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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言

傾聽歷史的回音:革命歷史小說與新歷史小說研究 作者:徐英春 著


序言

劉中樹

如何審視革命歷史小說的社會歷史價值和意義?如何理解新歷史小說對既有革命歷史觀念的解構與顛覆?為什么同一種歷史故事會有不同的兩種說法?我的學生徐英春是帶著這些思考開始她的博士研究生的學習與研究生活的。而這些思考在本書中將會由她一一做出闡釋。

徐英春的碩士論文以《豐乳肥臀》和《苦菜花》為研究對象展開對比論析,認為正是由于所處社會時代的差異,莫言和馮德英這兩位山東作家對相近背景、相同地域的農民生活做出了明顯不同的描寫和評價,從而使同一種歷史生活以兩種完全不同的文本展示在讀者面前。在博士論文選題的時候,她感覺在這方面還有許多值得研究和探討的,于是提出由兩本小說拓展為兩類小說的對比研究。鑒于她已經收集了大量的資料,并且對這兩種文學現象確實有比較獨到的認識和理解,我便同意了她的這個選題。此后,她收集、整理、參閱了大量的相關資料和書籍,非常認真、刻苦地對這個選題進行了研究。直到論文基本成型之后,她還在不斷地閱讀和思考,三年中幾易其稿,最終有了令人滿意的結果,不僅順利通過了博士論文的答辯,還獲得了高校人文學術成果文庫的全額資助,使自己的學習成果得以出書面世向社會展示。

在論文寫作中,徐英春選取了兩類小說中比較有影響的幾部作品,從內容、情節(jié)、描寫技巧、時代特征、意識形態(tài)、作家經歷、思想背景等各個方面進行深入探討,構建了較為全面、系統(tǒng)的對比研究框架。在革命歷史小說方面,她選擇的比較有代表性的作家作品有:孫犁的《風云初記》、杜鵬程的《保衛(wèi)延安》、曲波的《林海雪原》、李英儒的《野火春風斗古城》、馮德英的《苦菜花》;在新歷史小說方面,她選擇了莫言的《豐乳肥臀》、余華的《活著》、劉震云的《故鄉(xiāng)天下黃花》、陳忠實的《白鹿原》。

在本書的前言中,她首先確定了革命歷史小說和新歷史小說是帶有深刻時代烙印的兩種文學現象。隨后,她歷數了中國革命小說在不同歷史階段所承載的時代烙印,并闡明了新文化運動以來中國革命小說與中國革命現實密不可分的歷史關系。

辛亥革命后首先產生的與革命有關的小說主要是文人們通過大量的作品記錄和反映了戰(zhàn)爭給社會帶來的巨大創(chuàng)傷;隨著革命、戰(zhàn)爭的加劇,文學作品也產生了變化,到了二十世紀二十年代,作家們或積極宣傳反戰(zhàn),或以相對消極的情緒揭示了革命、戰(zhàn)爭給社會生活和人的心靈帶來的巨大影響;到了二三十年代之交,文壇上開始出現了以積極姿態(tài)倡導革命的革命小說;“左翼作家聯(lián)盟”成立后,在革命作家的倡導和親身實踐下,革命小說一度成為引領文學方向的主潮;四十年代,毛澤東的《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使關于革命的小說逐漸形成一種定勢;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在社會大氣候環(huán)境的影響下形成了十七年文學時期蔚為大觀的“紅色經典”;在新時期,重新審視革命戰(zhàn)爭的新歷史小說應運而生,并由此最終形成了一種與革命歷史小說截然不同的、關于革命歷史的思想觀念。在這種邏輯推演中,讀者可以比較清晰地看到革命小說在中國現當代文學歷史中發(fā)展的脈絡,并由此認可了作者的推斷——“每個時代都有每個時代的文學,每個時代為下一個時代留下的文學遺產必定是那個時代的主旋律,足以真實而深刻地反映那個時代的歷史氣氛、歷史情緒和人的心理歷程?!痹陔S后的寫作過程中,她從表層和深層兩條線索進行論述。表層線索從文學現象本身著手,圍繞著兩代作家面對同一歷史時期的革命歷史題材所采取的截然不同的態(tài)度展開,充分展示和剖析了兩類作品在物質層面的差異;深層線索則始終緊緊圍繞著文學、歷史與社會生活的關系展開,通過對現象的比較揭示出文學作為一種文化現象自身所具有的發(fā)展規(guī)律,即,歷史的力量決定了在某個時期只能有某種文學現象產生,時代特征總是在制約著文學在形式、內容、思想、敘述方式等方面的變化。

將文學放回到歷史原點進行客觀評價,這是徐英春論文的可貴之處。對革命歷史小說的評價,曾經出現一種貶抑的傾向,認為其在“為政治服務”思想指導下脫離了文學自身的軌道,是思想性大于藝術性、服務性大于娛樂性的時代產品。對此,她通過學理的論析指出,歷史的力量決定了在某個時期只能有某種文學現象產生,任何作家都無法超越歷史年代的束縛。我們不能超越時代,拋開客觀歷史背景進行評判,而是應該將文學作品放回到歷史原點進行客觀評價。從五四新文學運動到革命歷史小說的產生,與最初刊登在各種報刊雜志上的那些白話小說相比,無論是在藝術形式方面,還是在情節(jié)構成方面,革命歷史小說都體現出了文學本身的極大進步。

徐英春在書中寫到,“作為巨大歷史變遷的見證人,革命歷史小說作家在主觀感情上有強烈的傾訴欲望,他們渴望通過忠實再現來表達對歷史變化的由衷贊嘆。在客觀理性上,他們自覺將個人命運與國家前途緊密聯(lián)系起來,明確地以文學創(chuàng)作為武器和工具,投入到新中國的社會主義建設洪流中?!蔽冶容^認同這個觀點。因為我本人也可以算是那段歷史的親歷者。與此同時,她使用了“反思性歷史”這個名詞來概括新歷史小說的本質特征。這也是她的創(chuàng)新之處。

關于革命歷史小說創(chuàng)作中所包含的“親歷性”特征已經有很多人論到,而對于新歷史小說創(chuàng)作的“反思性”特征還有待深入探討。她在具體論述中明確地使用了“親歷性歷史”這個名詞來概括革命歷史小說的本質特征,并將它與“反思性歷史”并列使用來說明自己對革命歷史小說與新歷史小說這兩類文學現象的總體認識和把握?!胺此夹詺v史”這個名詞的提出,我認為是比較貼切的。新歷史小說作家相較于革命歷史小說作家來說是生長在五星紅旗下的,沒有機會從生活上回到原來去真實體驗革命,因此他們將視線轉向人的命運和人極其豐富的內心世界,將重點定位于生命個體的“人”本身,以理性來反思歷史。

很多民族在文化發(fā)展的過程中都具有文史不分家的歷史淵源。文學記錄歷史的片段,而歷史則為文學提供了豐富的創(chuàng)作素材。徐英春認為歷史小說是人類對歷史所做出的一種文學性的思考。在本書的第一章,她用大量的筆墨闡述了文學與歷史的淵源關系,例舉了歷史小說中古今中外的名家名著,從而說明了文學與歷史的密切關系由來已久,文學的發(fā)生、發(fā)展本身是一種歷史現象,不同歷史時期總有不同的文學思潮、形式和風格的形成和發(fā)展。在她看來,革命歷史小說作家處在那樣一個珍視并維護革命成果的歷史年代,作家把創(chuàng)作本身當成是中國革命事業(yè)的一部分,并努力通過寫作活動表達一種革命內蘊;而在新歷史小說作家所處的歷史時期,作家以一個純粹的文學工作者的身份,視文學為個人的生命體驗、心靈感悟,站在那段革命歷史的遠處回顧、揣測當時情境,繼而對世界、社會、生活以及人自身進行獨特的藝術表達。

在本書第二章中,作者認為時代特征是文學作品中必須承載的。針對所研究的兩類文學作品,她概括出了大致的時代特征。即,革命歷史小說是以文學藝術的形式演繹階級概念,作品中階級陣營涇渭分明,階級立場旗幟鮮明,階級感情自然流露。作家在塑造人物形象時總是用政治邏輯所伴隨的核心標準進行生活、道德描寫,根據階級成分來決定人物品德的優(yōu)劣,注重弘揚民族精神,表達政治熱情,充分展示、表現階級對立。而新歷史小說是傳統(tǒng)文化與現代觀念的有機融合,以傳統(tǒng)文化建構的生活框架,表現現代觀念沖擊下的傳統(tǒng)道德,由傳統(tǒng)與現代組合出復雜的人物形象。作家在寫作中淡化階級性,站在超階級的觀點上,站在人類的高度來看待革命歷史,著力表現人的精神主體的無比豐富性和偉大力量,將重點定位于生命個體的“人”本身,努力挖掘戰(zhàn)爭中敵我雙方作為個體人的不同之處。

新歷史小說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始終存在一個參照物——革命歷史小說。新歷史小說要做的最重要的一件事情就是對革命歷史小說的全面顛覆。因此,革命歷史小說肯定革命歷史發(fā)展的歷史必然性,而新歷史小說則解構神圣革命歷史,認為革命歷史發(fā)展的偶然性與必然性并行不悖,打破階級出身與政治傾向的必然聯(lián)系,對革命歷史做出多元化的解構描寫。這是本書第三章具體闡明的觀點。通過革命歷史小說我們可以看到,處于水深火熱中的農民只有也只能通過革命斗爭來滿足自己的生存和安全需求。革命斗爭不僅滿足了農民的生存需求,同時也從較高層次滿足了以農民為主體的下層勞動者希望被尊重、被認可的精神需求。而新歷史小說突破傳統(tǒng)歷史觀念的束縛,改傳統(tǒng)的革命史觀變?yōu)榉钦y(tǒng)的大眾史觀,從民間文化的視角切入革命戰(zhàn)爭的歷史,傳統(tǒng)觀念中那種單一純然的赤色革命歷史被斑駁陸離的、雜色的個人史、家史、村史、地方史等各種形式的非正統(tǒng)歷史文本所取代。在新歷史小說中,階級出身不能決定個人的政治傾向,人占據了文本的全部,人類共有的關于人性的善惡美丑的價值評判體系取代了歷史上一度作為絕對權威的階級意識觀念。為什么會有這樣的分歧?作者在第四章做出了判斷。

對于革命歷史小說和新歷史小說作家來說,他們所處的社會歷史環(huán)境造就了他們不同的創(chuàng)作心態(tài),因此,面對相同的革命歷史素材他們會有不同的選擇和判斷,從而使各自的作品承載了不同的時代精神內涵。

同樣是描寫戰(zhàn)爭期間普通百姓的生活,革命歷史小說從政治的視角表現出被壓迫的人民由自發(fā)到自覺的覺醒過程,力圖展示革命的合理性和必然性;而新歷史小說作家注重發(fā)掘災難深重的環(huán)境下人的生存狀態(tài),通過描述福貴們與上官魯氏們在戰(zhàn)亂中的頑強求生的欲望和生命的韌性,表現人在艱難困境中所具有的非凡的生存能力。革命歷史小說在總的政治路線指導下認識現實,并強調作品對總的政治路線的服務性,深入思考如何加強作品的藝術性和宣傳作用,以政治路線衡量作品是否有益于推動現實生活向積極方向發(fā)展;而新歷史小說以不違背政治路線為基準,通過作品自由表達自己對社會、人生的認識和體驗,不再考慮文學的宣傳作用以及是否能在社會中產生積極的政治思想意義。從創(chuàng)作前提上來看,革命歷史小說作家的創(chuàng)作動機源于自身體驗后渴望進行主觀感情表達的沖動,他們的創(chuàng)作是基于感性體驗的一種文學表達;而新歷史小說的創(chuàng)作動機源于作家們經歷了中國社會重大的政治、經濟變革后的反省意識,他們的創(chuàng)作相對而言更側重于理性思維表達。而在建國之初的歲月里,文學和作家具有崇高的社會地位,通過文學作品宣傳思想文化觀念是一種近乎完美的教化手段。但是在經歷了近半個世紀的時間跨度之后,作家們的地位和文學意識也在變化,因此他們筆下的作品放棄了教育和說教的重負,對人們已經熟知并形成意識觀念的革命歷史生活題材重新進行加工演繹,從全新的角度展示出了一幅幅與過去迥然不同的革命生活畫面。

前幾年,繼新歷史小說潮流沉寂之后,影視界對“紅色經典”掀起了新的熱衷。革命歷史小說中的那種革命歷史生活又重新被展示出來了,在社會上引起了非常廣泛的影響,但其中對于感情和人性部分的處理不乏新歷史小說的痕跡。因此,從客觀的角度來說,革命歷史小說與新歷史小說作為各自時代的重要文學現象都是很優(yōu)秀的,都從某種意義上締造了一種精神價值和社會價值。從文學本身來說,他們同樣在中國文學史上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谶@種認識,作者在本書結語中寫道:我們不能超越時代,拋開客觀歷史背景進行評判,只有公正對待歷史,對待歷史上的文學現象,我們的文學才能逐步趨向成熟和繁榮。

以上是我讀徐英春的《傾聽歷史的回音——革命歷史小說與新歷史小說研究》所想到的,權充作序言吧。

2012年8月5日 于長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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