呼呼隆隆、噼里啪啦,傳出男人與女人歡暢放蕩的高吟低唱。展工夫站在院外,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紫一陣。的確,他家里有一個媳婦。那是十三歲時父母一手包辦的,大他七歲不說,還長得又黑又丑大字不識一個。那是他的一塊心病,一塊自己不說也絕對不允許別人說起的心病。年打雷偏偏戳到了他的瘡疤!

一個咸菜缸被踢翻了。一個盛水的陶罐被推倒了。展工夫猶自手腳并用,把院中的木樁、草垛、沙堆攪得狼籍一片。

你這個獨立營政委也當?shù)锰C囊啦!他心里吼著。嫂子?好大的氣派!大地主大資本家的小老婆,眨眨眼就成了獨立營政委的嫂子?你年打雷也太狂啦!太不知天高地厚啦!就算司令員答應賞你一個老婆,也沒讓你去搶卓立群的小老婆??!卓立群罪大惡極他的小老婆能是好東西嗎!退一萬步說,就算你搶得應該、搶回來可以當老婆,也得有個手續(xù)儀式才算數(shù)吧?你年打雷憑哪一條,就把這么一個女人向屋里一關(guān),老婆老婆地就干上啦!

展工夫想,如果遷就了這種違犯戰(zhàn)場紀律和喪失階級立場的行為,就是失職和犯罪。最好的辦法當然是向上級報告??伤玖顔T到軍區(qū)去了,主持工作的副參謀長對年打雷欣賞得不行,報告上去能不能處理、怎么處理就難說了。唯一能夠迫使年打雷交出五姨太的,就是獨立營的干部們了。

展工夫找來二排長和幸存的連排干部。聽了他的介紹和分析,連排干部們果然立時炸了營。營長該不該找老婆、找老婆合不合手續(xù)倒成了次要和無足輕重的,主要的、關(guān)鍵的、要命的、比泰山還要重上一百倍的是卓立群剛剛死在獨立營手里,死在他們這伙人手里,卓立群的小老婆一眨眼成了他們必須恭而敬之的“嫂子”!更何況小老婆跟營長怎會一條心,哪天要是使起壞來,只怕營長就慘了,他們這伙連排干部連哭也來不及了……

事情重大,十一名連排干部集體來到那所與營部隔著一幢照壁的民房小院,敲響了那扇紅漆脫落的木板大門,強烈要求與年打雷進行“對話”。

第一個回合年打雷覺得好笑,罵了一句:“你們小子們是不是吃飽了撐的!”又許下第二天晚上要請大家吃冰糖粒和小喜餅,接著一個“向后轉(zhuǎn),齊步走!”就把滿面憂戚的干部們給打敗了、打退了。

第二個回合,罵人和“向后轉(zhuǎn),齊步走”以及吃冰糖粒小喜餅不管用了,年打雷搬出突圍時司令員的“保證”,又發(fā)了一通脾氣,干部們縱然心里耿耿,也只得默然而退不戰(zhàn)自潰。

第三個回合,司令員的“保證”和脾氣也不靈了,干部們咬住的只有一句話:交出卓立群的小老婆!決不允許卓立群的小老婆混進革命隊伍里來!年打雷不得做起了說服:什么小老婆,人家也是窮人家的孩子,是沒了辦法才送進財主家里的,哪兒就成了壞人!就跟卓立群綁到一堆兒里了!再說共產(chǎn)黨獨立營什么都不怕,倒怕了一個二十郎當歲的小娘兒們?我保證一個月以內(nèi)讓筱月月——大家這才知道小老婆還有這么一個酸掉牙的名字——從頭到腳、從里到外變成咱們獨立營的人;一個月以后要是兌不了現(xiàn),你們就把我的眼珠子當泡踩、當球踢!可這一次任你年打雷怎么說服怎么保證,干部們就是不聽、不信、不退、不走,非要營長交出小老婆不行!年打雷怒火沖天。年打雷揮拳跺腳。年打雷唇干舌燥。可干部們認準一條道兒:不交出小老婆就是不走!就是不能拉倒、罷休!

對峙持續(xù)一個小時,直到年打雷答應考慮大家的意見和盡快給大家一個滿意的答復,連排干部們才算是告一段落:營長到底是營長,不給營長一個考慮時間,還能不管三七二十一,沖進屋里把小老婆搶出來斃了不成?不過告一段落絕對是沒有完的意思,干部們留下話說:天黑以前他們要對小老婆進行“革命審判”,到時候交出小老婆營長還是營長,交不出或者不肯交出,他們可就要按照營長平時的教導,“堅決不給地主資本家當菩薩”了!離天黑還有一個多小時,連排干部們相信,說破大天他們的營長也不過罵一場、哭一場了事:那個小老婆就算是天仙,他們英勇無畏、戰(zhàn)功卓著的營長,也不會拿她跟自己的部隊開玩笑的!眼下需要的僅僅是時間,讓營長罵個夠、哭個夠的時間。

然而一個多小時過去,當干部們再次來到那座與營部隔著一幢照壁的民房里時,已經(jīng)不見了年打雷和小老婆的身影。

連排干部們橫眉炸腮。怎么可能呢?一個出生入死的老革命,一個在敵人面前眉頭都不帶皺一皺的老英雄,竟然會……

展工夫說:“這可是大家都看見了的,卓立群的小老婆有多反動、多狡猾、多危險!如果讓這樣的敵人逃走了,革命能饒過我們嗎?歷史能饒過我們嗎?”

緊急集合哨吹響了。沒有受傷的干部戰(zhàn)士被分成八個小組,沿著八個不同的方向追擊搜捕而去。他們得到的命令是:抓不住小老婆,救不回被小老婆迷了魂的營長,就不要回來!

年打雷是在連排干部們離開后立即帶上筱月月出走的。這些連排干部都是他一手帶起來的,是跟著他從死人堆里殺出來的,不到十分無法忍耐的程度,是不會對他說出那樣的話、發(fā)出那樣的警告的。他知道站在連排長們身后的是展工夫。如果沒有展工夫,事情完全可能是另外一個樣子。然而對于這位滿肚子理論水平和政治覺悟的政委,他是縱有一千張一萬張嘴也說不清楚的。但與自己的部隊硬碰硬,與自己一手帶起來的連排長們硬碰硬是不可想象的。那就只有走,帶著筱月月找司令員去。司令員是當著分區(qū)干部們的面兒鑿聲斧語做了保證的,筱月月雖然不是司令員“賞”的,可司令員是一定會理解他同情他,支持他與筱月月結(jié)為夫妻的。到那時候,就看你姓展的有什么話好說吧!至于那些連排干部他一點都不擔心,有了司令員的批準,他是不怕他們不把那一副副死豬臉收起來,跟在他的屁股后邊要冰糖粒吃要喜果子吃的。

年打雷把想法告訴了筱月月。二十幾個小時前還是反動地主資本家的小老婆、如今已經(jīng)成了獨立營營長心上人的筱月月,自然知道眼下每一分鐘的意義,自然沒有不贊同的道理。

彎著腰、踮著腳尖出了屋門,過了營部門前的那道照壁;理直氣壯、悄聲好語地從通訊連借了一匹馬;出村時又一本正經(jīng)地還了哨兵一個敬禮,年打雷把筱月月抱上馬,隨之胯下一緊韁繩一抖,朝向雙城集的方向奔去。雙城集是軍區(qū)所在地,三百多里路的樣子,有一天一夜也就差不多了。想著司令員見到自己和筱月月后哈哈大笑的神情,想著摟上這么一個要奶子有奶子、要屁股有屁股的小媳婦,再也用不著夜夜去忍受光棍的煎熬了,年打雷恨不能馬背上翻出幾個斤斗云來。

早秋的原野鋪金疊翠五彩斑斕,天空卻一片青藍;青藍得純粹、透徹而又廣闊浩茫,讓人心如飛鴻,禁不住就要鼓翅振羽傲視八荒。胸前擁著女人,手里提著韁索,胯下的戰(zhàn)馬不疾不緩不慌不張,沒用多大功夫二十幾里路就甩到身后去了。年打雷禁不住哼起了膠東大鼓。膠東大鼓有上得了臺面的雅曲,也有私下里發(fā)狂的野調(diào)。年打雷哼的是再野不過的野調(diào)了:“大奶子尖尖大屁股兒圓,滑溜溜的仙洞你就只管往里鉆……”他是貼在筱月月耳朵上哼的,哼得筱月月差一點笑出聲兒來。女人是男人的心肝,年打雷的心肝是理應沐浴秋陽秋風,而把陰翳、悲情扔進天邊的地縫里的。筱月月果真被打動了,乖乖地緊緊地偎在他的懷里,乖乖地緊緊地閉上了眼睛。然而也就在這時候,胯下的馬突然被絆倒了,把年打雷和筱月月摔進野地里了。

這真是天外飛來的橫禍。年打雷小心地扶起筱月月,為她揩凈身上的泥塵淚水,要把倒在地上的馬拉起來時,這才發(fā)現(xiàn)馬再也站不起來了。這一來兩人算是落進倒霉窩里,哭不得罵不得、進不得退不得,眼見天色已沉,只得向不遠處的一個村子走去。倒霉歸倒霉,年打雷心里并不膽怯:分區(qū)獨立營在這一帶是很有威名的,憑著他一個獨立營營長要找頓飯吃,再借匹馬或騾子繼續(xù)向雙城集的行程是不成問題的。然而沒等兩人走近村口,一陣風嘯雨驟,展工夫的追捕小組便出現(xiàn)了。年打雷大吃一驚,慌忙屁股一轉(zhuǎn)腦袋一縮,拉著筱月月朝向不遠處的那座山上奔去。

展工夫和他的追捕小組向前追過一陣,發(fā)現(xiàn)了那匹跌斷腳腕的馬,隨之向村子追來,并且發(fā)現(xiàn)了年打雷和筱月月。

“站??!看你這個大地主大資本家的小老婆向哪兒逃!”

“營長!我是二排長,快跟我們回去吧!”

“不準跑!回來!再跑就開槍啦……”

先是邊追邊喊、追一陣喊一陣,見沒有回應就一邊追一邊“叭勾——叭勾——”地打起槍來。槍先是打在頭頂,嗖嗖地吱吱地;見還是沒有理睬的意思槍口就放平了,子彈就在年打雷、筱月月身邊“滋滋”亂飛,幾次差一點在兩人身上落下血窟窿。一個獨立營政委竟敢命令戰(zhàn)士向自己的營長開槍,年打雷紅了眼珠子?!罢构し?!你這個王八蛋!”他罵著,拔出槍要回敬一番,可看看嚇軟了腿兒的筱月月,只得把槍收了,三十六種神通一齊拿出,把筱月月弄進了山腰上的那片橡樹林。

橡樹林擋住了子彈,年打雷卻一點不敢放松。他知道展工夫既然敢開槍就決不會罷手,當即背著、抱著、拖著、拽著筱月月,朝向山后的一片坳地奔去。三年前他與日本鬼子在這一帶周旋過,知道那里有一個山洞,知道只要進了那個山洞,不要說黑燈瞎火,就算是光天白日,也任憑展工夫折騰去了。

好在三年的時間不長,年打雷沒費多大氣力就找到洞口,就把自己連同筱月月塞進了洞里。洞里似乎一點變化也沒有,石壁依然滑滑的亮亮的,地上依然鋪著茅草麥秸,而且茅草麥秸比起三年前似乎還要厚一些軟一些;年打雷知道那是有人時常光顧的緣故——這山洞原本就是情侶幽會的地方呢!年打雷四肢大張地朝向地上一倒,擺出一副神游太虛的架勢。那把筱月月嚇壞了,一動不動地站著,滿身滿臉都涂滿了疑慮和驚懼。

年打雷故意不予理睬,直到筱月月小聲地、悲切無比地哭出聲兒,才猛地把她摟進懷里,又重重地壓到了自己身下。

山上,展工夫折騰了半宿只得退下山去。退下又在路口守候了兩天,直到認定年打雷和小老婆要么逃了要么死了,才悻悻然地回駐地去了。

兩天,對于筱月月實在是千載難逢、一日勝過三秋的時光。年打雷說得沒有錯,她確是苦人家的孩子。母親是個大字不識一個的農(nóng)婦,父親是個大字識不了幾個的鐵匠,筱月月十歲時卻被父母送進一所私塾,跟著有錢人家的男孩子學起了“人之初,性本善”和“子曰:學而時習之不亦樂乎”。父親在時一切不成問題,可當父親一場大病丟下母女兩人,事情就大不一樣了。別的不說,單是父親留下的那筆債務就足以把一對無依無靠的女人壓成肉餅了。上學的事不說自停。沒多久,母親又只得以幫助償還債務為條件,把女兒送給卓立群做了五姨太。那時筱月月十七歲,兩座乳峰已經(jīng)讓男人們艷羨不止顧盼不止了。卓立群對這個五姨太疼愛有加,可他的生意在煙臺大連,東滄除了老家只有幾百畝土地;一年中的八個月他在煙臺大連,另外四個月,除掉跑青島上海的時間才是留給東滄和筱月月的。那使青春年少、氣血如潮的筱月月,總是懷著一種說不盡的孤獨和饑渴。那天因為碰上喜事卓立群熱氣騰騰從煙臺回來,喝了幾盅酒早早地上了床,說是要好好地品一品少夫人、美一美少夫人。哪想沒等開始就遭遇了那場大禍。眼看卓立群成了槍下鬼,眼看自己被搶進營地,筱月月認定碰上土匪必死無疑了;然而在進到那座民房之后,在輕聲細語地哄著她喝了幾口水之后,年打雷張口提出的竟然是要她做他的老婆。

“老婆,我想要的是老婆不是壓寨夫人,你懂吧?”

筱月月哆哆嗦嗦,不知道在這位須濃面黑、腰別盒子炮、殺人不眨眼的男人那里,“老婆”與“壓寨夫人”有什么不同。

“別害怕,跟你說了別害怕!我們是解放軍,不是土匪,我們是決不會欺負你的!”年打雷和顏悅色。為著讓筱月月相信,特意露出一口白牙,又向筱月月伸過一只手。

“別!別靠前!別……”筱月月驚惶地退縮著。一間小小的民房,又實在沒有多大退縮的余地。

“哎呀,說好別害怕別害怕,你怎么就聽不進呢!……你看看我像個土匪嗎?像個欺負人的樣兒嗎?”年打雷有心靠前,筱月月便突然大叫起來。叫聲不但尖酸而且凄厲,以至于年打雷也吃了一驚。他看看自己的一身打扮和筱月月緊裹著的一床毛毯,這才把手槍放到一邊,找到那件扛人時隨手抓起的衣服。他把衣服扔到筱月月面前,背轉(zhuǎn)身一動不動站好,筱月月這才慌忙扔了毯子,把衣服穿到了身上。

穿了衣服的筱月月就自如得多,對立和抵觸情緒少得多,把年打雷的話開始聽進耳朵里了。年打雷說槍斃卓立群完全是因為他罪有應得,執(zhí)行的是上級的命令,而“請”她來則完全是因為自己心疼她、可憐她、喜歡她,想讓她做自己的老婆——唯一的、明媒正娶的、一輩子相好相守的老婆;如果她實在不愿意,他寧可把她再送回去也決不會逼迫她、強制她。不過他發(fā)誓一輩子對她好,比卓立群和任何一個男人都一百倍一千倍地對她好;如果他騙了她或者違背了自己的諾言,就讓他像卓立群一樣不得好死。這樣說了一遍、兩遍、三遍、五遍,直到說到第十遍第十一遍時,筱月月終于露了笑臉,終于讓他握了自己的手親了自己的脖子。而這一握一親,獨立營營長身上積聚了二十九年的男人的神秘而又巨大的激情噴突而起,驚濤般地淹沒了自己,淹沒了筱月月……

筱月月是經(jīng)過了男人的,將近四年的五姨太使她對男人的那點秘密,男人和女人的那點秘密,了然于胸且感受深刻。年打雷打破了她的那份自信,讓她看到了完成陌生的另外一種男人。如果說卓立群是一只羊,年打雷就是一只狼,一只餓紅了眼睛的狼。如果說卓立群是一杯淡淡的、加了蜂蜜的溫開水,年打雷就是一杯濃濃的、苦得讓人咧嘴也甜得讓人咧嘴的熱咖啡。如果說卓立群是一灣平靜的、即使狂風吹來也不過翻起幾層細浪的內(nèi)陸湖泊,年打雷就是無風三尺浪、有風浪滔天,打得碎頑巖大礁、掀得翻高船巨輪的大海汪洋。如果說卓立群是一個勤勤懇懇的花匠,干的只是挖土鋤草修枝剪葉的活兒,年打雷就是一臺掘土機一柄開山鉆,突突突刷刷刷,一往無前所向披靡……開始,在那所與營部隔著一道照壁的民房里,盡管年打雷驍勇異常貪得無厭,筱月月卻因為心驚膽顫勉強應對,并沒有太深太美的感受。而自從進入山洞,尤其是展工夫帶著追捕小組撤走之后,天地間除了清風秋蟲便只剩下一對癡男冤女,那感受立時就得到了升華。筱月月被打垮了!筱月月被驚醒了!筱月月被掀上云天!筱月月被拋進深淵!一次,又一次,又一次……筱月月變成了另外一個筱月月——一個瘋狂的、癲癡的、忘記了羞恥和天地萬物的筱月月!一個陶醉于、沉淪于極樂世界,為了那個極樂世界哪怕立馬去死,死一千次一萬次也在所不惜的筱月月!

狂濤持續(xù)了兩天三夜,到第三天實在餓得不行累得不行時兩人才爬出山洞,找到一戶老鄉(xiāng)家里,吃了一頓飽飯借了一輛騾車,急急匆匆向雙城集趕去。到達雙城集是又一個兩天兩夜之后,年打雷得到的消息是司令員已經(jīng)回分區(qū)去了。他覺出不妙,連忙向回返。返回沒等見到司令員,保衛(wèi)科先把他和筱月月“請”了去。這一“請”就是五天。審查來審查去,除了階級立場不清、非得娶卓立群的五姨太做老婆和私帶五姨太離隊之外確乎沒有別的問題,事情才提到司令員面前。司令員先找來筱月月,問準確是真心要嫁年打雷,跟著年打雷跨山蹈海在所不辭;接下找來年打雷把兩條路擺到他面前:要么與筱月月一刀兩斷,繼續(xù)回獨立營當營長去,要么與筱月月結(jié)婚,轉(zhuǎn)業(yè)回老家做基層工作去。乞求、爭辯、發(fā)誓、賭咒、跺腳、罵娘、抹眼淚……十八般武藝統(tǒng)統(tǒng)搬出司令員依然不為所動,他只好選擇后一條路,帶著筱月月回東滄縣去了。

消息傳進展工夫耳朵時展工夫正在吃飯。晚霞在向地下收,星星在向天上爬,一座農(nóng)家小院前的空地上,蹲著和站著不下二十幾名干部戰(zhàn)士;一律捧著碗,用兩根又短又粗的木筷,比賽似地向嘴里扒著苦菜豆末團和棒面地瓜粥。展工夫只是身邊多了一個凳子一張桌子。聽著匯報,他眼前出現(xiàn)的是兩座乳峰,那乳峰拔地觸天、半山腰里還飄著云霧,峰頂上的兩顆紫葡萄,太陽似地放射著光芒。

匯報結(jié)束,乳峰和葡萄好歹消失了,展工夫說:“真是太便宜了那小子!”

苦菜豆末團和棒面地瓜粥扒完了,展工夫倒了半碗水,就著一口蘿卜咸菜,把碗里殘留的棒子面和地瓜末兒倒進嘴里,這才把碗筷一扔,重重地擂了一下桌子說:

“真是太便宜了那小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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