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負笈誰期留異國

海外嫏嬛錄 作者:卞東波 著


負笈誰期留異國

——哈佛新見楊聯(lián)陞先生的手跡

記得20年前,我開始在南大中文系攻讀碩士研究生,終于有權利進入中文系的資料室借書。借完書后,照例要填一張借書卡,填寫借書的時間,并簽下自己的姓名。簽名之際,從前借過此書的人也歷歷在目,借閱的時間從20世紀50年代一直到2007年,未曾中斷。所以每一次借書都是一次重訪與追憶,也是一次歷史的交接。

我在南大中文系資料室的借書卡上看到過很多熟悉的名字,既有自己的老師,也有很多同學、同門、朋友的名字。字跡或工工整整,或歪歪扭扭,或龍飛鳳舞,或春蚓秋蛇。字如其人,看到這些簽字,我的腦海中又浮現(xiàn)出一個個鮮活的形象。有幾次借到的書,發(fā)現(xiàn)上面赫然有授業(yè)老師的簽名,我立刻感到特別榮幸。

不過,2007年以后,中文系資料室開始改革,實行電子借閱,貼上條形碼,一掃卡證,信息就輸入電腦了,不用再簽名。這樣確實非常方便,也是趨勢??墒俏覅s突然感到一種文脈的斷絕,估計以后的學生也不會再有發(fā)現(xiàn)老師借過的書的興奮了。書自有其生命,就在一雙雙手中傳承,就在一雙雙眼睛中不朽。我覺得,圖書館可以一方面實行電子借閱,同時也保留填卡片的習慣。多少年過后,當后生學子再借到這本書時,看到上面滿是著名學者的簽名,無形中就會形成一種歷史感與榮譽感,說不定還會產(chǎn)生自覺加入這個行列的意識。

這種情形恐怕不是中國獨有的。2008年,我到哈佛燕京學社訪學,平時最大的愛好就是在哈佛燕京圖書館中一架架地翻書。哈佛燕京圖書館在1970年代以前還叫“哈佛大學漢和圖書館”,顧名思義,就是藏書以中文和日文為主。后來中文圖書因為太多,不得不被遷到遠程書庫,而日文圖書則幾乎還都放在圖書館中,占了圖書館的三層。日本出版的關于東亞研究的書這里幾乎都有,即使比較生僻或難找的日文書也可以在哈佛燕京圖書館中找到,書架上還有不少明治時代的和刻本漢籍(江戶時代刊刻的漢籍則收藏在善本書庫中)。

到哈佛燕京訪問時,我已經(jīng)開始了域外漢籍的研究,所以到哈佛訪學的主要目的之一就是調(diào)查和收集哈佛燕京圖書館收藏的域外漢籍資料。哈佛燕京圖書館借書也已經(jīng)使用電腦,掃一下哈佛ID,然后再掃一下要借的書就可以了。不過,在哈佛借書,每本書后都會貼一張借書單,借出時館方會在上面蓋上過期的時間,意在提醒。有些書因為借的人比較少,還保留著電腦借閱之前手寫的借書條。

這一日,我在書架上翻檢日本巖波書店出版的《大日本古記錄》叢書(東京大學史料編纂所編),其中有我想研究的五山禪僧瑞溪周鳳(1392—1473)所寫的日記節(jié)錄本《臥云日件錄拔尤》?!杜P云日件錄》已經(jīng)亡佚,所存的僅是其弟子惟高妙安(1480—1567)所編的節(jié)本(“拔尤”),本書是研究五山文學與學術的寶貴資料。

借過此書的人不多,加上我不超過十個,這可以從書末所貼的借書條上看到。最早一次借閱是1968年,而最近的一次借閱是在2001年。本來我也不太在意哪些人借過此書,可是借書條上一個小小的簽名吸引了我——L.S. Yang!我一看,就知道一定是曾任哈佛大學東亞系中國歷史教授的楊聯(lián)陞。雖然已經(jīng)過去了四十年,但楊先生的筆跡如新,仿佛剛剛把書還掉。想起以前讀過的《論學談詩二十年——胡適楊聯(lián)陞往來書札》,里面楊先生的簽名也是這樣的。

楊聯(lián)陞先生自稱“開漢學雜貨鋪的”,他曾取《朱舜水集》中一聯(lián)以自警:“僭比仰山雜貨鋪,難為舜水異邦人?!保ㄒ娛Y力編《蓮生書簡》,商務印書館2017年版,第398頁)所謂“開雜貨鋪的”就是指對漢學研究各個領域都知道一點,雖然楊先生不研究日本歷史,但并不妨礙他對日本中世史的興趣,所以他借閱《臥云日件錄拔尤》再自然不過。

之后,我在哈佛燕京圖書館中看到了更多楊先生的簽名。我有一段時間天天去哈佛燕京圖書館善本閱覽室中看善本書,這些善本書的函套內(nèi)也有一張借閱卡,上面有借閱此書的讀者簽名。于是,我就在更多的古籍借閱卡上見到“L.S. Yang”的簽名,比如,伍涵芬所編的《說詩樂趣類編》清刻本的借閱卡上就有楊聯(lián)陞教授的借閱記錄,而且借閱時間最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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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佛燕京圖書館所藏古籍借閱卡上的楊聯(lián)陞、洪業(yè)的簽名

我曾在一部明刊本《鐫李及泉校于鱗箋釋唐詩選》上看到洪業(yè)(William Hung)教授的簽名,這本書是1970年7月19日借出的,并在1971年5月20日歸還,大概在洪先生手上盤桓了一年之久。

楊聯(lián)陞、洪業(yè)先生的手澤,觸手若新,所謂“萃手澤于縑緗”(楊億《武夷新集》卷十八《謝宣召赴龍圖閣宴會及觀御制御書狀》),后之覽者不能不產(chǎn)生一種歷史感。我特別喜歡讀《論學談詩二十年——胡適楊聯(lián)陞往來書札》,后來也拜讀了楊先生的其他著作,如《國學探微》《中國制度史研究》以及《哈佛遺墨》《蓮生書簡》等,但我以前從未想過能與楊先生產(chǎn)生交集,不意竟在哈佛燕京圖書館看到了楊先生的親筆簽名,內(nèi)心激動之情可想而知。

沒想到的是,我在哈佛看到了更多楊先生的手跡。2011年,我在《文學遺產(chǎn)》第5期看到閆月珍教授翻譯的方志彤《〈詩品〉作者考》一文,此文的英文底稿就藏于哈佛大學檔案館方志彤檔案中。在此之前,我在《哈佛亞洲學報》上就讀過方志彤翻譯的陸機《文賦》,也知道他的博士論文研究的是艾茲拉·龐德(Ezra Pound),長達八百多頁,但一直未出版(后來閆月珍教授引進了這部厚重的博士論文《龐德〈詩章〉研究》,并于2017年在中西書局出版)。

2014年8月,我再次到哈佛大學訪學一年,遂利用這次機會,申請查閱了方志彤先生的檔案。方先生雖不是文獻學家,卻有強烈的文獻保存意識,他的檔案中保存了很多與他的生平、交游相關的資料,可以說是一個研究北美漢學的寶庫。就在方先生的檔案中,我無意間看到一幅楊聯(lián)陞先生的手書,原來是楊先生慶祝方志彤先生榮休時所寫的短箋。這封短箋原放在一個信封中,信封上用紅色圓珠筆寫著“方志彤先生榮休之慶”。短箋上是楊聯(lián)陞先生用毛筆寫的賀信:

 

謹具

醉翁之意不在

君子之交淡如

各乙瓶

奉祝

志彤我兄榮休之喜

弟楊聯(lián)陞敬賀

湯中牢丸,內(nèi)子同制

共申賀悃

 

1977年,方志彤以“高級講師”(senior lecturer)的職稱在哈佛大學退休,此信當寫于此時,距今已有40余年。這封手札體現(xiàn)了楊聯(lián)陞先生一貫的幽默風格,兩句題辭也用了歇后格,所謂“醉翁之意不在”,隱一個“酒”字;“君子之交淡如”,隱一個“水”字,故下文才有“各乙瓶”之語。上古祭祀時,將牛、羊、豕三牲稱之為“牢”,“牢丸”則指用豬、牛、羊肉作餡,搓成丸子狀的食品。所謂“湯中牢丸”,可能指的是湯團,還有一說法認為是水餃。此處,楊先生用的是唐人段成式《酉陽雜俎》卷七《酒食》中的成句“籠上牢丸,湯中牢丸”,顯得非常古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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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佛大學檔案館方志彤檔案中的楊聯(lián)陞手跡

短短一封信札顯出楊先生的諧趣。近讀《周策縱論學書信集》(陳致、孟飛、黎漢杰整理,中華書局2020年版),其中有多通周策縱先生致楊聯(lián)陞先生的信函,很多都與諧趣文學相關。如1964年的信,還附了一紙楊先生在該年1月8日所寫的《三宇經(jīng)》(初稿),全文純屬文字游戲,用“三宇經(jīng)”也是有意模仿“三字經(jīng)”之故,全文都是三字句,所有的字都發(fā)“yu”音。周策縱先生又模仿此文寫了一篇《夷姨》,全文105個字,所有的字都發(fā)“yi”音。楊、周二先生文,承襲的是趙元任先生所作的《施氏食獅史》《季姬擊雞記》等“同音文”傳統(tǒng),可見其風雅有自。表面上看來,這些“同音文”仿佛文章游戲,但其實著者意在提醒讀者注意中國語言的特色。用現(xiàn)代普通話來讀這些字,完全是同音,但在古代漢語中,這些字的發(fā)音并不相同??芍^諧語中自有莊語。

1977年,在周先生致楊先生的信中,兩人還談到在北美成立一個研究回文詩等雜體詩的協(xié)會。在2月9日致劉若愚的信中,周先生有詳細的解說:

 

一月十日《時代》雜志科學欄載有西洋詩人及小說家、科學家十余人組有OuLiPo(Ouvroir de Litrture Potentielle)(Workshop of Potential Literature)會,創(chuàng)作回文、寶塔詩等,楊聯(lián)陞兄與弟以為中文對此尤為適宜,擬組織一“烏李白漆作坊”(OuLiPoChi),正式名為“無極文學研究會”。(《周策縱論學書信集》,第219頁)

 

此信還附有周先生所撰的《無極文學論——回文雜體詩卮言》,上信中明確提到組織“作坊”之事是由周先生與楊先生一起發(fā)起的。在2月28日致楊聯(lián)陞先生的信中,他又和楊先生討論了研究會的名稱:

 

“無李白兮”之名亦妙。若愚兄提議作“無李白戲”意亦相近?!皯颉弊钟幸缓锰?,即指游戲之名?!盁o”字固好,實亦太自謙卑,若用“悟”或“晤”,亦未嘗不可,此“戲”或此“嘻”亦正可令人與李白相“晤”耳。若輪機轉(zhuǎn)出不妙之句,自然亦可成為“誤李白”“侮李白”之戲矣。(《周策縱論學書信集》,第221頁。楊先生的原信見《蓮生書簡》,第147頁)

 

不知后來這個“無極文學研究會”有沒有正式成立,不過從周先生與楊先生嚴肅認真的討論來看,他們對這種文字游戲還是比較看重的。從《哈佛遺墨》(修訂本,蔣力編,商務印書館2013年版)所附的楊先生的詩,如《打油送吉川》來看,楊先生為人喜謔,這從他寄給方志彤的短箋中也可見一斑。

2015年初春,我在哈佛偶然結(jié)識了陸惠風先生,陸先生是楊先生的弟子。楊聯(lián)陞先生晚年蕭瑟,加之身體不好,經(jīng)常讓陸先生代其上課,陸先生一度在哈佛大學教授中國史8年,并擔任哈佛大學東亞系副教授。但后來陸先生脫離學界,轉(zhuǎn)入商界,不過他依然是楊先生最信任的人。

陸先生很好客,提出讓我們訪問學者到他家里小坐,于是我和張煜兄來到了陸先生“設計新穎的地中海式現(xiàn)代建筑”的家中,“坐落在劍橋隔壁阿靈頓(Arlington)的陸家,先要在慈悲湖(Spy Pond)畔的院落停妥車,拾級而上,轉(zhuǎn)進門入客廳,一望而去是落地窗外的湖光水色”(張鳳《欲識乾坤造化心——劍橋新語社創(chuàng)辦人陸惠風教授》,載張鳳《哈佛問學錄》,重慶出版社2015年版,第204頁)。

陸先生家的景致確如張鳳老師所言,我雖驚嘆其客廳窗外的景色,但進入客廳旁的書房,立即驚呆了。偌大的書房中四壁皆書,中間的桌上也堆滿了各種學術書籍。陸先生告訴我們,這些書都是楊聯(lián)陞先生生前的藏書!我的目光激動地在書架間游弋,這些藏書基本上都與史學研究相關,除了英文研究著作之外,還有很多日文研究專書,如宮崎市定的《宮崎市定亞洲史論考》《九品官人法之研究》、森克己的《日宋貿(mào)易之研究》、礪波護的《唐代政治社會史研究》、牧田諦亮的《策彥入明記之研究》、梅原郁的《中國近世的都市與文化》等。我好奇地打開宮崎市定的《宮崎市定亞洲史論考》,發(fā)現(xiàn)竟是宮崎先生的贈書,書的扉頁工整地寫著“楊教授賜正 宮崎市定敬呈”,旁邊有楊先生的鉛筆記錄“1976年8月10日收到”。另一本《九品官人法之研究》的扉頁則寫著“宮崎市定請 楊教授教正”。1961年秋,宮崎市定到哈佛大學東亞系擔任客座教授,在哈佛期間,宮崎教授與楊先生多有交往,結(jié)下深厚的情誼。1971年,宮崎教授七十大壽時,楊先生作畫一幅,并題賀詩于畫上:

 

宮崎教授古稀榮慶

還歷古稀皆拒賀,醇儒重實不求名。

云山無盡學無盡,遙祝先生過百齡。(《哈佛遺墨》,第281頁)

 

《哈佛遺墨》也收錄了宮崎教授的和詩,旁有楊先生批語“甚可誦”。楊先生1990年去世之后,宮崎教授還撰文加以悼念。從楊先生所藏的宮崎教授的贈書可見二人的交誼一直持續(xù)了多年。

比起在哈佛的圖書館、檔案館中看到楊先生的手跡,親手摸到楊先生曾經(jīng)看過的書,給我的震撼更加強烈。哈佛燕京圖書館還藏有楊聯(lián)陞先生日記的復印本,據(jù)說是陸惠風先生打算寫作楊聯(lián)陞先生的傳記,從臺灣“中研院”史語所復印來的,但始終未見楊先生傳記出版。楊先生生前以漢學家自居,自云漢學家就是“開雜貨鋪的”,什么都要知道一點。從楊先生的藏書也可見其興趣的廣泛,特別是他收集的很多日本的漢學著作,可見其對日本漢學的看重,這也可能與他和日本漢學家交往較多有關。

1946年,楊聯(lián)陞在哈佛大學東亞系拿到博士學位,國內(nèi)各校紛紛向他伸出橄欖枝,如浙大張其昀曾有意聘他去浙大任教。從《論學談詩二十年——胡適楊聯(lián)陞往來書札》中也可見,其也曾打算應胡適先生之約回北大任教,但最后終未能成行。羈留異國40余年,思鄉(xiāng)、思親之情一直縈繞于其腦際。在《康橋雜興,和勞貞一》(1953年11月2日)中,楊先生寫道:“容易秋涼查理河,黃昏年復畫船過。鄉(xiāng)愁直似風前葉,迭迭重重掃更多。幸得羹魚未用車,敢因壓線怨年華。獨慚親老無甘旨,風夜霜晨苦憶家……”(《哈佛遺墨》,第252頁)1940年,楊先生負笈美國,至1953年已十余年,故鄉(xiāng)愁不斷,如秋風落葉,旋掃旋生。此時,楊先生的母親還在北京,故有“獨慚親老無甘旨”之嘆。此種悵恨幾十年間不減,1985年12月9日的詩中仍云:“夢回身尚在天涯,花果飄零哪是家。”(《夢中無路不能回家,甚覺急躁》,《哈佛遺墨》,第307頁)

原本無意稽留北美的楊聯(lián)陞,后來一直任教于哈佛大學東亞系,“負笈誰期留異國,執(zhí)鞭聊用解嘲誹”(《四十九歲初度》,1963年7月24日,《哈佛遺墨》,第273頁)。據(jù)葛兆光先生分析,因為“他自期太高,涉足的領域也太廣,把自己弄得很苦”(《“正晌午時說話,誰也沒有家”——1977年楊聯(lián)陞回國記》,《讀書》2014年第3期),以至于后來得了抑郁癥。1990年,楊聯(lián)陞先生在美國去世。他的著作陸續(xù)在中國大陸出版,近年來他的詩文集(《哈佛遺墨》)、書簡(《蓮生書簡》)、傳記(《楊聯(lián)陞別傳》,蔣力著,商務印書館2018年版)也先后出版,他的日記中有關學術史的內(nèi)容也有學者公布,但哈佛應該還藏有很多楊先生的手稿、墨跡等文件,如果努力發(fā)掘出來,對于了解哈佛漢學研究史以及楊先生的生平也是很有意義的。

 

2020年11月28日

 

本文原載《社會科學報》2021年1月28日第8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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