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砸酒瓶,一舉成名

如果·愛 作者:馮遠征、梁丹妮


砸酒瓶,一舉成名

馮遠征

在北京各個城區(qū)業(yè)余班“混”了一段時間以后,我心里還懷有相當深厚的“學院情結”,總覺得,科班出身的演員才是“正規(guī)軍”。

1984年北京電影學院招生,楊華立刻報了名,考上電影學院是所有業(yè)余演員的夢想。我當然也很想考,而且以我當時的年齡來看,那已經(jīng)是最后一次機會。但我又怕考不上,讓人笑話。

楊華自己填完了表格,跑來慫恿我:“快填吧,就當是陪我去考,給我壯膽兒的?!蔽乙幌?,好,反正是做陪練,就考著玩兒一回吧。

那時候,影視表演專業(yè)已經(jīng)頗有“熱度”,僅北京考區(qū)就有3000人報名,包括我們班里的大多數(shù)同學。下課的時候,大家常常湊在一起討論誰能堅持到二試,誰能過三試。在大家心目中,我的結局毫無懸念——初試就被淘汰。好在我被人擠兌慣了,并不太當回事兒。

初試很簡單,因為人多,只設置了“10人集體小品”一個環(huán)節(jié)。也許是因為我沒有任何思想壓力,反而發(fā)揮得比較好,初試竟然通過了。倒是有些大家一致看好的人,第一輪就出了局。

復試那天,考生們紛紛以最佳狀態(tài)亮相——離成功每近一步,期望就高出一分。男生西裝革履,頭發(fā)用發(fā)蠟打得锃亮。女生梳起了好看的發(fā)式,穿出了平生最美麗的衣服。只有我,依然身穿綠上衣、藍褲子,腳蹬懶漢鞋,左肩右斜背著“軍挎”,周身上下全是父親的舊行頭。我也不想穿成這樣,可是家里除了綠上衣還是綠上衣,除了藍褲子還是藍褲子。

當時,電影學院正在大搞校舍建設,校園里堆滿了原木和磚頭。我的考號是下午第一撥10人里的最后一個。我不愿意和一堆人擠在一起,因為我心里有種自卑,也不喜歡參與他們的“高談闊論”。我便走得遠遠的,坐在木頭堆上,想等時間差不多了再過去。

這時候,我發(fā)覺有一個中年婦女在看我。她離我遠遠的,走過來,走過去,又繞到另一邊,走過來,走過去。我也偷偷用余光瞟她,樣子很大氣,有些像謝芳。她為什么看我呢?難不成,我坐的這塊木頭是她家的?可是她自始至終也沒說什么,看了一會兒就走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估摸著快輪到我了,站起來不緊不慢朝教室走去。哪知迎面撞上一個同學,火急火燎地沖我嚷嚷:“馮遠征,你丫死哪兒去了!到處找你都找不到,你想不想考試了!老師喊你的名字都喊半天了!”

我心里一驚,拔腿向教室跑去,等我上氣不接下氣地跑到門口,監(jiān)考老師正在喊另一個學生的名字。

“對不起,請等一等!”我對其中一位看上去比較像領導的老師說,“我是馮遠征,剛才沒聽見您叫我。實在對不起!”

“等下?lián)茴^一個吧?!?/p>

“您就讓我現(xiàn)在考吧,我都準備好了!”

“讓你等你就等,哪兒來那么多廢話!”

我不敢說話了,內心無比沮喪。培訓班里大大小小的考試讓我得出一個經(jīng)驗:頭號考生是很吃虧的。老師沒有比較,沒有參照,不容易給高分。

誰讓咱耳背來著?真是越想越窩火。

考試前,我準備了兩首很有激情的敘事詩,楊牧的《我是青年》,和郭小川的《團泊洼的秋天》。在考場上我選擇了前者,因為其中一段——我是青年,我的血管永遠不會被泥沙堵塞;我是青年,我的瞳仁永遠不會拉上霧幔。我的禿額,正是一片初春的原野,我的皺紋,正是一條大江的開端——總是讓我聯(lián)想起自己“未酬的壯志”,讓我在每一次練習時情不自禁地聲淚俱下。

我稍作醞釀,然后,和風細雨地開始朗誦:

我年輕啊,我的上帝!

感謝你給了我一個不出鋼的熔爐,

把我的青春密封、冶煉;

感謝你給了我一個冰箱,

把我的靈魂冷藏、保管;

感謝你給了我燒山的灰燼,

把我的胚芽埋在深澗!

感謝你給了我理不清的蠶絲,

讓我在歲月的河邊作繭。

……

正當我的情感馬上要爆發(fā)的時候,老師突然喊了一聲“?!?,把我從詩的意境里拽了回來。我很詫異地住了口,看到有的老師正在低頭寫著什么,有的老師面無表情地用手撐著下巴,而喊“?!钡哪且晃?,一臉不置可否。

我很失望,情緒從沸點降至冰點。大概是我演砸了,人家不喜歡,自動走人吧。想到這里,我轉身往教室門口走去。

“哎,回來回來,你還沒唱歌呢,這么著急走??!”那位老師急忙招呼我。一句話說得我面紅耳赤。有我這樣的考生嗎?老師還沒發(fā)話,自己倒賭氣走了。

我不好意思地回到了考場中間,重新鞠了一躬,開始唱《駝鈴》。這首歌很適合我的“次高音”,每一個細節(jié)的處理宋世珍老師都曾經(jīng)精心地輔導過我,所以我相當自信。

“送戰(zhàn)友,踏征程,革命生涯常分手,一樣分別兩樣情……”當我正要唱最高亢也最動人的“戰(zhàn)友啊戰(zhàn)友,親愛的弟兄”時,也不知哪根筋擰巴了,突然閉了嘴,歌聲戛然而止,老師們已經(jīng)被調動起來的情緒像熱鋼絲遇到冷冰塊兒,“嘎巴兒”一聲斷成兩截。

“你怎么不唱了?”其中一位老師感到莫名其妙。

“不想唱了?!蔽毅躲兜鼗卮稹?/p>

“我覺得你聲音還有量,可以接著唱?!崩蠋熞詾槲遗伦约撼簧先?。

我加重了語氣,倔倔地說:“我不想唱了!”

我當時并不太清楚為什么突然情緒失控,現(xiàn)在回想起來,大概一半是沮喪,一半是委屈。朗誦詩的時候,他們怎么能突然喊“?!蹦兀吭趺床坏任衣暅I俱下呢?

好在,老師們并沒有對我的粗暴表現(xiàn)出反感,態(tài)度依然十分和藹,對我說:“不唱也行,給我們準備形體吧?!?/p>

“我什么都不會?!蔽冶緛頊蕚淞艘惶组L拳,但是那股子倔勁兒還沒過去。

“什么都不會,你來考什么試???”老師的和藹中突然增加了一種不容置疑,讓我不敢再由著自己的性子來。

“我只會做廣播體操。”

我的精神已經(jīng)處于崩潰。從最開始的不抱希望,到初試的意外過關,到復試的滿懷期待,到“耳背”遭受的打擊,到重新得到考試機會,再到剛才的情緒失控,出言不遜……我完全不知道自己都干了些什么,只好胡亂地做了一遍廣播體操。我心里隱隱覺得,就此要和北京電影學院告別了。

單獨面試結束后,接下來的考題是要求我和另一個女生演一個小品,題目叫《重逢》,時間、地點、人物都需要自己考慮。準備時間很短,只有5分鐘。我立刻忘記了剛才的郁悶,飛快地轉動腦筋構思著。這是我最后的機會。

那時候,我很喜歡看“傷痕文學”,小時候又跟父母在軍糧城干校生活過幾年,對知青在農(nóng)村的生活有一定的了解,于是我腦子里靈光一現(xiàn),冒出了這么一個故事:

志國的父母在“文革”期間成了黑五類分子,被下放農(nóng)村,接受貧下中農(nóng)再教育,志國在那里和來自同一個城市的女知青小蘭相愛。不久,志國的父親平反,舉家回城,他對小蘭承諾要接她到北京,回城后卻再也沒有和她聯(lián)系。

兩年以后,小蘭也回到了城里。有一天她在小酒館里偶遇一個看上去很頹廢的男人,認出他就是自己曾經(jīng)的戀人。原來,志國的父親在返城后不久就去世了,他剛剛擁有的一切又得而復失,提親的人、介紹工作的人全都沒了影,現(xiàn)實令他無比失望,他打算就此“破罐破摔”。然而這一天,小蘭告訴他,自己還一直在等他,愿意和他一起開始新的生活。志國受到震動,與小蘭和好如初。

這是一個頗具時代特色的題材。我和搭戲的女生簡單商量了一下,就開始表演。因為能夠理解人物的內心,又在各種培訓班中熟悉了表演的分寸把握,那一次超常發(fā)揮,是長期積累后的總爆發(fā)。演到高潮處,我甚至拍案而起,把一個當做道具的酒瓶子“砰”的一聲砸碎了,碎玻璃碴四處飛濺,老師們都嚇了一跳。

當我演完小品,手忙腳亂收拾現(xiàn)場的時候,看到有的老師還沉浸在剛才的情緒里,輕輕地擦眼淚。走出教室,那些剛剛在外面透過門縫往里看的考生立刻迎上來對我說:“哥們兒,演得太好了!”

我暗自得意。現(xiàn)在回想起來,那的確是我在業(yè)余生涯中,最成功的一次表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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