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心在乎學生的大學
1983年的云南林學院,是一所年輕得無法再年輕、普通得無法再普通的本科大學,直接歸屬當時還健在的林業(yè)部管轄。然而,我這么描述母校,恐怕有違長官意愿,甚至還會傷及部分愛校及烏之人。他們有人也許會說,就連落魄不堪的阿Q都不忘念叨,祖上也姓趙,也曾闊氣過,偌大一個林學院的來頭難道還比不上魯迅筆下的趙阿貴嗎?他們這么說,是因為還愛著過去的大學,我不想這么說,是因為我愛著現在和將來的大學。
想來,我們的通俗文化里有一條不成文的規(guī)矩,這規(guī)矩有如嗜酒之人追求酒的品質一樣,越是陳年老窖越是珍品。在這種文化精神的影響下,個人和集體都講究歷史,講究背景。于是乎,有歲月積累、有資歷來頭,就成了無形資本,令人敬畏,讓人艷羨。
有些個人總愛吹噓自己家世,開口閉口說他家祖宗十八代以前有人在朝廷為官,是位了不起的大臣。這些人不是阿Q本人就是阿Q的傳人。
有些像今日某些大學這樣的集體單位,明明才幾十年,甚至十來年的歷史,卻偏偏要打扮成百年老店或老校,與那倒霉的、處于暮年的大清帝國扯上點關系,以示其祖上也姓清,曾經也許闊氣過。這些單位或學校其實是由阿Q掌控著。
我愛的大學不是阿Q式的大學。
云南林學院于1980年才招收第一批本科生,直到我們83級進校時校園里才有了完整的四屆學生同在的局面??奢o導員在介紹學校背景時,在時間軸上,卻把學校追溯到了1939年國民黨時期的云南大學森林系;在空間關系上,把1958年成立的昆明農林學院和1973年南遷的北京林學院扯上了關系。1978年北京林學院遷回帝都后,留下了少許力量,成立了云南林學院。
其時,我們并不在乎學校有沒有悠久的歷史,而特別在乎的是學校到底在乎不在乎學生。一所大學,就算其祖上扯不到清朝那里去,就算其祖上不姓清,也沒怎么闊氣過,只要她特別在乎她的學生,那么,這所大學肯定是學生心目中的好大學。
我站在學生的角度看,上個世紀八十年代的云南林學院算得上好大學。因為,那時的林學院真的很在乎學生,學生也很在乎學校,在乎老師。這種在乎不是文字或口頭上的在乎,而是心與心之間的在乎。
林學院的老教授們并非專門蜷縮在自己空間里做學問。他們會時不時地來到學生宿舍,與學生交流交流,了解我們的想法與需求。我們剛入校時,很多學生由于這樣或那樣的原因,帶的行李不齊全。當老師們來到宿舍時發(fā)現,好多學生的床鋪上沒有墊褥,沒有床單,就直接睡在硬木板上時,說出的話讓我們感動得掉淚?!澳銈兪茏锪?,是我們想得不周到。睡在這樣的硬板上,我們很難過?!卑l(fā)現這種情況后,老師很在乎這事。學校很快就給我們發(fā)放了墊褥、床單等。
只是在乎學生睡得好不好,這不是好的在乎。林學院的老師很在乎學生怎么學。
我們的課程不多,常常是上午上課,而下午和晚上由學生自己支配,進行自習。每門課的老師都會根據學生的情況,來建議課后要完成的任務。現在想來,我從生物學科開始學習,最后成為大學的英語教授,這在很大程度上卻要歸因于云南林學院的辦學特色,讓我的個性得到了發(fā)展。我的專業(yè)本來是經濟林業(yè)專業(yè),大類歸在林學類,屬于廣義的生物學科,可是,我在大學期間特別喜歡大學英語和大學語文這兩門課。我沒有受到專業(yè)的局限,林學院當時的師資隊伍直接或間接地影響了我。
當時的林學院有四位教授,在林學界屬于頂尖級人才,在學生中享有“四大金剛”的威名,他們早年要么在美國留學,要么是國立中央大學的高才生。他們的專業(yè)水平和治學精神間接地影響著那時還算單純好學的一批批年輕人。
那時的年輕人,剛剛才從偉人崇拜中走出來,在精神寄托上正如剛斷奶的孩子,總是要尋找新的營養(yǎng)源泉。大學里有水平兼有愛心的教授,自然就成了年輕人的崇拜對象。徐永椿、曹誠一、任偉、吳依等教授,他們的學問特好,英語特棒,能夠直接與國外專家進行學術交流。這確實讓我們崇拜得五體投地,內心暗自要求自己也要像他們那樣有水平。
我對英語課特別用心,上課的老師劉亞翠教授是獸醫(yī)專家,早年在教會學校讀書,后來畢業(yè)于國立中央大學。她教我們英語雖然是從最基礎的開始,但是她也經常推薦一些英文名著給我們閱讀,因為她很在乎不同層次學生的學習要求。只要對老師有崇拜感,那么老師的話就有效力。劉老師推薦的英文名著,我讀了不少。
老一代的林學院教授多為人很謙和,做事很細致。我們的氣象學老師王利溥教授,是北京大學國學名家王利器的親弟弟,要在新學期給我們開課。正值新學期開始的前一天晚上,我們班上開班會,外面下著雨。王老師卻冒著雨,早早地就來到班會所在的教室外面等待,一直等到班會結束,然后才進來與我們進行上課前的溝通。他的課其實安排在開學的第三天,他這么早就急切地要來同學生交流。這種敬業(yè)精神,在現在的大學恐怕不多見了。
王利溥老師其實一輩子是名副教授,但我們特別愿意稱他為教授。他有上進心,由于歷史的原因,耽誤了他的職稱,但他一直兢兢業(yè)業(yè)。相傳,就在他退休后離開人世時,他的遺言令人感慨不已?!拔疫@輩子別無遺憾,遺憾的是沒有成為正教授,這證明我的學問還不夠?!彼€說,他的學問不長進,有些對不起他那成就很大的哥哥王利器。
云南林學院確實很普通,但在這所普通的大學里存在著偉大的精神。但愿這種精神沒有隨著歲月的流逝而流逝。
我的導師陳嘉映先生說,現在的大學正面臨著三種墮落:其一,墮落為職業(yè)培訓中心;其二,墮落為青年娛樂城;其三,墮落為教師的學術名利場。倘若如此,大學就快死了。在瀕臨死亡的大學里,沒有人會真心在乎。
陳老師是說理之人,我一直相信他不會講無根無據的話。然而,我又多么希望陳老師在這點上說錯了話,因為我心中的1983和心中的云南林學院還應該活著。
記至此,窗外樹葉唦唦響,疑似有人很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