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紅樓夢》博大精深，是中國和世界文化史上罕見的偉大巨著。對《紅樓夢》評價最高、也是最正確的是20世紀人文學科中學術成就最高的王國維，他在《紅樓夢評論》這篇宏文中指出：《紅樓夢》是天才之作，優(yōu)美與壯美完美結合的悲劇中的悲劇，是宇宙之大著述。

所以《紅樓夢》講的是大智慧，講的是宇宙和人生的大智慧。但也包含著眾多細微難辨的小智慧。

《紅樓夢》雖然要表達的是大智慧，寫的卻多是小事情，也即日常細碎之事?！都t樓夢》不寫軍國大事，不寫政治權力的斗爭，不寫戰(zhàn)爭，也不表現(xiàn)航海、探險、商務、弘法之類的重大活動，不表現(xiàn)這些大事中的智慧。

《紅樓夢》中寫的是小兒女細小的微妙的心事，也寫到富貴人家日常生活中的普通人際交往，婦女之間的小小的勾心斗角。里面包含著一些細小的智慧，這些智慧都是具體細微的，都是和具體的細小事情揉合在一起、不起眼的細小的心機、智謀和計謀，粗看是不會引起注意的。在《紅樓夢》中，我們經(jīng)常要從“于無聲處”提煉和體會人生智慧。

與《三國演義》、《水滸傳》等相比，這些小說中涉及具體的謀略、智慧的內(nèi)容多，《紅樓夢》也有這方面的內(nèi)容，但并不很多，因為《紅樓夢》主要講“大智慧”，其主要人物寶玉、黛玉、晴雯等，正因為缺乏應有的謀略，走向了人生的悲劇。書中的一些聰明人物的智謀則與情節(jié)一樣，具體、細碎，且與日常生活的情節(jié)描寫交織在一起，單獨提煉出來，無法講清。

由于《紅樓夢》中的眾多小智慧是隱藏在情節(jié)的細節(jié)、人物對話的字里行間的，不能作絕然剝離式的理解、分析和評論，所以只能結合具體故事、言語作分析評述，這是與其他描寫軍國、造反大事的《三國演義》、《水滸傳》等完全不同的。但是《紅樓夢》和其他優(yōu)秀作品一樣，寫出了人物與智慧緊密結合的性格、心理、品質(zhì)和命運，而尤妙在細微處顯精神、顯智慧。

本書具體分析《紅樓夢》中的細小的智慧，其中不少智慧具有反面的意義，也即是狡猾之徒和有些人物的陰謀詭計，這樣做的目的不是宣揚、或者教唆心腸壞的人善搞陰謀詭計。社會經(jīng)驗告訴我們：“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薄爸酥?，百戰(zhàn)百勝?！敝挥辛私夂脱芯縿e人的陰謀，我們才能具有預防暗算的智慧，并幫助善良的讀者培養(yǎng)和提高識破、預防和反對、擊敗此類陰謀詭計的智慧。妒忌人、算計人、謀財害命、貪贓枉法的勾當中所需要的計謀，是負面意義上的“智慧”，實際上只是短智、小智。但是這些毒謀、陰謀、詭計，其中有不少是細微處埋伏著的，令人防不勝防的，故而善良人們很難識別和防備，往往中了暗算而不自知。我們分析評論此類負面的智慧，用心即在于此。同時，我們應該注意，《紅樓夢》說明了這樣一條千古真理：這種善于害人的壞人自以為得計，自以為非常聰明，雖然一時可能得逞，畢竟是短智和小智，其結果往往是害人必定害己，甚至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機關算盡太聰明，反誤了卿卿性命”。實際上是非常愚蠢的。《紅樓夢》揭示的這條真理，就是一種大智慧。

同時，我們又必須認識到：《紅樓夢》中描寫的家常里短中間的細小智慧，治理家政中間蘊含的細小計謀，不管是正面的還是負面的，對讀者處世立身，甚至治理大型企業(yè)都會有很大的啟發(fā)，也就是說，從這些細小的智慧中可以引出大的人生原則，引發(fā)大的人生智慧。中國古代早就有格言指出：“治大國者如烹小鮮”。意思是即使治理大國這樣的高級智慧，也和燒飯煮菜一樣，其所需的智慧和其中包含的原理是相同的，其中所包含的智慧是相通甚至是相同的。所以日常細碎之事中，也蘊含了大智慧。讀者讀了本書，必會認同這個觀點。

所以《紅樓夢》中又說：“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保ǖ谖寤兀┯械娜宋幕潭入m然不高，甚至還不識字，但他讀懂了生活這本大書，通過揣摩社會世事或者說世故人情，獲得了在社會和生活中的良好生存的學問，有的還能夠總結或說出不少處世待人的道理，這樣的人也是富有智慧的。這種人一般因為人生的艱難，喪失了學習的機會，但他們善于向生活學習，向社會學習，在實踐中學習。這樣的人，也是很了不起的?！都t樓夢》中眾多因人生的艱難而被剝奪教育權利，于是不識字、沒有文化的優(yōu)秀女性形象，如襲人、平兒、鳳姐和劉姥姥等，都是這樣的人物。

當然，《紅樓夢》中也不乏正面描寫領導管理的智慧，人生斗爭智慧包括對付妒忌、暗算和復雜人際關系的經(jīng)驗教訓，正面介紹了制度管理和經(jīng)濟管理以及主子對奴婢（封建時代的“領導”與“下屬”）的不同態(tài)度和不同后果等問題，甚至還多處研討和總結文藝創(chuàng)作智慧，發(fā)人深省。

同時也描寫了不少缺乏智慧的人、愚蠢的人的悲劇命運。我們通過了解和研究別人的不智或愚蠢的言行，以此為反面教材，作為提高自己的智慧的途徑，也是極為必要和有用的。

照理，智慧幫助人們成功，可是充溢著人生智慧的《紅樓夢》寫的是失敗和滅亡，寫的是美的最終毀滅。

《紅樓夢》在描寫失敗和滅亡時，正面表達了作者所悟到的大智慧。

《紅樓夢》寫的是大智慧，寫的是超越成功和失敗、輝煌和毀滅的人生的大智慧，這對一般年輕缺乏人生閱歷的人來說，比較難以理解。對此本書有專節(jié)分析和評論，希望青年讀者能夠仔細思考和領會，并用現(xiàn)代的觀點，來正確認識其中的深刻性。

另外，從藝術角度和審美角度來欣賞和評論《紅樓夢》，與從人生智慧的角度來審視《紅樓夢》，有時在評價同一人物和同一件事時，得到的答案是兩樣的，甚至常常是相反的，這點務請讀者諸君注意。例如，我們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說，曹雪芹在《紅樓夢》中，對所有的美妙女子都是喜歡的。有的評論家認為：曹雪芹對他筆下的青春女性，雖有千差萬別，卻一律欣賞，一概理解，一般愛惜。無論是黛玉的病態(tài)，寶釵的內(nèi)斂，妙玉的詭僻，迎春的懦弱，探春的精明，惜春的孤介，晴雯的任性，襲人的體貼，芳官的膽大，麝月的本分……在他筆下，無所謂絕對的優(yōu)點或缺點，全是天生麗質(zhì)，如花美眷。（劉心武《是真名士自風流》，《新民晚報》2005年7月29日）這是從審美的角度看，她們都是美好的，可是從智慧角度看，她們在人生道路上的表現(xiàn)不同，品質(zhì)的高低不同，結局也就有很大的不同了。本書在敘述評論時也會常常提醒大家注意。人生智慧是屬于現(xiàn)實生活的。藝術不等于生活。有的讀者如果硬將兩者混在一起，于是就會將自己去套書中的人物，或者去模仿書中人物的行為。如當年有不少德國的青少年讀者讀了歌德的《少年維特之煩惱》，就學維特的殉情自殺，民國時期的一些中學生讀武俠小說入了迷，就離家出走，到峨嵋山尋找劍客練武去了?，F(xiàn)在的青少年不大會再做此類傻事了，但我們還是要提醒，用不同的角度來讀書，我們思考的視角、重點和答案是有區(qū)別的。否則會感到迷惑，我們到底應該怎樣來理解《紅樓夢》中的思想和人物。我們不能讀死書，也不能死讀書，要讀活書，要將書讀活，我們應該從多角度、多層次、全方位地閱讀和理解經(jīng)典著作，才能將經(jīng)典著作中的精華內(nèi)容化為我們思想的血肉。

考慮到有不少讀者還沒有讀過原作，或雖然讀過但對原作并不熟悉，所以本書舉例時引用或復述《紅樓夢》的原文，力求做到舉例具體細致，分析具體細致，結合原作藝術魅力的分析，在深刻細膩的分析中顯示原著的精彩，烘托其中的智慧，不能僅將議論和說教連綴成篇。通過本書，讀者感到《紅樓夢》原著實在精彩，從而急切地去閱讀或重讀《紅樓夢》原著，本書的目的就達到了。

因為《紅樓夢》中的表現(xiàn)多是的小智慧，這些小智慧緊密地結合著具體的細微描寫；而其大智慧又顯得宏闊高遠，書中的多數(shù)人物也未能認識，所以《紅樓夢》中的人生智慧，不能按照智慧的一般分類方法，不能用“三十六計謀，七十二變化”的方式來分類梳理。本書用3種方法來述評書中表現(xiàn)的人生智慧：一、用人物類型的分類方法，用梳理、分析和總結同類人物所具有的同中有異、大同小異的智慧的方法來撰寫，全書以此為經(jīng)緯；二、分別分析和梳理幾個重大事件，將涉及的有關人物的智慧夾敘夾議的挖掘和評論，全書以此為重點；三、對《紅樓夢》要表達的大智慧作專門的介紹和解釋，全書以此為結尾。

為了有效揭示《紅樓夢》中的人生智慧，理想的寫法應將作為例子的精華段落、作者對原著的精彩分析評論、作者對人物形象的理解和人生智慧的揭示，熔于一爐，并引入古人、前人、今人的精彩觀點，在這個基礎上再爭取有作者自己新的獨到的見解。做到學術性、知識性、可讀性兼顧。這就需要內(nèi)含很強的學術性，有很大的信息量，而又強調(diào)深入淺出。但不排斥少數(shù)地方有一定的難度，作者再用通俗的行文復述或解釋，并做到這種復述和解釋與其他部分有機地結合在一起。讀者看了這樣的書，覺得對名著的理解和欣賞有很大的幫助，又可從中汲取人生智慧。本書很想望這個方向努力，但還是做得很不夠。

《紅樓夢》的版本比較復雜，各本的文字頗有出入。本書的引文力求擇善而從。

《紅樓夢》的版本有兩大系統(tǒng)：八十回的抄本（有脂硯齋的評語）和一百二十回的活字排印本，是程偉元和高鶚兩人修訂增補的。

《紅樓夢》早期是以抄本的形式流行的，僅八十回，但也有人看到過一百二十回的手抄本。自稱與作者曹雪芹是親友關系，親眼目睹曹雪芹創(chuàng)作《紅樓夢》，曹雪芹在創(chuàng)作和修改《紅樓夢》時也聽從過他的意見的脂硯齋，說《紅樓夢》總共是一百一十回。但程偉元認為此書共有一百二十回，他通過多年的收集，將后四十回的手稿殘稿大致收齊，全書由他自己親自整理和修訂，并請高鶚協(xié)助整理、修補后，排印出版。程偉元和高鶚不僅增加了后四十回，而且還將前八十回的文字作了增刪和修改。

通過對比閱讀，可知今存的各種脂硯齋抄本的八十回和程高本的前八十回的內(nèi)容基本相同，但具體的文字則有眾多的差異。大致說來，八十回抄本的文字，有的顯得粗糙，可能是傳抄有誤，或原文如此。程高本作了修改后，在行文上顯得更為恰切和精致。但也有少數(shù)是改得不好的。脂評抄本中的有的內(nèi)容，程高本作了刪節(jié)，或者他們所見的抄本中沒有這樣的內(nèi)容。例如第六十三回《壽怡紅群芳開夜宴》描寫怡紅院全體丫環(huán)為寶玉做壽，大家喝酒歡樂到深夜，醉倒、睡醒后，第二天上午，寶玉為芳官改名為耶律雄奴，還結合這個名字，介紹了匈奴及其后裔契丹等數(shù)千年入境侵犯的歷史，顯示了寶玉對芳官的喜愛，寶玉具有頗為豐富的歷史知識。這一大段重要文字都被刪去了。但也有增加的大段文字。例如第74回寫王熙鳳奉命帶著王善保家的抄檢大觀園，抄到怡紅院，“只見晴雯挽著頭發(fā)闖進來，豁一聲將箱子掀開，兩手捉著底子，朝天往地下盡情一倒，將所有之物盡都倒出。”脂本接著只寫“王善保家的也覺沒趣，看了一看，也無甚私弊之物。回了鳳姐，要往別處去?！倍谈弑驹凇巴跎票＜业囊灿X沒趣兒”后面增加了二百多字一大段精彩的對話，表現(xiàn)了晴雯的言辭機智、剛烈和尖利，王善保家的兇狠、愚蠢和脆弱，鳳姐欣賞晴雯的智慧勇氣和鄙視王善保家的復雜情緒和圓滑、陰刁的復雜性格，并將這次大抄檢的背景和賈府內(nèi)的諸種矛盾交織在一起，有力烘托了交鋒激烈明快，場面精彩紛呈，讀了令人解頤和解恨，得到極大是滿足。這段彌足珍貴的絕妙文字，可能是早期抄本中的原稿，也可能是程高兩人的藝術創(chuàng)造。

總之，正如俞平伯先生所精辟指出的，程高本和脂評本“互有短長”（《紅樓夢研究》第54頁，人民文學出版社1988），本書的有關引文和對原文的評論即盡力做到取兩種版本之長。

《紅樓夢》問世以來，研究者眾多，他們?yōu)椤都t樓夢》的研究做出了難以統(tǒng)計的貢獻。尤其是近20年來，出版的研究書籍很多，論文極多。本書在寫作中，在篇幅容許的情況下，盡力學習和吸收前人和當代學者的成果，要提煉和寫好《紅樓夢》的人生智慧，非要在盡力掌握學術界取得的總體成就的基礎上，再發(fā)表一些個人的體會，才能做到。但是專門總結和分析《紅樓夢》中的人生智慧的書籍似乎尚無，專門的文章和有關的文章也不多，本書在篇幅容許的范圍內(nèi)，盡力引用一些前人和當代學者的精彩觀點，并表明出處，在這個基礎上力求有新的發(fā)現(xiàn)，提供讀者參考。本書雖然向這個方向努力，因限于學力，又因本書篇幅、寫作體例的限制，可能做得還很不夠，不妥處敬請專家和讀者不吝批評，以便今后改進。

周錫山

2005年9月4日于上海九學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