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篾匠

匠人 作者:申賦漁 著


篾匠

在申村西南的空野里,孤零零地立著一排茅草屋,這是申村的豬舍。豬舍養(yǎng)豬也養(yǎng)牛。自從成立合作社后,篾匠就搬到這豬舍里住了,成為專職的飼養(yǎng)員。

豬舍很大,有五間草屋。三間養(yǎng)豬,兩間養(yǎng)牛。篾匠在養(yǎng)牛的一間里搭了個鋪蓋,晚上偶爾會在這里住。

篾匠還是孩子的時候,跟著父親討飯。父親去世的時候,他才十二歲。經(jīng)人介紹,到紙扎匠家去做長工。紙扎匠家有幾十畝地。父親送他讀私塾,他讀不進,倒喜歡扎紙人紙馬紙房子。父親把他綁起來用鞭子抽了幾次,沒用,只好由他。紙扎匠除了對扎紙有興趣,其他一概不管。家里的活兒,只好請長工。

篾匠那時還不是篾匠,只是個大孩子。他燒飯、洗衣、喂雞鴨之外,主要就是給紙扎匠帶兒子。紙扎匠的老婆去世了,留下一個病怏怏的兒子。孩子倒乖巧,只要你帶著他到竹園里去玩,他就不哭不鬧。其實也沒什么玩的,他就喜歡安安靜靜地在竹園里看各式的鳥??粗槿浮⒒野烁?、白頭翁,跳跳蹦蹦,嘰嘰喳喳,他就快活。這竹園是申村最大的,還是紙扎匠的父親留下的。紙扎匠的父親是個仁義人,跟紙扎匠的刻薄大不一樣。經(jīng)常有人過來借篾刀:“大爹,剁幾根竹子啊?!薄岸?,剁?!眮砣说街駡@里很細(xì)心,輕手輕腳,不肯踩壞一根竹筍。剁竹子的時候,也刻意挑密的地方,兩三根就夠了。主要回家有個雜用。如果家里做篾器,要的竹子多了,他們會拿糧換。老爹死了,紙扎匠當(dāng)家。又有人來要竹子,他的臉色就不好看:“家家都來要,就這么大的竹園啊?!比藗兙筒粊硪褡恿?。要的時候,趁紙扎匠不在,自己帶了刀來砍。一砍一捆,竹筍子不用說,踩得東倒西歪。沒兩年,這竹園就變得稀疏了。

紙扎匠看篾匠一天里有相當(dāng)長的時間都在竹園里看著兒子,就跟他說:“這家里的篩子、籮筐都破得不像樣子了,你天天在竹園子里,閑也閑著,不如學(xué)著做。家里篾刀、鋸子、刮刀都是現(xiàn)成的?!?/p>

篾匠人聰明,手又巧,到外村篾匠家里看過幾次,回來試一試,劈竹子,剖黃篾、青篾,倒也不費勁。最好弄的是竹籃,粗粗大大的,不講究。接著就是簍子、簸箕、竹匾,也用不著多細(xì)致,弄弄就會了。紙扎匠一看,他還有這手藝,歡喜得很,又讓他做竹榻、靠椅和躺椅。反正竹園里有的是竹子。篾匠找來舊的,東看西看,拆拆弄弄,真摸索著做了出來。過了一年多,篾匠竟打出一條帶花的涼竹席。申村人總算有了自己的篾匠。再也用不著到外村去請了。

第一個請篾匠的是五壽太太。呆子五壽死了,五壽太太成了寡婦。有人想來搶了她去做老婆。沒搶成,反倒被五壽太太打了。五壽太太要把家里的竹席換一換,除除晦氣。

自從五壽太太請過篾匠之后,請他的人便多了。篾匠辭了紙扎匠,專心去做他的篾匠。紙扎匠無可奈何,只是在篾匠走了之后,站在自家竹園的門口,整整罵了半天。

1955年,申村成立初級農(nóng)業(yè)合作社。篾匠家里窮,本來就沒什么田地,立即入了社,被安排到豬舍養(yǎng)豬養(yǎng)牛。偶爾也讓他做做竹籃子、長短的竹匾。養(yǎng)豬養(yǎng)牛一個人忙不過來,隊長就讓紙扎匠的兒媳芹秀做他的幫手。紙扎匠的兒子,那個篾匠從小看護的孩子,長大了,結(jié)婚了,死了。芹秀成了年輕的寡婦。

到豬舍才一年,年紀(jì)輕輕的芹秀又死了。就在芹秀死的這一年,老牛生了一頭小黃牛。接著就是公社化的1958年。到這年年底,就鬧了饑荒。豬舍的豬太耗糧,殺了。牛呢,不能不養(yǎng),重活計要靠它。不過也養(yǎng)不了幾頭,就只留下小黃牛。

小黃牛長得快,沒幾年,就派上了大用場。拉磨、拉車、耕田,樣樣行。黃牛似乎通人性,篾匠的話都懂。要它做什么,篾匠跟它一說,它就顛顛地往前跑。篾匠從來不讓人碰它,連隊長也不行。什么活兒,都得由他親自駕馭。晚上呢,牛慢慢地吃草,篾匠就睡在旁邊。只有聽到它反芻的聲音,他才睡得香。

有人跟他開玩笑:“篾匠,認(rèn)它做干兒子吧?!?/p>

篾匠就笑罵:“死入滾(滾一邊去),你不及它一根毛?!?/p>

篾匠的老婆死得早,就一個兒子,叫壬小,已經(jīng)十多歲,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吃得多。1959年,人人都在挨餓。壬小又不是省事的人,餓了就來纏著篾匠:“爸,我餓?!斌骋矝]法,只能盡量把自己的飯食省給他。他還是喊餓。有次壬小又過來。篾匠正忙,就讓他把青草剁碎,拿糠拌一拌,喂牛。壬小弄好了,把桶放在黃牛的面前,黃牛吃了幾口,又抬起頭來哞哞叫。篾匠一聽黃牛的叫,跑過來,一拍手:“嗨,忘了加餅了。這蠢材,嘴刁得很呢?!斌衬脕硪粔K豆餅,用刀一片片刨著。豆餅是黃豆榨過油剩下的豆渣,壓得結(jié)實了,成了一塊圓圓的大餅。喂豬喂牛,是上好的飼料。篾匠把一捧碎了的豆餅倒在牛的食桶里,讓壬小拌一拌。或許是餓急了,壬小從桶里抓了一塊豆餅就放在嘴里嚼。

靠偷吃黃牛的豆餅,壬小不再哭鬧,個頭雖沒什么變化,身子倒?jié)u漸壯實了。篾匠心里過意不去,只好沒日沒夜地鏟來新鮮的草料,更加精細(xì)地喂牛。牛一天的活計結(jié)束了,篾匠就拿了刷子,給它渾身上下刷洗一遍,不讓毛打結(jié),或者沾一身泥巴。這黃牛,每天都漂漂亮亮。

1980年,申村實行家庭聯(lián)產(chǎn)承包責(zé)任制。田地按人頭分,生產(chǎn)隊里的農(nóng)具、房屋都分掉。這一年,黃牛二十四歲,已經(jīng)是一頭老牛。隊長的意思是宰掉,每家分點肉。篾匠說什么都不肯。一個六十多歲的老人,天天到隊長家抹眼淚。隊長自己的官兒就要撤掉,也不想再多事,就說,你自己做工作,如果大家都答應(yīng)不殺,就不殺。篾匠就挨家挨戶去求情。

“這牛跟了我二十多年,不能殺啊。你們也就少吃一口肉,不算看我的情分,留它一條命,也是積德?!?/p>

有人就說,不殺可以,你買了去,不能說這么大一頭牛,就白白給你。

篾匠哪來這么多錢,思來想去,就跟隊長去說:“牛歸我,隊里分什么東西我都不要。你說這牛值多少錢,我每年賣了糧再還,一年還不清兩年,兩年還不清三年?!标犻L一想,這也是個辦法。

沒想到,篾匠的兒子壬小聽到這話,回家把篾匠一頓臭罵。一頭老牛,活兒干不了,哪天說死就死了。要它回來做什么?還要每年還錢。壬小死活不答應(yīng)。

篾匠罵道:“你個畜生,不是它,你早死了?!?/p>

壬小惱羞成怒:“要牛,你就自己跟牛過去?!?/p>

篾匠聽出來,壬小這是要跟他分家。因為壬小從小沒娘,篾匠溺愛過度,現(xiàn)在好,自己老了,壬小成了忤逆兒子。

村里人聽說了,紛紛來勸和。壬小低著頭,一言不發(fā)。壬小的老婆倒拍手頓腳地直跳:“老糊涂了。家里什么好東西,只要他看到,就拿去喂牛。他對自家的孫子也沒這個心。你教他說說,這么多年,有沒有給孫子買個甜嘴什么的?!?/p>

篾匠悶悶地說:“我有一分錢都給你們,說這些做什么?!?/p>

篾匠跟壬小還是分了家。篾匠仍舊住在豬舍。豬舍大部分的房子拆了,留了兩間。兩間也夠了,一間養(yǎng)牛,一間篾匠住。獨自一個人過,反而快活。

田分到一家一戶,小活兒都能自己做,地怎么辦?還是要耕啊。家家又來請篾匠。篾匠扛了犁,駕了牛,二話不說就下地。地耕過了,到晚上,人家就把篾匠請回去吃飯:“篾匠,這牛啊就歸你。該我家的這一份呢,不要了。你還的時候,少還一份?!?/p>

申村人家大多是仁義的,一家?guī)ь^,其余的也就跟著這么做了。哪家真會這么較真呢?再說了,篾匠現(xiàn)在一個孤零的老人,向他要錢,這話怎么說得出口?

壬小家的地要耕了,就讓兒子來找篾匠:“爺爺,幫我家耕個田啊?!?/p>

篾匠說:“你回去吧。”

第二天一早,篾匠就把壬小家的地耕好了。壬小又讓兒子來喊他:“爺爺,晚上到我家來吃飯吧?!?/p>

“晚上有人請了?!斌巢蝗?。

篾匠現(xiàn)在有了許多的空閑,又操起放下多年的手藝。從他門口經(jīng)過,總看到篾匠坐在一張竹椅子上削削刮刮,編編織織。老牛就臥在旁邊呆呆地看,嘴里不住地磨嘰磨嘰,嚼個沒停。篾匠家的四壁上,掛著各樣的竹器,有篩子,有籮,有竹匾,有撈餛飩的笊籬,還有像手一樣可以抓癢的“不求人”。到趕集的時候,他就背些去賣。篾匠的竹器賣得快,不到散集,就賣完了。他呢,給孫子買一塊燒餅。燒餅是夾餡的。有芝麻糖的,有豆沙的,有蘿卜絲的。蘿卜絲的最好吃,里面和著肉丁和蝦籽。

每次有集市的這天下午,他的孫子就會來豬舍里玩。篾匠從小籃子里拿出一個油紙包,打開,是一只燒餅。篾匠每次都要先掰下一小塊,然后才遞給孫子。這一小塊他不吃,是塞到旁邊老牛的嘴里。看孫子和牛吃得快活,他就笑,一笑,滿臉都是皺紋,一口牙七零八落。

也就兩年,是個年三十,篾匠一家一家走過來。每戶幾十塊,多少不等。這是他賣篾器的錢。他早就算好了,黃牛多少錢,各家該得多少。連壬小都給了。畢竟分了家,算是兩戶。各家都推辭:“不是說好的,不要的么?這樣子,叫我們怎么好做人?!痹掚m這么說,送到手的錢,還不是個小數(shù)目,收也就收著了。最不高興的是壬小和他老婆。沒想到老頭子攢了這么多錢。壬小老婆說:“攢了給孫子不好?白白送人家。哪家又會說你個好?越老越呆?!毕肓讼?,又說:“壬小,你老子能掙錢,比你還強啊。我看,合家算了。把他請回來,還一起過。”

篾匠來找我爺爺。他們是老哥兒們。

“木匠,壬小又來找我,跟我合家。你說合還是不合呢?”

“旁人怎么說?只有勸合的,沒有勸分的。這事別人不好拿主張?!?/p>

“你個老不死,跟我還說這樣的話。”

“合吧。到老了,有個三長兩短,你一個人躺倒了,水都喝不到一口。養(yǎng)兒子做什么?還不是養(yǎng)老送終。合吧?!?/p>

篾匠就高興了。

篾匠牽了牛,搬回兒子家住。正好有人家新娶了媳婦,要分田。隊里就把豬舍的草屋推倒了,把地一耕,分給了新媳婦。

日子就這樣平靜地過著吧,過了七八年,什么事都沒有。只是人老了,牛更老了。老牛什么活兒都不做了,整天吃吃草,曬曬太陽,無所事事。篾匠平日里就做篾器消磨時間,還是每個集市都趕。有一回,散集了,回來的路上,身后面突然沖出來一輛摩托車,車把兒一刮篾匠,篾匠就倒了。摩托車停也沒停,跑了。篾匠倒在地上就不能動了。有人喊來壬小,七手八腳送到醫(yī)院。一拍片子,斷了兩根肋骨。

壬小和老婆起先還管的,送飯,擦擦洗洗。篾匠畢竟是老了,受了這樣的傷,人整個就不行了。幾個月下來,還是不能下床,人越來越瘦。拖的時間一長,壬小就煩了。老婆說:“一時半會死不掉。你老子,你管。不能讓我一個女人,給他洗身子。”壬小過幾天擦洗一回,然后再四處抱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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