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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于《三體》研討會的訪談(代序)

劉慈欣科幻小說與當代中國的文化狀況 作者:石曉巖


關于《三體》研討會的訪談(代序)

劉復生 朱杰

澎湃新聞:劉慈欣的《三體》獲得雨果獎后,媒體的報道與采訪看起來是鋪天蓋地,但似乎真正傳到學院中,主動去回應、做真正嚴肅的討論的其實很少。這次在??谂e辦的“劉慈欣科幻小說與當代中國的文化狀況”研討會,是基于什么初衷而舉辦?在第一天的大會開幕式中,劉老師您說這是一次“革命性的會議”,能談下具體體現(xiàn)在哪里嗎?

劉復生:在開幕式上我的確說過這是一次“革命性的會議”,這顯然有它潛在的對話對象,那就是當前主流的作為文化體制的“純文學”,以及與之同謀的文學批評界。我一再表達過對當下文學界的不滿,在我看來,有些小圈子顯然背離了“當代文學”的精神。

澎湃新聞:那么您心目中的“當代文學”應該是什么樣的?

劉復生:我以為,真正的當代文學的意義在于具有對現(xiàn)實加以總體化的敘事能力,由此,它創(chuàng)造出一種關于現(xiàn)實以及我們與現(xiàn)實關系的嶄新理解,它重組了我們?nèi)粘5牧闵⒒慕?jīng)驗,并超越了個體的狹隘的經(jīng)驗的限制,從而打開了重新認識現(xiàn)實,尤其是在復雜的社會聯(lián)系中重新感知現(xiàn)實的可能性。它改造了我們認知與感受的方式,重建了總體化的生活圖景,從而為讀者提供了一種新的方向感。

那些優(yōu)秀的當代文學,總是蘊藏著解放的潛能,能夠打破束縛,把個人從各種神話與幻象體系中釋放出來,恢復對“另外的生活”與“另外的現(xiàn)實”的感覺與認知能力,它總是暗含著批判性的視野與烏托邦的維度,激發(fā)著對未來的想象。因而,當代文學對現(xiàn)實的審美表述應當具有潛在的實踐能量,盡管并不是直接的,也不應是直接的。

澎湃新聞:是否可以說,主流文學已經(jīng)喪失了對當下中國現(xiàn)實的把握和理解能力?或者說,有點畫地為牢?

劉復生:主流的所謂“純文學”已經(jīng)不再是“當代文學”了,讀者遠離它而去,這是一個重要原因。那么,當代文學的功能是否就此消失了呢?沒有,它悄悄轉(zhuǎn)移到了某些邊緣文化形式、文學文類,如電視劇、歷史小說、科幻小說、穿越小說、官場小說上,雖然這種“當代文學精神”在很多時候是以扭曲和碎片化的形式體現(xiàn)的。不過,我們可以明顯地發(fā)現(xiàn),相對于其他文學形式,近年來,中國科幻小說創(chuàng)作呈現(xiàn)出異彩紛呈的革命性因素和創(chuàng)造性能量,尤其值得關注,劉慈欣無疑是一個突出的代表。

澎湃新聞:劉慈欣獲獎之后,據(jù)說也有一些小型的研討會,但好像都是囿于科幻自身的范圍內(nèi)。

劉復生:我有必要在此特別聲明一下,至少就我發(fā)起組織這場研討會的初衷而言,我絕不是要開一個科幻文學的圈子化的會議,而是要開一個真正的“當代文學”的會議!我想,對于這一點,同為會議發(fā)起人和主辦者的戴錦華和羅崗兩位先生應該是同意的。

澎湃新聞:作為在學院從事研究的學者,您對“當代文學”的定義似乎比較開放。在今天的學術(shù)生產(chǎn)體制下,能將視野投向諸如穿越小說、網(wǎng)絡小說、科幻小說等“鮮活”的當代文化里的,其實也是不多的吧?

劉復生:我其實并不反對純正的文學,但我反對以“純文學”的名義扭曲文學本義的當下主流文學。文學和批評理應是新思想和新價值的策源地,而今天個別文學和批評卻甘于充當辯護者和廣告商,既沒有理解現(xiàn)實、圖繪歷史的能力,更缺乏想象未來的勇氣?!岸Y失而求諸野”,我們不妨把目光投向生機勃勃的科幻小說。

所以,這次會議的視野和方法都迥然不同于主流文學研究界的一般套路,我們試圖從主流文學瞧不上甚至是刻意排斥的邊緣發(fā)起對中心的解構(gòu)與挑戰(zhàn),也打算拋開“純文學”的預設,進入一個全新的文學脈絡,從而打開一個重新理解歷史與文學的討論空間。這難道還不是革命性的?

澎湃新聞:那一般傳統(tǒng)意義上的主流學界對這次研討會有無反應?或者說,科幻圈是如何看待這次研討會的?你們有沒有聽到一些反饋的消息?

朱杰:在這次會議的開幕式上,戴錦華老師說,這似乎是學院圈子第一次認真面對劉慈欣、面對《三體》、面對科幻文學。就我個人的經(jīng)驗來說,既然是“第一次”,那也就意味著關注的人可能不會太多——實際上很有趣的是,當我們在微信朋友圈里為我們的會議做廣告的時候,朋友圈的反應是很熱烈的,但是這個熱烈,主要來自年輕的學生和校園之外的科幻愛好者,“主流學界”之中的朋友,要么保持沉默,要么私下表示不解(“為什么要關注這樣一個通俗文學作家呢?”“僅僅從人物形象來說,《三體》不就經(jīng)不起推敲嗎?”……)。這其實是個特別有趣的癥候,它一方面標示出“主流學界”的某種清高和傲慢,另一方面標示出今天真正激動人心的知識生產(chǎn)和文學生產(chǎn)所可能發(fā)生的場域,即在“通俗文藝”或“大眾文化”之中,卻可能攜帶著某種“主流學界”所不具備的生氣和力度!

至于科幻圈的反應,我倒還沒有專門做過調(diào)查,但是我們這次會議請來了著名的科幻研究專家、北京師范大學的吳巖老師,我們的會議是4月8日開始,他會前和會后一天都有課,可還是非常支持我們、擠出時間來參加我們的會議,前一天晚上到,第二天發(fā)言完后又匆匆趕回去,這樣辛苦奔波,我想正是對我們會議重要性的肯定吧。另外,我們的會議還請到了著名的青年科幻作家夏笳和飛氘,雖然這次他們是以研究者的身份參會的,但我想他們作為科幻作家應該也覺得很開心。

澎湃新聞:聽說在劉慈欣獲獎之前,這次學術(shù)大會就已經(jīng)在籌備了,所以并不是趕時髦去湊熱鬧,而是有自己的考慮,是不是也說明科幻文學并非因劉慈欣獲獎才得到學界的關注?

劉復生:這次會議起因于一年前我和羅崗兄在微信朋友圈對劉慈欣的討論,那時,離《三體》獲雨果獎還很遠。羅崗兄提出,可以組織一次小規(guī)模的會議討論一下。這個提議深得我心,后來,這一想法又得到了戴錦華老師的大力支持。這樣就基本定下來由北京大學影視與文化研究中心、海南大學人文傳播學院和《現(xiàn)代中文學刊》雜志社聯(lián)合主辦,具體由我們?nèi)宋膫鞑W院組織承辦。

不過,在我們籌辦的過程中,傳來大劉(劉慈欣)獲獎的消息,當時我的心情有點小復雜,既感到高興,又有點小失落——獲獎的時機真不好,就不能等我們開過會再獲獎嗎?此后大劉和“三體”一下火得盡人皆知,電影的拍攝也成了熱點新聞,說實在的,當時我就有些猶豫,這會還要不要開?但是,與這個大劉熱或“三體”熱形成有趣對照的是,大劉并沒有得到主流學界尤其是文學界的認可,不少文學界的朋友就頗為不屑地認為其“文學性”不足,仍把它歸入不入流的類型文學或通俗文學中去。應該說,這種傲慢與偏見刺激了我,決定繼續(xù)把這個會開起來。

澎湃新聞:很多人說今天是一個“小時代”,但也有人強調(diào)這是“大時代”,在科幻文學與主流文學之間,是否也存在這樣的“視差”?這種觀感的差異又是如何形成的?

朱杰:所謂“小時代”,其實是“精致的個人主義”的邏輯延伸,即一切事情,無非只是個人的,因此是“小”的;但是這樣的“精致的個人主義”之所以成為可能,卻首先是跟一系列“大”的判斷密切相關的,比如說“晚期資本主義”,比如說“全球化”,比如說“新媒體”,比如說“網(wǎng)絡社會”,等等??苹梦膶W與主流文學之間,也存在類似的“視差”:一般我們會認為主流文學是所謂“嚴肅文學”,是有“終極關懷”的文學;而科幻文學是所謂“通俗文學”,娛樂而已,不必當真。這樣的看法看似樸素,背后其實是20世紀80年代以來一整套關于什么是“文學”、什么是“好的文學”等的大判斷,它通過80年代以來變革之后的文學體制(包括出版、發(fā)行、教育、批評等)而變?yōu)榻裉烊藗兊摹俺WR”,但主流文學的圈外人士,比如劉慈欣,看到的卻是某種日益“自戀”的文學。所以說,劉慈欣的觀察,其實為我們提供了某種重新理解20世紀80年代以來主流文學發(fā)展路向的視角和思路。

澎湃新聞:科幻文學作為一個特殊的文類,除了科幻圈自得其樂之外,主流文學與批評界似乎一直處在失語的狀態(tài),這種“可見”與“不見”的有趣對應,在某種程度上是否也是當代中國文化的某種癥候?

劉復生:其實從世界文化史來看,近代以來,科幻小說被刻意區(qū)隔出一般的主流文學史,成為不入流的邊緣文類,這已是普遍現(xiàn)象。在某種意義上,所謂“純文學”的正典地位,正是借由這樣的排斥機制建立起來的。實際上,二者之間的差別并不一定像大家想象的那么大,“純文學”還沒有真正體制化之前,各種奇幻的文學并沒有被區(qū)別出來,即使在近代以來,依據(jù)文學體制的設定,某些科幻文學因其主題或形式上的某些特征也往往成了“純文學”,如《1984》和《萬有引力之虹》等。就拿劉慈欣的很多作品來講,其實從內(nèi)容到形式往往和“純文學”相差不大,僅僅因為涉及科學想象,就被打入另類,而卡爾維諾和博爾赫斯在現(xiàn)實之外的想象就具有文學的合法性,這其實沒什么道理好講,從文學史上看,二者之間的互相滲透和挪用一直在上演。

澎湃新聞:那既有的評價標準或批評方法是不是也面臨失效的窘境?

劉復生:以《三體》為代表的當代優(yōu)秀科幻文學的確表現(xiàn)出了對主流“純文學”成規(guī)的極大偏離和挑戰(zhàn),這恰恰是它革命性的體現(xiàn)。在某種程度上,今日的中國科幻文學已經(jīng)擺脫了面對“純文學”的身份焦慮,進入了比較自由的創(chuàng)作狀態(tài)。應該說,對于這一文學領域,當下的主流批評界是完全沒有能力介入的,也是不被重視的。批評界在知識、視野和思想資源上完全不能和當下的優(yōu)秀的科幻小說家對接,二者處在幾乎完全隔絕的狀態(tài)。批評界在視野和方法上的保守和落伍是明顯的。

所以,我們這次會議,在某種意義上,必將意味著對主流批評秩序與規(guī)則的挑戰(zhàn)與冒犯,也該冒犯一下了?,F(xiàn)在是尤其需要真正的“當代文學”的時刻,舊有的文化共識在解體,新的思想文化的可能性在生長,我們這個文明共同體需要建立新的自我理解和世界理解,文學要重新體現(xiàn)出生存意義與文化價值的決斷。劉慈欣的出現(xiàn)和《三體》所迸發(fā)出的史詩性光彩都間接地和這種時代情境相關,不管大劉主觀上是否意識到和承認與否。

澎湃新聞:劉慈欣的出現(xiàn)改變了當代文學的格局和版圖,那嚴肅的學術(shù)會議是否也在主動改變當代批評界的格局和地貌?

朱杰:我一直不認為文學批評只是文學作品的“婢女”、是依附于文學作品的“衍生物”,恰恰相反,好的批評,其實是對于文學作品那些甚至連作家自己都沒有意識到的意義的闡發(fā)。當然這樣的闡發(fā)絕不是瞎說,而是有意識的建構(gòu),特別是在今日中國這樣一個特殊、復雜的情境之中,對于“意義”的爭奪其實正是當代批評場域中每天都在發(fā)生的事情。也因此,如何快速有效地面對構(gòu)成了更多人日常生活的文化現(xiàn)象發(fā)言,其實正是今日批評界需要認真面對的課題。從另一個方面來說,正如伊格爾頓說過的,好的文學批評,其實“總是已經(jīng)”是“政治批評”,當然這里的政治,既包括狹義的政黨政治,更包括寬泛意義上的文化政治,因此這樣的文學批評,當然“總是已經(jīng)”既是某種“陳述”,也是某種“塑形”,也就是說,這種意義上的文學批評,“總是已經(jīng)”既是對于現(xiàn)實的描述,也是它所描述的現(xiàn)實的一部分——就此而言,這樣的批評、這樣的學術(shù)討論,當然可以改變當代批評界的格局和地貌。

澎湃新聞:從大會的發(fā)言和討論看,真正從事科幻研究的學者并不多,倒是人文社科其他專業(yè)如傳播學、現(xiàn)當代文學、政治學等領域的青年人積極參與,從不同學科背景“撞”進這個領域,這個現(xiàn)象倒是很有趣。

劉復生:從一開始我就沒打算把這個會開成一個科幻圈子的會,那樣的話,它的革命性如何體現(xiàn)?再說,戴老師、羅崗兄,以及我本人也都不是科幻圈子里的人,也不是一般意義上的科幻迷,雖然我們的確也都愛讀科幻小說。我倒是希望不同學科背景的年輕學者廣泛參與,以期通過對劉慈欣作品的闡釋打開一個火花四濺的思想空間,它也的確隱含著多維的闡釋可能性。其實文學本來就應該是一個進行思想討論和現(xiàn)實理解的場域,大家想想20世紀80年代文學對各領域的激發(fā)效應,從某種意義上說,只有幾個文學批評家或?qū)I(yè)人士閉門研究和欣賞的文學評論方式是文學與接受的異化狀態(tài)。另外,從最初確定參會名單時,我們就沒打算局限在一般的文學批評的領域,現(xiàn)在做文學研究和批評的很多人視野太窄了,觀念太陳舊了。

澎湃新聞:這次研討會,不少話題不僅集中在劉慈欣本人的科幻小說上,也將這一文學現(xiàn)象與當代中國的文化政治聯(lián)系在一起,從現(xiàn)場的觀感看,諸位學者似乎都不僅僅是談論科幻本身?

劉復生:當然。其實《三體》之所以那么引人注目,尤其是受到很多學者的重視,主要是因為它所表達的社會歷史內(nèi)容,盡管很多人并沒有清晰地意識到這一點。在某種意義上,它富于創(chuàng)造性和形式感地講述了很多中國人的政治無意識,當下時代很多人對中國歷史和世界秩序的想象,和中國幾十年來在全球化格局中的位置變化和處境密切相關,未來世界與當下現(xiàn)實有著隱約而真切的映射關系,這種文化政治甚至政治哲學內(nèi)容當然是值得認真分析和給予批判性思考的。所以,不奇怪,很多人從政治哲學和民族國家國際關系的角度進行討論。盡管劉慈欣本人極力反對以科幻小說反映現(xiàn)實,但不可否認的是,具體的社會歷史情境構(gòu)成了他寫作的前提,或者如杰姆遜所說“不可逾越的地平線”,這也構(gòu)成了我們闡釋他的“地平線”。

澎湃新聞:這或許也是文學闡釋的獨特魅力。就當代中國的科幻小說尤其是劉慈欣的小說創(chuàng)作而言,其“橫空出世”與我們今天的時代之間存在何種關系?

劉復生:我想大家應該承認一點,《三體》這樣的作品只可能出現(xiàn)在當下的中國,在20世紀八九十年代是絕不可能出現(xiàn)的,這絕不是個人才華的問題,而是社會歷史有沒有提供這樣的基本可能性的問題。由于主流文學仍受到自身傳統(tǒng)與規(guī)范的強大制約,它的視野越不出某種固定裝置的限制,反倒是科幻文學這樣的邊緣文類突然爆發(fā)出了思想與藝術(shù)的能量,劉慈欣和主流的小說家并不共享同一套文學和思想資源,沒有那么多清規(guī)戒律,加上科幻這一文類獨特的文體優(yōu)勢和便利,相對更容易實現(xiàn)突破??苹眯≌f的確有它不同于主流文學的地方,有它獨特的優(yōu)勢,比如在大尺度時空背景下對另類社會情境的設定,以思想實驗的方法對政治、人性及道德狀態(tài)的可能性進行書寫,其實這和米蘭·昆德拉所謂“小說的藝術(shù)”沒什么區(qū)別,只不過是更加極端而已。

澎湃新聞:科幻是對未來的想象,也是對歷史和現(xiàn)在的追問,人文學者是否也是基于此,而憂慮中國當代文學喪失了“想象力”?

朱杰:2005年,杰姆遜出版了一本關于科幻的研究著作——《未來考古學》,這本書的中譯本在2014年出版。我們都知道杰姆遜是西方馬克思主義最為重要的理論家之一,那么他為什么要討論科幻小說呢?一個核心的原因,就是重新思考“烏托邦”?!段磥砜脊艑W》全書分兩個部分,第一部分的標題就是“烏托邦欲望引論:今日的烏托邦”。杰姆遜要問的是,一方面,馬克思主義對于資本主義的批判、對于“另一個世界”的想象,其基本依據(jù)之一,是包括科幻小說在內(nèi)的烏托邦社會主義;另一方面,自蘇東劇變、“歷史終結(jié)”以來,烏托邦已經(jīng)被等同于極權(quán)主義,因而被徹底地“污名化”。那么,身處“晚期資本主義”時代之中的人們,如果對現(xiàn)狀不滿,他們還有什么資源和方法想象未來?杰姆遜的問題,其實也是我們的問題:當代文學日益走向“內(nèi)心”或者“消費”,日益喪失了討論當下和想象未來的興趣,這背后其實是某種“疲憊的心靈”。從這個意義上說,我們關注劉慈欣、關注科幻小說,的確與我們“想象未來的焦慮”有直接關系;也是從這個意義上說,如果我們認為“想象力”不只是技術(shù)層面的“奇技淫巧”,而更是某種“總體性”的思考,那么今天的中國作家,的確普遍缺乏“想象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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