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輯壹 與那國紀行

煙斗隨筆 作者:[日]團伊玖磨 著,楊晶 李建華 譯


輯壹 與那國紀行

坤包

坤包令人望而生畏。有生以來時至今日,我年屆41歲還不識其廬山真面目。

長期以來,我一直想偷窺坤包的奧秘,況且機會多多,只要我肯豁出去,必然得手。有時,我身邊睡著疲憊不堪的女人,枕邊就放著坤包,垂手可得。我曾幾次窺測她的呼吸,躍躍欲試。有時,外出的女人對我說,我出去一下就回來,你幫我看看家。在女人的公寓里,一個人百無聊賴,眼見她放在音響上的鱷魚皮坤包半張著嘴,便想窺視其中。也有時想,老婆放在衣柜里的所有坤包,要是能統(tǒng)統(tǒng)來個底兒朝上,豈不快哉!然而此種欲念稍縱即逝,每每如此。莫非君子之風的高尚,使我以窺視他人之物為不齒?還是因為我本來就缺乏勇氣呢?

總之,我為坤包而耿耿于懷。究竟是什么讓我如此煞費苦心呢?什么使我如此不能自已、朝思暮想,非要對坤包里面的世界弄個水落石出呢?而它又偏偏讓我視為畏途,不露端倪,簡直是一籌莫展。它注定要把我的妄執(zhí)連同我人生中若干未果的事業(yè)一起帶進墳墓??磥?,我一直到死,也無法看到坤包里面的樣子了。

我想起萩原朔太郎1 一段有關章魚的散文詩。在水族館的水槽里,養(yǎng)著一只長期忍饑挨餓的章魚。被人遺忘的水槽,一池渾水。章魚不堪饑餓,開始吃自己的腳,吃自己的身體,吃自己的內(nèi)臟,吃自己的腦髓,還吃自己的胃,終于把自己一切的一切全吃掉了。章魚看不見了。即使看不見了,章魚也沒有死。在破舊的水槽中,有一個永遠處于極度匱乏、滿腹怨恨、肉眼看不見的魂靈在游蕩著

嗚呼!一想到即使我死了,我那窺測坤包秘密的癡心還要變成妄執(zhí),在世上的什么地方徘徊,就讓人毛骨悚然。

如此處心積慮想探坤包秘密的,是我一個人呢,還是天下所有的男人呢?我大惑不解,去向幾個朋友打聽。然而,他們只是嘿嘿一笑,不置可否。我的朋友比我狡猾,比我聰明,只是閃爍其詞,不吐真言。

無奈,我只好獨自遐想:坤包里通常都裝些什么呢?

一定有粉盒、口紅以及因人而異涂口紅用的化妝筆、梳子、鏡子(這東西往往是粉盒自帶的)、錢包、手帕?紙巾或盒裝面紙,也許有人帶上小瓶香水。對了,還有眉筆和美容霜吧?沒準兒,周到派常揣著針線包,務實派則帶著月票、本票、記事本、名片、電話本、筆、身份證、支票、印章。還有眼藥、維生素,甚至安眠藥、口香糖、仁丹、香煙——有香煙自然要有打火機或火柴。老年婦女需要老花鏡,夏天需要太陽鏡。鑰匙。不得了!這豈不是一筆財產(chǎn)?

前不久走進商店時,看到坤包柜臺上賣一種作錢包嫌大、作坤包嫌小的怪東西。好奇心驅(qū)使我隨口問道:“這是做什么用的?”“這是放在坤包里裝化妝品用的。”店員彬彬有禮的回答讓我吃了一驚。包里還裝著包!這不是成了包中包了嗎?也許,包中包里面再裝一個小小包,小小包里面再裝一個小小小包??龋∨说降自谙胧裁?、干什么,真讓人揣摩不透。

這個柜臺旁邊,還賣一種大個兒的包。我說:“這個包好大,一定可以裝不少東西吧。”結果店員又彬彬有禮道:“這個包是按照可以裝兩雙鞋設計的?!边@下把我驚得差點兒暈過去。誰會知道坤包里竟要裝鞋!不但不知道,甚至連想也想不到。如此大包,到了夏天也許裝著半打或一打可口可樂,提在行旅匆匆的靚女手上;也許裝著硫酸瓶,外加五六把匕首,亦未可知,因此絕對不可掉以輕心。如果裝1萬日元一張的鈔票,至少可以裝7000萬日元,萬萬不可疏忽大意。

記得很久以前,看過一個外國片,大概是M .迪特里希(Dietrich,Marlene)或英格麗·褒曼(Ingrid Bergman)主演的,其中的一個鏡頭讓人百看不厭。只見女主角從坤包中說時遲那時快,抽出一把漆黑锃亮的手槍,擺好架勢。簡直太過癮了,害得我一連看了三遍。本來并非對故事情節(jié)感興趣,所以第二遍以后,專看這個鏡頭,如今片名也不記得了。

我這純屬胡思亂想:坤包里是男人看不到的世界,只有女人可以共享這個秘密的空間。所以女人們把我們男人連想都想不到的、稀奇古怪、罕見絕倫、不可思議、秘而不宣的東西裝在坤包里。只有全世界的女人不言自明、心領神會,她們背著男人、悄悄地貼身藏著男人無從知曉的寶貝。否則,坤包不可能以如此身價、如此令人眼花繚亂的款式,成為女人的形影不離之物。

這種殫精竭慮常常在心里作祟,所以我才想看坤包急得發(fā)瘋,但又怕看坤包,不敢越雷池一步。

前車可鑒?!豆攀掠洝防锏膹┗鸹鸪鲆娮?span >2 ,《夕鶴》里的與平 3 ,還有希臘神話中的俄耳甫斯(Orpheus)4 都是因為“看”,才引火燒身,招致悲。

即使不必把問題看得過于嚴重,今生今世我要窺視坤包恐怕也全然無望了。

1964年6月5日

馬兒少了。與其說少了,不如用“滅絕”這個詞更貼切。不知不覺中,等你醒過味兒來,東京的街市上再也不見馬的蹤影,仿佛全都蒸發(fā)了一樣,著實讓人吃驚不小。為了馬著想,還真夠令馬痛心疾首的。

我們的孩童時代,其實僅僅在三十年前,馬還在東京的大街小巷隨處可見。馬車拉著貨物或拉著士兵走街串巷,蹄聲得兒得兒地列隊行進,聲音更是歡快悅耳。

我的童年是在原宿度過的。那時的原宿、千馱谷還有紅薯地和水車,時而可見宅林地上山毛櫸和櫟樹遮天蔽日,證明這一帶就是武藏野的最南端。我家處在武藏野情趣的懷抱中,有小鯽魚游弋的小河,還聽說有狐貍出沒。爬上屋頂,在一大片田地和郁郁蔥蔥的遠處,依稀可見剛剛建成的伊勢丹大樓,孤零零地矗在那里,隱約看到大樓左邊更遠的地方,也是孤單單立著的淀橋瓦斯罐。“新宿變了樣,瞧那武藏野的月亮,竟從百貨店屋頂升起來”,當時這首歌正流行。

鄰居家是軍人,叫牟田口,與我家僅隔一條泥路,也許因為他家圍墻被宅林地的樹蔭掩映著的緣故,看上去總是陰森森的。那里寄居著許多蝸牛,特別是靠墻中間,有一扇平時緊閉的木門,從春到秋,總有四五只蝸牛爬在上面。當時我還小,總愛和妹妹去捉蝸牛。

早晨,那扇門開了。為接主人到團部上班,馬夫牽來馬,拴在門邊。我知道時間,便經(jīng)常從廚房拿胡蘿卜去喂馬。走到馬身邊,雖然有些膽怯,但看著高大的動物有滋有味地吃胡蘿卜,又特別喜歡。晨曦中,穿著黑長靴的馬夫曾經(jīng)告訴我,不能在馬屁股后面走。一會兒,牟田口少校走出家門,跨上我喂過胡蘿卜的馬,上班去了。他在孩子的心目中簡直太威風了。

后來,牟田口搬走了,山毛櫸和櫟樹也被砍伐了,這一帶變成了從澀谷通往新宿的寬闊馬路。而在蝸牛爬過的那扇門的位置,現(xiàn)在是烈日直射下的柏油馬路,上面豎著一塊公交車站牌:千馱谷小學前。

再聽到牟田口的名字,已是十多年后戰(zhàn)事正酣的時候。牟田口已經(jīng)升為中將,率部轉(zhuǎn)戰(zhàn)亞洲各地。因為有小時候那段緣分,每當在報紙上看到牟田口部隊的消息時,我都會反復讀上幾遍。蝸牛爬的那扇門、馬,還有胡蘿卜的遙遠記憶,與武藏野晨曦的回憶一起在我和報紙之間掠過。

戰(zhàn)爭中馬很吃香。甚至還有愛馬進行曲,人們都會唱。

1945年4月13日夜晚,東京遭到猛烈空襲,當時我正在陸軍戶山學校軍樂隊當鼓手。兵營已經(jīng)燃燒起來,我為了救火左突右撲,終于被濃煙烈火包圍,奪路而逃,翻墻跳到街上。冒著紛落的火雨翻過圍墻時,戶山原已在燒夷彈的爆炸聲中化為一片火海。我親眼看見,鄰隊東部四團的兵營和第一陸軍醫(yī)院病房的幾棟樓,同時被騰空而起的烈焰颶風吞噬,轟然倒塌。

從圍墻上跳下來時,我一下子掉進了在大火中受驚的馬群里,不由驚恐萬分。數(shù)百匹軍馬,從鄰隊東部四團著火的馬廄四散奔逃,在惡魔狂宴般升騰、飛舞的無數(shù)火龍掩映下,沿著公路癲狂、野跑。驚恐的動物或直立,或尥蹶子,或嘶鳴,或口吐白沫亂竄。我被夾裹在這群動物中間,翻倒在地,嚇得大喊大叫。在恐懼的大地震蕩和不祥的紅與黑的折磨中,“馬不踩人”的閃念在大腦中一掠而過。我抱住頭,蜷起身子,透過從我身上躥過、緊緊圍著我狂舞、在火光中閃亮的蹄鐵和幾百條腿的剪影,看見遠處早稻田方向的上空燒紅了半邊天。

我對東京的馬的印象,隨著這個恐怖的回憶而告終。

日本進入了一個沒有軍人的新時代。首先在東京街頭,原來隨處可見的軍馬銷聲匿跡,運輸被卡車和摩托三輪車取而代之,送貨拉車的馬也不見了。馬耕也換上帶馬達的耕耘機,連鄉(xiāng)下也很少見到馬了。

現(xiàn)在,東京只能看到偶爾出來的騎警,載著外國使臣去皇宮的馬車,還有作為賽馬的馬。在比較特殊的地方,比如“馬事公苑”5 里或許有不少馬。但我只從它門前路過,沒進去過,實際情況怎樣不得而知。

因為工作地在八丈島,所以我三天兩頭地往八丈島跑。島上有很多牛,卻沒有馬。據(jù)學校的老師說,對小學生講解馬的時候,要先從個頭說起,很不容易。也許在不久的將來,東京的孩子也會認為,馬就是電視中西部劇里才出現(xiàn)的不可思議的動物。

我好信兒,問家里上小學三年級的孩子:“你看過幾次馬?”

“真馬看過9次?!焙⒆诱J真地回答。

馬兒減少到如今的地步,不免讓人感到悲涼。但是軍馬,無論對馬、對人而言,還是沒有的好。

時代的潮流,可以產(chǎn)生諸多現(xiàn)象。

1964年6月12日

鋼筆

作曲使我和鋼筆結下不解之緣。與其說緣分深,不如說我是鋼筆破壞專家更合適。音符和字不同,有的地方需要特別用力去寫,像寫歌劇或交響樂之類的大曲子,是用十幾萬個點和線填滿總譜的,所以不結實的鋼筆,沒等寫完一曲就壽終正寢了。結果,我買過幾十、幾百支各種類型的鋼筆,買了毀、毀了買,用著用著,竟對鋼筆形成一己之見。因此從鋼筆的角度看來,我就是敵人。鋼筆覺得它是與生俱來用于寫字的,因此無論我如何嘮叨用鋼筆寫音符一寫就壞,鋼筆也是馬耳東風。這就像吃了胃腸藥,卻抱怨感冒治不好,而制藥公司并不會介意一樣。

日本的鋼筆都太軟,不挺拔。這也難怪,日本的字用軟筆才好寫,大概由于所寫的字是在毛筆這種軟筆書寫過程中衍生而來的緣故。它不適合寫樂譜,非要寫,一寫就毀。話雖如此,我完全不是想說日本造鋼筆的壞話。日本的鋼筆是為了寫日本字制造的,本來就不是為了寫音符造的。

一提美國的筆,人們首先想到的自然是派克??墒悄欠N筆,寫音符全然無濟于事。那種點的彈力固定、堅硬的新型筆尖,畫不出線條的粗細,只能畫一般粗的線,所以不適合于寫音符。音符的結構是豎線細,橫線和符尾旗形的部分必須寫得粗。因此,筆尖最好是老式的,就像慶應義塾的標識描繪的那種真正的筆尖。寫音符,華特曼(Waterman)的筆尖比起派克雖然軟,但是和日本筆一樣,太軟、不堅挺,不中用。美國造的筆中,犀飛利(Sheaffer)夠結實的,基本能夠滿足我的目的,美中不足的是缺少表情,有些乏味。也許由于筆尖彈力被過于固定的緣故。

我在毀了各種筆以后,現(xiàn)在對德國造萬寶龍(Montblanc)和百利金(Pelikan)兩種鋼筆情有獨鐘。這兩家公司鋼筆種類繁多,但只要是有老式筆尖且上乘的產(chǎn)品,就會既結實又能畫出所有線的粗細,而且韻味十足,基本上令人滿意。用這兩種筆,即使用盡全力寫出四五百頁大曲子的總譜,第一頁開頭的音符是什么樣,最后一頁最后一個音符的點還能保持什么樣,堪稱奇跡。日本的筆頂多寫上30頁,符點就會愈來愈大。筆尖磨禿了,筆桿寫起來搖搖晃晃,就無法繼續(xù)工作。

在歐洲過去都用鵝羽筆寫字,所以作曲家也用鵝羽筆寫音符。將鵝的羽根軸削尖的這種筆,因為軟,似乎一下就磨禿了,寫幾頁就得重新削尖了再寫。我在走訪歐洲圖書館和紀念館的昏暗閱覽室看亨德爾、格魯克、貝多芬的手稿時,發(fā)現(xiàn)了名曲背后許多鮮為人知的趣事。在散發(fā)著霉味兒的五線紙上,有跡象可以表明作者樂思受阻,顯然是在邊削筆尖邊構思;反之也有盡管筆尖已經(jīng)磨禿早該削了,因為害怕中斷樂思而不管不顧地用大粗筆連續(xù)寫上好幾頁的情形。盡管有“樂圣”和“樂生”之別,但對于同樣以作曲為業(yè)的我來說,受益匪淺。還有似乎是用鐵筆寫的原稿,當然也看到不少用鉛筆寫的小曲。貝多芬到后半生耳朵失聰,為此做的日常會話筆談記錄仍保存完好,那是用類似蠟筆、碳素含量大的3B鉛筆寫成的。當時還沒有吸紙,即使有也很昂貴。聽說要預備一只沙罐,為了吸墨水,把沙子撒在寫好的稿紙上應事。在舒伯特的原稿中,還有他誤把墨水罐當沙罐,把墨水撒在樂譜上的原稿。微弱的燭光是書齋里唯一的依靠,這類事自然在所難免吧。在昏暗的燭光環(huán)中,寫出一個個細小音符的工作,對眼睛是再壞不過了。將那么美麗動聽的音樂留給世人的巴赫和亨德爾,年老以后都失明了。舒伯特不戴眼鏡就什么也看不見,這在當時也十分少見。

在燈光明亮的書房里,我用鋼筆一邊寫樂譜,一邊常想起那些在燭影搖紅中削著不順手的羽根,將沙罐里的沙子撒在紙上,勤奮工作的昔日的作曲家。與他們相比,我們有著多么舒適明亮、得天獨厚的工作環(huán)境啊。但又一想,在甚至可奪去人們視力的昏暗中產(chǎn)生那么多名曲,看來孤坐在昏暗中的環(huán)境,對于沉浸到不可視的“音”的世界,別具功效。

即便如此,我也不打算把工作室弄暗,在燭光下作曲。過去是過去,現(xiàn)在是現(xiàn)在。

但是,我不愿意做生活在現(xiàn)代卻對現(xiàn)代麻木不仁的人。我相信,只要牢記在現(xiàn)代的書房以前,昏暗的書齋曾存在了長達數(shù)百年,近松、歌德、莫扎特都曾在那樣的環(huán)境下工作過,在現(xiàn)代的書房孤坐就有意義。只有這樣,才能懂得現(xiàn)代的智慧,認識現(xiàn)代的邪惡,創(chuàng)作現(xiàn)代的音樂。

最近開始流行圓珠筆。一舉辦演奏會,有人就會遞過來一支馬克筆,要我簽字。我不喜歡這類東西,深感困惑,因為用它寫點什么,好像連寫和畫都無法區(qū)別了。我以寫作為業(yè),才感到困惑。還是善待寫作吧,那么也要善待工具。

1964年6月19日

色盲

我是色盲。

因此,凡是與顏色有關的事,我注定要忍受令人苦不堪言的記憶。

首先,第一次可怕的記憶發(fā)生在小學上圖畫課時。那天早晨,我正用蠟筆寫生玫瑰,突然,老師一把奪走我的畫,在講臺上展示給全班同學。40多個同學哄堂大笑,輕蔑的目光一齊投射到我身上。

老師訓導我:“我反復強調(diào),要按照看到的去畫,你為什么不照看到的畫呢?不按老師的教導去做,這樣的孩子是乖戾的孩子。”

我被罰站在教室的角落,全然不能理解眼前發(fā)生的一切。我真不明白,我拼命按照自己看到的在畫,大家為什么取笑我,老師又為什么發(fā)怒?我當時8歲,還不懂得有色盲之說,自然也不知道自己是色盲。我站著,哭了。

這個教師對色盲一無所知。每周一上圖畫課,我就要挨訓、罰站、咬嘴唇、掉眼淚。同學們對我站在教室角落挨罰不屑一顧,興致勃勃地畫著各色各樣的畫。我一面咬著嘴唇,一面窺視著美滋滋的同學們。我恨無故訓斥我的老師。圖畫課的時間變成恐懼的時間,有圖畫課的日子變成恐懼的日子。不久,我學會了到這一天就裝病曠課。

在本應學習美的圖畫課堂,我卻學到了屈辱,學到了憎恨,學會了撒謊。

二年級換了老師,也知道我是色盲了,在以后不曾發(fā)生上圖畫課罰站的事了,但我卻成了一個厭學的孩子。

色盲始終困擾著我。在中學畢業(yè)后升學的問題上,它限制了我的前程。上理科類學校不可能,當然與陸軍和海軍學校也無緣。所幸我當時已經(jīng)決定走音樂之路,但是學校中十有七八不能報考,畢竟令人不快、沮喪。

還是個孩子時我就考慮到,將來要走一條不受色彩感覺缺陷影響的路。盡管不完全是這個理由,但我之所以選擇音樂之路、進上野音樂學校,理由之一就是考慮到學音樂,色盲基本不會成為負擔。

我的色盲是紅色系列和藍色系列紊亂。單色時還看得比較正常,混色時就容易出亂。紫和藍幾乎不分。特別是疲勞和繁忙時,容易看落重要的顏色。問我剛見過的人的西服或領帶的顏色,如果心不在焉,往往答不上來。對人的臉色變化幾乎無察??傊彩桥c顏色相關的事,總是落得一塌糊涂。

前不久,應邀參加一個外國友人舉辦的酒會。海闊天空之間,知道了一個有趣的事。

最近,時常聽說“桃色情調(diào)”(pink mood)這個詞。然而,據(jù)說所謂桃色情調(diào)只在日本人中通用。在座的有德國人、澳大利亞人、英國人、美國人,問這些國家的人才知道,桃色代表好色意思的只有日本。在外國,紅色代表著社會主義,相對而言,桃紅表示略帶社會主義色彩的意思,除此之外不表示什么意思。在座的一位會講日語的德國人說:“桃紅色和好色毫無關系。桃紅色是民社黨。民社黨!”

由此可見,一定是日語里先有桃色游戲一詞,而后被翻譯成pink。對此我過去并不知曉。如此說來,電視中的桃色情調(diào)秀,莫非在外國人眼里被誤認為是民社黨的節(jié)目?天曉得!

在日語中,顏色與好色似乎很投緣。諸如“色事”(色情)、“色氣”(春心)、“色狂”(色鬼)、“色情”(情欲),還有“色夫”(情夫)等。我對這些詞的語感愚鈍,恐怕與我對色彩不爽有關。

我和朋友閑來聊天時說:“我是色盲,所以于情色之道一竅不通?!?/span>

朋友反唇相譏:“一派胡言!你那才叫色盲?!?/span>

時至今日,我已不再為色盲苦惱,我能看見自己的顏色,感到它的美,很覺心滿意足了。只是分不清別人的臉色,還因為對顏色缺乏自信,不能替朋友做挑選領帶、衣裙之類的參謀,為此感到些許遺憾。但是,其實誰想過著成天看人家臉色行事的日子不成,領帶、衣裙如是,替別人參謀總不如別人幫著做參謀省心。我盡管嘴硬、強詞奪理,實際上還是抹不掉寂寞。嗚呼!我感覺到的茶色、藍色、紅色、黃色,他還有她感覺到的是什么呢?

我的人生已經(jīng)歷了許多事情,或許是年紀的關系,最近一心想做善事,助人為樂。其中之一,就是想在我死時把眼球捐獻給眼庫。然而我是色盲。如果移植了我的眼球那個人,突然說世界的顏色變得怪誕而怒不可遏,豈不麻煩?結果一打聽才知道,色盲是視神經(jīng)異常,與眼球無關,不會出現(xiàn)我所擔心的情況。既然如此,我決定捐獻。

在我死后,我的眼睛不知變成誰的眼睛。給我看了幾十年似是而非顏色的這個眼球,這次準會讓不知是誰的這個人,看到美麗,看到真正的藍天和爭奇斗妍的百花。

可是,色盲畢竟讓人傷心。

1964年7月17日

螢火蟲

我走在翠竹叢中。一片黑暗。

竹叢中的小徑是一條向下的緩坡,小徑的左邊就是懸崖。懸崖上,山茶樹和樟樹參天蓊郁,使周圍的黑暗更添了墨色。

倏地,從眼前斜著飛過什么。仿佛是光。稱其為光又太弱,只有光的感覺,一眨一眨的,類似光點走向熄滅、漸弱的感覺,在黑暗中完全張開的瞳孔前斜著滑過。

走下竹叢小徑,盡頭是一間小屋。我上了玄關,走進書齋把燈打開。

我坐在桌前工作,夏夜的氣息透過桌旁的紗窗,沁人心田。工作告一段落,我點燃香煙,透過紗窗,凝視著窗外夜氣襲襲的黑暗。

無意中,我發(fā)現(xiàn)停在紗窗外面的小黑蟲,隨手關上了燈。果然是螢火蟲。我明白了,剛才在竹叢中斜著滑過黑暗、漸弱的感覺也是螢火蟲。

第二天晚飯后,我和小學三年級的小兒子手拉著手,走出家門。今天沒走竹叢小路,而是順著相反的斜坡下來到了小河邊,沿河邊走在平路上。

“爸爸看見的螢火蟲是大個兒的?還是小個兒的?”

“小個兒的,光也很弱?!?/span>

“那肯定是平家螢。人家都說源氏螢個兒大。”

“真的嗎?”

“聽人說源氏螢生在干凈的水里,平家螢好在不太干凈的水田里。我們趕緊過橋吧,看看那邊的稻田,一定有平家螢?!?/span>

“要是有就好了。”

“我看真的螢火蟲,還是頭一次?!?/span>

兒子興沖沖地跑到我前面,來到橋邊,然后回過頭說:“可是,我沒有蒲扇呀?!?/span>

“蒲扇?為什么?”

“我的書上有一幅畫,畫面上是螢火蟲在飛,人們都拿著蒲扇招呼螢火蟲。我回去拿蒲扇。”

“那好,我在這兒等你?!?/span>

我在橋上憑欄而立,一面吸煙,一面覺得孩子的想法怪天真的。夜空星光點點,沿著小河的小徑依稀可辨。不久,孩子回來了。

“說是沒有蒲扇,還說最近已經(jīng)不用那東西了。”

說來也是,家里自從裝了空調(diào),確實再也不曾見過蒲扇。

“沒蒲扇也沒關系。好,我們走吧?!?/span>

我拉著孩子熱乎乎的小手,過了橋,向河對面開闊的田埂走去。

水田里青蛙在鼓噪,聲音越來越近,也許被我們踩在田埂上的腳步聲驚了,腳下不時傳來青蛙跳進水里的聲音。

水田上空,透過星光,罩著一層薄霧。但是,看不見螢火蟲。

“沒有哇?!?/span>

“再到上面的田里看看。”

我們順著田埂,又來到上面一塊田。在這里,終于發(fā)現(xiàn)了期盼已久的螢火蟲群。不知為什么,這是一塊荒地,什么也沒種,已經(jīng)變成了半沼澤。我們發(fā)現(xiàn),在沼澤地的角落閃爍著無數(shù)光點,有的落在草葉尖上,有的上下交錯飛行著。

“太美了,太美了!爸爸!”

孩子感動了。如此美麗動人,我也始料未及,唯有茫然地凝視著光的蠕動。

有一只螢火蟲偶然飛過孩子身邊,落在田埂的草上。孩子捉住它,叫道:“燙,好燙!”

盡管我笑著解釋,螢火蟲的火是不熱的,但孩子還是將信將疑。

“放了它吧。把這么漂亮的小東西抓住,怪可憐的?!?/span>

孩子打開電筒,在田埂的草上仔細看過捉住的螢火蟲后說,還是平家螢,平家螢還有味兒呢。

“飛吧。飛吧。”孩子把螢火蟲拋了出去。光點畫著弧,一閃一閃地消失在薄靄之中。

我們又看了一會兒蠕動的光群,就過橋往回走了。

在橋上遇到住在附近的農(nóng)民,他說:“你們真看見螢火蟲了?自從灑農(nóng)藥以后,就不大見螢火蟲了。過去,這一帶的田里可是螢火蟲的海洋啊?!?/span>

因為灑農(nóng)藥,螢火蟲絕跡了。看來,要稻米,還是要螢火蟲這道風景線,兩者很難兩全。

僅從有了空調(diào)就沒了蒲扇、撒了農(nóng)藥就使螢火蟲絕跡來看,也不能不讓人深深憂慮:構成日本人情感和藝術基調(diào)的“季節(jié)感”,正在從我們的周圍漸漸消失。

隨著溫室栽培和長途運輸?shù)陌l(fā)展,連花開也不需要季節(jié)了。據(jù)說過去夏季才能見到的香水,如今在圣誕節(jié)時最走俏。

一個螢火蟲消失了,蒲扇不見了,連花開和香水也無須季節(jié)的時代。

我們心中的四季節(jié)氣將會變得怎樣呢?

1964年7月31日

假牙

一位熟人把全口假牙給吞進肚里了。

連他自己也懵了,如此碩大的東西怎么可能咽下去?他說也不知是哪個寸勁兒,全口假牙轉(zhuǎn)眼工夫就順順當當?shù)貜氖车阑氯?,納入腹中。

他用手撫摩著胃部,不無感慨地說,形狀那么復雜的家伙,按理說想吞也吞不下去。看來什么事都怕個寸勁兒啊。

吞下去的全口假牙是上顎的,既然是全口,就是那種形狀類似凹字形或叫馬蹄形、正好彎成與牙床相吻合的半圓形,聽說做得還很周到,為了掛在最里面僅存的兩顆原配的智齒上,兩邊還伸出彎曲的鋼絲鉤。

他摩挲著胃部,首先擔心的是會不會引起腹痛。但是并沒有腹痛跡象,連異物感和壓迫感也沒有。而對于本人,似乎這更讓人提心吊膽。

再者讓人惕息不安的是,吞下去的全口假牙究竟是否還能重見天日?他的恐懼都集中在假牙兩端伸出來的彎鉤上。萬一那個鉤形的鋼絲鉤在胃壁或腸壁上可怎么得了!熟人惶惶不可終日,跑到了醫(yī)院。

然而醫(yī)生卻一臉平靜,對他說,三四天也許不太可能,大約一周或者第10天頭上就會出來的。掛鉤的部分也用不著擔心,會出來的。

至于打那兒以后的每一天,這位老兄采取的措施憑您怎么想象。他似乎每天早晨必到院子里,一只手拿著一次性筷子,貓著腰捂著鼻子,鼓搗著什么。

正好到第10天早晨,筷子頭兒觸到了硬物。馬上用水沖了一看,正是望眼欲穿的全口假牙,但是已經(jīng)面目全非,上面緊緊地纏滿了所有的食物纖維,分不清是什么東西。

假牙上面被菠菜、紅薯之類的纖維裹得嚴嚴實實,兩端有危險的掛鉤更是被包裹得細致入微,為安全起見還要加工成渾圓形,就像個“蒲包”。

聽朋友說,他一邊在水龍頭下沖洗這個“蒲包”,一邊安慰道:假牙呀假牙,你孤身一人走了10天漆黑的夜路,一定很孤獨、很寂寞吧。

1956年春,我在柏林。那年日本選送《喀喇昆侖》和《白夫人的艷情》參加電影節(jié),我是兩部影片的作曲人,所以應東寶電影公司之邀來到柏林。當時我正在倫敦留學。

其間參加了電影節(jié)招待會,有時晚上看看歌劇??墒怯幸惶欤斘以谶x帝侯大街(Kurfürstendamm)散步時,突然一陣劇烈的牙痛襲來。那個時期我的牙不好,差不多每兩三個月經(jīng)歷一次劇痛,而這次突如其來的牙痛,幾乎使我正在走路的身體都支持不住了,以后的一連幾天,更是不給半點兒喘息的機會。終于整個頭蓋骨痛得難以忍受,右邊半個臉腫得見不得人。我在飯店的房間里呻吟了一個星期,等到電影節(jié)一結束就直飛倫敦。

我在倫敦不顧一切地沖進齒科醫(yī)院。一進去,就被不容分說地施行了全身麻醉,要把壞牙全部拔掉。被麻醉后,我在朦朧的意識中還能斷斷續(xù)續(xù)地聽到醫(yī)生之間在說“15”“18”,但轉(zhuǎn)眼間,病房里映著夕陽的黃色窗簾就從視野中消失了。

翌日清晨,我從麻醉中醒來,發(fā)現(xiàn)我的牙幾乎全軍覆沒。我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用舌頭在嘴里搜尋了一圈,只是偶爾遇到一顆牙,就像拴船的樁子,剩下的就是黏糊糊的、滿是血腥的牙床。嗚呼,一次竟然拔掉了18顆牙!加上以前就失去的幾顆牙齒,我變成一個少了20多顆牙齒的人。

第4天出院以后的一個月,我開始往格林公園旁邊一位專門的義齒醫(yī)生那里跑。每天從圣約翰伍德的宿舍穿過格林公園,溜達著去醫(yī)院。倫敦特有的霧氣沉沉的公園里有成群的麻雀,我在口袋里揣著每天早晨吃剩的面包渣,掏出來撒給它們,麻雀們都不怕我。

一個月后,一副精致的假牙做好了。我戴上假牙,心滿意足。

安上假牙后,又去上久違了的英語會話。老師奇怪地盯著我的臉,詫異地說:“密斯特團,太不可思議了,你的英語發(fā)音怎么突然好起來了呢?

“理所當然。鑲上英國造的假牙,英語的發(fā)音自然就好啦!”我答道。

最近,又見到那位吞過假牙的熟人。很久不見,我把一直憋在心里的問題提了出來。

“你的那個獨行夜路的假牙后來怎么辦了?”

熟人把我拽到?jīng)]人的地方,張開嘴,指著雪白的牙齒笑道:“在這兒哪?!?/span>

我琢磨著,下次如果去歐洲,要在德國、法國、意大利都做上假牙。然后換著戴,走到哪里換到哪里,非把英、德、法、意各國語言,用漂亮的發(fā)音說個夠。

1964年8月21日

墜落

五年前,姑娘時而會出現(xiàn)在我在新橋的辦公室。

她很漂亮,是夜總會的舞女。一到下午,有時到我的辦公室露一面,或說“我去練習,能不能把東西存在您這一會兒”,說完出去一兩個時辰;或說“離晚上演出還有一段時間,就過來看看”。我也認識不少女性,但是夜總會的舞女只有她一個。所以,有空時愿意聽她講些夜總會方面的商情,加之才21歲的姑娘開朗健康,有一雙日本人少見的修長的腿,讓我感到輕松怡然,所以對她盡量關照,經(jīng)常幫她存東西或叫杯紅茶什么的。

在夜總會里,姑娘的獨舞很賣座,她說的這次在哪里,下個月在哪里,那些話里話外提到的夜總會的名字,幾乎都是這類俱樂部中最高級的地方。除此之外,她每年還有四五個月在國外表演。

姑娘不僅漂亮,而且懂禮貌,說話得體。她略微低下頭,斷斷續(xù)續(xù)給我講著各處夜總會的商情,讓我學到了不少東西,尤其是香港和新加坡的話題很有意思。

對這樣一位只身以世界為舞臺跳舞的日本姑娘,我很是感佩;姑娘也時而愿意到我的辦公室坐坐,十分珍惜在我——與她毫無利害關系的人——的辦公室的時間。她一定是朋友很少吧。

每當去國外演出時,她都來辭行。

“我要去美國三個月,這段時間見不到您了。謝謝您對我的關照。回來后再來看您?!?/span>

“一路上多加小心?!?/span>

然后,姑娘有時會從芝加哥、臺北、馬尼拉、檀香山寄來明信片。

就在這樣一種很輕松的持續(xù)交往過程期間,姑娘多次出國演出。

一個年末,姑娘又來向我辭行。

“這回是去拉斯維加斯,時間很長,簽了5個月的合同。回來后,我還來看您?!?/span>

“什么時候走?”

“今天就走。乘美西北的航班?!?/span>

“和朋友一起去?”

“不,我一個人?!?/span>

“那今天我送送你?!?/span>

真的?”

“當然。不過不是送到羽田機場,送到去機場的巴士總站?!?/span>

“真的?還從來沒人送過我。”

黃昏時分,寒氣襲人,街上已經(jīng)燈火通明,琳瑯滿目的圣誕節(jié)促銷裝飾,讓孤身上路的姑娘的紅風衣顯出幾分寂寞。

“保重,注意身體?!?/span>

“太感謝了。”

她使勁兒揮著手,隨著巴士逐漸遠去了。

過了大約兩個月,3月初的一天,我在辦公室聽到無力的叩門聲,便打開了門。

姑娘出現(xiàn)在門口,臉色鐵青,拄著雙拐站著。

“這是怎么回事兒?!”

“墜落下來了。”

“從哪兒?”

“在拉斯維加斯,從吊車上?!?/span>

姑娘說著,強忍著的眼淚從她美麗的眸子順著面龐滾落下來。

她到了拉斯維加斯,經(jīng)過緊張的訓練后馬上開始表演。那是幾天后的一場演出,節(jié)目接近尾聲時,姑娘伴隨著豪華的音樂,在從20米高的棚頂移動吊車上垂吊下來的圓形磨板玻璃上,跳起她最拿手的獨舞。

“那是像雜技似的舞蹈。不過,對我來說不算什么,我也有自信??墒堑踯嚮鋈ゲ痪?,垂吊磨板玻璃的三根金索中的一根突然斷了,玻璃板猛一傾斜,把我給摔下去了。只記得全場觀眾驚呼。當我醒來時,已經(jīng)被救護車送進了醫(yī)院。肩胛骨和兩腳粉碎性骨折。”

姑娘說幸虧有高額的保險,經(jīng)過兩個月的絕對臥床后,乘飛機又回到了日本。

還不知道什么時候能重返舞臺。聽醫(yī)生說,至少一年內(nèi)不能跳舞了。姑娘說著,又流下了眼淚。

姑娘從此不到我的辦公室了。而在我的記憶中,一個萍水相逢的舞女的記憶也漸漸淡漠了。

去年春天的一個深夜,我在赤坂電車道上,急著打車。不巧遇上了大雨,半天沒有空車。這時,一輛載客的出租車從赤坂見附方向開來,恰好停在我的面前。一對男女從車上下來。男的是個中年外國人。女人挽著男人的胳膊下來,她的側臉剎那間喚起了我的記憶。女人濃妝艷抹,和我以前認識的她判若兩人。但是,毫無疑問,她是那個舞女的變種。我撐著傘,她沒有注意到我。

我乘上那輛空車。透過被雨澆濕的車窗玻璃,看見女人熟練地依在男人的懷里,向著紅紅綠綠、霓虹燈閃爍的酒吧方向消失了。

車里殘留著強烈的雪茄味,混雜著刺鼻的廉價香水味。

在開動的車廂里,我打開車窗換空氣,然后點燃了煙斗。

1964年10月23日

大蒜

本人嗜蒜成癖。說邪乎點兒,縱然日本之大,如此暴食大蒜者,恐怕寥寥可數(shù)。盡管有所反省,卻又苦無良策:因為每天早晨若不吃上一頭洋蔥大的生蒜,每餐不喀哧喀哧地嚼上一通,就不算吃飯。

嗜蒜如命,又為它的辛辣而涕淚俱下,鼻尖上冒出一層亮亮的汗珠,這讓我不禁有感于自己是動物,對谷崎6 先生的小說《鮫人》之悲切,感同身受;而每每蒜足飯飽之余,又信誓旦旦:今天要大干一番!可是大干一番什么呢?其實連自己也茫然。只是吃了大蒜,覺得渾身清爽,精神抖擻,于是便想大干一番罷了。

既然要大干一番,便坐在桌前,鋪展開五線紙,端肘暝思,續(xù)寫尚未完成的歌劇或交響樂。但是有時毫無靈感,端坐一整天才得一小節(jié)樂思;有時如疾風暴雨,萬馬奔騰,一天幾十頁能一揮而就;有時則一心想到外面散步,遠至八丈島或三浦半島的鄉(xiāng)間小路,徜徉徘徊,欣賞芳草,為長空行云之美而感動,僅此已覺乏力,回來就睡??傊?,大干一番無非想入非非,所思與所為并無大干系。然后,每早大蒜照吃不誤,依然信誓旦旦要大干一番。

蒜味兒很沖。按理說吃這許多大蒜,應該蒜味兒熏天,然而我卻不然,全無異味兒,連自己都覺得天生的稟賦,不可多得。更覺沾沾自喜,對朋友吹噓:“怎么樣,你我交往時間不短,是不是從來也沒覺得我有蒜味兒?”

朋友笑嘻嘻,答曰:“還說呢,長時間以來我已是忍無可忍。你的蒜味兒,嗆得讓人連大氣都不敢喘,真讓我不知如何是好。”

我由衷地惶惑起來。原來竟把自己聞不到的,錯覺成別人也聞不著,還心安理得哪。

后來,我去了京都祇園的一家餐館。時值盛夏,只穿著襯衫卷起袖子,盤腿一坐便開懷暢飲。有一個藝伎,臉像涂白了的蜥蜴,過來貼著我坐下,不住地用扇子扇我。我滿以為她是心眼兒好,就用大阪方言對她說:“你心眼兒真好。過來喝杯酒,不用緊著扇了?!闭f著遞過酒杯。

藝伎喝下一杯,結果扇得更歡了,扇法也越發(fā)加碼,超乎尋常。我不耐煩了:“別扇了。我說別扇了,你沒聽見嗎?我又不是烤鰻魚!能不能別這么一個勁兒地煽?把扇子放一邊兒去!”

“話雖如此……”她說著又要扇。

于是,一場奇妙的扇子爭奪戰(zhàn)開始了。在爭搶中得手,我胳肢了蜥蜴兩下,結果事態(tài)鬧大發(fā)了。她惱羞成怒,狂喊亂叫:

“你就會說別扇!別扇!你這個人,渾身臭韭菜味兒,誰受得了,不扇還不熏死人!放開我!”話音一落,如餓虎撲食,迎面沖來。結果,祇園的一晚,竟成了蜥蜴女和韭菜男的一場惡斗。

嗚呼!原來我竟是這樣一個臭出二里地,給左鄰右舍添麻煩的人!

我不僅喜歡大蒜,還喜歡大蒜的七兄八弟:韭菜、絲蔥、山蒜、長蔥、洋蔥等,凡此種種。

《古事記》中記載的“粟田一束韭”的“韭”,仿佛指韭菜;《萬葉集》中“醬醋搗蒜”的“蒜”,應該是大蒜。古代的故事里,有神武天皇擲“蒜”擊中白鹿之說。山蒜太小,擊中鹿之天庭而置其于死地者,顯然非大蒜莫數(shù)。

大蒜,原產(chǎn)于西亞,何時傳入日本不詳。姑且不去說它??磥砣毡救碎_始吃大蒜的年代相當久遠。再到后來,在《源氏物語》中“帚木”一章有一段就說,即使大蒜對身體再有好處,和這樣蒜味兒烘烘的女人待在一起,還不如乖乖地和女鬼為伍。

大蒜雖然氣味難聞,但的確有益健康。不知是否僅僅因此,我就從不生病,一直精力旺盛。

有異味兒確實令人尷尬,但是,世上比吾輩發(fā)酸發(fā)臭者豈非大有人在?所以,眼下這點大蒜臭權且請君多多包涵吧。

也許人家要說,和蒜味兒烘烘的男人在一起,還不如乖乖地和男鬼為伍?

1964年12月18日

晚霞

每次到倫敦,我必去泰特美術館和大英博物館,看透納7 的畫。

每當站到透納的畫前,看到那亦光亦云、亦霧亦靄的多幅夢幻般畫面,我都由衷地感到又到了倫敦,為了懷舊和這份美好而情不自禁地、茫茫然地在它們面前駐足。

繪畫我并不在行,所以從美術史的角度談論透納的意義,超出常識的范圍我一無所知。對于我來說更要緊的是,從個人的角度,透納就是英國的天,英國的天就是透納,僅此一點足以使我感動。

站在透納前,我總會想到超出單純、傳統(tǒng)意義的自然,叫它現(xiàn)象、天體、氣象、音律或時間,所有這一切得到再一次升華。在這里,自然得到重構,使觀者與那微妙變幻的光暈、變動不居的自然精氣渾然一體,這才最讓我感動,或者說,因為我是音樂家,所以情不自禁地與透納畫中的“時間”和“運動”感應。總之,我在心中一直揣摩的音律,我想要寫的那種音樂的感悟與之發(fā)生對應、開始震顫,全身沸騰噴涌著旋律與和聲的旋渦,在那氣勢磅礴的聲浪的噴涌中,我茫然若失,久久佇立。

我在兒時就喜歡看晚霞。因為喜歡,所以四處看過不少令人難忘的霞。

在日本阿爾卑斯的“槍岳”山肩上看到噴涌般的云中晚霞;逐漸沒入正前方海里的恢宏雄大的八丈島落日;在身后的大王椰子樹葉發(fā)出的簌簌響聲中,躺在懷基基海灘上看到的夏威夷夕照;在朔風中搖曳的黑色枯木的剪影對面,曼哈頓摩天樓群在夕陽殘照中輝映的冬日紐約夕景;在飛往歐洲途中穿過的白夜;距卡倫貝格山不遠的維也納森林之春的殘照;巴黎、尼斯、羅馬、慕尼黑、日內(nèi)瓦、愛丁堡等各個國家不同地點所見的夕陽美景,都令我佇立良久,感動至深。

其中,尤其令人難忘的是伊拉克的沙漠落日。遠去的駝隊中傳來貝都溫人的葦?shù)崖暎t即將沉沒在沙漠地平線,將自己的影子在沙漠上拖得老長老長的巴比倫遺跡的落日,有一種讓人迷失時代和現(xiàn)代的奇特魔力。

小時候,我是在代代木練兵場東側的原宿長大的。遇上刮大風的日子,代代木的一馬平川就黃塵沖日,無論怎樣緊閉門戶,屋里的桌上都蒙上一層細沙,渣渣拉拉。但是彌漫在西面天空中的粉塵,有時卻燃起一輪殷紅的夕陽,凄艷得讓人疑為世界末日。我一個孩子,居然能夠體味當時軍歌所唱的悲哀:

在殷紅的夕陽殘照中

朋友已留在郊野石下

回想起來,對夕陽的鐘愛也許是從那時開始的。

作為夕陽愛好者,有一件憾事。因為自己出生太晚,沒能趕上明治十六年(1883年)那個有名的“晚霞之年”。

1883年8月27日,克拉卡托島發(fā)生大爆炸。該島位于爪哇島和蘇門答臘島之間,一個像河谷一樣狹長曲折的巽他海峽的小島。從這一天開始連續(xù)數(shù)日,不間斷的、驚心動魄的大爆炸,使島的一半被炸上了天,有500米高的島的頂端,深深地沉入海底。連非洲沿岸都可以聽到爆炸的轟鳴聲,爆炸何等驚心動魄,可想而知。聽說在爆炸的同時,引起的海嘯也驚天動地,噴上天空的大量火山灰直沖云霄,進入平流層,直到這一年底都飄浮在太空中,讓全世界的人在這一年看到美不勝收的夕陽。我猜想透納要是活著一定會高興,遺憾的是透納死于1851年,在“晚霞之年”時已經(jīng)不在了。

曾在英國留學的夏目漱石8 ,似乎也喜歡透納,在他的名著《哥兒》中,就有陪哥兒同去垂釣的紅襯衫和野田這樣一段對話。

“你看那棵松樹,樹干筆直,上面好像撐著把傘,像在透納的畫里哪?!?/span>

“太像透納了!瞧它虬枝彎曲的勁兒,多像透納?!?/span>

還讓野田說出這樣的話:“怎么樣,教頭。今后給那個島取名,就叫透納島吧。”

我到英國看透納,浮想聯(lián)翩,每每都想起《哥兒》中的這一段,我相信夏目漱石一定也看過這幅畫,然后離開美術館。

1964年12月25日

暗殺

日月不居,光陰荏苒。春天總是喚醒我對那個遙遠的早晨的沉痛記憶。

1932年3月5日,上午11時15分。祖父琢磨一如往日,乘坐黑色轎車離開原宿的家。汽車從原宿臺地順漫坡逶迤,經(jīng)過熊野神社近旁,經(jīng)過青山四丁目電車道,左拐再經(jīng)過一丁目十字路口、赤坂見附,上三宅坂后,沿著皇宮的護城河,駛向日本橋方向。是日晴空萬里,早春和煦的陽光讓人覺得護城河水暖洋洋的。

祖父在車中回顧昨晚的情形。時值英國李頓伯爵率國際聯(lián)盟對華問題調(diào)查團訪日,祖父受命出任歡迎委員長,陪同李頓一行,昨晚安排客人欣賞歌舞伎。劇目是新作,一出雪景頻仍、陰郁壓抑的劇。車窗外的春意與揮之不去的雪景記憶對照鮮明,祖父看著,覺得暖烘烘的。

祖父的思緒圍繞著李頓調(diào)查團。調(diào)查團此行的目的是專門調(diào)查日本在中國犯下的種種暴行以及中國的情況,來日的調(diào)查團成員表情沉重。祖父心里明白,不久將遞交國際聯(lián)盟的李頓調(diào)查報告,其內(nèi)容恐怕于日本不利,其結果日本無疑將在世界上愈加孤立。

李頓冷漠的側臉浮現(xiàn)在祖父眼前。忽然,他想起在美國留學時曾讀過的小說《龐貝城的末日》。調(diào)查團長維克多·布爾沃·李頓(Victor Bulwer Lytton)伯爵就是這部小說的作者愛德華·鮑沃爾·李敦(Edward Bulwer Lytton)的孫子。

11點55分。黑色轎車抵達日本橋三井銀行西側入口。這是周六近午時分,銀行街上車水馬龍。祖父下了汽車,向敞開的鐵門入口走去。突然,一個男子從銀行猛跑過來,祖父為了躲閃他停下來,被他輕輕一撞。就在這一瞬間,沉悶的槍聲響了。身材瘦小的75歲的老人應聲倒地。祖父遭遇了“農(nóng)民血盟團”人盯人謀殺直接行動成員的槍彈,抵在腰間射出的子彈貫穿心臟。9 三井銀行的時鐘指向11點58分。

白布覆蓋的遺體當天下午被送回原宿的家。各報社的記者和得知噩耗趕來憑吊的人亂作一團。我年僅8歲,是在父親的引領下與祖父見面的。當覆蓋在遺體上的白布被輕輕揭去時,我看到了祖父那慘白的遺容。臉色白得嚇人,頭發(fā)是白的,修剪得整整齊齊的胡須也是白的。只有白布上露出的這白色一角,在四周的喧囂聲中顯得異樣的、嚴肅的寂靜。

8歲的孩子如何知曉是什么人為什么殺害祖父?誰也不肯告訴我。然而對我這個孩子來說,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親眼所見的“死”,我所能理解的事實僅僅是,“死”是異乎尋常的白色,是肅穆寂靜;那個最疼愛我、總把我抱在膝上的祖父,由于某種人為事件的結果,不會動了。要理解當時在日本列島肆虐的淫暴,理解祖父之死背景的實質(zhì),于8歲的孩子確實勉為其難。我真正徹底理解了祖父的死,要等到很久以后。

晚年的祖父和藹慈祥,常把我攬在腿上,用撲克占卜,自娛自樂。在孩子的眼里,祖父又是一個奇怪的老爺爺,嘴里愛嘀咕些孩子聽不懂的異國語言。

祖父在命運之神引導下,1872年14歲時,作為日本政府派遣的第一批赴美留學生漂洋過海,在美國讀完小學、中學,又在麻省理工學院攻讀了礦山學后回國。因為不曾接受過日本的教育,祖父計算撲克牌時要用英語的小九九來數(shù),自言自語也講英語,在孩子心目中十分神奇。

昭和七年(1932年)是日本的多事之秋?!吧虾J伦儭?span >10 突發(fā),井上準之助前財政大臣慘遭暗殺,我的祖父——三井合名會社理事長被害兩個月后,爆發(fā)了“五·一五事件”,犬養(yǎng)首相遇刺身亡。而在中國,白川、野村、植田等將軍和重光公使,在上海舉行天長節(jié)11 的慶祝會上遭到手榴彈襲擊。日本就是在滾滾而來的恐怖風暴伴奏聲中,闖入了更兇險的時局。

昭和八年(1933年),日本退出國際聯(lián)盟,希特勒政權在德國誕生,世界拉開全面戰(zhàn)爭的序幕。

每當回想事發(fā)的那個令人悲傷的早晨,我都會感慨:日本那可怕的命運的腳步聲,也在無知的8歲孩子身邊隆隆地響過啊。

今年的春天又來臨了。每當早春時節(jié),三十三年前那個令人痛心疾首的早晨便歷歷在目。同時我又聯(lián)想到,從那個慘白的死以來又逝去的三分之一世紀,聯(lián)想到在這三分之一世紀中人們各自走過的路程。

1965年3月12日

周日的午后

“一個入口、兩個出口的東西是什么?”孩子問。

“不知道?!蔽?span >回答。

“是它呀!”孩子一邊說,一邊指著自己的褲子笑。

“那么,一個入口、三個出口的是什么?”孩子又問。

“不知道?!?/span>

“是它呀。”孩子說著,笑瞇瞇地扯起自己的毛衣。

“拿破侖呀……”這下又來了?!澳闷苼鰩ьI法國軍隊去打俄國。到了最后總攻的時候,他下令:SUSUME(沖?。?!可是法軍愣是一動不動?!?/span>

“哦。”

“那是為什么?”

“不知道?!?/span>

“爸爸不行,一點兒也不動腦筋,就會說不知道、不知道?!?/span>

“不是。我也想了,但是確實不知道?!?/span>

“真的?你不是大人嗎。好好動動腦筋,為什么法軍不發(fā)起進攻?”

“肯定是太累了吧?”

“不——對。”

“那是為什么呢?”

“我告訴你?”

“等一下。讓我想想,我就不信一個都猜不出來。”

“算了算了,還是我告訴你吧?!彼笱蟮靡?,有點兒憋不住了,渾身發(fā)癢。

“沒辦法。告訴我吧?!?/span>

“認輸了吧?”

“認輸,認輸?!?/span>

“那是因為,法軍不懂日語?!?/span>

什么?”

“SUSUME是日語,對吧。所以法軍聽不懂呀?!?/span>

“哈哈哈。不錯,算你贏了。好吧,那么讓爸爸也給你出個題。聽著,越削越長的是什么?”

“哦?”

“認輸了?”

“等一下。”

“不行,不能等。認不認輸?投降了吧?”

“等一下。啊,是鉛筆芯兒吧。”

“胡說!不能瞎猜。鉛筆的芯兒是越削越短啊。”

“但是,削鉛筆的時候,芯兒不是出來,越來越長嗎?”

“不行,不行。認輸吧。我告訴你?!?/span>

“沒辦法了。那我,認輸!”

“這就對了。我告訴你吧。越削越長的,是削的時間啊?!?/span>

“這叫什么呀,不怎么樣。不過,還是真的。爸爸還挺聰明的?!?/span>

“那是當然。”

難得的周日下起雨來。無奈,我和孩子在一起猜謎解悶兒。正鬧著,門鈴響了,約好了的朋友似乎到了。出去一看,他打著傘站在那里。和以往一樣,一副嬉皮笑臉;和以往不同的,是他的頭發(fā)油光可鑒。

“真倒霉,一路上挨澆,有一陣兒還下得特別大,我就邊走邊找能躲雨的地兒。這不,大星期天的,有一間空蕩蕩的理發(fā)店,所以就進去理了發(fā)來。結果我倒是爽快了,可是耽誤的工夫更大了。抱歉,實在抱歉?!?/span>

“哪里,哪里,來得正是時候。大駕光臨寒舍,居然還要先修頭面而后叩門,良苦用心,不敢當???,請進吧。請,請?!?/span>

“這家理發(fā)店可是有點個別。我問店老板,怎么大星期天的沒人來呀?店老板竟然說‘如此這般’。”

“什么?‘如此這般’?”

“過去不是有這么一首歌嘛?!?/span>

“是嗎?結果,他說怎么著?”

“店家說了,我最討厭給孩子剃頭。孩子好動,費了半天勁兒,才半價。所以就想了個法子,為了不讓孩子來,孩子一亂動,我就用剃頭刀輕敲小子的天靈蓋兒。果然小孩子們嚇壞了,打那以后不敢登門,所以星期天才這樣清閑?!?/span>

“這理發(fā)店也太過分了?!?/span>

“真是個怪老頭。”

突然,孩子說:“壞了,我記得好像有什么事兒來著,原來是忘了去理發(fā)店了。”

“去哪家理發(fā)店?”我問。

“就是那家可怕的理發(fā)店。不過我每次去他都夸我。那個伯伯總說,這小伙兒不亂動,真棒。他知道好多謎語,可有意思了。”

我和朋友開始推杯換盞,漸漸地周圍籠罩在朦朧中。我心想,這會兒小家伙正圍著白布單,乖乖地讓人家給剃頭,怪好笑的,這回準又學回來點兒什么俏皮話之類。

我一邊想著,一邊盡情沉浸在朦朧之中。

1965年4月23日

盲信

無論誰怎么說,我就是不吃醋。說不吃就是不吃,君子一言,駟馬難追。

為什么不吃醋,理由很簡單:不喜歡。

既是如此,何必咋咋呼呼,什么君子一言,駟馬難追,老老實實待在家里,過不蘸醋的日子不就結了?可是就為了不吃醋,似乎還不至于非要過掩人耳目的日子吧。

在此,不妨考察一下醋和我的關系。

我討厭醋。為什么討厭?這里有很深的淵源。

其實我小時候很喜歡醋。既吃醋拌涼菜,也喜歡壽司。突然有一天,我和醋之間產(chǎn)生了決裂。而且從那天至今,我和醋的關系始終冷漠,出現(xiàn)了不可逾越的鴻溝。

小時候我總好在廚房里玩。盡管有足夠小孩玩耍的院子,院子里還有鯉魚嬉戲的水池,但我就愛在廚房里玩。春天,院子里種的樹都開花了;秋天,紅的黃的落葉漂在水池的水面上。但是,與修剪得千篇一律的連翹和滿天星的花相比,丟在廚房角落里的洋蔥露出的綠芽更讓我感覺到春意;與被委屈的人造景觀束縛在那里的楓樹紅葉相比,菜籃子里濕潤的松茸味兒更讓我感覺秋涼。在客廳中放眼望去的草坪,絕對不允許踐踏;而廚房背面長著蕺菜的空地上有一條水溝,溝里流著廚房過來的乳白色淘米泔水,在那條黏黏糊糊的溝里出沒的幾只臟老鼠,對我來說卻是最舒心的觀察對象。

有一天,我在廚房玩著玩著從碗柜里取出裝醋的壇子,用舌頭舔里面的黃色液體。為什么這么干,我自己也說不清楚。大概是把醬油、料酒等各種壇子都拿出來,要挨個嘗個究竟??墒?,這時候偏偏被家里人看見了,了不得了。家里人本來就看不上我老往廚房里鉆,我被狠狠地剋了一頓,末了又被宣告:“知道喝那么多醋會怎樣嗎?渾身的骨頭都得變軟了,非把你賣給馬戲團不可!”

回想起來,就是這句話讓我和醋徹底斷交了。我幻想自己的骨頭變軟、身體像水母似的飄飄悠悠的情景,不寒而栗,盲信以后絕對不能吃醋,再加上被賣給馬戲團的悲哀,從此以后凡是含醋的東西一概不沾,連酸的東西從西紅柿到水果都敬而遠之。這種毫無道理的恐懼,深深地扎根在我的心底,即使現(xiàn)在完全理解了吃醋骨頭不會變軟,在感情上也對帶酸味的食品敬而遠之,抵觸情緒猶似融入血液中。

無論是誰,人似乎都生活在對某種事物的盲信中。經(jīng)常可以看到,有些人為了使自己幸福,便武斷地盲信必須遵守某某條件,結果過著畏畏縮縮的生活?;蛎ば庞绣X就幸福;或盲信只有與異性的愛情生活會使自己幸福;或盲信名聲才是人生的一切,等等,實在有著總總盲信束縛著人們的手腳,發(fā)人深思。

既然盲信,起碼得盲信點好事吧。我愿意盲信納稅是福;盲信以鄰為善,對社會積善是好事;盲信拼命工作是頭等好事;盲信一切好事就好;盲信我們的社會因此會變得更好。

不蘸醋的毛病,雖然源于我盲信它會讓骨頭變軟,但我愿意盲信,信善為善,頑強生活,這樣必然在精神上練就一副錚錚筋骨,無須擔心吃醋骨頭就會變軟了。

1965年5月14日

北谷之濱

我走上海濱。珊瑚礁島獨有的白黃沙綿延不絕,傍晚從東海吹過徐徐輕風,拂面而來。

這是沖繩。距北谷不遠一個叫砂邊的海岸,位于南北狹長的沖繩本島中部。

我從那霸的酒店沿西海岸北上約20分鐘,在緊貼嘉手納美軍機場旁光線刺眼的拐角處下了出租車,又小心翼翼地穿過右側通行、車輛川流不息的兜風車道,沿荒草甸子中的小路緩步下到海邊沙灘。小路盡頭的沙灘一帶,露兜樹(Pandanus tectorius)的無數(shù)葉緣銳刺泛著白光,周圍荒草上漫開的野喇叭花,用淡紫色花萼專注地吮吸著南方海島的落日余暉。

舉目四望,海邊沙灘南北貫通,然而,北邊成了美軍奈基防空導彈演習場,似乎是禁區(qū),沒人要自討沒趣,給彼此添堵。于是,我朝南邊走向有些坑洼、多有巖石裸露的海岸。

這里,是北谷之濱。

我是今天到的沖繩。索性把行李往酒店一扔,旋即來到這個海濱。沒來沖繩之前,我很早就惦記要來這里,而且要到海邊走走。因為,這個海濱是美軍昔日登島的登陸點,太平洋戰(zhàn)爭末期,堪稱“關原之戰(zhàn)”的沖繩決戰(zhàn)即由此開啟,這場血戰(zhàn)慘烈悲壯之極,令人發(fā)指。

1945年4月1日早晨,沖繩以西洋面出現(xiàn)了黑壓壓的美國軍艦,數(shù)百艘登陸艇直撲北谷之濱,發(fā)起了攻擊。日軍不知哪根筋搭錯了,確信美軍登陸地點必是由此迤南臨近那霸的浦添海岸,守備力量幾乎全部集結到浦添,據(jù)說弄得美軍以為阻擊登陸的日軍如此勢單力薄莫非有什么險惡用心,猶疑中一舉強行登陸。

美軍登陸后的兩個月,沖繩化作了地獄之島,硝煙彌漫,血染山河。山崩地陷,密樹橫飛,一切物質(zhì)灰飛煙滅,在間不容發(fā)的炮彈爆炸聲、傾軋聲和地鳴中,戰(zhàn)爭這個惡魔原形畢露。這么一座蕞爾小島,算上逾一萬兩千名陣亡美軍在內(nèi),竟有十八萬人之多經(jīng)歷了肉身的掙扎翻滾,葬身于慘絕人寰的地獄深淵!

惡魔瘋狂至極的日子集中在6月中旬至下旬。5月下旬,首里的日軍開始向南撤離,日軍司令部向島南的摩分仁小部落轉(zhuǎn)移,迫于美軍南下的強大攻勢,日方一步步被逼上海島盡頭。且看這是何等的殊死決戰(zhàn)!美陸軍沖繩方面軍司令西蒙·巴克納(Simon Bolivar Buckner Jr.)中將6月18日陣亡;軍民雙方最高統(tǒng)帥——日軍司令牛島、沖繩縣知事島田,也在接下來數(shù)日之內(nèi)雙亡;以“姬百合塔”馳名的女子師范與縣立一高女校師生組成的特別志愿者看護隊158人,以“沖繩師范健兒之塔”名噪襄軍參戰(zhàn)的師生325人,以及縣立二高女校師生的白梅看護隊,全員或高唱“君之代”自決,或飲手榴彈自爆,或花季少年便被美軍火焰發(fā)射器燒得碳化殞命!

時光荏苒,二十年過去。

北谷之濱漲潮了。拖著疲憊的腳步折回的海濱,自己剛剛走過的痕跡被透明的波浪洗得蕩然無存。太陽已西。我想該回去了。

一如海浪抹去了海濱上的腳印,歲月能撫平海島遭此慘痛的痕跡嗎?這事引起我思考。

今日沖繩,既非日本,亦非美國,讓人覺得不倫不類。它使用日語,閱讀日文刊物,卻用美元購物,日本造的汽車,卻要實行右側通行。何況島上人過的日子并不富裕。

據(jù)說沖繩人真心盼望著回歸日本。當然,日本人無不希望沖繩早日回到日本的懷抱。但我認為,在此之前日本人需要具備起碼的道義心,先從改善當前狀況和經(jīng)濟收入著手,讓今天的沖繩人過得更幸福。

日本人需要捫心自問,為了日本發(fā)動的戰(zhàn)爭,本來過著太平日子的南國島民遭此涂炭,葬送了多少條人命!需要負責任地認真考慮該怎樣去回報了。

1965年6月11日

年齡

我朝思暮想,希望長生不老,益壽延年。

要做的事情太多,而且自己堅信不疑、義不容辭的作曲工作堆積如山。為了把這些事情做完、做到底,需要足夠的時間,因此時刻想著要長命、長壽下去。

既然如此,平時就得留意健康,多聽名家指點,早晚服用營養(yǎng)藥、消化劑、排毒丸,戒酒節(jié)煙;諸如勞心傷神的作曲、寫作等危險工作則敬而遠之,飽食終日,無所用心,大概會永葆青春,身體健康。然而,這樣一來,要做的事情一事無成,本來堅信該做的工作不能做。想長壽的理由是因為要做的事情堆積如山,如果反而要做和自以為義不容辭的工作無法做,也就沒有必要長壽了。果真如此,不僅不需要長壽,連活著也沒有了必要。沒有活著的必要,就不需要活著,既然如此,也就沒有活著的必要了。

To be or not to be

我想長壽,所以特別喜歡長壽的人。同理,討厭短壽的人。在大批青年為國扛槍捐軀的時代,我覺得那是一種極其可怕的生命浪費。但既然是為了祖國,我并沒有討厭過去送死的青年們。不僅如此,在自己青春年華之際也做好了沖鋒陷陣、戰(zhàn)死沙場的準備。然而在遠離戰(zhàn)爭的和平時代,每每聽到正在學習的學生死于賽車,死于登山失敗,死于野蠻的高班生虐待,我就氣不打一處來。有一次看紀錄片,畫面上出現(xiàn)了登山隊學生遇難的場面,那些留下為死難隊友守靈的家伙,全然不顧親屬的哀痛,竟慷慨激昂地高歌什么“阿爾卑斯的雪呀……呦呵!”之類,看到這里,我已經(jīng)義憤填膺,怒不可遏。正是他們輕率魯莽的登山計劃,造成同伴遇難,使輿論嘩然,給當?shù)睾蜕鐣斐蓯毫佑绊?!他們居然不思悔過,厚顏無恥地把死者裝扮成受難的英雄,還置家屬的悲痛于不顧,放歌高唱,簡直是荒唐至極。我咬牙切齒,恨不能將這幫家伙排成一排,掄圓了抽他們的嘴巴。驀地發(fā)現(xiàn),自己的頭發(fā)竟在電影院的黑暗中向上沖起!我不禁感嘆,原來“怒發(fā)沖冠”不是憑空臆造。

被虐待致死——當然是虐待者可恨,但是我真不明白,干嗎等到被虐待死呢?肯定他有種種原因沒能成功逃跑,但是年輕的生命就這樣給毀了,實在令人惋惜。

至于玩賽車,簡直荒誕透頂,荒唐至極!在一個根本沒有時速150、200公里的公路的國家,難道應該允許高聲叫賣“能跑150、200公里”的賽車嗎?這對頭嗎?有賣還就有買的,我簡直無法理解如此荒誕透頂?shù)氖潞突奶浦翗O的人。當然我也根本不想理解。

有一位大實業(yè)家,叫松永安左衛(wèi)門,已經(jīng)90高齡。我不曾謀面,只是在一本雜志上讀過他的對談,或是談話筆記。他的見解都那么充滿青春活力,令人吃驚,我深受感動。其中有一段話特別令人難忘,他說長壽的一大好處,就是比他年長和讓他討厭的家伙都死了。我想,這話不是俗人可以脫口而出的。一般人無非說因為年長的、同齡人、好朋友都相繼去世,讓人傷感之類而已??伤徽f這話,這種強悍的神經(jīng)讓人折服,反而有一種至深的哀愁,感覺更好。

我曾有幸一睹尊容的最高齡者,是駿河銀行會長、101歲的岡野喜太郎翁??上?,他今春以102歲過世。去年秋天,應該行行長岡野喜一郎的邀請去沼津旅行之際,參觀了他的庭院,有幸向正在做日光浴的仙翁致注目禮。

我就喜歡長壽,不能不為之感動。怡然自得、仙風鶴骨般的老翁端坐在那里,白光耀眼,已經(jīng)完全超出了老人這一概念的境界。我感到,從那跳動了一個多世紀的心臟、呼吸不止的肺升華出一種超越任何機械性能的卓絕之美,白光耀眼,令人眩目。同時我看到,在那耀眼的白光中,洋溢著不可思議的青春活力。

驀地,我想起蕭伯納的話。

“把年輕交給那些年輕的家伙,未免過于驕奢?!?/span>

1965年7月16日

觀光日本

很久以前,聽過這樣一段相聲。

“我說,這么多嫌麻煩的人聚到一起怪不容易的,干脆成立一個麻煩會,諸位意下如何?”

結果,聚在一起嫌麻煩的人齊聲叫喊:“反對!反對!太麻煩?!?/span>

這次是某一年夏天,一群又固執(zhí)又能忍耐的人聚在一起閑話。

“怎么樣,咱們成立一個忍耐會吧?!?/span>

“主意不壞嘛,好哇?!?/span>

“今天奇熱無比,所以要把燒得旺旺的炭火放到被爐里,把它抬到炎陽地的晾臺上,咱們大伙全穿棉袍往里鉆,還要燙起熱酒來和老天爺叫板?!?/span>

“哦?!?/span>

“冬天有觀雪宴,咱們來一個炎夏的觀陽宴。感覺一定不錯?!?/span>

“來吧,就這么著了?!?/span>

來到晾臺的一群人,因為說熱就吃罰款,所以即使全身大汗滂沱,也要固執(zhí)嘴硬:冷啊,好冷啊,凍得都要發(fā)抖了。這個小段后來如何發(fā)展,怎樣結局,我記不得了,總之看到最近的觀光熱,我就聯(lián)想到這個怪辛苦的相聲小段。

“觀光”一詞源自何處?這樣提出問題,難免要遭到對漢籍有造詣的人奚落:這還不簡單,古書上所謂“聽闇觀光”者即語源,連起碼的常識都不懂,竟然也敢寫隨筆,時下就有這種不學無術之徒,讓人不堪忍受。古人說得好:無學者樂士,無賴之常也。樂士,就老老實實在路邊撥琴弄弦好了。

其實,我認為觀光一詞的語源,應該來自觀賞風光,即sight seeing。

1939年在美國舉辦的萬國博覽會上,日本曾參展了一幅富士山的巨照。富士山的照片,由日本著名的岡田紅陽氏負責攝影,他在靠近長尾山口處搭建了特殊的小屋,把小屋做暗室,使用特大倍數(shù)望遠鏡頭,拍攝了富士山的壯麗雄姿,又把它放大,拿到萬國博覽會日本館,讓富士山巍峨聳立在展廳一側的整面墻上。照片是完美無缺的,但那時在日本鼓吹國家主義思想的人與日俱增,他們相信用一幅特大的富士山照片足以弘揚國威。他們或許一開始就是帶著這樣的目的,決定把富士山的照片送到大洋彼岸的。

前些時候去美國時,和美國友人談起富士山,提到了過去在萬國博覽會上展出過的富士山巨幅照片。這位朋友去過博覽會,還記得看到過這幅照片。

“一進日本館的大廳,就是那個碩大無比的富士山照片,貼滿一面墻。我邊看邊想:日本這個國家真的不可救藥,日本人這個人種,四肢發(fā)達,頭腦簡單啊。”

“哦,為什么?”

“你想想看。富士山美麗動人,那張照片當然也很不錯。但是,富士山是你們?nèi)毡救诉€沒到日本列島、很久以前就矗立在那里的山,并非日本人造的。就是說,日本人沒有什么值得驕傲的。富士山在日本純屬偶然,把一個偶然的事物忽悠得好像有多么了不起,記在日本人的功勞簿上,還特意拿到外國來渲染。當時我就看透了,日本拿這么點事沾沾自喜,和我國交手準沒有好果子。”

“言之有理??墒侨鹗恐惒皇且矏塾蒙降恼?span >片嗎?”

“瑞士是個只有山的國家。再說,瑞士的全部,就拿手表工業(yè)來說,就是因為有山,利用清新的空氣和優(yōu)質(zhì)的水源才造出來的。就是說,那個國家從文化到生活都靠山,所以把山的照片拿出來,作為國家的象征也不奇怪。但是日本不同。富士山無論從產(chǎn)業(yè)還是從生活上,都不能說是日本人的靠山吧。”

最近,我國有一種風氣,好像必欲把一切都變成生財之道,無論走到哪里,除了觀光還是觀光,對此我十分反感。即使一湖一山,甚至猴群棲息,該縣縣廳都能把它變成觀光資源,好讓外縣人來消費。國家本身更是千方百計地把日本變成觀光大國,吸引外國游客來消費,區(qū)區(qū)的小心眼兒,毫不掩飾。

況且在日本人自鳴得意的景致和環(huán)境中,從世界眼光看卻有許多是平平淡淡的,這一點值得反思。一有松樹、溪流、箬竹、苔蘚就牽強附會,硬說是日本得天獨厚的景觀,根本行不通。在知道羅馬郊外的松蔭道,知道德黑蘭腹地的修竹和溪流等美景的人看來,那些把松樹、溪流大吹大擂捧為日本之美的人,其無知讓人頹然。

與其眼睛盯著別人的腰包,一味追求消極的觀光大國,不如發(fā)展日本國家的實力,使人人都能自由地到世界各國觀光旅游。拿并非自己創(chuàng)造的自然景觀當幌子生財,有琢磨此等低俗之事的工夫,不如我們自己努力工作,積累財力去世界各國消費。

1965年8月20日

萌芽季節(jié)

我時常納悶:動物究竟怎樣看人穿的衣服呢?

過去看過一本書,書上說狗是傻瓜,它認為人手拿肩扛的東西統(tǒng)統(tǒng)是人體的一部分。如果被狗襲擊了,就把手里拿的手杖或棍子伸過去,因為狗咬住它以為是咬了人,所以是安全的。這種觀點真?zhèn)坞y辨,我覺得可信度不大;可是另一方面,動物又往往確實不理解使用工具,既然如此,恐怕也不理解人使用工具,對工具本身就不能理解吧。既然不理解人手里握著的木棒是工具,也許真把伸過來的木棒看作人的手臂一部分。

若果真如此,動物們也許會認為人穿的衣服、頭戴的帽子、腳穿的鞋子也是身體的一部分,這下誤解就太嚴重了。幾百年、幾千年來,動物都是以這樣的誤解在看人,那就讓人大失所望了。

例如,你今天穿紅襯衫。由于動物們不理解穿紅襯衫這件事,因此認為你今天的皮膚變成紅色了。我穿一件條格西裝,自我感覺夠高雅的,但是路邊的狗兒們卻只認為那家伙皮膚上長出了條紋。這才叫人鬧心。

很長時間以來,我就在心里嘀咕這件事,心想早晚要弄清楚它們是否認為我穿的衣服是我身體的一部分,然后非叫它們知道:衣服是衣服,不是我;也就是說衣服不是我,我不是衣服這個事實。

這一天,我穿著淺藍色開領衫,伏案寫作。當時家里養(yǎng)貓,貓兒正躺在寫字臺旁邊的地毯上,注視著我。一想到在貓的眼里,今天的一家之主是鐵青的皮膚,我就坐立不安,心煩意亂。我要讓這貓兒知道,這淺藍色不是我的皮膚,是襯衫!否則絕不罷休。于是我關緊書房門,把穿在身上、腳上的統(tǒng)統(tǒng)脫了個精光,赤條條地與貓兒對眼。貓兒一副不屑一顧的神情,瞟了我一眼,沒什么反應,這反而讓我無所適從。無奈,我嘴里發(fā)出“唔、唔”的吼聲,假裝從沙發(fā)后面要撲過去,貓兒這時才現(xiàn)出羞恥和狼狽之色,慌慌張張地在房間里亂跑亂竄,企圖逃走。聽見響動,夫人探進頭來,貓兒趁機從門縫中奪路而逃,我口中唔唔、直挺挺地立在那里,夫人見狀,大驚失色。

“這、這到底是,這是怎么回事?”語塞,駭然。

我想告訴她,我要讓貓知道襯衫不是我的皮膚,但轉(zhuǎn)念一想,說了她也不會理解,于是未加任何說明,只是問夫人:“開領衫為什么叫婆羅衫,你知道嗎?”

“不知道?!?/span>

“那你知道婆羅這個競技項目吧?”

“不知道?!?/span>

“是在波斯興起的球技啊?!?/span>

“不知道?!?/span>

“因為他們的選手在過去穿過,所以叫婆羅衫?!?/span>

“八竿子打不著的事。”

看得出來,在夫人眼里,丈夫顯然頭腦發(fā)狂,使她束手無策,只有板著臉,冷靜地觀察發(fā)病的程度。

當時剛好個人生活不盡如人意,遇上挫折,所以我也就順水推舟佯裝神經(jīng)有點問題,反而對夫人更方便。我暗自慶幸,對她的疑慮視而不見,又回到寫字臺前。

當晚,吃過晚飯后,醫(yī)生朋友到家里來玩。似乎是夫人有勞人家,名曰來玩,實則來診探我的大腦病變。他故意裝作不看我,實際在用眼角觀察我的舉動,我邊說話邊對抱在膝頭的剛才那只貓兒突然伸出舌頭做鬼臉時,他和夫人頻頻遞眼色,悄悄地相對點頭。

醫(yī)生朋友臨別時,不輕不重地對我說:要適當休息,工作過度對身體沒好處。而對送到門口的夫人,卻在樹籬外說:

“這個程度應該不成問題。不要讓本人擔心,也不要惹逗他,不久就會自愈的?!?/span>

我從靠樹叢很近的廁所小窗聽到了這段悄悄話,不禁暗自得意,心想這下你們可上當了。

“那么,我就告辭了?,F(xiàn)在是萌芽季節(jié),要特別當心?!闭f完,醫(yī)生回去了。

在墻外的黑夜中,我聽見醫(yī)生走出大門和夫人返身進門踏在沙子上的兩種腳步聲。

1965年8月27日

河豚

掌燈時分,銀座大街已經(jīng)熙熙攘攘,白天的勞頓和即將降臨的夜氣仿佛在人流上方交織成一團,向看不見星星的夜空緩緩爬升上去。

在人流中,我和一位女士并排走著。

“去吃河豚吧?!?span >我說。

“我討厭?!?span >她說。

“討厭?是討厭吃呢,還是討厭河豚?最好說清楚?!?/span>

“討厭河豚呀?!?/span>

“這是你的不對,河豚可不討厭。你怎么能討厭河豚呢?”

“唉,男人一過四十就完了?!?/span>

“為什么?”

“什么‘這是你的不對,河豚可不討厭’,只有過了四十的男人才用這種口氣講話。我不喜歡這種高壓式的講話方式。”

“你不喜歡河豚?”

不是。”

“那就一起去吃吧?!?/span>

“不愿意。”

“為什么?”

“實話告訴你吧。我害怕,怕中毒?!?/span>

“做河豚的廚師都是通過國家考試的,做河豚是行家,吃了不會中毒的。”

“也有中毒的。”

“不會中毒。”

“可能有。”

“不可能。”

會有?!?/span>

“不會有?!?/span>

“有?!?/span>

沒有?!?/span>

……

總之,兩人話不投機,河豚沒吃成就分道揚鑣了。

過了兩三天,我還是想吃河豚,就到海邊去釣瀨魚。如果你認為想吃河豚就釣河豚,那是外行。釣瀨魚河豚反而上鉤,怪得很。很久以前,我和小說家林房雄在海邊釣瀨魚,結果河豚一個勁兒咬鉤,就是釣不到瀨魚。于是兩個人商量了一下,沖著瀨魚來的卻釣到些河豚,沒意思,干脆換個腦筋,全當作想釣河豚。沒承想魚鉤一放下去,釣上來的全是瀨魚了。因為有了那次經(jīng)驗,一想吃河豚就出去釣瀨魚,結果釣回來許多小草河豚。

葉山的海邊盛產(chǎn)草河豚,書上說有劇毒,但我家經(jīng)常吃。告訴我吃這種河豚訣竅的是林房雄。在釣瀨魚那天,釣上來的一大堆草河豚由他親自下廚掌勺,又是炸又是做醬湯,讓我們一飽口福,從此一發(fā)不可收拾。聽說林先生早就有此偏愛,經(jīng)常吃河豚。

就在我炸好了釣上來的河豚、準備開飯的時候,前不久在銀座同路的那位女士來了,我便邀她一起吃飯。看著她吃得津津有味,我開始發(fā)表意見。

“你這個人盡撒謊?!?/span>

撒謊?”

“四十開外的男人說話不客氣,對不住了??赡氵@人盡撒謊?!?/span>

“為什么?”

“你那天還說不想吃河豚?!?/span>

對啊?!?/span>

“你現(xiàn)在吃得不是津津有味嗎?”

“呦,這是河豚?”

“當然。這是炸河豚。”

“哎呀,那可怎么辦。沒事吧?”

“這個就說不好了?!?/span>

“哎呀,糟了,這可怎么辦?”

看她那忐忑不安的樣子,我故意放聲大笑。她一下松了口氣:“啊,不是河豚,太好了。這是拐子魚。對吧,啊?”她竟自作主張了。

我也隨聲附和道,是啊,這回放心了吧。于是,她又要了一份炸河豚。

今年夏天,我一直在八丈島埋頭工作。島上有許多石垣河豚——一種長著刺、味道鮮美、又無毒的大河豚,特別受歡迎。

孩子一下海,就捉來那動作拙笨的大家伙,所以在我們家?guī)缀跆焯祜柌秃与唷:⒆佑煤与嗥ぷ隽瞬簧俸与酂艋\。島上日照強烈,在掏空的河豚皮里置入氣球,吹漲以后掛到戶外晾干,一天的工夫一只河豚燈籠就做成了。孩子做了不少只河豚燈籠,吊在我房間書桌上方的天棚上。

9月,孩子離開島,我一個人留下繼續(xù)工作。島上的朋友來玩時,告訴一件我本不該知道的事:河豚燈籠煮一煮,蘸著醋醬吃,美味無比!我雖然在心里對孩子過意不去,但還是煮了一只,涼拌了吃,味道美不可言。結果,孩子為了慰撫我孤軍奮斗的寂寥,特意吊在桌子上方的十幾只河豚燈籠,在9月底完成作曲離開海島時,已經(jīng)進入我的腹中,全軍覆沒了。

最近又要返回島上,我打算在秋風中獨自去游清澈的大海。這樣可以潛水捉些河豚,在光線很強的涼臺上做些河豚燈籠,按原樣吊在我的書桌上方。

對孩子實在說不出口:爸爸把你的河豚燈籠全吃了!

1965年10月29日

新干線

東海道新干線11月1日起提速,將東京至大阪之間原來所需4小時的距離縮短到3小時10分。我很驚訝,趕緊去乘車。

日本人的表情很少喜怒哀樂的變化,怪沒意思的。我總認為,在表情上應該富有各種變化,掌握更豐富的表現(xiàn)力。為了實踐自己的想法,我做出能夠想象到的最高級別的驚愕表情,走在東京站通往嶄新的新干線站臺的臺階上。

秋天的朝陽,綺麗艷美?!肮狻碧柍乜炝熊囋诶w塵不染的站臺上,英姿煥發(fā)。于是,我也更提高了驚愕表情的級別,為了不辜負“光”號的容姿,在站臺上踏著“六方”步12 沖進車廂。要問為何如此大動干戈,其實事出有因。尊敬的大學者田邊尚雄先生的新著《明治音樂物語》此間問世,書中寫到先生上完課離開教室時,踏著六方步出門的情形,實在讓人忍俊不禁。我正躍躍欲試,每天在家里的三尺走廊上練習走“狐六方”“飛六方”13 等各種六方臺步哪。

入座后,在驚愕的表情還沒有收攏的時候,不知從哪里傳來一段“轟隆隆,轟隆隆”的早期鐵路歌曲?!肮狻碧柫熊嚦?span >發(fā)了。

我在想,雖然我踏著“六方”步走進車廂,落座,但是并非因為去關西有什么事。什么事也沒有。只是東京—大阪之間縮短到3小時10分,我為它的超高速而吃驚,所以要體驗一下吃驚的程度,僅此而已。因此今天11月1日,對我來說毫無意義。即,國鐵如果定于11月10日提速,我會乘11月10日的車;3天前提速,我會在3天前乘車。所以今天11月1日,于我沒有意義。就在我全神貫注地想感受提速的效果時,不知怎的,神經(jīng)好像不聽話,一味往鼻子上集中。因為我聞到了和上次一樣的氣味兒。

說到上次的氣味兒,事情是這樣的。我以為既然我是為新干線提速而吃驚,吃驚之余還要親自體驗提速的感覺,就不妨先體驗一次新干線提速以前,即東京至大阪之間需要4小時的新干線,將速度的感覺存入記憶中并進行比較對照,否則就沒意思了。我抱著這種想法,利用上星期在濱松舉行演奏會的機會乘新干線到了名古屋。車廂里充斥著和上次一樣的淡淡氣味兒,讓人難受。大概是涂料味兒,有點像油漆。但氣味兒并不是臭味,所以過了一會兒已經(jīng)適應了,人的鼻子倒方便,不到一分鐘就不覺得什么了。

新干線上沒有“飛燕”號或“飛鴿”號上加掛的那種餐車,但有西式快餐車,供應方便食品。我馬上到餐廳要了杯黑啤酒。所謂西式快餐是法語的buffet。記得我查過辭典,意思是餐具架、平形烹飪臺、餐桌、停車場內(nèi)餐廳、風琴的音箱,等等,國鐵用在這里肯定取“立食”的詞義。用日語的“立食車”,可能有礙形象吧。我來快餐車的目的,除了喝黑啤酒外,還想看看在餐車墻壁上安裝的計速儀,從它的刻度上可以看到列車現(xiàn)在的行駛速度。

從刻度上看,指針剛才就指在210公里上,這好像是最高時速。確實快。因為太快,我覺得痛快,就對鄰座的人說:“真快啊!”

“真快啊!”鄰座的人隨聲附和。結果,兩人好像只是互相確認速度之快,再沒有話要說了。無奈,我喝完黑啤酒,又回到車廂。

我已經(jīng)感覺了速度之快,便沒事了。正好快到京都了,我決定不去大阪,就在京都下車了。經(jīng)過2小時50分鐘,黑啤酒的酒勁兒還沒有減退。確實很快。幾年前乘坐特快列車喝酒時,到站之前酒勁兒也就醒了;列車一提速,連喝酒也得三思而行了。我意識到,這一點是我對東京與關西之間縮短到3小時的最大感受。

其后數(shù)日,我在美麗的祇園的晨靄暮色中小憩。對新干線提速的一驚,才引出祇園的逗留。個中的因果關系,鬼才曉得。

1965年11月19日

手表

不知何故,我和手表無甚緣分可言。不是丟就是摔,或喜新厭舊,總之沒有一只手表戴長遠過。如此說來總該和懷表有緣吧?其實我既沒買過也沒擁有過懷表,一句話,和懷表不沾邊!我時而想象,從西服背心口袋里掏出拴著金鏈的懷表,看著懷表口中念叨“時候不早了,耽擱您這么長時間,我就此告辭”的情景,并非不想自己也有一只。但又一想,何苦要煞有介事、故作姿態(tài)呢?結果至今不曾買一只懷表,更不趁金鏈。

那么掛鐘呢?也沒有。究竟有什么鐘表呢?我只有寫字臺上、書架上、多寶閣上各一只座鐘,靠它們知道時間。

寫字臺上的那只座鐘,是以前我在電視臺做音樂節(jié)目時,節(jié)目贊助商——一家電氣公司送作紀念的電池式座鐘,鐘擺總是忙不迭地來回擺動。得到這只座鐘時我很得意,心說這是值錢東西。為了引起家人的尊敬,我把它擺在寫字臺上時,還順嘴說:“瞧瞧,爸爸在電視臺做一次音樂節(jié)目,就得了這么高級的座鐘啊。”為了讓家人心服口服,還故意提高嗓門,自言自語,不止1萬日元吧,這是好東西,貴重啊,等等,實在慚愧。后來,我在銀座一家鐘表店里看到了一模一樣的座鐘,一看上面掛的價簽恍然大悟,哪里值1萬日元,連四分之一都不到,便宜貨一個!當然,這個價錢對家人秘而不宣,直到現(xiàn)在他們還認為是高級座鐘。

這只座鐘,走得快。

書架上的那只座鐘大概是美國造,上面畫著米老鼠,藍一塊,紅一塊,花里胡哨。從圖案也可以知道,這是很早以前和我家貼鄰而居的一家美國人送給孩子的生日禮物。這家伙可夠費事兒的,每天早晨不上弦它就歇工,而且每天慢十幾分鐘。

多寶閣上的那只好像是地道的高級貨,因為很早以前就擺在那里,所以不知道究竟是什么鐘。它一星期只需上一次弦,可是也許因為太高級或是太老了,總之不是快就是慢,沒個準點兒。

結果,我看時間必須兼看3只座鐘,并在頭腦中進行復雜的計算,對各個座鐘的毛病進行綜合,算出平均值以求出大致的時間。比如,已知寫字臺上的那只電池座鐘指針在三點零七分,米老鼠座鐘是差四分三點,多寶閣上的座鐘是差兩分三點,所以現(xiàn)在的時間就是三點四分三十秒。如此訓練的結果,大抵可以掌握正確的時間。雖然麻煩,但我已經(jīng)習以為常,沒覺得有何不便,反而感覺只靠一只準確的表令人不安,況且乏味。

最奇妙的莫過于我從美國買來的手表。1960年年底,為指揮自己創(chuàng)作的歌劇《夕鶴》,我和女高音歌手大谷冽子前往紐約。在逗留的兩個月期間,經(jīng)過緊張的排練,終于大功告成,結束演出?;貒跋ο胭I件東西做紀念,便以特價買了一塊極高級的超薄手表,只有兩三毫米厚,瑞士造,是當時剛上市的款式。這塊手表比起米老鼠和電池座鐘,走得既準,又因為薄從來不像別的手表那樣好刮袖口,令人稱心如意。

結果,它也被我弄壞了。

那個時期,我正迷戀于釣黑鯛魚。一天早晨,我戴著那只手表到葉山的海濱釣魚。過了一會兒,一條大個兒的黑鯛魚上鉤了。因為鉤線很細,為了不使它被魚掙斷,用的是極富彈性的魚竿。眼看著魚竿前端被拉成了滿月形,魚線從固定軸上不斷地放出去。經(jīng)過一段緊張的拉鋸,魚漸漸地沒勁兒了,被拽到了跟前。這時我突然發(fā)現(xiàn)沒帶撈網(wǎng),慌了手腳,但是已經(jīng)來不及了。釣黑鯛魚要用極細的鉤線,而用線絕對不能把魚吊出來,所以必須用撈網(wǎng)熟練地把拖到跟前的魚撈起來??墒菗凭W(wǎng)卻忘帶了,辦不到。白白地把魚放掉我又不甘心,于是心生一計,并按計而行——手握魚竿,猛地跳進海里,把魚引到巖石之間的縫隙,在那里用手愣捉。我最終制伏了在水里拼命掙扎的大魚,裝進魚簍里,松了一口氣。就在這時意識到手表,但是為時已晚,表盤進水,表針也不會動了。

我拿著手表,來到鐘表修理店。

修表的師傅奇怪地看著表,最后說:不對呀,寫著“防水”怎么會進水呢?您花多少錢,在哪里買的?聽了我的回答,師傅說,這么薄的手表不可能那么便宜,肯定是冒牌貨。

我想,如果那天沒戴手表,手表不進水,也就是說我仍不知道那個超薄表是贗品的話,一定還被蒙在鼓里,得意揚揚地戴著它,豈不是再也無從知道看時間需要計算三只座鐘平均值的樂趣?

1965年12月31日

與那國紀行

亞熱帶的太陽火辣辣的,照在用珊瑚礁的黃沙鋪成的跑道上。蒸騰的熱浪搖曳著跑道對面一片濃綠的露兜樹。透過那片綠色,是浩瀚東海的水平線。

我來時乘坐的藍色螺旋槳飛機,從沖繩本島越過宮古、八重山的幾個島嶼著陸后,剛才已經(jīng)返航石垣島了。迎來送往的島民乘上擁擠不堪、臟兮兮的機場巴士和渾身震顫的兩輛出租車離開了機場。機場盡頭的太陽地上,只剩下沒坐上車的三兩個人,在草地上或站或坐或蹲。四五個打著赤腳的孩子在一旁圍觀,一幅雜亂無章的景象。

無奈,我把手提箱放在草地上,坐在上面一邊吸煙,一邊望著湛藍的天空。一個臂戴袖章的人不知從什么地方冒了出來,問:“你到哪里?”

“總之,先找個人家住下再說?!?span >我說。

“出租車還會回來,你在這兒等著?!?/span>

那人說著,突然嘰里呱啦地沖附近一群孩子中的一個吼了幾句,一把抓住孩子的后脖領,生拖硬拽地推到我跟前,說這孩子的家可以安排住宿,他會給你引路。說完人就又沒了蹤影。我向來人消失的方向望去,在草場遠處,隱約可見一個施工的工地,許多水泥板像箱子一樣碼放著,大概是在建一個機場休息用的建筑。小孩長著一張蠶豆臉,面無表情,站在我身邊一動不動。

一會兒,遠處傳來稀里嘩啦地破發(fā)動機聲。只見兩輛出租車一路恣意揚起滾滾沙塵,瘋狂地抖動著車身開回來了。

身邊的孩子突然一指手提箱,說:“拿上它?!蔽页泽@地拿起手提箱站起來,小孩早就一個箭步搶上了出租車的副駕駛席,接著沖我喊:“快上來啊。加速!加速!”

汽車卷起鋪天蓋地的沙塵,劇烈搖擺著上路了。車廂里塵埃彌漫,熱浪翻騰。

一路上,榕樹蒼郁繁茂,濃翠逼人。汽車沿著發(fā)白的路顛簸起伏,轉(zhuǎn)眼來到一片甘蔗地,在地里又走了一會兒,便拼命鳴著喇叭駛進一個小部落。路邊的部落,不規(guī)則地排列著傳統(tǒng)的琉球風格的屋脊,一道石墻蜿蜒曲折,雞和孩子們正在奪路奔逃。

“祖納部落到了?!彼緳C說著把車停下來。

“還不快下車。”蠶豆又催了。

走進琉球式牌樓的大門,只見一棵垂著氣根的大榕樹枝繁葉茂,樹冠參天,庭院環(huán)境悠閑怡然。正想跟在小孩后面往里走,他指著對面廂房的日式房間,突如其來地說:“不是這邊,是那邊,那邊。”我吃了一驚,踉蹌著進了那個日式房間。

上得鋪席,盤腿而坐。點燃香煙,仍不見有人來,感覺心里沒著沒落的。為了表示我不是私闖民宅的不善之徒,間或故意大聲咳嗽兩下,仍舊無人搭理,也沒人露面。炎陽當空,照在變?nèi)~木的斑紋葉上,白得刺眼。我凝神注視著院中光景,心里毫無著落。正在這時,堂屋傳來沙沙的腳步聲,是剛才的蠶豆踩著院里的沙地走來。

“俺娘燙頭去了。”話音未落,人又不見影了。

一定是孩子去叫的,不一會兒,女主人慌慌張張地從大門跑了進來。

談好包伙住一宿兩塊五美元后,我就來到部落的那條路上。灰蒙蒙的路上,前面有人在趕豬。

我?guī)舷鄼C,信馬由韁地走著。我非常喜歡的觀葉植物,實在讓人心醉。家家戶戶種著品種繁多的變?nèi)~木,木瓜果實累累,香蕉搖著大蒲葉。變?nèi)~木在這里一年到頭植根于大地,抑或作樹籬;而在東京能讓變?nèi)~木越冬,就稱得上觀葉植物愛好者,真讓人好笑。艷山姜和海芋的闊葉、扶桑和梯姑的紅花,可謂風致韻絕,美不勝收。

我想熟悉一下村里的地理,徜徉往返于墻院石垣之間,似乎覺得有什么在跟著我,然而回過頭又什么也沒有,唯有寂寞的白路蜿蜒著,沉重的屋脊和紅紅綠綠的花朵連接著萬里碧空。部落里聽不到人語,偶爾不知從哪傳出幾聲豬哼。再往前走,仍覺得有什么跟著。我猛一回頭,見一個孩子的身影在電線桿后面一閃。是剛才那個孩子跟來了。這孩子真怪。

“喂!”我招呼了一聲。

孩子笑嘻嘻地走了出來。

“和叔叔一起上山嗎?”

我有心研究研究這孩子。小孩好像也想研究研究我,一聲沒吭地跟來了。

出了部落,看著田埂上的莎草倒映在水田中纖細柔弱的身影,我們一路登上連接祖納南面宇良部岳的山坡。名為岳,其實是海拔只有231米的山丘。然而,這個山丘卻被原始林密密層層地覆蓋著。途中,我們在山道環(huán)繞的一個巨大巖石臺地歇腳。眼下可以看見祖納部落和環(huán)繞海島的礁脈。

“小家伙兒,能看見臺灣嗎?”

“今天看不見。晴天就看見了。”

“今天不是晴天嗎?”

“再晴點兒就能看清楚。連山的顏色都能看見?!?/span>

與那國島是孤島,位于八重山的西表島以西43海里,臺灣以東40海里。向東,西表島的身影綽綽;向西,距離更近的臺灣卻一片茫茫。我很遺憾。

“這里叫天蛇鼻,是村里舉行祭祀的石臺。”蠶豆嘟囔了一句。

風乍起。綠蔭庇護的坡地上,突兀矗立著一塊巨巖。它在南海的漫漫歲月和惡劣的氣候中風化,一派蕭瑟冷寂。在這塊巖石上,島上的人究竟舉行什么樣的祭祀呢?我心想,祭祀時一定會響起令人心碎的笛聲吧。

與那國島,周長27.491公里,面積30.909平方公里。從天蛇鼻可看到大半個島嶼。島上的另一座山,久部良岳的平緩頂端附近,夕陽正在西斜。

我一邊讓風吹著一邊想,明天就去那座山。

第二天,仍然沒有看到臺灣。

房東家的蠶豆和我,今天走在島上靠近西端的久部良伏里西臺地上。昨天,從島東面的天蛇鼻巖石上看到的久部良岳陡峭的巖壁就在身后,在我們走的小路幾十米開外,臺地變成斷崖直落海底。崖下傳來驚濤拍岸的轟鳴,薄綠覆蓋著的臺地豁然開闊,遠處可見處處放牧的牛群,悠閑自得。連我們走的小路好像也是牛踩出來的。路旁,黃槿花遍地開放,樣子酷似扶桑。我正聚精會神地賞花,蠶豆突然指著地面說:“就是這里。久部良鬼見愁。”

大花盤的黃花爭奇斗妍的臺地驀然綻裂,在巖壁上留下三米寬的裂縫,恐怖地張開大口。深約八九米,黑森森的,不見底。

給這個遠離陸地、生活在小島上的人們帶來沉重災難的,是日本人。17世紀初,薩摩的島津義九征服了琉球后,島民遭受了前所未聞的橫征暴斂。在琉球時代,島民只要進貢一些土特產(chǎn)、頂多米酒就夠了。但是從1611年9月10日起,島民被迫每年向島津氏繳納大量貢品,直至1637年,終于開征了人頭稅,讓島民走投無路。人頭稅,顧名思義,就是不分男女,凡15歲以上者,按人頭課以重稅。島津藩貪得無厭,布匹、牛皮、馬油、木材、家畜、椰樹皮纖維制的黑繩、棕櫚繩、海產(chǎn)品,還有大米、栗子、砂糖等,凡是島上能生產(chǎn)能獵獲的,無不成為其強征暴斂、滿足物欲的對象。島民在臺風、干旱、潮害和苛求的人頭稅之間苦苦掙扎,唯一出路只有減少人口。妊婦統(tǒng)統(tǒng)被帶到這個臺地,必須跳過鬼見愁的大裂縫,結果絕大多數(shù)妊婦被裂縫吞噬,連胎兒一起葬身巖下。只有極少數(shù)的幸運者跳了過去,但重重地摔在對面堅硬的巖地上,非流產(chǎn)不可。奇跡般跳過去而且毫發(fā)無損的人才被允許生產(chǎn),但如此者不足百分之一。

男人們又怎樣呢?在島中間的平地上,有一小塊水田叫“縛人田”。過去是按部落緊急召集15歲以上的男子,進行令人膽寒的馬拉松,凡是遲到?jīng)]有站進這塊田里的人,盡遭慘殺。毋庸置疑,其目的無非是淘汰那些身體虛弱者和傷殘人。因為薩摩藩不問老弱病殘,概不免稅。

久部良鬼見愁在和平的臺地上,突如其來地張開恐怖的大口。即使今天,順著裂開的巖縫走到底下,還能看到妊婦們的累累白骨。我在附近摘了幾朵黃槿花,投向這個悲慘的裂縫。黃色的黃槿花,猶似她們的霓裳,一閃一閃地落入幽暗的龜裂之中。

“我們?nèi)ゴ蠛湍拱??!蔽覍⒆诱f。孩子沒吭聲。

我手里拿著地圖,按圖索驥。我早就想看看分散在沖繩本島、宮古島、八重山群島等各地的風葬遺跡。

從臺地穿過梯姑花盛開的樹林,翻過黑椰子和檳榔椰子繁茂的山丘,就到了一片甘蔗地,這里離地圖上的大和墓已經(jīng)不遠了。我們來到南帆安的哈伊姆托,向在附近田里割甘蔗的人問路。

屋島墓,他說就在前面看到的崖壁半腰上巖石下的山洞里。我們橫穿甘蔗地,走到崖前。地里趴著幾頭大水牛,嗔怪地看著我們。蠶豆和我索性敬而遠之,繞開水牛,兜了一個圈子來到崖下。島上人相信,大和墓或稱作屋島墓的這個風葬遺跡,是埋葬很久以前來島的許多日本人的尸首或平家落荒武士之地,據(jù)說他們直到最近都不肯靠近。難怪蠶豆一聽說去那里,也一臉晦氣。我鼓勵著猶豫不決的蠶豆,鉆進覆蓋在崖壁上的密密叢叢的樹林。我發(fā)現(xiàn)有人走過的痕跡,勉強可以通過一個人,便順著它撥開黑椰子的闊葉和沒腰深的蒿草,向陡峭的崖壁攀登。抓住樹干,憑借雜草蔓藤,艱難地行進了15分鐘,終于來到那塊崖壁所在的地方。它可怖地矗立著,攔住去路。熱帶林枝葉葳蕤,隱天蔽日,寄生植物和蔓藤生生地把一切都統(tǒng)統(tǒng)絞到一起。我從里面鉆出來,看見眼前山崖下排列著好幾個山洞。剛要爬進眼前的一個洞穴,猛地倒吸一口涼氣。洞穴中,甚至連洞口和洞口外,散落著數(shù)百具人骨,無從下腳。洞穴開了五個口,洞內(nèi)互相連通。我小心翼翼地躲閃著人骨,從一個入口探身進去。眼睛漸漸適應了黑暗,眼前浮現(xiàn)出數(shù)不清的股骨、肱骨、橈骨,零亂狼藉,有的風干發(fā)白,有的半掩埋在土里變黑;大量的土器碎片、碎木板,層層累累,大概是隨葬品;到處滾著張著空洞眼窩的頭蓋骨,肋骨、指骨像打翻在地的牙簽一樣,遍地都是。骨頭拿在手上,輕飄飄的出人意料,放在巖石上,發(fā)出咔拉咔拉干燥的聲響。

“叔叔,我好害怕呦。害怕呦?;?span >去吧?!?/span>

突然,蠶豆在身后喊起來。回頭一看,他已經(jīng)面如土色,瑟瑟發(fā)抖。

“不,我還不想回去。再到里面看看。”

我在白骨堆中,摸索著向昏暗的洞穴深處爬去。

從白骨凌亂幽暗的洞穴深處,能看見被巖洞入口切成圓形的天空,那個明亮的圓漸漸籠罩在暮色中。

洞口外,早已等得厭倦的房東家孩子,仍站在那里,還是那副蠶豆臉,拉得老長。

我們又鉆進灌木叢,攀著蔓草,順陡坡出溜到甘蔗地上。水牛群已不知去向,甘蔗地里做活的人也不見了蹤影。

我琢磨著急步走在我前面的蠶豆。自從在機場初次見面以來,這個孩子幾乎一直和我形影不離。在機場邊上被驕陽烤得發(fā)燙的草地上,他看著我和手提箱命令:“拿上它?!?/span>

我拿著手提箱站起來,他又從搶占的駕駛室副座上沖我喊:“快上來。加速!加速!”

他的聲音尖細,但是除非必要的時候,一言不發(fā)。我問什么,他會以最簡潔的語言,尖聲尖氣地回答我。只有這個瞬間,那又細又尖的聲音從我身上劃過,僅此而已。這個孩子絕不主動和我說話。我對此有些在意。即使我們走在一起,孩子和我之間也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隔膜。我也笑過,也嚴肅過。當然,也親近過。但是,這個小學六年級的男孩,似乎對我心存芥蒂。原因是什么呢?是語言嗎?蠶豆的日語雖然正確,但那是學校教出來的,與他在家里、村里平時使用的語言截然不同。蠶豆和村里人說的話,我一句也聽不懂。這種語言和沖繩本島,和宮古島,和石垣島的語言又不同。語言會制造隔膜嗎?莫非蠶豆的性格所致?或者是島嶼固有的閉塞性對孩子根深蒂固的影響?或者認為我們之間有某種隔膜本身,只是我的錯覺而已?

我想著心事走在田埂上,蠶豆突然用他尖細的聲音,第一次主動和我說話了。

“叔叔是做什么工作的?”

“我是做音樂的?!蔽?span >回答。

“做音樂的人為什么要看墓地?”

“人都有一死?;钪鸵馕吨€沒有死。”

“那當然?!?/span>

“音樂是人活著的時候做的。所以,首先要弄清活著的意義。”

“嗯。”

“也就是說,活著的時候應該做什么音樂呢?活著時人們想聽什么音樂呢?要想弄清這件事,不知道活著是怎么回事不行。”

“不知道不行。對啊?!焙⒆拥难凵窨粗?span >遠處。

“記住。要弄清活著的意義,不知道死是怎么回事不行?!?/span>

“不知道不行。嗯。”

“所以要看墳墓,各種各樣的墳墓?!?/span>

“叔叔,還有好多墳墓哪?!?/span>

“你愿意帶我去嗎?”

愿意?!?/span>

孩子和我從一塊甘蔗地的田埂拐出來,又走進另一塊甘蔗地的田埂。晚風習習,拂面而來。

“叔叔做的是不是流行歌曲?!?/span>

“不是那類音樂?!?/span>

“那是什么樣的?”

我為了說清楚,問:“你們學校的音樂課本里,有沒有《小螞蟻》這首歌?”

有哇?!?/span>

蠶豆馬上挺胸抬頭,用尖細的嗓音唱起來:

急急忙忙,

碰碰撞撞。

小小螞蟻,

碰我,

碰你,

碰碰,

西撞撞。

“那你知道《小象》的歌嗎?”

“當然知道?!?/span>

蠶豆又用那尖細的嗓音唱起來。相當不錯。

“這兩首歌都是叔叔作的?!?/span>

真的!”

蠶豆一下跑過來拉住我的手,要和我邊唱《小象》邊走。孩子的手熱乎乎的,有些粗糙。從熱乎乎、有些粗糙的手感中,我感覺到孩子對我關閉著的心扉現(xiàn)在緩緩地敞開了。我們手拉手,晃著,走著,唱著:

小象,小象

你的鼻子 真呀 真正長

對呀,我的媽媽 鼻子也好長啊。

小象,小象

誰是你 最喜歡的人

對呀, 媽媽是我 最喜歡的人啊。

風,不時掠過,暮色四垂。甘蔗地的田埂終于走到盡頭,快到祖納部落前的土坡時,蠶豆突然停下歌聲,用手指著說:“那是墓?!?/span>

那里并排建著幾座大石砌成的奇形怪狀的墓。在5米見方的坑內(nèi),鋪著石頭,前面有些像墓室的、上半邊呈馬蹄形的石槨部分沖外。這些墓,有一種大石文明般的重量感,沉甸甸地沉浸在暮靄中。光線也許不夠,我心里想著,還是從不同角度取了幾個鏡頭。

蠶豆和我一起在墓地周圍勘察。

看過墓地回到宿處,我在昏暗的堂屋鋪席上獨座。自家發(fā)電的掌燈時間要等到7點鐘,在這之前只能枯座,目睹院子從暮色一刻不停地融入墨色。周圍鴉雀無聲,猶似島上所有人家都屏住呼吸在窺視外面的暮色一般。想看書卻看不見字,用被卷成枕頭躺下又不踏實,結果還是坐起來,注視夜幕完全降臨的戶外。這時,套廊外響起擦著地板走路的腳步聲,是女主人送晚餐來了。昨天也如此,我摸著黑開始吃飯。只有飯碗和里面的米飯泛著白色,生魚片和煮海藻,雖吃到嘴里卻看不真切。

冷不丁地,屋后面響起沉重的馬達聲,自家發(fā)電開始了,電燈一亮,如夢方醒。盡管燈光微弱,仍像到了另外一個世界。

在電燈下的餐桌上,還有一只剛才沒有發(fā)現(xiàn)的杯子,是女主人特意送來的燒酒。我放下飯碗開始喝酒,喝完酒又回來吃飯時,套廊又響起擦著地板走路的腳步聲,是女主人來掛蚊帳了。蚊子并不見得很多,大概是瘧疾、絲蟲病盛行的時代養(yǎng)成的習慣。

我想趁著來電的時間,讀一讀池間榮三著的《與那國島志》。池間是一位優(yōu)秀的學者,他在島上的祖納邊開醫(yī)院,邊從事與那國的地理、土著、古來遺風、傳說和古記錄、喪葬習俗、民謠等的研究,完成此書。在島上期間,我從書中受益匪淺。

鉆進蚊帳,我參照著地圖研讀了《與那國島志》,大約到了10點,自家發(fā)電的發(fā)動機停止了轟鳴,電燈拖著尾巴泯滅了。我鉆進蒲團。

在黑暗中仰面睜開眼,眼前便浮現(xiàn)出白天在大和墓洞穴中目睹的情景。在那樣冷僻的洞里,散落一地的累累白骨,它們的主人究竟是哪里的、什么人呢。島上人相信:沒人掩埋、任憑風蝕、隨便丟棄、層層疊疊的白骨是日本人的墓,或是在壇之浦之役敗下陣來、落荒逃難的平家武士的遺骸,他們叫它大和墓或是屋島墓。但是,洞中的隨葬品中還有香煙嘴,說明這里的尸骨沒有那樣久遠。因為平家時代還沒有香煙。香煙傳到我國是在大友宗麟的時代,即進入16世紀以后。一說認為,是13世紀至16世紀之間,在朝鮮、日本沖繩地區(qū)、中國猖獗跋扈的海盜——倭寇的白骨。為什么倭寇偏偏在這個島,不,是在西南群島的幾乎所有島上,要如此集中地暴尸荒野呢。雖然與大和墓的稱呼有出入,但是讓人自然聯(lián)想到,它莫非就是島上古人風葬的遺跡?或與明治初年來到日本的學者E. S. 莫斯之說同出一轍,是丟棄吃剩的人骨的地方?莫斯在大森的貝冢發(fā)現(xiàn)了折成小段的人骨,斷定是放在鍋里煮過的,并記述日本在古代有食人的風俗。石垣島直到近年還有這樣的說法:當告訴老者親屬中有人死了時,老者回答說“這回可以吃大腿了”。而在宮古島,不說去參加葬禮,而說去啃骨頭、食死人。這也許是古代很平常的喪葬儀式。我躺在那里設想,不能成寐。

突然,在漆黑的天棚上,不知什么東西發(fā)出尖銳的叫聲。吱、吱、吱,叫聲斷斷續(xù)續(xù),我疑惑地坐起身來。正在這時,好像什么人悄悄地溜進隔壁房間,昏暗的手提煤油燈透過兩屋之間的欄桿,在我頭頂?shù)奶炫锷嫌〕霭档墓饧y。會是誰呢?我試探著問:“那是什么在叫?”

隔壁進來的人用尖細的聲音說:“是壁虎。叔叔你還不快睡?!?/span>

聲音是蠶豆——那個房東家的孩子。我想,這么晚了還不睡,這孩子真怪。煤油燈熄滅了。他好像睡了。我也不知不覺地睡著了。

翌日,在耀眼的朝陽中睜開眼時,孩子似乎去了什么地方,不在家。我付了兩宿5美元,外加50美分小費,讓房東為我叫了出租車,趕往機場。情景完全是抵達時的鏡頭回放,出租車一路揚起塵土,出了部落,穿過甘蔗地,經(jīng)過濃綠叢叢的白色坡路后,機場出現(xiàn)在眼前。機場上空,萬里碧透。

機場也一模一樣。驕陽似火,珊瑚礁沙鋪成的黃色跑道發(fā)出刺眼的光芒,蒸騰的熱浪搖曳著緊鄰跑道盡頭蒼郁的露兜樹。飛機已經(jīng)到了。迎來送往的人和來時一樣,聚集在草地上,從島的四面八方載著這些人來的巴士和幾輛出租車,渾身上下沾滿塵土,遠遠地排列在停機坪邊上。

我正坐在手提箱上,又是那個戴著袖章的人來到我面前說:“請登機。”一切的一切都像電影在回放。我已經(jīng)在飛機上了。螺旋槳開始旋轉(zhuǎn),跑道上珊瑚礁的黃沙被卷起來,一片塵霧蒙蒙,機身靜靜地動起來。我正從舷窗望著外面火烤似的草地,眼里驀地映入那個孩子的身影——蠶豆從部落塵土飛揚的白色道路,向機場方向飛也似的跑來。發(fā)動機已經(jīng)開足馬力,飛機發(fā)出隆隆轟鳴滑向跑道。蠶豆已經(jīng)到達機場邊緣了,還舉起手邊跑邊喊著什么。我也在舷窗里拼命揮手。但是,在隆隆聲中根本不可能聽到蠶豆的尖嗓,他也絕對無法看到我揮動著的手。飛機升空了。然后,在綠蔭環(huán)抱的島的上方,斜著打了一個旋告別了他,便在燦爛的陽光中攀升到新的高度。與那國島在南方的海中漸漸遠去。

我知道,明天,島上榕樹的氣根,變?nèi)~木的闊葉,木瓜的果實上仍會陽光普照;而蠶豆仍舊意氣風發(fā)地用他那尖嗓門歌唱;凌亂的白骨在蕭索的洞穴中繼續(xù)著歲月滄桑。

在耀眼的光彩中,飛機漸漸向東北方向飛去。任你把臉貼在舷窗上,也看不到與那國了。

1966年4月8日、15日、22日、29日連載

東京娃娃魚

“吃了!吃了!爸爸,它終于吃了?!?/span>

我正在寫東西時,孩子輕手輕腳走進屋來,附在我耳邊小聲說。

“是嗎?還是吃那個了吧?”

“對,還是吃那個了?!?/span>

“那我也去看看。”

“好,不過別驚動它?!?/span>

“行?!?/span>

我躡手躡腳跟在他身后,來到孩子的房間。屋里組裝了一半的塑料模型、玩具薩克斯、散亂的蠟筆、損壞的竹龍骨裸露在外的紙飛機,亂糟糟的滿地都是,無從下腳。屋子的一角放著一個小玻璃缸,我探頭仔細觀察。孩子房間里擺著3個小玻璃缸,一個裝著幾只不知從哪兒捉來的鳉魚,還有一個裝著3只也是附近稻田里捉來的泥鰍,正在上下翻滾。然后,另一個就是我和孩子正在看的、里面裝著渾水的玻璃缸,泥水中趴著兩只蠑螈,養(yǎng)了有三年了。

兩三天前,孩子說蠑螈瘦了,很擔心,給它們什么都不吃,喂魚肉、煮雞蛋黃和蟲子,結果連聞都不聞一下。孩子來問我,到底該喂什么好。我根據(jù)自己很久以前的經(jīng)驗,告訴他不妨喂鯨魚肉試試。孩子大吃一驚,說蠑螈不知道鯨魚是鯨魚,也許不會吃吧。我極力主張,蠑螈即使不知道鯨魚是鯨魚,或者鯨魚不知道蠑螈為蠑螈,鯨魚也是蠑螈最愛吃的。我去東京時,順便在百貨店地下商場買了一點兒鯨魚肉,交給了孩子。孩子把它切碎,丟到泥水里,沒想到蠑螈那么愛吃,趕緊報告來了。

在我們窺探的泥水里,隱隱約約可以看到一個黝黑的家伙,不時露出發(fā)紅的肚皮,爬來爬去。而另外一只恐怕已經(jīng)填飽了肚子,嘴里含著鯨魚肉,在角落里一動不動。

“蠑螈不可能知道鯨魚呀?!焙⒆舆€是一臉狐疑。

觀察完泥水中蠕動的黑乎乎的小動物,剛想回去工作,我突然發(fā)現(xiàn)玻璃缸的臟水表面,漂著一團奇怪的東西,便問孩子:

“這上面漂著的奇怪的東西,是什么?”

“啊,這個呀。是娃娃魚的卵呀?!?/span>

“什么?娃娃魚的卵?”

“是的。東京娃娃魚的卵。”

“什么?還是東京?”

“對呀。東京娃娃魚?!?/span>

“?”

我被弄得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仔細看了看浮在上面的怪東西。它確實像兩棲動物的卵,呈半透明瓊脂狀,是一種類似馬蹄形、一邊被切去的半環(huán)狀。在切口處變細,中間很粗大,抻直了約有4厘米。我聯(lián)想到勾玉、玦的形狀。

“你仔細看啊。瓊脂中有三十多顆卵呢?!焙⒆痈?span >訴我。

我仔細一看,果然黑茶色的三十幾顆卵排列在瓊脂中。

“你從哪兒找到的?”

“有一個秘密地兒?!?/span>

“在哪里?”

“這是秘密。”

孩子顯得樂不可支,按捺不住,還是不由自主地把那個秘密地兒悄悄告訴了我。據(jù)孩子說,離家隔兩三條街遠,在葉山的長者崎附近山上有一個沼澤,沼澤里有娃娃魚,現(xiàn)在把卵都產(chǎn)在沼澤岸邊的蘆葦根或巖石上。

“那地方挺瘆人的,是我和小朋友發(fā)現(xiàn)的。我們約好要保密,所以沒法帶爸爸去,真遺憾。有小娃娃魚,還有許多卵哪?!?/span>

我想象著孩子在一個我不知道的、昏暗隱蔽的沼澤邊上走的情景。四周籠罩在深山巒氣之中。

“你叫它東京娃娃魚?”

“對?!?/span>

“你怎么知道的?”

“我查到的。這一帶有霞光娃娃魚和東京娃娃魚。這是東京娃娃魚的卵?!?/span>

“怎么見得呢?”

“你看這個?!?/span>

孩子拿出一本兒童動物圖書。在打開的一頁上,有東京娃娃魚的卵和附說明的照片。毫無疑問,它就是玻璃缸中漂在臟水上的那種物體。

孩子和我都盼著這些卵孵出小娃娃魚,因為怕孵出來的娃娃魚被蠑螈吃掉,索性把卵塊移到鳉魚的玻璃缸里。移到清水中的瓊脂狀勾玉,既不浮出水面,也不沉下去,而是懸在鳉魚游弋的水中。

然而東京娃娃魚這個名字,仍讓我覺得不可思議。東京這個地名冠在動物的名字上,這本身就怪有趣的。我馬上找來動物圖鑒,一查索引才知道,冠以東京地名的動物有3種。在索引的“東”項下,排列著東京娃娃魚、東京地鼠、東京蜘蛛3種動物名字。

“真怪,帶東京字眼的動物,怎么竟是些娃娃魚、地鼠、蜘蛛之類不起眼的家伙。”我說。

孩子聽出了毛病,“爸爸,你可別把動物叫作不起眼的家伙,你可知道它們?yōu)樯嬉冻龆啻蟮呐?span >力呀!”

“是啊,你說得對極了。東京人你看著不起眼,實際也在拼命地努力呢。”我說。

“就是?!焙?span >子說。

“在娃娃魚孵出之前,先把這幾本書看看?!闭f著,我把井伏鱒二14 的《鯢魚》、太宰治15 的《黃村先生言行錄》中的小說集和恰彼克16 的《大戰(zhàn)鯢魚》從書架上拿下來,遞給孩子。我想,對小學五年級的孩子也許難了點兒,但他這幾天,好像每天都在一本一本細心地品味著。

娃娃魚的卵還沒孵出來。

1966年6月3日

毆打論

我?guī)缀鯖]打過人,卻沒少挨打。

不在黑社會混卻總挨打,乍聽起來就像我盡做壞事,還老挨打,有傷體面。其實,我絕沒有因為打架斗毆而打人和挨打,那都是當兵時的經(jīng)歷。所以戰(zhàn)爭結束后,我才能無憂無慮地盡情鉆研音樂,再也沒有發(fā)生打人和挨打的事。

學生時代,我熱衷于太宰治的作品,他有一篇談腕力的文章,說男子必須對腕力充滿信心。即使是文人墨客,凡是堪稱大家的人物,都需得在腕力上也能過人。比如說漱石先生,因為潑了人家臟水還是被人家潑了臟水,竟在澡堂浴池里,赤條條地和陌路生人展開一番搏斗;而森鷗外17 先生因為對人家還是人家對他出言不遜,竟在宴席上和旁邊的記者激烈爭吵,扭作一團,直打到雙雙滾下餐館的廊臺,摔在院子的石板上,頭破血流。當然,這是慣以懦弱自居的太宰式手法,是他從自己的視角進行的刻薄譏諷的描述。但是我比作者太宰還懦弱得多,對腕力全無自信,讀了這篇文章后對人生幾乎絕望,悲觀地認為,如此說來自己不要說大成,就連今后能否生存下去都成問題了。

那時有一件事使我很受刺激,更加深了對自己腕力的自卑感。造成這個原因的人物,就是作曲大家山田耕筰先生。還在幼年時代,因我不懂事非吵著要學作曲,曾在父親陪同下到先生那里征求過意見。從此結下緣分,在音樂學校上學期間也常去先生家看望。先生家住赤坂,進了他家的玄關,在通往堂屋的套廊旁有一棵樹,樹杈上吊著一個不常見的奇妙重物。出于好奇,有一次我問先生那是何物。

“我一直想問您,院子里那棵楓樹的大樹杈上,吊著的是什么?”

“噢,那是沙袋。”

沙袋?”

“對啊,里面裝沙子的口袋,拳擊選手為了鍛煉腕力,就用它練拳。”

“?”

“我為了鍛煉腕力,每天早晨只穿一條短褲,把它當成敵人打上幾十遍。所以,我對腕力信心十足?!?/span>

“?”

“作曲家的周圍,有時也會有蠻橫無理的家伙或壞蛋湊上來。到時候就要揍他,不能心慈手軟。團君,腕力對作曲很重要?!?/span>

“?”

“看著,打的時候,握拳要像這樣?!?/span>

先生突然把拳頭伸出來,完全不顧我的恐懼,開始做示范。

“記住,拇指在外握拳出擊時,拇指容易受傷,所以要這樣,把拇指藏在里面,其余四指并攏、攥緊。這樣,關節(jié)的骨頭就形成一條線,突出來。要用這兒打?!?/span>

先生不知什么時候站了起來。

“腰要這樣往下沉。打架,最要緊的是先發(fā)制人。首先,趁對方還不會打的時候,不問青紅皂白,先給他一記重拳。在猛擊過去的時候,要把拳頭這么一擰,效果可以加倍?!?/span>

先生的光頭上浸出大顆汗珠,已經(jīng)是一副咄咄逼人的面孔。

“為了先發(fā)制人,如果現(xiàn)場在二樓,最好先把對方從二樓推下去。”

先生越說越興奮,最后干脆在鋪席上,像拳擊選手一樣拉開架勢,左閃右跳。而我嚇得渾身發(fā)抖,心里涼了半截:這下完了,當作曲家沒希望,當不成了。

我當兵的第一天,就挨打了。軍隊里不準說“我”。剛教過必須說“自己”,我還是習慣地脫口說了個“我”。

咬緊牙關,兩腿叉開。長官告訴我怎樣挨打后,掄圓了照著我的面門打來。

這個瞬間,我心想:挨一個王八羔子上士的拳腳,我非得記你一輩子。而且一定找小子報仇。等著瞧!

但是,在以后的日子里,為了雞毛蒜皮的事動輒就拳腳相加。我開始意識到,跟這些家伙統(tǒng)統(tǒng)算賬,可不是鬧著玩的??傊疄榱水攤€不挨打的兵,開始學著處處小心。挨打的次數(shù)記到三百幾十下以后,漸漸地也就數(shù)不清了。后來也許是習慣了軍隊生活,不知不覺中不再挨打了。

只有一次,我打了與自己同期的士兵。在長官的命令下,必須當著大家的面,揍一個做了壞事兒的兵。我先醞足了氣,下手時卻手下留情。沒承想,這一招兒被長官識破了。

“給我真打!糊弄事兒,我可不答應!”長官吼道。

沒辦法,我拿出山田耕筰先生親傳的絕招,把拇指握在手心,用足了力氣打在那個兵的面頰上。心想事已至此,在猛擊一拳的瞬間,還嘗試在拳頭上加了轉(zhuǎn)兒。令人驚訝的是那個士兵飛出去好遠,嘴唇也裂了,鮮血順著嘴角直流,倒在地上。

長官心滿意足:“很好!”

然而,我卻一點兒也不好。不僅不好,甚至覺得沒有比那更令人厭惡的記憶了。我在心里立下誓言:人打人,今后哪怕是命令,也絕對下能干。打那以后,我再也沒有打過人。

時至今日,無論我怎樣想忘掉那個不快的記憶,都無法做到,深受折磨。同時,自己挨打,發(fā)誓永世不忘的復仇心,卻不知不覺地淡化成單純的記憶,現(xiàn)在已變成遙遠的回憶了。

寧可不當大人物,也絕對不應該出現(xiàn)人打人的事情。

1966年6月17日

壽司

壽司的種類五花八門,有捏壽司、模壓壽司、卷壽司、蒸壽司、箱壽司、什錦壽司,等等,然而無論哪種壽司我都不喜歡。但是本人偏愛魚,生魚片也吃得來,米飯更是津津有味。既然如此,在米飯上帶生魚的壽司怎么就不對路呢?原因在于醋。

長期以來,在我和醋之間有著不可逾越的誤解的鴻溝。其間的緣由,我在一年前的隨筆18 連載中已經(jīng)詳細介紹過,恕不贅述??偠灾?,由于很偶然的一件事使我至今盲信吃醋會讓骨頭變酥,所以凡沾了酸味兒的食品都望而卻步。醋漬小菜、泡菜、酸味水果等,看見全身就起雞皮疙瘩;只要聞到醋味兒,就會惶恐不安,仿佛皮膚就要溶化成膠質(zhì)。因此對壽司的醋味不堪忍受??吹侥髩鬯荆绕涫谴孜秲簭娏业氖插\壽司等,便三十六計走為上,逃之夭夭。

除此之外,還有一個理由讓人沒法吃捏壽司。用不干凈的手觸摸過的東西,引不起食欲。我這么說,急性子的壽司店廚師非得跟我急眼不可:“你這混賬!敢說壽司大廚的手不干凈?再說一遍,非用宰魚刀給你啤酒肚開個洞!”

做人家的案上鬼、俎上肉可不是鬧著玩的,必須聲明,我所說的不干凈絕不是說壽司廚師的手。壽司廚師的手理所當然是最最干凈的,連個細菌也不會有,對此我堅信不疑,毫無疑問。我說不干凈的是指自己的手。本人這么說自然千真萬確。我的手不干凈,我最清楚自己的手在有生四十二年中做了什么。我在斷言自己的手不干凈,所以不管別人怎么說,我的手都不干凈,這一點沒有別人插嘴的余地。擁有者自己已經(jīng)判定是不衛(wèi)生的手,我這個人向來又講究衛(wèi)生,無法容忍用如此臟兮兮的手去抓壽司。因此我不喜歡壽司。

既然如此,就用筷子吃嘛。然而這種意見要駁回。用筷子吃捏壽司才土老帽呢,只有暴發(fā)戶的婆娘才干得出來。

那就請您把手洗干凈吧!我準知道會如此。但是這也要駁回。您還別錯誤地估計了形勢。如果用水就能洗凈的污垢,誰還會為自己的手不干凈而愁眉不展呢?唯我清楚,經(jīng)歷了有生四十二年的這雙手,其污垢是絕非水能洗凈的。

說老實話我最不愛洗手。說來慚愧,本人一天只洗三四次手。首先早晨起床后和就寢前用肥皂洗手。其實不算真正洗手,只是在手上打肥皂洗臉而已。至少我是用打上肥皂的手在洗臉,雖然我的打算如此,但也不排除客觀地解釋為用打了肥皂的臉在洗手。我的臉上有一些粉刺和其他什么的痕跡,疙疙瘩瘩,所以洗臉順便就把手洗了。因此每天早晚這一套算不上純粹的洗手。

侍弄花草打掃衛(wèi)生之后當然洗手。但那是為了除去當時的污跡而為,即不是洗手,而是洗手上的污跡,這也不算純粹意義上的洗手。

我上完廁所不洗手。此話不雅,不說也罷。其實手并非如廁而接觸過排泄物,或接觸不清潔的地方,所以之后不洗手。當然便后洗手的意見可以理解,但我覺得擰水龍頭,那個別人在同樣情況下觸摸過的東西更不衛(wèi)生。

總而言之,我對洗手不熱心,而且太了解四十多年來這雙手都干了什么,所以與世人相比,對自己手的清潔度缺乏信賴,因此不能手抓壽司。

最近,我乘橫須賀線下行電車時和一位好友不期而遇。他也在逗子下車,所以一個勁兒地對我說,到逗子站前的壽司店喝一杯吧。他偏愛壽司,也不問我的好惡,自認為我肯定喜歡,隨口說道:“你也喜歡壽司,今天我請客。”如果被拉去就慘了,我當然準備溜之大吉。他卻誤解了,竟說:“你跟我還客氣什么呀!”走投無路,我只得胡謅道:干脆別在逗子下車,再往前坐兩三站如何?果然,朋友一頭霧水。

“逗子那邊又新建了幾個車站?!?span >我說。

“是嗎?我怎么不知道。什么時候建的?”

“好像就是最近。”

“哦?真不知道。逗子的下一站是東逗子,再下一站記得是田浦?!?/span>

“對,對,就在東逗子前面?!?/span>

“叫什么站?”

“東逗子的下一站叫捏逗子19 ,再下一站是什錦逗子?!?/span>

朋友驚奇得直笑,在笑聲中電車到了逗子,我們一起下了車。

來到檢票口,朋友還在不住地笑。我趁人多他沒注意,跳上了公共汽車。手握吊環(huán)從車窗向嘈雜的人群望去,朋友一個勁兒地用眼睛掃視周圍,但還是一個人向壽司店方向走去。

汽車開動了。隨著汽車的顫動我有點后悔:何必要開這種無聊的玩笑呢?

1966年11月4日

賀年片

自從意識到寄賀年片無益,我不寄賀年片至今已有十年。其間無病無災,家業(yè)興萬事興。我想,或許不寄賀年片,既有益健康又有好兆頭,所以我今后不會再寄賀年片了。如果因為不慎,寄張賀年片再惹出病來不值當?shù)模瑳r且本來萬事興,因此而開始走下坡路也倒霉啊。

我不寄賀年片有若干理由。首先大量而且意義不大的郵件,從年末到新年初在日本漫天飛,這一點我無論如何無法贊成。因此,能減少一張這種無用之物也可以減輕一份郵政人員的麻煩。第二個理由是寄賀年片的失禮令人不安。

本來賀年就應該登門拜訪,恭賀新禧。但是誰都有不少朋友,而且距離遠的不可能都登門拜訪,故以字代賀,我想這就是賀年片產(chǎn)生的理由。也就是說,賀年之代用品即賀年片。至此已經(jīng)從中窺得失禮之一斑,令人深感不安。寄出賀年片,無非意味著:本來我應該登門賀年,可是您對我來說沒有那么重要,所以7日元郵票的明信片就可以打發(fā)了。亦即表示這樣的心情:總比什么表示都沒有的強吧,請多包涵。失禮之甚讓人奇怪:收到賀年片的人居然不氣?

其次令人困惑的是賀年片上寫的都是謊言。幾乎所有的賀年片落款都是元旦或者1月1日,這樣的彌天大謊讓人極度反感。眾所周知,元旦寫的賀年片元旦是收不到的。幾乎所有的賀年片都在12月之內(nèi)寫好,在郵局要求的截止日期之前發(fā)出,實際上應該寫12月17日或者12月19日之類。盡管如此,人們竟然毫不顧忌地寫上未來的年號,臆想一個收到賀年片的日期,寫上“元旦”之類的謊言。在新的一年到來的重要時刻,卻要胡寫個日期糊弄事,成何體統(tǒng)?誰想要以假話開始的一年?

第三令人討厭的是印刷的賀年片居多。賀詞往往是“謹賀新年”“恭賀新年”“賀正”“賀春”“時值新春,同喜同賀”“恭賀新禧”之類的陳詞濫調(diào),讓人看了目瞪口呆。如果真心實意地表示祝賀,不用印刷的賀年片是起碼的常識。我想,印個現(xiàn)成的華麗辭藻和名字,連自己親自動筆之勞都省下的人,就不配侈談謹賀新年!還有,近年不知怎樣搞錯位的,有不少賀年片塞進私貨,說什么“今年也請多多關照”,完全是混賬邏輯。更有甚者,主要見于公司和團體發(fā)的賀年片,個人的沒有,居然有不少借賀年之名行廣告宣傳之實,搞歪門邪道的了;電影公司甚至介紹本公司的賀歲片,商人嘴臉暴露無遺,豈有此理。奇怪的是,連有些照理很安分守己的話劇團,也有印著今年我團公演日期之類節(jié)目單的,讓人疑惑。一經(jīng)變成團體,人的臉皮難道就變厚了嗎?無論如何,諸如此類宣傳,與賀年這種精神行為不應混為一談,這算起碼的涵養(yǎng)吧。最不可取的是這種下賤、利欲熏心。

以上就賀年片累述了諸多不堪忍受之處,但是現(xiàn)在的賀年片有一件更不可饒恕之處,相比之下,上述的一切都不值一提。不知道這是出于什么用心,近年來在賀年片上出現(xiàn)了毫不相干的抽獎內(nèi)容,我覺得此舉豈有此理。

新年伊始,沒人對撞大運的賭博游戲感興趣,況且自己想賭另當別論,外人寄來的賀年片上帶著抽獎,不管三七二十一地闖入自家,讓人無法接受。我這個人生性討厭賭博、抽獎。我認為凡事非腳踏實地干出來,沒味道。而這個不請自來的抽獎當然使我不舒服,反正中不中我也不會看,無關緊要。但是我會想,自己不是那種剛過新年就期盼幸運中獎、貪心十足的人。再說給我寄有獎賀年片的人,他會認為我接到有獎賀年片,一定一日千秋地盼著抽獎,急切地等候著中獎哪??傊?,在他眼里我是一個貪便宜的人,所以才給我寄有獎賀年片的,這也從反面印證了寄賀年片的失禮。

總而言之,無論從哪個角度看,賀年片都是不寄為好。

既然如此,我決定還是不寄賀年片。

1966年12月9日

那天晚上,也說不清什么原因,我和已故的高見順20 走進銀座的地下室酒吧,對酌良久。事情已過去幾年,前后經(jīng)過已經(jīng)記不清楚了。大概是我從逗子上車,高見從北鐮倉上車,兩人在去東京的橫須賀線上不期而遇,又是文學,又是音樂,海闊天空,該下車的新橋站到了,仍覺意猶未盡,肚子里有話沒說完不甘心,便不約而同地在薄暮中冷颼颼的電通大道上漫步,邊走邊說還嫌不盡興,于是進了地下室的酒吧。雖說事過境遷,但把自己的行動描述成大概如此云云,畢竟可笑。無奈,家住逗子的我和家住北鐮倉的高見,有過好幾次類似經(jīng)歷,故以此類推,不外乎如此罷了。

也許行動時間雷同,我在橫須賀線車上經(jīng)常碰上高見。像這次在上行線上相遇的事雖然也有,但更多的是在晚11點53分從新橋站發(fā)車的末班車上。橫須賀線從大船站與東海道本線分開,經(jīng)北鐮倉、鐮倉、逗子,然后奔橫須賀直至久里浜。在鐮倉站上下車的乘客最多,逗子次之,高見家住的北鐮倉站乘客寥寥無幾。在下行的末班車上和愛熱鬧的一幫人一起回來時,高見仿佛不甘心一個人在北鐮倉先下,與坐到鐮倉、逗子的同伴分手,他那端莊的面龐上每次都流露出一副無奈。一遇到這種時候,我總會說:“這樣吧。取個中間,一塊兒在鐮倉下吧?!?/span>

聽了我的話,高見在那端莊的面龐上先是有意現(xiàn)出幾分勉強的表情,繼而高興地說:“就這么辦吧?!弊^一站和我們一起到鐮倉。

我說“取個中間”,是因為鐮倉站正好在我下車的逗子和高見下車的北鐮倉之間。

在深夜的鐮倉站下車后,我們一幫人就鉆進站旁拱廊下的弁天壽司店,喝日本酒,直至拂曉,然后各自打車回家。

剛開門的地下室酒吧,沒什么熱乎氣。高見在和服上罩著棉外套,我在西裝上套著十年一貫制的單薄風衣,和衣坐下開始喝酒。既然喝就要喝到底,記得我們談到我喜歡的《流木》《在什么星星之下》等高見的初期小說,不知不覺之間,兩人的外套和風衣掛進了衣帽間。不知為什么,談話的內(nèi)容在我腦海里留下清晰的記憶,而周圍其他一切卻朦朧模糊。我們說到,允許文學和音樂適度地同居,然而僅此而已,不可有奢望。因為同居的本身就有價值,如果錯誤地向雙方苛求或逾越同居的原則,那么音樂和文學都只能自討苦吃,絕難兩全。不過這個尺度很難把握……云云。

源源不斷地流入腹中的杯中物,好像在不知不覺中向前推著時針。已經(jīng)到了非跑步趕不上末班車的時間。我慌忙站起身,想丟下高見先走,因為他說他有工作要在東京住下。高見說“我也該走了”。兩個人走出地下室,來到電通大道。

午夜的馬路,細雪霏霏。高見一邊穿上外套,一邊仰望天空道:“下雪了?!辈恢獮槭裁?,他望著細雪紛落的夜空,好一會兒原地不動。那形態(tài),在雪花飛舞的街燈的光環(huán)中,顯出一種凜冽的美。

“再陪我轉(zhuǎn)一家吧?!备咭娬f。我點點頭,兩個人來到赤坂一個酒家,又消磨了約莫一個小時。末班車早就沒有了,而雪卻越下越大。雪把街上的聲音都吸走了,周圍靜悄悄的。夜,深了。

我必須走了,在夜深人靜的赤坂,高見送我坐上出租車。

“這大雪天的,何必要回那么遠的地方?!备?span >見說。

那天夜里,高見送我時說那句話的千真萬確,使我刻骨銘心。從橫濱一帶開始雪已經(jīng)鋪天蓋地,因為車輪打滑,車子無法爬上通往逗子必經(jīng)的任何坡路。我們的車在池子的上坡路失敗以后,在田浦的坡路上也被迫改變方向,而且在橫須賀通往武山的輔路上又不能動彈了,結果每次我都得下來和司機一起推車,弄得像雪人一樣,鞋里、褲腿里都濕透了。到了久里浜火電廠前面,汽車終于徹底趴窩了。我們凍得半僵,在汽車里迎來了早晨。

那以后,我與高見又見過一面。那天晚上,已經(jīng)患癌癥的高見準備住院做手術。為了給他鼓勁兒,少數(shù)幾個摯友相約聚會了一次。我不知道高見是否知道自己患的是癌,但是我們都知道折磨高見的病痛是癌。

地點在銀座。我有一種感覺,好像高見再也不會回到我們常一起轉(zhuǎn)悠的這個銀座了。酒來了。因為傷感,我喝了許多酒??墒窃胶?,越想借酒消愁,酒卻越是喚起哀愁。高見那瘦削的背影在我眼前晃動。他那長長的手指、端莊的面龐都比那個雪夜縮小了一圈,在我的眼前帶著痛楚晃動。

“高見不會回來了。”

我?guī)状我褌袕哪X海中驅(qū)走,但是我做不到。眼淚順著面頰不停地流淌,只是這個眼淚不能給任何人看到。

從那以后,我再也沒有見到高見。住進醫(yī)院的高見,再也沒有回到我們中間。

今年冬天又到了最寒冷的季節(jié)。我還會遇上雪夜。在那樣的夜晚,我想在高見站著仰望雪花的那個街燈光環(huán)中,一個人站一會兒。

1967年2月3日

金與銀

因為接受了定期指揮管弦樂演奏的工作,有關的會議、排練等去東京的次數(shù)日漸頻繁,再也不像從前那樣每天只和五線紙、稿紙打交道,享受鄉(xiāng)間悠閑自得的生活了。

經(jīng)常到東京以來,發(fā)現(xiàn)過去只能從海岸線或院子里的植物等感到的季節(jié)變化,開始在電車沿線或東京街市上也能感受到了。在意想不到的地方發(fā)現(xiàn)意想不到的新鮮的季節(jié)感,令人喜歡。

這天,我從駛往東京的橫須賀線早班電車上憑窗眺望。柏尾川堤過去因櫻花而聞名遐邇,然而近幾年由于盲目建廠房、住宅,透過鱗次櫛比的建筑才能看到堤上栽的、已凋謝的櫻花樹時隱時現(xiàn),樹上的嫩葉才兩三天竟如此見長。我正想著,電車駛進戶冢站,住在車站附近的一位音樂家朋友上車了。

“好久不見,身體可好?”

“很好。您看上去精神也不錯嘛。今天這么早,是去……”

“排練交響樂?!?/span>

“對了,最近您常出來指揮。很辛苦吧?”

“除去累,自己的時間也沒了,確實辛苦。但好處是始終可以置身于管弦樂的音響中,其樂無窮,而且對自己的作曲有益。”

“那一定。我今天是去醫(yī)院?!?/span>

“是哪里不舒服嗎?”

“不是。內(nèi)人昨天在東京的醫(yī)院生了。”

“那恭喜你了。是男孩,還是女孩?”

“這回是男孩。上面的是女孩,應了‘一姬二太郎21之說。”

“那太好了。那么,夫人怎樣?”

“母子都好?!?/span>

“這么說你們家現(xiàn)在也有兩個老人了。人丁興旺,累人吧?!?/span>

“???”

“老人一個變成兩個,要吃累了?!?/span>

“什么?生的是嬰兒呀。”

“當然。嬰兒就是老人。”

“那是為什么?”

“你想想,嬰兒一般被看成出生于世的最年輕的生命?!?/span>

“您說一般認為,但實際上就是年輕的生命?!?/span>

“這也有道理,但是也有不同的看法。”

“不同的看法?”

“把人作為個體生命來看,嬰兒確實有最年輕的生命。但是從人類這個源源不斷的血脈來看,原始人才最年輕,埃及時代的人比他們上了年紀,希臘時代、羅馬時代、中世紀、近世、現(xiàn)代,人類越來越上年紀了?!?/span>

“不錯,言之有理?!?/span>

“所以,在人類走過來的這條線上,父母總是比孩子年輕,孩子比父母年紀還長?!?/span>

“真是這樣。孩子的血,作為人類是更舊的?!?/span>

“是呀。所以嘛,嬰兒就是老人?!?/span>

“原來如此。”

“所以,你和你的夫人比昨天生的嬰兒年輕哪?!?/span>

“如此說來,確實如此?!?/span>

電車不知不覺之間駛入東京都內(nèi),已經(jīng)來到新橋站附近了。車窗右側,濱離宮樹林的嫩葉綠枝,在蔚藍的天空下一閃一閃的。

“您今天排練的是什么曲子呢?”

“格林卡的《魯斯蘭與柳德米拉》的序曲,埃爾加的進行曲《威儀堂堂》。再加上亨德爾的《管風琴第二協(xié)奏曲》,萊哈爾22 的《金與銀圓舞曲》,還有兩首管弦樂伴奏的歌曲?!?/span>

“原來都是些歡快的曲子。萊哈爾的《金與銀》,真讓人懷舊呀。”

“是讓人懷舊的曲子。傳統(tǒng)風格啊?!?/span>

“請問先生,您知道為什么取‘金與銀’這個名字嗎?”

“說老實話,不知道。叫個什么Gold and Silver,就像讓拜金主義者尋開心的怪題,我還奇怪哪。”

“這肯定是在說日本的象棋?!?/span>

“為什么?”

“象棋中不是有金、銀、桂馬、飛車、角等棋子兒嗎?”

對呀?!?/span>

“所以,萊哈爾一定是知道日本象棋,而且深受感動,所以他作了首圓舞曲。哈哈哈?!?/span>

“不會吧。瞎說。”

“后來,‘金與銀’十分流行,所以日本的流行歌手也學人家,作了一曲《王將》,結果一炮打響?!?/span>

“噢,編得挺勻和。哈、哈、哈。”

“哈、哈、哈。編得不賴吧……”

電車到了東京站。我們笑著下到站臺,出了中央口。

“到了醫(yī)院給夫人帶好,照顧好小寶寶?!?/span>

“謝謝。我直接去醫(yī)院,去見內(nèi)人和老人?!?/span>

“我們方向不同,那么就告辭了?!?/span>

我坐上出租車。從后車窗回頭望去,東京站前一派春色。在滿目春色中,朋友笑盈盈地正向這邊揮手哪。

1967年5月12日

不花錢旅行

“宮崎的海,蔚藍、清澈,仿佛是吹鼓了的藍氣球,圓圓的向上鼓著,在它光滑的藍色圓頂上,映著乳白色的棉花云?!?/span>

“那一帶的海確實漂亮,是黑潮北上到達日本的地點。懸崖絕壁上,文殊蘭爭奇斗妍;在坡地的綠茵中,野馬馳騁;都井海角景色宜人。”

“都井海角確實漂亮,可問題是發(fā)生在去都井海角途中的日南海岸?!?/span>

“呦,發(fā)生了什么事?”

“不、不,也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事。”

“到底出了什么事?聽你的口氣,好像是出什么事了?!?/span>

“宮崎的海,蔚藍、清澈,仿佛是吹鼓了的藍氣球,向上鼓著?!?/span>

“在它光滑的藍色圓頂上,映著乳白色的棉花云。”

“先生,您都知道哇。”

“別胡說。這不是你剛說的嗎?”

“是嗎?哦,對,對?!?/span>

“什么‘哦,對,對’,接著往下說!”

“于是我決定,整天看著這片蔚藍的大海,就把挎包放在沙灘上,看了一會兒海灣?!?/span>

“心境正像‘白鳥遨飛何惆悵,豈染海藍蒼空青’吧?!?/span>

“真是好詩啊。是先生作的嗎?”

“胡說。這是若山牧水23 的名句呀?,F(xiàn)在的大學生連這點兒常識都沒有還行。”

“是嗎?然后我就看著海藍和空青。就在藍色的靠近這邊一點兒,幾個人有的蹲在海濱,有的站在海水里,在忙活著什么?!?/span>

“哦?”

“湊過去一看,是在拾貝?!?/span>

“什么貝?”

“我也不知道什么貝,像蛤蜊一樣,兩片包著。我也想嘗個鮮,便卷起褲腿,站在淺灘上,開始拾貝?!?/span>

“嚯?!?/span>

“貝多得是,太好玩了,我著了迷似的在沙子里攪和。猛地聽見身后有人問:你是誰!回頭一看,一個一臉兇相的男人站在那里。我說是從東京來的學生。他就說不行不行,這一帶海岸的貝是工會人工養(yǎng)殖的,除了工會會員以外,任何人絕對不能撈,馬上扔回海里!”

“原來是這樣?!?/span>

“我害怕了,把拾到的貝全部扔回海里,連揣在兜里的也全部扔回去了。”

“你把貝裝進兜里了?兜里不是弄得又腥又濕嗎?腌臜透了。”

“兜里讓沙子和海水弄得濕漉漉的。但是撿了一大堆貝,太有意思了,就顧不上那許多了。”

“好吧。后來呢?”

“后來,我又回到放挎包的地方看海?!?/span>

“然后呢?”

“然后就那樣,沒了。”

“這叫什么。太沒勁了?!?/span>

“可是您瞧,在岸邊一直坐著坐著,天漸漸黑下來,到晚上了。”

“那不是廢話嗎。早晨完了是中午,中午完了是晚上。自古如此?!?/span>

“到了晚上,周圍黑下來了?!?/span>

“這也是廢話。因為到了晚上才黑,還是黑了才到晚上,我也說不清??傊怨乓詠?,到了晚上天就黑?!?/span>

“于是,我從挎包里不慌不忙地取出手電筒和漁具,走出200米,來到一條流入海里的河邊。河不大,我在白天看好的地方坐定,準備釣鰻魚?!?/span>

“夠辛苦的。不過你釣鰻魚可夠嗆。”

“等我在岸邊拉開架勢了,卻發(fā)現(xiàn)沒有魚餌?!?/span>

“你這人說話就是玄。沒有魚餌還想釣魚?”

“所以啊。正抓瞎,覺得右邊的褲兜硌硌棱棱的,伸手一摸,上帝保佑,剛才以為都扔回海里的貝居然剩下一只?!?/span>

“哦。”

“我用石頭把它敲碎,揪成幾塊兒,安在魚鉤上,把鉤甩到河里,拿著魚線的另一頭兒,等著鰻魚咬鉤?!?/span>

“用海里的貝做魚餌,鰻魚吃嗎?”

“問題就出在這里。您先聽著。我一直耐心地守候著,魚就是不上鉤。”

“嗯?!?/span>

“再等還是不上鉤?!?/span>

嗯嗯?!?/span>

“左等右等還是不上鉤?!?/span>

“得,打住。我知道了。等來等去,結果兩手空空,對吧?!?/span>

“哪里,后來終于有魚上鉤了,釣上來的魚很怪。”

“什么?釣上來的不是鰻魚?”

“不是,是一種扁平的怪魚。”

“你到底釣上來的是什么魚呀?”

“我也不知道?!?/span>

“聽你說話就是費勁,自己撿的貝不知道叫什么,釣的魚也不知道叫什么,牧水的詩也沒聽說過,虧你還是個大學生!”

“然后,我把這條魚撕成很多塊兒,用它做餌兒,等著鰻魚上鉤。”

“你釣鰻魚不成。”

“可是,這次魚線一下就繃起來了,釣了一條特大的鰻魚。”

“嘿,真有兩下子啊。不是吹吧?”

“哪里是吹,真真切切?!?/span>

“故事到此為止?”

“不、不,這才切入正題?!?/span>

“哦?”

“我玩兒命似的釣鰻魚,不知不覺到了早晨。隨著籠罩在河口周圍的晨靄散去,那像吹鼓的藍色氣球般的宮崎大海,碧波粼粼,在它光滑的圓頂上映著幾朵乳白色的棉花云,這一天宮崎的海也是那么美麗?!?/span>

“蠻有詩意嘛,很好??墒泅狋~怎么辦了?”

“扔進挎包里的鰻魚一個賽一個,全是大家伙,共12條?!?/span>

“嘿,你把活著的鰻魚直接扔進挎包里了?那挎包還不腥死了?”

“是啊,我又沒有魚簍,只能將就了。結果,鰻魚在挎包里嘰里咕嚕地爬,黏糊糊的,弄得一塌糊涂?!?/span>

“那還好得了。真不講衛(wèi)生,你這個人?!?/span>

“可能是太憋悶了,鰻魚大部分已經(jīng)死了?!?/span>

“同樣都是鰻魚,讓你釣去算倒了霉。”

“在朝陽柔和的光線中,我收拾了漁具,背著挎包往宮崎市內(nèi)走。心想好不容易釣到鰻魚,找一家烤鰻魚店請人家給烤一烤吃,肚子已經(jīng)癟癟的了?!?/span>

“有道理?!?/span>

“鰻魚店很快就找到了,我給店家看鰻魚,跟他談條件,全部送給他,請他把其中的一小部分燒給我吃?!?/span>

“嗯,嗯?!?/span>

“然而鰻魚店的老板卻說,這些鰻魚已經(jīng)死了,不新鮮。非刨根問底,問我到底是什么時候釣的?!?/span>

“那是當然,做買賣的嘛?!?/span>

“我說是昨晚釣的,又問是昨晚的早晨,還是昨晚的中午?!?/span>

什么?”

“既然是昨晚,應該是晚上了。然而,店老板似乎不這樣認為。我說是昨天夜里,結果他說,昨天夜里,那不行了?!?/span>

“不對呀?!?/span>

“費了不少口舌,老板才明白,原來是昨夜釣的,那就收下吧。原來,他們那個地方的方言是把昨天說成前天,把昨晚說成昨天,昨夜才是昨晚?!?/span>

“有這等事兒?”

“這就不大清楚了。結果談妥了,老板還說這鰻魚真好,樂得屁顛屁顛的。我飽餐了一頓鰻魚蓋飯。臨走鰻魚店的老板又和我商量,說這鰻魚特別好,能不能再送些來。然后送我一個飯盒,裝了十串,說要你這么多鰻魚不好意思,你拿回去當個禮品?!?/span>

“心眼兒不錯?!?/span>

“這回我拿著飯盒去找旅店。因為是不花錢旅行嘛,所以不能花錢。把烤鰻魚作謝禮,也許有人愿意留我住下。您知道我已經(jīng)一宿沒合眼,困極了。”

“后來呢?”

“走了兩三家旅店,都被拒絕了。最后總算找到一家寒酸的小店,人家仔細看了飯盒里的東西,同意留我住宿了。”

“那太好了。”

“我在那個店,踏踏實實地睡了一覺,睜開眼已經(jīng)是傍晚時分了。于是跳起來,拿上漁具,又去了昨天的河邊。”

“你又去了?”

“是啊。鰻魚店讓我再去送鰻魚,旅店也高興,我總得知恩圖報啊?!?/span>

“是這個理兒?!?/span>

“釣了鰻魚,去烤鰻魚店;在鰻魚店吃了飯,分一半烤鰻魚帶回旅店,睡覺。如此生活就開始了?!?/span>

“什么,不是一天兩天?”

“是呀,如此這般,持續(xù)了一個星期?!?/span>

“這也太離奇了?!?/span>

“日子一天天地過去了,我問自己,今后自己究竟會怎么樣呢?因為每天就是從河邊到鰻魚店再到旅店,這個三角形走完,一天工夫就過去了,僅此而已,而且越來越覺得從這樣的生活難以自拔。”

“是啊,人都會這樣的?!?/span>

“一想到自己要永遠從河邊到鰻魚店,再到旅店地走下去,就不寒而栗。一天早晨,我出了旅店沒去河邊,而是順著海岸線開始一直往南走。”

“哦。”

“那次的不花錢旅行,目的是沿著海岸線走,看看繞九州走一圈需要多少天?!?/span>

“結果用了多少天?”

“從博多的西公園出發(fā),在第56天繞九州一圈,又從西公園反方向的入口回來了。因為途中經(jīng)歷了宮崎的鰻魚生活,所以大約50天可以繞九州一圈?!?/span>

“這一趟可不容易啊?!?/span>

“是啊。后來我又徒步繞四國,也是不花錢旅行。今年夏天,準備來一個環(huán)繞北海道海岸線的旅行。這次時間要長,我已經(jīng)做好了精神準備。”

“這可非同小可。注意點兒,別給別人添麻煩。什么時候出發(fā)?”

“明天從東京乘火車出發(fā)。到函館開始不花錢旅行?!?/span>

“那就祝你一路平安?;貋砗笤?span >來玩?!?/span>

“好,那我就走了?!?/span>

再見?!?/span>

“再見。先生也多保重?!?/span>

1967年6月30日、7月7日連載

一個記憶

1956年秋,我拖著筋疲力盡的軀干在阿拉伯沙漠“流浪”。離開日本已經(jīng)快一年了。在美國處理了頗讓人費心勞神的工作后,經(jīng)歷長途跋涉來到英國,在倫敦度過8個月的寄宿生活。然而持續(xù)的疲勞逐漸轉(zhuǎn)化成抑郁的神經(jīng)衰弱,因此我毅然決定結束這種生活,收拾行囊,奔赴中東。

可是事不湊巧,由于蘇伊士動亂爆發(fā),預定飛往巴格達的航班在離開倫敦的前一天取消了。這也難怪,飛機為加油中途應該??康拈_羅正遭受英國空軍轟炸。

無奈,我回到已經(jīng)退房的宿處,在沒有鋪蓋的床上度過瑟瑟寒夜,第二天又趕赴機場,看有沒有辦法去伊拉克。所幸打聽到,伊拉克航空公司僅有一架飛機要繞道北方航線返回巴格達。我總算上了這架從頭到腳茶褐色的簡陋飛機,義無反顧地踏上了赴中近東的旅途。

乘客除了我以外,只有兩個英國護士和3個阿拉伯人,看樣是因突然動亂急著返回伊拉克的。我們連經(jīng)停地也不知道,第一次加油在維也納著陸,然后是伊斯坦布爾,都是在著陸后才知道的。離開伊斯坦布爾后,為了避免危險,機上的所有燈火都熄滅了,幾個乘客在黑暗中忐忑不安,緘默,沉寂,一動不動地聽著飛機沉重的隆隆轟鳴。

這架飛機著陸后,巴格達機場就關閉了。直至重新通航的一個月中,我開始了在伊拉克國內(nèi)的流浪。由于動亂以及與之俱來的反英運動,紛紛攘攘,一片混亂,無從安排行程,所以在伊拉克逗留的一個月,不是旅行而是流浪。

我極度疲乏,而在伊拉克的每一天又是那樣令人震撼。太陽的炎威無情,烤著大地萬物,使一切都變成干巴巴的土灰色,就像隨時可能被點燃的干柴。我正是在這樣的國度,滿身塵土,馬不停蹄地走。暑氣熏蒸中卷揚機聲、碼頭工人的喧嚷聲連成一片的港口城市巴士拉;椰棗林深處清真寺金頂生輝的卡爾巴拉;騎著瘦驢走訪的巴比倫遺跡;在這個干涸的國家僅有的奇跡般的濃濃綠蔭、波影蕩漾的底格里斯、幼發(fā)拉底兩河岸邊;一個喧囂和夢幻奇妙組合的城市巴格達;石油城基爾庫克;可以遠眺北部土耳其雪山的摩蘇爾;女人披黑袍、男人裹白色包頭巾、駱駝、阿拉伯馬、巨大的落日、沙漠里夜間出沒的藍光閃閃的狐貍眼,還有覆蓋在這一切之上的滿天繁星。

蘇伊士動亂一結束,我就坐上巴格達機場恢復通航后的頭一班飛機飛往德黑蘭。面對裸露粗糙的土地、石頭、樹木、街市、房屋和人群等伊拉克的景物早已饑渴的兩眼,看到伊朗的青山綠水,尤其是德黑蘭這個海拔1661米的高原城市時,不知怎樣來形容它的美。垂柳和桉樹在微風中搖擺,樹蔭下流水潺潺,連市區(qū)集市上熙熙攘攘的波斯人的形態(tài),比起伊拉克阿拉伯人的粗獷,都顯得那么斯文,甚至走在街上的驢子馱在背上的水罐形狀、貨郎擔上綢緞布匹的紋樣,都透著孔雀王朝文明的氣息,令人感動。阿拉伯對過去文明破壞殆盡的機理性僵化,與波斯對過去文明一脈相承的柔和,無不形成對照,發(fā)人深省。

從市區(qū)到山后兜風盡興,個把小時就是避暑地西姆拉,它靠近厄爾布爾士山脈。溪畔苔蘚青青,水花四濺,翠筱濡濕;竹籬、松柏和遠處的農(nóng)家草舍,讓人想起奧多摩的高尾山、京都和日本的鄉(xiāng)間。

能在如此美好的小鎮(zhèn)逗留,我連想也不敢想,它使我的積勞和神經(jīng)衰弱像蛻去了一層皮,日漸好轉(zhuǎn)。高原的空氣清新,秋天的陽光和煦,透過林木灑下來,讓我感到時隔一年,我又回到了原來的我。在那美國、歐洲沒有,阿拉伯更不曾有的、獨特的美景與和諧中,我如魚得水般復活了生機,又能寫文作曲了。雖然孑然一身,但并不感覺寂寞。顯然,這小鎮(zhèn)與我投緣。

冬天來了,高原的城市,早晚增加了涼意。此地不可久留,必須重返歐洲,完成未盡的學業(yè)。想到這里,我決定離開情有獨鐘的德黑蘭。最后的夜晚,我隨腳逛到街上。心想:在這里最后品嘗一次我喜歡吃的類似烤鰻魚的烤羊肉蓋飯,和來自厄爾布爾士山脈那邊的黑海美味魚子,再找一個地方獨酌,與這個讓人戀戀的城市告別。

我在常去的一家餐廳用過餐后,經(jīng)店家指點又來到街上,順著打聽好的路,摸到一家相當講究的專門酒家,準備在最后一夜獨酌暢飲。它不是酒吧,不是夜總會,也不是酒館,大概叫酒樓最合適。

酒樓里十分寬敞,在煙氣和酒氣籠罩下,足有數(shù)百號男女聚在這里,共度良宵。

巨大的墻壁上,東一塊兒西一塊兒地掛著波斯壁毯,象征天穹的吊燈發(fā)出柔和的光環(huán),身著波斯民族服裝的小樂隊,正在演奏著奇妙的旋律。我找了一個僻靜角落,背靠細密的鏤空雕屏,在桌前坐下,從身著古老波斯服的服務生送來的葡萄酒菜單中,點了阿拉克燒酒。我看著他肥大、脹鼓鼓的褲子,腳尖細細向上翹的鞋,還有腰間掛著的偃月刀,心想:這個國家的人是在什么時代穿過這種服裝呢?在伊拉克,阿拉伯服裝還很常見;而在伊朗,男人幾乎都穿西服,女人也有別于伊拉克清一色的黑袍,穿連衣裙的人也不少,盡管在頭上仍包著圍巾,但是白圍巾上帶著花點兒的、粉色的都能見到,古老的服裝經(jīng)過改革,成了新時尚,看著那么舒心。我想,包括日本的東方服飾都不便于行動,所以全歐化了。在日本、新中國或者朝鮮、中近東,男人的服裝要么西服要么軍裝,這當然無可厚非,但是將本國傳統(tǒng)服裝進行現(xiàn)代化設計并成功的天才,就不能在哪個國家出現(xiàn)一位?正想著,我要的阿拉克燒酒來了。

阿拉克燒酒是用椰子的果實釀制的。來伊朗之前,我在阿拉伯就領教了它。過去南蠻人帶來了阿刺吉、珍陀酒,據(jù)說珍陀是紅葡萄酒,那么阿刺吉一定是阿拉克燒酒吧,想著這個酒,再喝著就更帶勁兒。我還想起了在巴格達相識、從埃及來的舞女,是她總想把我灌醉,說什么喝了這個酒涼快。

酒樓中央的天穹形大吊燈下,表演開始了。舞起偃月刀、節(jié)奏激越的男子群舞和薄紗霓裳、翩翩起舞的女子的舞姿,博得陣陣喝彩。

突然鑼起,節(jié)目一變,搬出來各種道具,5個人在緊繃的氣氛中上場。看樣子是歐洲來的藝人,以身著緊身背心的金發(fā)中年男子為中心,半裸的膚色淺黑的女人和為首約10歲左右的3個孩子,5個人手拉著手,站成一排,應著觀眾的掌聲登場了。好像是一家子。

送來另一杯阿拉克燒酒的服務生在我耳邊說,這是德國人的表演,厲害!時間不早了,這個節(jié)目似乎是酒樓今晚的壓軸戲。

節(jié)目是從非常危險的飛鏢術開始的。先讓半裸的女人站在木板前,男人使出全力,擲出飛鏢。嗖,嗖,聲音可怖,飛鏢毫不留情地扎在女人的耳旁、頸旁。女人微微叉開腿站著,在白白的大腿之間,也插著幾把鋒利的短劍。第一景就讓人心驚肉跳了,緊接著在蒙住雙眼的孩子頭上放一只蘋果,要用飛鏢打掉這個蘋果。一想到飛鏢不小,萬一失手擲到孩子臉上……我嚇得無法正眼看。而且不是一個孩子,3個孩子依次在肩頭、掌心放上蘋果,站好了。每次飛鏢銀光一閃,不是蘋果被打掉,就是被釘在墻上,技藝相當高超,然而讓人看得心驚膽戰(zhàn),我一心期盼著表演趕快平安結束。表演歷來如此,難度步步升級,女人的兩手兩腿分開固定在圓盤上,在圓盤不斷旋轉(zhuǎn)中將幾十只飛鏢擲向圓盤;最后男人蒙上雙眼,向站在木板前的女人和3個孩子的空隙投擲飛鏢,或擲飛鏢把女人叼著的香煙劈成兩截。隨著難度的提高,觀眾又是吹口哨,又是跺腳、喝彩,但是我光害怕了,顧不上欣賞,而且對觀眾為這樣危險的表演而歡呼雀躍,開始感到憤怒。我想,這個德國人帶著妻小過如此危險的賣藝生活,他到底遭遇了什么命運,從歐洲遠涉沙漠流落到中東小鎮(zhèn)?這樣流落下去,等著他們這一家的會是什么?他們的夢想是什么?想著想著,心里一陣酸楚。

表演結束了,一家人在鼓掌和歡呼聲中退場了。我一個人喝著阿拉克燒酒,心里惦記著德國人一家,漸漸地有了醉意,而且到了關門的時間,便結了賬,一個人來到德黑蘭的街上。我準備明天一早上路,還要回宿處整理行囊。

冬天將至的德黑蘭深夜,那天也是滿天星斗。我透過林蔭道桉樹的樹梢,仰視著如織的繁星,加快腳步。

猛地,我發(fā)現(xiàn)了走在我前面的一伙人。仔細一看,原來是緊緊地抱在一起的男女,和3個搭肩摟背、緊隨著兩個大人的孩子。我馬上認出來了,像大雞護小雞似的這5個人,就是剛才表演那場可怕節(jié)目的德國人一家子。

我跟在他們身后走了一會兒。

“小心腳下?!甭犚妺寢屨f的德語。

“再過來點兒,不快一點兒回家睡覺,身體可吃不消?!边@是爸爸和藹的聲音。

在十字路口,我們走到一起。德國人一家好像直走。我要在十字路口向左拐回住地。兩個大人和我的眼睛相遇了。德國人夫婦的眼睛透著和氣、安詳。

雙方幾乎同時,在要分手的十字路口互相打了招呼然后在分手之際又用德語互相道“晚安”。

在星光下,5個人手挽著手消失了。

我想一結束在歐洲的學業(yè),就盡快返回日本。家里人在等我哪。我感到,長期困擾我的神經(jīng)衰弱,那最后一滴的殘留也從身體表面向德黑蘭的夜空消失了。

1967年8月11日、18日連載

能喝一點兒酒,沒有也過得去,因此我不算喜歡喝酒。相比之下,煙癮很大,沒有就受不了,所以我認為自己喜歡吸煙。但是,如果對世上的男人分成酒徒、煙鬼、茶癖三大類的話,我歸入茶癖類該不成問題。我喜歡喝茶,從早到晚咕嘟咕嘟?jīng)]完,可謂嗜茶成癖。

茶,種類繁多。除了西式紅茶外,隨便想到的就有末茶、上等玉露、普通意義的煎茶、經(jīng)過幾輪采摘剩下硬梗做成的所謂粗茶,以及將這種茶焙了以后的粗焙茶等。末茶的飲茶程式十分繁復,但是因此就忽略了程式又不好喝,所以不宜日常飲用;而玉露和煎茶喝了動輒失眠,也不宜常用;歸根結底,平時能大量、管夠喝的茶就剩下粗茶或粗焙茶了。工作中,我在案頭放著把大茶壺,把茶倒在一只大茶碗中先咕嘟一通,工作告一段落又咕嘟一通,再回到工作也咕嘟咕嘟,工作結束還要咕嘟咕嘟,總之,不管什么時候只圖喝個痛快。自己有時也擔心,喝這么多茶,會不會破壞胃液,引起消化不良?但是人的內(nèi)臟和分泌似乎安排得挺合理,盡管如此沒完沒了地喝茶,卻從來也沒壞過肚子。

最近,興致大增,在喝膩了粗茶和粗焙茶時,又開始過中國茶癮。去年到中國旅行之際,認識了中國各種茶,實在好喝,回味無窮,所以每到橫濱或東京必買來各種中國茶。頗似粗焙茶口味的鐵觀音,品質(zhì)上乘、口味清淡的龍井,獅子峰的綠茶,安徽的祁紅,云南的普洱茶,統(tǒng)統(tǒng)要挖空心思弄到手。其他諸如有菊香的菊花茶,有玫瑰香的玫瑰茶,最常見、俗稱茉莉花茶的茉莉花香片茶等也弄來,和日本茶比著換著喝,太過癮了。

紅茶應該同是茶樹上的葉子,經(jīng)過發(fā)酵變了紅色,但口味居然相差如此懸殊,實在讓人費解。最喜歡紅茶的要數(shù)阿拉伯人和英國人。到阿拉伯國家,隨處可見茶樓里留著大胡子、頭裹白色包頭巾的中老年人喝茶聊天的景象。嘗一口,感覺是一種煮過頭的紅茶味兒,也要放糖。

英國是喝茶出了名的國家,無論在銀行還是公司,都十分重視下午茶歇,要休息;一般在飯店里,下午4點也供應茶,而且這項服務包括在住宿費中。以前在倫敦生活期間,我向房東家的管家婆請教過:泡紅茶的規(guī)矩多,其中講究最甚的是絕不能把水壺拿到茶壺跟前去沏,向茶壺沏水必須把茶壺拿到水壺跟前。這不是因為不好看,或者怕燙著,似乎有什么近乎迷信的理由。因為我常常忘了規(guī)矩,沒少挨管家婆說。管家婆有個愛好,就是用茶碗里沉下去的一點兒茶葉末生成的紋樣算命,每天早晨都盯著我的茶碗相看,掐算這一天的運氣。

同是茶,我更喜歡綠茶,勝過紅茶。顏色多少也有一些關系,還因為紅茶有放糖的習慣,讓人受不了。當然可以不放糖,但是不放糖的紅茶又嫌苦澀難喝。

去法國時,有一種近似綠茶的飲品,在喝膩了咖啡和紅茶的時候,很管事兒。它的名字是Verveine和 Tilleul,稍稍像樣一點兒的咖啡店里肯定有,連藥房、雜貨店都有售,買回來用開水一沖即飲。

Verveine 是植物學上的馬鞭草葉曬干制成,沏上開水就是一種略帶芳香的清淡飲料。它也是日本常見的雜草,在日本把這種植物的葉子曬干煎了,很早就用作通經(jīng)藥或消腫用的民間偏方了。

Tilleul是類似菩提樹、日本名為椴樹的樹葉曬干制成,與Verveine同樣一沖即飲。它有極淡的類似蓖麻子湯的味道,但不討厭。Tilleul也是日本山地自生的喬木,有的地方做腸胃藥,也是煎服。

這兩種東西,在法國孩子生病時也當民間偏方用,而在咖啡店會像上紅茶一樣和糖一起端來,若作為綠茶代用不放糖即可。這兩樣東西在去年游巴黎時購得,還有許多,有時對日本茶和中國茶都夠了的時候,就喝它調(diào)節(jié)口味,并為熱飲料如此豐富而滿心歡喜,一飲而盡。

既然此稿已畢,何不泡上一杯茉莉香片茶?

1967年10月13日

一衣帶水

我仰臥著看天花板。涂著白灰的天花板上留下似乎是雨水滲出的污漬,那淡茶色的形狀讓人產(chǎn)生聯(lián)想,但究竟是什么又說不清。污漬有兩塊,一個呈紅薯形,細長;另一個在紅薯尾巴變細、消失的地方再過去一點,伸出一塊像巴掌或者常春藤的形狀,這個紅薯和常春藤的位置、形式、狀態(tài)似乎像什么。到底像什么?本想動動腦子,但又一想象什么都無所謂。當我起身準備回到隔壁房間的書桌前時,驀地想起來:兩塊污漬的位置、形式、狀態(tài)很像在地圖上常見的庫頁島和北海道。

于是我又重新仰臥,把兩塊淺茶色的污漬看成庫頁島和北海道,并在天花板的余白上想象著整個日本國土。北海道的南面是一直向西蜿蜒延伸的本州,那里是四國,那里是九州,還有星羅棋布的佐渡、伊豆七島、隱岐、壹岐、對馬等孤島,從九州向南,薩南群島和西南群島相連。如此看來,今天的日本與“樺太”即庫頁島、朝鮮歸屬日本的當年不可同日而語,與那時相比可是窄多了,雖說隔海相望,但與別國也是近在咫尺。這一點讓我心里放不下。

我一骨碌爬起身,拿出日本地圖仔細查看,然后準備出行。去看看現(xiàn)在的日本與別國距離最近的地方,這就是旅行目的。

太陽就要落了。我久久地站在上見山口,感受著籠罩在周圍夕暮中的柔和光色,它正在漸漸地變成暗青色。

經(jīng)過在波浪上顛簸兩個半小時,我從壹岐來到對馬,又在嚴原碼頭匆匆上了車直奔上見山口。對馬處處風景如畫,這里因視野最開闊而知名。為了趕在天擦黑前,我在夕陽中馬不停蹄,盡管淡青的色調(diào)開始融入空間,但是我畢竟站到這里,就在山口的狗尾草仍輝映著琥珀紅的時刻。

夕陽西斜的天邊,光與影的線條流瀉酣暢,好似要為今天的惜別而歌唱。天空舒朗無風,細聽,上千上萬、幾十萬道霞光好像奔瀉出高頻音,人的耳朵捕捉不到。假如人的耳朵能聽見,那一定是高昂清越的鈴聲。我想:那是秋的聲,空的聲,光的聲。

與日落正相反的方向,天空已經(jīng)降下青色帷幕。徐徐落下的帷幕,橫亙著浩瀚的大海,宣告著今天的結束。海的那面過去40海里,壹岐島袒露著扁平的身影,再過去一倍的距離,隱約可見九州的崇山峻嶺,像水墨畫一樣漸漸融入暮色。

北面可見淺茅灣,上面嵌著無數(shù)美麗的小島,星星點點。早在萬葉時代24 ,它就以淺茅浦見諸文學作品。對馬北半邊上縣的綿延山脈與這條美麗的海灣一水相望。我到這里才知道對馬比想象的大,它有十多個鎮(zhèn),人口逾6萬,由上縣和隔著淺海灣南半邊的下縣兩部分組成。我從壹岐過來,為它的地勢與壹岐相差之懸殊而吃驚:壹岐有柔和的白沙青松,日本韻味甚濃;而這里咄咄逼人的山勢,說怪異也不為過的彎曲復雜的海岸線,都讓人想到在畫上、文字里熟悉的朝鮮半島,表現(xiàn)了截然不同的氛圍。它不僅在地勢上,還在生物學上有與大陸相通的野生動植物——高麗雉和山貓類,而壹岐只有與日本本土相同的生物。不難理解,在生物學上的邊界橫跨對馬海峽,印證著古代地理。

晴空萬里時,由此向西可以眺望朝鮮半島。過到上縣,在最北端的比田勝山上可以看見更靠近一些的釜山,大概因為近得能看見的緣故吧,上縣最北端的海角有“韓岐”之稱。橫在朝鮮半島和對馬之間的是距離更近、現(xiàn)在韓屬的巨濟島。

在西北方,琥珀色的天空下能看見已經(jīng)化作青色、低垂的連線。那究竟是朝鮮半島,還是黃昏的云呢?不得而知。

我回想起早晨的事。今早,朝日新聞的專機載著我從福岡機場起飛,先飛越壹岐來到對馬上空,沿對馬向北和南飛了幾個來回。我有生以來第一次從我國上空看到了朝鮮。巨濟島以及半島就浮現(xiàn)在近在眼前的碧波中,這讓我更深切地體會到我國與別國的近距離。

眼見著上見山口沒入暮色蒼茫之中。至壹岐的海面上,不知不覺間亮起一片釣烏賊的漁火,數(shù)不勝數(shù);朝鮮方面落下了夜幕。

該回下榻的旅館了。

車在暗黑中駛向嚴原的街區(qū)。

夜深人靜。在嚴原下榻旅館的一間客房里,我在床上睜著眼睛看著頭上方。周圍的房間,包括整個旅店甚至整條街,在夜出釣烏賊的男人們走后,闃寂無聲。我剛才點上臺燈,又仔細查看了對馬地圖,這盞燈一關,一切便沉入黑暗。我仰面睜著眼睛。

黑暗中不斷閃爍著珍珠項圈般的光群?;芈灭^之前在上見山口上看到、在日落歸途中也到處可見的、海面上那茫茫一片釣烏賊的漁火映印在眼底,在黑暗中不斷閃爍。

多美麗的漁火啊。繁星似的漁船,三千燭光的燈火,灑在海面上。能夠看到如此瑰麗的漁火,這是我始料未及的。當上見山口暮色的微光中開始出現(xiàn)漁火時,我被震撼到了。因為根本沒有思想準備,我懷疑自己的眼睛,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事。

出現(xiàn)漁火時,我站在山口正在想著完全不同的事情。我問從對馬陪來的朋友:“日本海海戰(zhàn)也叫對馬海灣海戰(zhàn),指的是哪一帶呢?”

“就在前面的海上。從對馬和壹岐之間的對馬海峽到玄界灘海灣的海島附近,這一片都是戰(zhàn)場。當然,對馬可以聽到雙方艦隊的隆隆炮聲,從觸礁的俄國戰(zhàn)艦上繳獲的大鐘,直到最近還給中學用來報時哪?!?/span>

就在這樣的對話中,漁火先是星星點點,最后是洋洋灑灑,點亮整個海面。過去在這個海域發(fā)生海戰(zhàn),巨大的水柱、沖天的火光此起彼伏,鋼鐵炸裂的聲響直沖云霄,上演的是惡魔的盛宴。如今人們點起和平的漁火,在追逐烏賊。時光流轉(zhuǎn)中兩者的鮮明對照,使我心中的底片印上了感動的對比。

美麗的漁火,鋪展向無邊無際的大海,要把大海擁抱。

一年前也是初冬的一天,我在北海道,躺在貼近網(wǎng)走的標津岸邊看海。記得這一天是入冬以來第一次有大群天鵝從西伯利亞飛到位于網(wǎng)走附近的濤沸湖,所以應該在11月底前后。我忍著寒冷,蹲守在岸邊觀察,沒有讓大群的天鵝發(fā)現(xiàn)。天要下雪了,灰蒙蒙的。白色和灰色的天鵝密密匝匝地覆蓋在鉛色的水面上,它們把頭埋進水下的泥中,專心致志地啄食著水草。我知道白色的是成鳥,灰色顯得有些臟的是幼鳥。

當天,天晴后的傍晚時分,我來到標津海岸兜風,想在沒有人煙的北面海岸思考。來到標津,果然海邊空曠寂寥,一片茫茫,沙灘綿延著無盡的淡黃色調(diào),灰色的海浪時斷時續(xù)地向岸邊涌來,只有海鷗在夕陽輝映下盤旋翱翔。海鷗似乎瞄著浮出水面的小魚,一旦發(fā)現(xiàn)獵物,飛翔戛然而止,像花瓣一樣飄落下來,激起水花。這種突然的降落方式既調(diào)皮又優(yōu)美。海鷗中成年的白海鷗夾帶著灰色雛鳥。

我躺在海邊看到,在海鷗盤旋穿翔的遠處,大海泛著黯然的銀光。僅僅10海里之隔,龐然大物——蘇聯(lián)領土國后島,突兀矗立,氣勢逼人。那是別國,我看著它想。面對近在眼前的別國難免心驚,同時又思索著今天的日本,它讓周圍的國家變得這樣近了。

在北海道,有好幾個地方可以看見蘇聯(lián)。從根室納沙布海角可以看見最近的、現(xiàn)在變成蘇聯(lián)領土的無人小島——貝殼島,水晶島、秋勇留島也清晰可見。近到用望遠鏡可以看見蘇聯(lián)士兵在洗衣服,還能看見類似兵營的建筑物、要塞。

從稚內(nèi)以及稚內(nèi)到利尻、禮文島的渡船上,可以真切地看見庫頁島。

從對馬能看見朝鮮,從北海道能看見蘇聯(lián)。還有一個地方可以看見臺灣。即沖繩以遠、位于八重山群島最南端的與那國島。

前年春天,我乘美國空中航線藍色支線航班,經(jīng)宮古島、石垣島,飛越西表島上空,到了與那國島。我曾以《與那國紀行》為題,在當時的“煙斗隨筆”中寫過這個在臺灣和西表島之間恍若被遺忘的、浮在海面的島,到這個孤島的最大目的是想看看海那邊的臺灣。

在與那國島的幾天,天空陰沉沉的。來到島上的第二天,遇上乘西風從大陸刮來的黃沙。這種被稱為蒙古沙的細黃沙在島上下了一整天,連天空都給染成豆面色。島上人說,那是蒙塵。

我每天焦慮地站在懸崖上,想看見臺灣。臺灣始終不肯露面,但是在我要離開的那天早晨,它那巨大的身影,在陰郁的天空下終于顯露出來。我達到了目的。

我滿意地告別了南海之島。

從對馬回來的這一天,我又躺著看自家的天棚出神。

從北海道能看見蘇聯(lián),從對馬能看見韓國,而從與那國島能看見臺灣。

能看見?!@看似平常的事,果然平常嗎?

能看見?!矣X得非同尋常,可真的非同尋常嗎?

我走遍了日本的所有角落。那里有被遺忘的渺無人煙的沙灘、山口、絕壁,而走到哪里都有狗尾草。微風搖著狗尾草,寂寞凄涼。從那里隔海與別國相望,有島嶼,有半島,有山巒,也可以說僅此而已。有的在陰霾下茫茫然地,有的在毫不掩飾、咄咄逼人地,有的宛如晴空中的浮云或飛霞,朦朧卻不含糊、異常真切地把別國印在我的眼底??匆妱e國,這也許理所當然,不值一提。從一個浮在海上的小國,即便看到了海對面的別國也不足為奇,但是它在我的心中卻激起了波長不等的層層漣漪。因為我在自己國家的領土上,在自己的眼皮底下,看到了本來只是概念上應該在遠方的別國。

我想到日本擴張的時代。朝鮮、庫頁島確實一度曾是日本的領土。毋庸置疑,它們屬于日本的時期只有短暫的時間,本來庫頁島是庫頁島,朝鮮是朝鮮人的國家。雖然暫時屬于日本,但不同風俗、習慣、語言的人居住生活的那片土地,本來就是別國。這次戰(zhàn)爭的結果導致日本的“縮小”。從日本人認為擁有殖民地是天經(jīng)地義的想法看,日本確實縮小了;但是從世界常識看,則是“還原”日本以本來的面目。因這場戰(zhàn)爭的結果而同樣改變了國界的,比如德國、越南、朝鮮——居住著同一民族、講同一種語言的國家被割裂,人為強行劃定新國界的也有,但這與日本的情況性質(zhì)完全不同。日本是發(fā)動戰(zhàn)爭并徹底失敗了的國家,它喪失的土地卻少得驚人。然而,其結果使今天的日本置身于僅幾海里之隔,便能看到3個國家的位置。親身感受到這個事實的現(xiàn)在與過去相比,我的心中蕩起了不同波長的水花。不錯,看到別國,使我確實深深領會了日本與蘇聯(lián)、韓國的近距離。這是連小學生都懂的道理。但是與看地圖相比,實際走到日本邊緣的各點即能看到三個外國,這令我震驚。而且,我知道了以肉眼這樣一個相當原始的尺度,可以衡量自己的國家和別國距離的事實,開始對自己的國家和生活在那里的我們自己引發(fā)感慨。在知道這個事實之前,這樣的事是不曾有過的。

也許有人為別國近在咫尺而膽戰(zhàn)心驚,然而我絕不認同;也許有人認為與別國距離太近,必須擴充軍備,然而我絕不認同。我在深思一個認真的、我們自身的問題:在日本有限的面積上,每個日本人究竟應該如何謀求自身的發(fā)展?謀求國家的發(fā)展?

日本人與生俱來生存在四面環(huán)海的島國,邊境意識很淡薄,這與整天生活在與鄰國接壤環(huán)境中的歐洲人不同。邊境一詞,往往讓人感覺是在說遙遠國家之間劃定的疆界,聽起來很有異國情調(diào)。但是事實上,盡管隔海相望,實際上國境也是不折不扣存在的。更廣義地看,邊界何止限于國家之間,它也儼然存在于國內(nèi)的縣之間、鎮(zhèn)之間、家庭之間,存在于家庭中的各個房間之間、住在那里的人與人之間,甚至更可悲的——人心之間。我想,只有在這個界限內(nèi)不斷錘煉自己,才能使界限內(nèi)越來越寬松怡然,才是避免隨便越界、釀成悲劇的愚蠢行為的唯一方法。連我們現(xiàn)在活著,說到底也是在生與死界限的此岸而已。

我躺著仰視著白色的天花板。在天花板的余白上,浮現(xiàn)出已故高見順《寄自死亡的深淵》中的一首詩:

在生與死的邊境,

究竟有什么?

比如國與國的邊境,

戰(zhàn)爭中從泰國和緬甸邊境的

森林中穿過時,

看見,

那里什么也沒有。

沒劃著邊界線

通過赤道下的大海時,

也沒看見特別的標志。

不,

那里有的是

美麗湛藍的大海;

泰緬邊境上有的是

美麗蔚藍的天空。

驟雨過后

天空架起了彩虹。

生與死的邊境一定也架著彩虹,

哪怕我的周圍

還有我自己

是那荒蕪的森林……

隨著這首詩在我心頭響起,那連著別國、一衣帶水的湛藍色,現(xiàn)在已成了難忘的景色,在我心底蕩漾。

1968年1月5日、12日、19日連載


1 萩原朔太郎(1886—1925),日本詩人。其詩多為口語自由體,對詩歌形式的改革有很大影響。

2 彥火火出見尊,即山幸彥,日本神話中的神祇,與海神女兒豐玉姬結為夫妻。豐玉姬臨盆之際,進產(chǎn)房前囑丈夫不得偷看,而山幸彥好奇偷看,結果看到一條八尋鱷魚,驚愕不已。豐玉姬得知夫君見了自己原形,羞愧難當,便留下孩子回了龍宮,不再相見。

3 與平是《夕鶴》男主人公。貧苦農(nóng)人青年與平在大雪深山救起一只受傷的鶴,后來這只鶴變成美麗的姑娘成為他的妻子。為報答救命之恩,鶴妻用自己的羽毛織成珍貴的千羽錦,但約定紡織時不許偷看。貪婪的商人挑唆與平逼迫鶴妻織更多的千羽錦,與平違反誓言,偷看鶴妻紡織,于是鶴妻現(xiàn)原身飛走。

4 俄耳甫斯是古希臘傳說中的色雷斯詩人與歌手。其妻因被毒蛇咬傷致死,俄耳甫斯便舍身進入地府。他演奏金琴,感動了冥王冥后,答應他的請求,但叮囑他領妻子走出地府之前絕不能回頭看她,否則將永遠不能回到人間。俄耳甫斯狠心不理因蛇傷一路不斷呻吟的妻子,就在即將穿過死關重返光明的樂土時,終于禁不住妻子的埋怨,回身正想擁抱妻子時,突然一切像夢幻一樣消失,死亡的長臂又將他的妻子拉回死國。

5 馬事公苑設于1940年,是以普及和振興馬術事業(yè)、培養(yǎng)騎手為宗旨的培訓基地,自1964年東京奧運會后成為馬術競技場地,地點在東京下北澤。

6 即谷崎潤一郎(1886—1965),東京生人,日本近代小說家,唯美派文學主要代表人物之一。代表作有《刺青》《癡人之愛》《春琴抄》《細雪》等;《源氏物語》現(xiàn)代文譯者。1949年獲文化勛章。

7 透納(Turner,1775—1851),英國著名風景畫家,印象主義與抽象繪畫藝術的先驅(qū)。

8 夏目漱石(1867—1916),日本小說家。代表作有《吾輩是貓》《哥兒》《虞美人草》《三四郎》《從此以后》等。

9 血盟團:1930年以日蓮宗井上日召為主導成立的右翼民間組織。倡導“國家革新主義”,以農(nóng)民為對象進行宗教形式啟蒙教育,為實現(xiàn)昭和維新主張“一殺多生”(殺一要人拯救民眾),實行“一人殺一人(人盯人)主義”。1932年2月9日刺殺了前藏相井上準之助,3月5日刺殺了三井合名會社理事長團琢磨,并聯(lián)合海軍年輕軍官于5月15日襲擊政友會、警視廳、日本銀行,刺殺了首相犬養(yǎng)毅,由此政黨政治告終,開啟了軍部主導時代。

10 上海事變:此處指發(fā)生于1932年1月28日的一·二八淞滬抗戰(zhàn),又稱一·二八事變。

11 天長節(jié):天皇誕辰日,源于奈良時代光仁天皇,曾廢止一段時間,維新政府時又恢復,并在1893年正式成為國家節(jié)慶。因各時期天皇誕生日不同,天長節(jié)也隨之變化。明治天皇時為11月3日,大正天皇為10月31日,昭和天皇時則為4月29日。

12 六方:亦稱“六法”,是指歌舞伎主角在花道上用揮手抬足的步伐,從花道走向花道出入口處幕簾的步法。

13 狐六方:歌舞伎仿狐貍動作離開花道的步法。飛六方亦是歌舞伎步法,系兩手兩足大幅度擺動,夸張地表現(xiàn)走路動作的姿態(tài)。

14 井伏鱒二(1898—1993),日本小說家。代表作有《鯢魚》(1923)、《黑雨》(1965)等。

15 太宰治(1909—1948),日本小說家。代表作有《晚年》(1936)、《斜陽》(1947)、《人間失格》(1948)等。

16 恰彼克(Karel ?apek 1890—1938),捷克斯洛伐克小說家、劇作家。20世紀30年代參加反法西斯戰(zhàn)爭,有長篇小說《大戰(zhàn)鯢魚》,劇本《白色病》《母親》等。

17 森鷗外(1862—1922),日本小說家、戲劇家、評論家、翻譯家。代表作有《舞姬》《雁》《山椒大夫》等。

18 即收于本隨筆中的《盲信》(1965年5月14日)。

19 日文“逗子”與“壽司”發(fā)音相同。

20 高見順(1907—1965),日本小說家、詩人、評論家。代表作有小說《應該忘記過去》《在什么星星之下》,詩集《寄自死亡的深淵》。

21 先得女孩后得男孩之意。

22 弗朗茲·萊哈爾(lehar Franz,1870—1948),匈牙利音樂家。代表作有《金與銀圓舞曲》(1902)、《快樂的寡婦圓舞曲》(1905)、《盧森堡圓舞曲》(1909)。

23 若山牧水(1885—1928),本名若山繁,日本著名歌人;代表作有《海之聲》《別離》《山櫻之歌》。

24 萬葉時代:以日本最早的和歌《萬葉集》為特征的時期。從600年至759年共分四個時期,以奈良前期(710—733)最為興盛。代表作家有額田王、柿本人麻呂、山部赤人、山上憶良、大伴旅人、大伴家持等。


上一章目錄下一章

Copyright ? 讀書網(wǎng) www.autoforsalebyowners.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備15019699號 鄂公網(wǎng)安備 4201030200161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