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古詩《冉冉孤生竹》和《回車駕言邁》
先看《冉冉孤生竹》:
冉冉孤生竹,結根泰山阿。與君為新婚,兔絲附女蘿。
兔絲生有時,夫婦會有宜。千里遠結婚,悠悠隔山陂。
思君令人老,軒車來何遲!傷彼蕙蘭花,含英揚光輝;
過時而不采,將隨秋草萎。君亮執(zhí)高節(jié),賤妾亦何為?
這首詩迭用比興,以孤竹結根于泰山、兔絲附于女蘿和蕙蘭花的過時萎謝三個比喻貫穿全篇,顯然是一首摹擬樂府體的文人作品。至于詩的主題,看似明白,但細經(jīng)推敲,卻又不易準確地把握。朱自清先生據(jù)清人吳淇《選詩定論》的說法,認為這是女子怨婚遲之作。而余冠英先生用明人閔齊華的說法,則認為此詩“寫女子新婚久別的怨情”。主張婚遲說的,是就“軒車來何遲”、“過時而不采”這樣的詩句來立論的;主張新婚久別說的,則認為詩中已有“與君為新婚”、“千里遠結婚”這類的描寫,不像是只訂了婚而尚未出嫁的女子的語氣。這兩說有分歧,卻有一個共同點,即都認為詩中的抒情主人公是女性,所寫的內容主要是反映女子因婚姻關系而產(chǎn)生的怨情。當代學者大都持這種看法,我過去也一直是這樣講的。
最近重讀這首詩,并仔細翻閱了隋樹森先生的《古詩十九首集釋》,看到他所采輯的清代學者的八種專著,以及書中引述的其他學者的評語,竟發(fā)現(xiàn)主張上述講法的是少數(shù),而一半以上的觀點,都認為這首詩寫的是賢士有才能而不得志于世,不見用于君,所以借夫婦為比喻,來抒發(fā)封建文人懷才不遇的思想感情。也許有人認為這種觀點已經(jīng)過時,今天已不適用??墒俏覅s認為,漢代的詩人完全可以采用這種比興手法來寫詩,也完全可以持這種觀點來看待社會上存在的這類問題。屈原寫《離騷》,用的就是這種手法,當然不必說了。從《詩經(jīng)》到漢代樂府及五言詩,也是有軌跡可尋的。我們今天總認為夫婦或兩性間的關系要比其他社會關系親密得多,古人卻不這么看。在《詩經(jīng)》里就有“燕爾新婚,如兄如弟”的句子,說明只有新婚夫婦才比得上手足之情。曹植是建安時代的詩人,距《古詩十九首》的寫作年代并不太遠。他在送朋友如王粲、應瑒等人的詩中,都把彼此間的友情比作夫婦間的愛情。而在《七哀詩》、《浮萍篇》、《種葛篇》中,更以棄婦自比,把自己跟曹丕、曹睿的君臣關系比作夫婦。由此看來,《冉冉孤生竹》雖說寫的是女子的哀怨之情,但把它解釋為賢者懷才不遇之作,絕對不算牽強傅會。何況這樣講,我在前面所援引的兩種說法,即怨婚遲或新婚久別這兩者之間的矛盾,也可以順理成章地得到解決。所以現(xiàn)在我講這首詩,反倒傾向于反映賢士不遇這一帶有政治色彩的主題了。
從全詩的結構看,前四句連用兩個比喻,自成一段。從“兔絲生有時”到篇末,一氣呵成,哀怨之情,洋溢在字里行間。而最后“君亮執(zhí)高節(jié),賤妾亦何為”兩句,明明是反話,說明男女雙方社會地位不同,作為女性,又有什么力量來主宰自己的命運呢?這同曹植《七哀詩》里說的“君若清路塵,妾若濁水泥;浮沉各異勢,會合何時諧”,無論在表現(xiàn)方法上或在思想涵義上,幾乎沒有什么兩樣??此茥墜D口吻,實在抱怨自己懷才不遇,沉淪于社會底層。這種不得志的牢騷,上自貴族,下至民間文人,不都是作為封建知識分子所共有的么?
開頭四句的兩個比喻,表面雖不相似而實質卻基本相同。作者正是有意識要這樣寫的。“孤生竹”比喻弱女子,“泰山”即“太山”,古代“太”、“大”是一個字,所以也就是“大山”。孤生竹把根扎在太山腳下,比喻女子以強大的男性勢力做為靠山,這種關系不是平等或對應的,而是依附和從屬的。但既是夫婦,照理應該像兔絲和女蘿一樣,互相糾結纏繞在一處,不分彼此。李白《古意》:“君為女蘿草,妾作兔絲花?!币耘}比男子,兔絲比女性。而兔絲之所以比女性,因為它是開花的??墒窃娙嗽谶@里卻用了個“附”字,意思是說兔絲對于女蘿依然是依附、從屬關系,這就意味著女人一方始終處于被動地位。而在封建社會中,君與臣,官與民,用人者與被用者,也同樣是這種依附、從屬關系,一個有才能的賢士并不因其有才能就一定受人賞識,被人重用,正如一個青春少女并不見得一定能及時而嫁或得到異性的鐘愛,即使是新婚夫婦,雙方也并不居于平等地位。所以這個 “附”字好像是用錯了,其實正體現(xiàn)了作者的用心。
“兔絲生有時,夫婦會有宜”兩句,緊承上文而話卻從正面冠冕堂皇地說起。“生有時”,指開花有定時,比喻女子青春容顏美好。朱自清:“花及時而開,夫婦該及時而會?!卑堰@層意思引申開去,也就是賢才當及時而用。下面的“千里遠結婚,悠悠隔山陂”兩句,過去的講法往往不易說得通。既說結為婚姻,卻又說相去千里,遠隔山陂(陂是湖或塘),到底是已經(jīng)結合了還是一直沒有見面?如果從賢才求為當世所用的角度來領會,則困難可以迎刃而解。意思說只要雙方有誠意結為婚姻,即使隔著千山萬水也可以聚首相會。這從道理上講原是不成問題的。但殘酷的現(xiàn)實卻并不如此,而是“思君令人老,軒車來何遲!”雖有婚約,而“軒車”竟遲遲不來迎娶;正如封建統(tǒng)治者雖有求賢之名,而賢人卻一直空空地在等待,并沒有人前來聘他。這兩句寫得太實了,作者于是又把筆勢蕩開,再次用比喻說話:“傷彼蕙蘭花,含英揚光輝;過時而不采,將隨秋草萎?!泵钤凇稗ヌm花”的前面安上一個指代詞“彼”字,仿佛詩人說的是同主題全不相干的另一件事。其實筆蕩得越遠越虛,題扣得越緊越實?!斑^時而不采”的“時”字,不僅同上文“生有時”的“時”相呼應,而且跟“老”、“遲”、“萎”這些反面詞語也息息相關,有著內在聯(lián)系。這一朵朵“含英揚光輝”的香花,如果真的隨秋草而萎謝,這可不能推說新陳代謝的自然現(xiàn)象而是人為地在糟踏美好事物,誰叫你“過時而不采”呢?所以這兩句寫得是相當沉痛的。寫到這里,感情迸發(fā),幾乎無法再加以控制,于是筆鋒一轉,說了兩句看上去是“代揣彼心,自安己分”(清張玉谷《古詩賞析》語)的話:“君亮執(zhí)高節(jié),賤妾亦何為!”其實卻是怨情壓抑得已達極點,故意把話反著說出來罷了。意思是:“你想必是固持著高尚節(jié)操的,我這做女人的又何必考慮得太多呢!”其實她所擔心的正是惟恐對方不“執(zhí)高節(jié)”而把她拋棄。如果引申到賢人有才而不為當世所用上面來,那么這“執(zhí)高節(jié)”就成了無情的諷刺。在高位的封建統(tǒng)治者,一言一行看似節(jié)操高尚,原則性很強;其實他并不識人才,并沒有把真正有才能的賢者看在眼里,正如負心男子把癡心少女視同“賤妾”一樣,輕而易舉地就把她拋棄了。作者這里有意用“高節(jié)”和“賤妾”兩個帶傾向性的詞相對照,不難看出詩人的愛憎情感是十分鮮明的。
下面我們再看另一首古詩《回車駕言邁》:
回車駕言邁,悠悠涉長道?;仡櫤蚊C?,東風搖百草。
所遇無故物,焉得不速老?盛衰各有時,立身苦不早。
人生非金石,豈能長壽考?奄忽隨物化,榮名以為寶。
我在舊作《古詩述略》中曾說過,《古詩十九首》所反映的內容很復雜,但其共同特點則是表現(xiàn)了濃厚的感傷情緒。“總的說來,這種消極情緒正是東漢王朝統(tǒng)治階級日趨沒落的具體反映,而我們卻可以從這些詩中多少能看到一些東漢末年大亂前夕的社會側影。”這首《回車駕言邁》,我以為最能反映當時中下層社會的失意文人的消極的人生觀了。
這是一首說理詩,但通首卻通過形象思維來闡述道理,所以還是饒有詩味的。詩人在悠遠渺茫的人生旅途上,看到事物盛衰有時,從而感嘆人壽的短促和自己的一無所成,流露出一種無可奈何的消極情緒。當然,這首詩還有它積極的合理因素,如張玉谷說它是“自警”之作,清人張庚的《古詩十九首解》也說“此因士不得志而思留名于后也”。詩中的抒情主人公畢竟還以“立身苦不早”為遺憾,想在生前死后留下寶貴的“榮名”,這比起玩世不恭或及時行樂的頹廢思想來,總還積極多了。所以我認為,詩中流露出來的感傷情緒乃是東漢末年那一動亂年月的時代感,雖應批判,卻有一定的認識價值。所以清人陳祚明在他的《采菽堂古詩選》中說:“慨得志之無時,河清難俟,不得已而托之身后之名,……悲夫!”朱筠在《古詩十九首說》中也評論道:“‘立身苦不早’,從無可奈何處泛泛說來,‘人生’二字又進一層,言即能立身,身非金石,何由長壽?亦不過‘奄忽隨物化’而已,直是煙消燈滅,無可收拾。乃從世情中轉一語曰,‘求點子榮名也罷了’。”這些話都可供我們參考,對了解詩意是很有幫助的。
前人談《古詩十九首》,從來沒有把這一首同上面《冉冉孤生竹》一首聯(lián)系起來講的,只有清人李因篤在《漢書音注》里說,這一首“與《冉冉孤生竹》篇意略同。但彼結出正意,此則轉為憤詞耳”。這話值得我們深思。我們不僅從李因篤的話里體會到上面一首的主題思想并非專寫男女婚姻問題,而且還懂得了這兩首詩的共同之點。那就是詩人都在為懷才不遇的賢士抱不平。拿這首詩來說,要得到“榮名”,也要憑借客觀因素。決不是自己主觀上想成名就辦得到的,可是上一篇的結尾把這層意思委婉地說出來了:“君亮執(zhí)高節(jié),賤妾亦何為!”這就是李因篤所說的“結出正意”。至于這一首所謂的“憤詞”,則從“焉得不速老”和“豈能長壽考”兩個反問句體現(xiàn)出來。這既是自我慨嘆,也是對社會的抗議。讀者多讀幾遍,自然就體會得出,這里我就不多講了。
這首詩一韻到底,但每兩句構成一個層次,并且自然形成轉折,后一個層次又緊緊同前一層相呼應,所以讀起來給人以一種既有起伏頓挫又能一氣呵成的感覺。這正是詩人運用辯證而統(tǒng)一的藝術技巧所產(chǎn)生的最佳成效。開頭兩句就語含雙關?!盎剀嚒保局杠囎拥艮D方向,這里卻有茫然不知所往,駕著車兜圈子的意思?!把浴笔沁B接詞,與“而”同義;“駕言邁”,等于說駕車而遠行。第二句字面上是指駕著車長途跋涉,但“長道”實際是人生道路的象征,意思說在漫長的人生旅途上,駕著車轉來轉去,竟不知往何處去才好。“回顧”兩句,寫時光流逝,手法也很新。一般人慨嘆人生短促,都愛從秋天景象著筆,以萬物之凋傷憔悴來形容人生的遲暮之感。而這首詩偏著眼于春光的描繪,“東風搖百草”正是春回大地,萬物復蘇,一片更新氣象。眼前全是新生事物,所以說“所遇無故物”??墒侨藚s不能使年光倒流,只能自己不無遺憾地感嘆“焉得不速老”了。這也正是李因篤所說的憤激文詞。清代詩人黃景仁描寫重陽佳節(jié)的景象曾寫道:“有酒有花翻寂寞,不風不雨倍凄涼。”正是從“東風搖百草”這幾句化出,用日新月異的客觀世界來反襯自己主觀世界的憂傷沉痛。這比直接用肅殺的秋景或凜冽的寒冬來刻畫人生的陰郁冷漠更顯得新鮮而深刻。
然而每個人的遭遇不同,“盛衰各有時”,機緣好的可以飛黃騰達,功成業(yè)就,享不盡的榮華富貴;而機緣不好的,就不免有生不逢時、坎坷終身之嘆。于是詩人發(fā)出了“立身苦不早”的不平之鳴,對自己的命運表示了極大的遺憾。退一步說,即使在較遲的時候有了立身的機會,但人的生命終歸是有限的,不能與金石同壽。何況越是處于逆境,就越容易抑郁憂悶地死去,說不定有那么一天就遠離人間。只有得到“榮名”的人,才有希望流芳百世。實際上這正是作為一個生平不得志的封建文人,在自知一事無成、求“榮名”而不得的時候所發(fā)出的百無聊賴的感慨。但這是那個動亂的年代,那個暴風雨即將到來的前夕,由客觀形勢造成的,能怪詩人自己嗎?所以我說,詩中所流露的思想感情雖嫌消極,卻反映出東漢末年封建王朝即將垮臺,農民大起義的風暴即將吹起,諸侯軍閥割據(jù)的分崩離析的局面即將來到,詩人才用微弱的心聲唱出了屬于個人小天地的不平。通過像《十九首》這類詩篇,來感受一下東漢末年時代的脈搏,正是我們受到啟迪的一個饒有興味和頗具歷史意義的關鍵環(huán)節(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