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姻如同穿墻而過
在我身邊,很多人都不寫詩。他們循規(guī)蹈矩,理解并掌握數(shù)理化的一切知識,他們面容憨厚,情感質(zhì)樸,他們?nèi)绻麗?,就直接表達(dá)在賀年片上,如果喜歡,就賴在你家的客廳里不走。他們面對生活的每一道關(guān)口,雖然不出彩,但也不出意外,他們是這個社會里的大多數(shù),平庸快活,隨波逐流。
在這樣的人群里,我去尋找多愁善感的同類,形同大海撈針。
我有那么多的悲傷和歡喜在窗外的葉片上閃亮,然而,我身邊的這么多人,卻都不寫詩。
直到我遇見落落。
落落在我的生活中,是以一個口頭漂泊者的形象出現(xiàn)的。
她說起蘭州、沈陽和漢口,仿佛說起她的滄桑。
盡管那個時候,我們正值花季,但偽造滄桑已經(jīng)成了生命的需要。蘭州、沈陽和漢口,發(fā)生在她不記事的年齡,但她足以此來向固守一處的少年們講述想象中的遷徙。
我聽得入迷,感同身受,我也是遷徙過的人啊,從西南到華北,這其中的離愁我也嘗得個中滋味。我喜歡她了。把她當(dāng)作最好的朋友。
落落長得很美。但她對這美,好像不自知。美麗的女孩子被埋藏在寬大的校服里,或者是母親們故意做舊的衣衫里,戴著款式可笑的眼鏡,唧唧喳喳地喧鬧,悲悲切切地寫詩。
我?guī)缀趺刻焐蠈W(xué)都能收到她寫的小詩。
她的字很小,排列當(dāng)中見出冰雪心性。那吱呀作響的門扉,森林里帶露珠的草莓,瞳子里的微光,足尖掠過的清泉……她隨手寫下的文字,讓我覺得表面開朗的落落,骨子里是悲傷的。那悲傷不具體,因為被才情逼迫,令她不能正常地吐故納新,生活里那過多的感觸被郁積在心里,最后凝成詩行。
而這些,只有我悄悄知道。
在人群里,她是大聲歡笑的。什么不快都能化解得開,皮實而潑辣。如果不了解她,你看不到她是那么的敏感,那么的脆弱。
月亮皎潔,普照世間,月亮憂郁,世人不知。
我不保留對落落的夸獎和欣賞。對待美好的人或事,我常常發(fā)自內(nèi)心的慷慨和多情。我不藏私的贊美,有時候會落下鼓吹的嫌疑。在這一點上,落落和我不一樣。
在她眼里,文字里的詩情如果流露在生活中,是羞恥的事情。她會嘲笑我的濫情主義,也會不領(lǐng)情地說,我寫那些只是好玩,我沒有你想象的那些悲傷。她的嘴巴很厲害,打擊我遠(yuǎn)比鼓勵我的時候要多。也許是因為這個原因,我很少給她看我寫的東西?;蛘?,是我忘了,我寧愿沒給她看過。
有時候,她就把我扔了。跟別人好去了。
她總能和一些人找到共同話題。然后上操,下課,放學(xué),肩并肩,手拉手。
而我,卻困窘得找不到同行的人。整理以前的日記,竟然有很多篇是在寫自己獨行的羞愧。而她如果高興,再來找我玩,我還是要和她一起的。
那時候的我,就是這樣懵懵懂懂地過,判斷不了傷害和友愛,如果和一個人投契,總是癡心地跟隨。旁觀的母親卻恨鐵不成鋼,覺得我沒有原則,遇人不淑,卻死心塌地。
在女孩子們沒有進(jìn)入世俗的愛情前,我們的友誼是演練。
我還記得她對我說,最喜歡三毛,因為她可以流浪。她說她自己就是流浪的女孩。從小就注定在很多地方輾轉(zhuǎn)。在她的敘述當(dāng)中,稻草人,沙漠里灼熱的日光,深海里的美人魚,微風(fēng)吹過的墻壁上那些深深淺淺的誓言,都讓我心生憧憬。你看,荷西那么沉默,但他卻聽得見三毛。所以,三毛的流浪不寂寞。
落落的手很巧,在她手里,布藝的背包,頭繩、毛線圍巾,甚至手套,都通過她看書看雜志一針一線地做來。大雪天里,她摘下了眼鏡,穿淺灰色的棉衣,箍自己鉤的深紅色的圍巾,像極了那個時候的美女—千百惠。她真的是美的啊。
而這樣的美好,我僅僅是因為目睹,就已經(jīng)憐惜了。要有怎樣好的男孩子,才能對得住落落的美呢?
落落的第一個男朋友是明卓。
她去了文科班,遇到了明卓。然后開始了愛情。
他們的暗生情愫令我十分落伍。我在不解風(fēng)情的理科班里,找不到可以交付真心的人。
畢業(yè)以后。我找到了臨時的工作。第一個月的工資用來請落落燙發(fā)。落落坐在沙發(fā)里看我惡俗地燙了爆炸式,她魂不守舍,心不在焉,她告訴我,我不加入,我要去找明卓。我拉她的手,手是冰涼的。我拉過兩個動情的女孩的冰涼手,于是便揣測,若愛情來臨,手會是冰涼的嘍。
她開始變得有目共睹的美麗。身材瘦下來,修長的腿,還有明媚的眼眸。她給我背誦她寫給明卓的詩,然后給我看明卓作品的照片。
在我的生活里,我并沒有碰到我的王子。但我有足夠遼闊的想象空間。生活里匱乏的,想象來彌補(bǔ)。她跟我走在樹林里,緊張地問我,那么,他,吻你了么?我多么想有這樣的經(jīng)歷,可以讓自己盡早地成熟啊—我虛張聲勢地點頭,她抓緊了我的手。她的手上全是汗水。
為了可以和同伴對話,我偽造了自己的愛情。
她和他的愛,持續(xù)了一年的異地通信,就消散了。沒有什么理由,就是覺得明卓并非她的那個人。很多年過去,明卓還是會有意無意地打聽她,而她,卻再未提起。
在那個時候的友誼和愛當(dāng)中,落落占據(jù)主動。扔?xùn)|西的人是她。她沒有回過頭。
后來,我見到了劉浩。
落落的弟弟和劉浩的父親是喜愛太極拳的拳友。落落和劉浩作為親友團(tuán),去公園里觀摩拳友表演。就這樣認(rèn)識了。點頭之交后,隨著拳友們的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萍水男女重新陌生。
一年后,劉浩研究生落榜。父親去世。大雪天里,他竟然憑著姐弟倆原來聊天時候流露的信息找到了落落家。門打開的時候,那個心頭受傷的男孩子滿身都是雪。落落深深地被感動。
因為感動了,就愛了。
她通過父母的關(guān)系幫劉浩找了工作,每天都要跑很遠(yuǎn)的路去看他。
我見到他們的時候,劉浩脖子上的灰色圍巾,手上那墨綠色的手套,都讓我心生親切。在劉浩面前,落落變得絮叨,溫情脈脈。這與她原本不愿表露情懷的性格相違背,似乎是愛,令她勇敢。劉浩在落落的照顧下只是靜靜地微笑,幾乎聽不見他說話。
一年之后,劉浩的錄取通知書姍姍來遲。
因為郵局的失誤,那錄取書竟在路上顛簸了一年。劉浩即將啟程,而落落卻又有了新歡。新歡是火車站的售票員。她幫他買遠(yuǎn)行的票,卻遇到了售票員。
這一段奇遇在我們的對話當(dāng)中被隱藏了,成為一個秘密空白。落落獨自保有對這段短暫感情的解釋權(quán)。
沉默的劉浩被激怒了。他幾乎是在一夜之間,斬斷了和落落的所有聯(lián)系。
劉浩來到我工作的城市讀書。我接到了落落的信。她央求我,幫助劉浩安頓。她只是跟我說,你不要告訴劉浩,我給你寫過這封信。驕傲的落落因為愛而低聲下氣,第一次顯露出她的隱忍。
我見到了劉浩,他的意氣風(fēng)發(fā),和落落隔三岔五的詢問,形成了巨大的反差。
劉浩變得健談。談天說地,就是不談落落。
我們都開始往前奔生活。遭遇新人。
而熱愛流浪的落落,獨自留在了原地。
落落為什么會喜歡那個售票員?我不得而知。在我們的一次久別重逢時,她試圖跟我說起,但剛一啟口,她便哽咽了嗓子,眼睛看到窗外。窗外車水馬龍,她的淚霧層層疊疊。我握住她的手,不讓她給我講下去。無論是什么原因,落落,我都理解。
我們都不是完人。
內(nèi)心的敏感讓瞬間的動心如洪水決堤般地發(fā)生。不必找尋粉飾和解釋,更不要大聲地愧悔。發(fā)生了,就承擔(dān)它吧。這個傷口,只要你認(rèn)識到,把它盡量地改掉,就好啦。不要跟我說你不對。我不愿意看到你沒有悄悄拭淚暗暗舔傷的退路。
友誼即便溫暖,也不能沒有獨處的角落。在那個角落里,不應(yīng)該有任何人打擾你。傷愈落疤,你會好起來的。而我,會耐心地等待你的復(fù)原。
當(dāng)我和劉浩的研究生女友見面時,我也同時收到了落落結(jié)婚的消息。
她突然就把自己嫁了。在朋友們都不知情的時候嫁給了神秘的人。她愛時驚天動地,但嫁時卻不見波瀾。
我回到家鄉(xiāng)去看她。那個沉穩(wěn)高大而羞澀的男孩子拉著她的手。舒凡。雖然年紀(jì)都不小了,但他們在一起卻還像是兩個早戀的小孩。兩個人都不會做飯。屋子里的東西都是落落喜歡的。干干凈凈的。沒有一個家庭的煙火味。
我們睡覺的時候都是手拉手的。
她淡淡地說。
離開劉浩以后,落落曾經(jīng)去了新加坡。曾經(jīng)聲稱喜歡流浪的女孩突然被愛放逐后驚慌失措。舒凡是鄰居家的孩子。因為太近了,她從來也沒想過會和他好。他給她打電話。一個月竟然打掉了一萬塊錢。于是,她就回來了。
落落嫁給他了。他們是那么的和美。
超越了俗世的標(biāo)準(zhǔn)后,落落有了小家。她還有了孩子。她更多的時候跟我談起她的孩子。那孩子非常非常的可愛。
她跟我講生孩子的事情。全然沒有了青澀和嬌羞。我駭異地聽著,依舊落伍地聽著。我還記得,當(dāng)年我在編造那個驚心動魄的吻時,她滿手心的汗。而如今,美艷的少婦,初為人母的平靜,安享穩(wěn)定生活的淡然,成了我聆聽的榜樣。
有很多的人,都是這樣進(jìn)入婚姻了吧。
要死要活地愛,說著自己并無把握的誓言,每一次雙雙對對相攜出現(xiàn),都讓人自淚眼中仿佛見證了永恒。我們在那沉醉的、微醺的情感里,誤以為一生就在這幾日。
然而,托付終身的時候,女主角和男主角卻臨時易人。
我想起了嶗山里的那個道士。終日想著獲得穿墻而過的法術(shù)而不可得。但在一次非常偶然的機(jī)緣之后,他竟然無心而穿越障礙。這真真仿佛我們的愛,想象占據(jù)了整個青春,卻過盡千帆皆不是。而最后一俯身,一回頭,那個人出現(xiàn)了,婚姻突然發(fā)生。
那些障礙呢?秘密呢?無數(shù)個傾訴和傾聽的夜晚呢?還有眼淚,羞怯和患得患失呢?
竟然不翼而飛,仿佛從來不曾發(fā)生過,存在過。
而婚姻,在于許多精靈一般的女子心中,抑或是暫時停歇的港灣?;蛟S,你找到了合適的人;或許,你誤以為他合適;或許,婚姻和愛,經(jīng)由實踐,你才發(fā)現(xiàn),你要的并不是這些。
有的人就此安頓了,有的人還要反復(fù),而有的人,經(jīng)見了愛恨,放下這一切,也會是一種可能。
穿墻而過,是我們對這種可能的一份期待。
而我只是想問,落落,你還寫詩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