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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無悔——大學生活片段回憶

我們的青春 作者:臧棣 等編


青春無悔——大學生活片段回憶

吳同瑞

穿越歲月的風煙,紛亂的思緒飄回四十五年前的春夏之際。那是一個特別晴朗的日子,我接到了北大中文系的入學通知書,真是喜出望外。懷著異常興奮而又忐忑不安的心情,我和一位考進北大數學系的同學結伴同行,從故鄉(xiāng)鹽城出發(fā),乘輪船、火車,經鎮(zhèn)江、南京、濟南,歷經四個晝夜,終于到達日夜憧憬的首都和無限向往的北大。

跨進西校門,眼前突然一亮,挺拔的銀杏、巍峨的華表、宮殿式的建筑,呈現出一派崇高莊嚴的氣象,令人肅然起敬。走過辦公樓東側甬道,映入眼簾的景色更加迷人。未名湖好像很大很大,湖畔楊柳依依,湖水波光瀲滟,博雅塔的倒影在水下搖曳,仿佛深不可測。在以后的日子里,我和同學們無數次地來這里漫步觀賞,感受它的詩情畫意,體悟它的哲理智慧。未名湖文物保護區(qū)薈萃了眾多自然景觀和人文景觀,集中體現了北大校園的自然美和人文美的和諧統(tǒng)一。曾有多少青年才俊、知識精英,在這里發(fā)現美、體驗美、創(chuàng)造美,從而產生了濃濃的“北大情結”。

進校之初,文科新生中的男士,臨時住在小飯廳集體“大宿舍”。來自全國各地攻讀不同系科的新生,彼此交往不多。不少人第一次遠離家鄉(xiāng),置身于全然陌生的環(huán)境里,難免產生寂寞感。中文系高年級的同學猜透了學弟們的心思,主動提議組織一次集體郊游活動。大家興致勃勃地來到西山臥佛寺周家花園。這里是夏日避暑的好去處,樹木蔥蘢,濃蔭匝地,鳥語花香,流水淙淙,同學們尋覓到一塊空地,圍成一圈,席地而坐。領隊學長提議,各人選一個《紅樓夢》里自己最喜歡的人物,講一講為什么喜歡他(她)。同學們操著各種鄉(xiāng)音搶著發(fā)言。有人說喜歡林黛玉的聰慧,有人說喜歡史湘云的豪爽,有人說喜歡晴雯的高潔,有人說喜歡尤三姐的剛烈,也有人說喜歡賈寶玉的純情,七嘴八舌,歡聲笑語,沖破了四周的寂靜。這次活動使我強烈地感受到青春的歡樂、集體的溫暖。此后,我們班、年級組織過多次集體活動,八達嶺登山、昆明湖游泳、郊外遠足野炊、進城觀看演出,每一次都留下了難忘的印象。

入學以后的近兩年里,是我們求學的黃金時期。1956年黨中央號召“向科學進軍”。作為最高學府的北大,學習空氣格外濃厚。同學們從宿舍到圖書館到課堂,“三點一線”,來回穿梭奔忙,搶座位,如饑似渴地向書本、向老師尋求知識的真諦,在智慧的海洋里汲取精神營養(yǎng)。最幸運的是,我們受到了許多名師的教誨。游國恩、王力、魏建功、楊晦、林庚、吳組緗、高名凱、周祖謨、王瑤、朱德熙等蜚聲中外的著名學者都教過我們。他們的學術功力全都深厚,而教學藝術各具風采,也許大體上可以分為兩種類型。一類以王力、高名凱先生為代表,中外古今兼通,講課旁征博引,條分縷析,絲絲入扣,令人信服。另一類以林庚、吳組緗先生為代表,作家型學者,講課擅長藝術分析,聲情并茂,生動有趣,引人入勝。還有的先生教學風格格外鮮明。系主任楊晦先生講文藝學專題課,思如泉涌,滔滔不絕,猶如天馬行空,往往收攏不住,半個學期過去了,“九鼎”還沒有講完。同學們說,聽楊先生的課,好比沙里淘金,必須聚精會神,悟性又高,才能捕捉到先生的思想火花。不管個人風范如何,我們對所有恩師都是衷心仰慕的。

我們的大學生活豐富多彩,專業(yè)學習之外,參加生產勞動也是一門必修課。最令人難忘的是參加修建十三陵水庫。出發(fā)之前,校內做了動員,同學們認識到勞動鍛煉的意義,在思想上、體力上做了較充分的準備。那天傍晚,當我們乘坐的汽車到達目的地時,工地上燈火通明,人頭攢動,熱火朝天的勞動場面和氣氛感染著我們這一批勞動新軍,吸引我們趕緊投入戰(zhàn)斗。開始時,兩個同學抬一筐石頭都感到十分沉重,肩膀壓得疼痛難忍,走起來歪歪扭扭。但是大家不怕苦,不怕累,咬緊牙關,挺直腰板,幾天下來,終于度過了艱苦勞動這一關。到后來,一人挑兩筐沙石,堆得高高的,還能一溜小跑。人人爭先恐后,你追我趕。特別是集體卸車,十幾個人圍著一輛裝滿沙石的大卡車,干勁加拼勁,誰也不惜力,僅用幾分鐘就把沙石卸完、挑走。辛勤勞動付出的汗水換來了收獲的喜悅,眼看著水庫大壩一天天地高起來,同學們興奮不已,真切體會到戰(zhàn)斗集體的力量和勞動創(chuàng)造的價值。類似的勞動鍛煉還有過多次,平谷東高村深翻土地、石景山鋼鐵廠大煉鋼鐵,等等。雖然過多的勞動安排不盡合理,有的勞動本身還違背了科學,但通過勞動鍛煉,增強了體質,磨礪了意志,培養(yǎng)了與工農群眾的感情。我以為,在人生道路上,這一課不可或缺。

1957年的夏季,一場空前猛烈的政治風暴席卷而來,驚破了燕園學子相對平靜的書齋生活。從“反右運動”開始,政治運動接連不斷,“大批判”的浪潮洶涌澎湃。作為學生干部和共產黨員,不可避免地要卷入“風暴”和“浪潮”之中,自覺不自覺地扮演著時代賦予的某種角色。一方面,我們響應黨的號召,滿懷革命激情,慷慨激昂、義憤填膺地批判“右派分子”和“資產階級學術權威”,經受“革命風暴”的洗禮,在戰(zhàn)斗中增長才干。另一方面,由于受黨內外漸已形成的極左思潮的影響,也由于自己的簡單幼稚,有時候自以為義正辭嚴,實際上情緒偏激,無意中傷害了同學和老師。有一件事至今讓我不安:在1958年的學術思想批判運動中,我寫了一篇文章,題為《林庚先生是怎樣講解陶淵明的》,批評先生一味贊賞陶詩的平和之美,而忽視了陶詩的“金剛怒目式”的一面。這篇文章被《光明日報》副刊選登了?,F在看來,這樣的批判文章,簡直是強詞奪理,實在幼稚可笑。畢業(yè)以后,我留在學校機關工作。不久,參加了文學史教研室的一次會議,林庚先生在座。會后,林先生主動詢問我的工作情況,并特別囑咐:“今后還要多寫文章。”先生的關心和鼓勵,使我慚愧,更使我感動。后來,我隨一位學長去看望林先生時,帶著歉疚的心情講起學生時代頭腦發(fā)熱所做的錯事。先生卻說:“年輕人敢想敢干,即使做了錯事也可愛?!毕壬鷲圩o青年的博大胸懷和人格魅力,激勵我暗下決心,一定要認認真真地做事,堂堂正正地做人。為此,我充分利用業(yè)余時間,追隨學友做了一點文學研究工作,更主要的是在本職工作中注意積累經驗,并學習和運用教育學、科學學等學科的理論知識予以總結,寫出一些粗淺的論著,目的在于努力按科學規(guī)律辦事,自覺維護北京大學的優(yōu)良傳統(tǒng)和學風。兄弟院校的一位同行曾說:“北大的吳老師是以學者的態(tài)度對待管理工作的。”

五年大學生活,同學們朝夕相處,普遍結下了深厚的友誼。當然,毋庸諱言,由于思想作風、性格愛好、家庭教養(yǎng)、個人遭遇等等差異,同學之間親疏不同,有的是知心朋友,有的難免磕磕碰碰,甚至內心留下怨恨的陰影。隨著時間的推移、生活的磨練,人們自然學會了理解與寬容。這時,對大學生活的美好回憶更加真切,對同窗好友的深情懷念更加強烈。這里我想提到兩位同學。一位是陳耘屏。他是我們班上的老大哥,性格堅毅,政治上比較成熟,看問題敏銳??上眢w很差,學生時代已經常住院,畢業(yè)后工作不久就臥床不起,受病痛折磨時,也曾對人生流露些許感傷和悲涼的情緒。出于對老同學的關心,我常抽空去看他。他很少傾訴自己的病況,卻往往憂心忡忡地談論國內外大事,剖析社會問題。雖然我并不完全同意他的見解,但對他身在病榻、心系天下的襟懷深為欽佩。多年前他已與世長辭。直到現在,每逢年節(jié),我都要進城看望他的夫人和孩子,以慰亡友在天之靈。另一位是徐劭。他性格內向,寡言少語,似乎有點孤僻,然而感情豐富,心地善良?;蛟S心靈深處有某種相通之處吧,我和他很談得來。畢業(yè)后,他分配在北大附近的一所中學任教。我們經常見面,暢談人生百味,一種揮之不去的孤寂感在彼此交談中能得到暫時的慰藉。由于思鄉(xiāng)心切,他申請調回故鄉(xiāng)南通去工作。臨走前一天,我們再次同游京城,從北海公園到天安門廣場,在革命烈士紀念碑的石階上依依不舍地坐了很久。分手之初還通音信,后來失去了聯系。有一天偶然看到《揚子晚報》上的一篇文章,作者署名徐劭,我猜想一定是老同學,心里為他高興。55級同學幾次聚會,他均未到,但愿這次能來母校歡聚。我們55級同學中有不少人在各自崗位上取得了顯著成績,其中不乏突出的風云人物。每個人的資質不同,機遇也不同,只要在一生中無怨無悔地執(zhí)著追求,盡力體現自己的人生價值,就值得敬佩。

歲月回眸,青春無悔。青春不僅僅屬于個人,更屬于那個時代,屬于那個時代所形成的“戰(zhàn)斗的集體”。

吳同瑞,1937年生,北京大學中文系1955級本科生。現任北京大學國學研究院副院長、北京大學《儒藏》編纂中心副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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