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回望來時路
從我對鞋子有記憶開始,我所穿過的鞋子,都是母親手工做的。在我十七歲離開家、上大學之前,母親從年頭一直忙活到年尾,斷斷續(xù)續(xù)要做的、工序最長的針線活兒,就是給一家老小做鞋子。
做鞋子,有著很多道工序,從打袼褙、納鞋底,到剪鞋幫、縫鞋幫,一直到绱鞋。一年到頭,母親很仔細地做著鞋子的每一道工序,似乎很享受這緩慢而細巧的過程,從一件件舊衣服上,剪出的一條條碎布條,制成一對對鞋面和鞋底,最后绱出一雙雙應季的布鞋。每一雙鞋子,帶著時間的烙印,留著母親的溫熱。年少的我,在讀書之余,喜歡看著母親慢慢地、一針一線地做著布鞋,學著母親的樣子,剪一根布條,納幾針鞋底,鼓搗一下母親做鞋子的工具。
新年快到了,母親給一家老小做的布鞋基本完工,母親將做好的布鞋,整整齊齊地放在床頭的柜子里,待到除夕夜,一家人辭舊迎新之際,把一雙雙嶄新的鞋子遞到每個親人手里。我和姐姐總是趁母親不在的時候,迫不及待地、悄悄地打開柜子,把所有的鞋子拿出來,挨個試一試,穿起來逛蕩的,是父親的大鞋子;楞塞進去、頂腳的,是奶奶的小腳鞋;最中意的,還是母親給我和姐姐做的花布鞋。幾番試穿之后,我和姐姐悄悄地把鞋子原封不動地放回去。這樣的體驗,相比于守歲夜穿上新鞋的興奮,無疑讓我和姐姐感到竊喜不已。
少年時期的我,個子猛向上竄,腳也跟著一起長。母親做的一雙新鞋子,穿不到一年,就變小了,甚至磨出了洞,露出了大腳趾頭。每當這個時候,母親總是從箱子里又翻出一雙新布鞋,微笑地看著我換上新鞋子,在她面前,神氣地走來走去,兩只腳一上一下,使勁地跺著地,穩(wěn)穩(wěn)地邁著大步。母親好像能掐會算,不管我的腳丫是多大,母親總會有合腳的布鞋給我穿。
班上的同學中,有人穿上了帆布的球鞋,或是翻毛的大頭皮鞋,把腿抬得高高的,晃悠著漂亮的新鞋子。在那個年代,誰穿上一雙從商店買來的皮鞋,或者從北京買回來的鞋子,是令人羨慕的事情。雖然,像同學們一樣,我也會有片刻的羨慕、甚至瞬間的自卑,但是我知道,按照當時家里的條件,母親不可能有充裕的錢給我買鞋子穿,而且家里也沒有親戚朋友有本事出差到北京。
高中畢業(yè)之前,我一直都是穿著母親做的布鞋,偶爾穿買的鞋子,也是姐姐穿剩下的,我接著穿。高三畢業(yè)那年,我接到大學錄取通知書,要離開家,到離家六百多公里的西安上大學。開學前一個多月,母親為我準備著上學的行囊,從柜子里翻出她事先納好的所有鞋底,挑出一雙最厚的鞋底,用粗粗的麻線繩,縫得很密實,為我趕制了一雙黑條絨的厚棉鞋。臨走的時候,母親囑咐我,出門在外,要知冷知熱,照顧好自己。
在大學校園度過的第一個冬天,天氣格外冷。臨近期末考試,還下了一場大雪,寒冷難捱,我從箱子里拿出母親給我做的棉鞋,捧在心口上,厚厚實實的棉鞋帶著母親的體溫,但是,我還是沒有勇氣穿到腳上。因為,在校園里,我?guī)缀蹩床坏酵瑢W穿布鞋,特別是同宿舍的姐妹,不是皮棉鞋,就是皮長靴。我把母親做的棉鞋深深地埋在箱子里,穿著一雙單薄的旅游鞋,度過了一個難捱的冬天。
大學畢業(yè)工作了,每月給父母親寄些錢,并且勸慰母親,我可以養(yǎng)活自己了,希望母親不必再辛苦操勞。然而,勤勞的母親還是閑不住,時常做著針線活兒。我與父母親聚少離多,很少有機會再陪在母親身邊,看著母親做鞋?;楹蟮谝淮螏е壬黄鸹丶亦l(xiāng),拜見父母,宴請親朋。短暫的喜慶歡聚之后,在返回北京的前一天晚上,母親把一個用紅布包裹得嚴嚴實實的包裹遞到我們面前。打開紅紅的包裹,是兩雙灰色呢面的棉鞋,鞋面是灰色毛呢,滾著黑色的鑲邊,鞋底的針跡密密麻麻,均勻排列成一排排菱形的花紋。我和先生各自穿上鞋子,不大不小、正合適的情侶鞋。先生對母親說:“謝謝媽媽,鞋子很合腳!”我眼睛泛紅,嗔怪母親,日子好過了,不要再做鞋了,母親高興地看著我和先生,笑而不語。
女兒的出生,給我的小家?guī)砹撕芏嗫鞓?,也增加很多忙碌。六十多歲的母親,費盡心思,拿起針線,給女兒做了很多小衣服、小鞋子。雖然比不上從商店買來的花哨精致,但是,母親做出的針線活兒,樸拙實用,特別是母親做的小布鞋,有虎頭鞋、繡花鞋,穿在女兒胖嘟嘟的小腳上,讓很多年輕的媽媽艷羨。女兒學走路時,各種各樣買來的小鞋子穿來穿去,總是硌腳,還是姥姥做的小布鞋,穿著舒服,或走或跑,女兒穩(wěn)穩(wěn)當當?shù)剡~著步子。
七十歲之后的母親,雖然耳聰目明,但是沒有了力氣納鞋底、縫鞋幫??墒牵吹郊依飺Q季時,一大堆丟棄的舊衣服、舊床單,母親又閑不住了,裁裁剪剪、拼拼補補,母親開始給家人做鞋墊。給我做的鞋墊,是用碎花衣服布拼出來的;給先生做的,是用純棉床單剪裁下來的;給女兒做的,是有小動物圖案的。細心的母親,還根據(jù)季節(jié)的不同,做出厚度不同的鞋墊,冬天用的厚實一些,春秋用的薄一些。
在晴朗的午后,母親喜歡坐在陽臺上,戴著老花鏡,彎著腰,動作遲緩地一針針縫著鞋墊,還不時地自言自語,再不做,就做不動了。幾年下來,母親為家里的每一個人,按照腳的大小,做了厚厚的一大摞鞋墊。
八十多歲的母親,眼睛花了,手指不靈活了,再也做不了針線活兒。為了減少母親的失落感,也彌補自己不會給母親做布鞋的遺憾,我給母親買得最多的禮物,是各種各樣的布鞋,千層底的布鞋、紅緞面的棉鞋、防滑耐磨的牛筋底鞋??吹缴痰昀锪宅槤M目、做工考究、春夏秋冬應季的布鞋,總?cè)滩蛔∫o母親買一雙。母親拿著我給她買的布鞋,戴上老花鏡,摸摸鞋幫,看看鞋底,像一位老專家似的審視一番,還連連稱贊說,還是機器做出來的鞋好。
每次陪母親外出,她都會早早地穿戴好衣服和鞋子,靜靜地等著出門。我漸漸發(fā)現(xiàn),去逛公園,走親訪友,或是赴約吃飯,母親會根據(jù)外出的場合不同,選擇穿不一樣的布鞋??粗絹碓綈勖赖睦夏赣H,我細細品味,我們的人生,何嘗不時如此呢?選好了一雙怎樣的鞋,就決定了要走一條怎樣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