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人看似非常與眾不同，

但一旦你用他的精神狀態(tài)、語言語境與他交流，

并符合那個巨大的天道時，

他就被“打開”了。

原典

魯有兀者王駘，從之游者與仲尼相若。常季問于仲尼曰：“王駘，兀者也，從之游者與夫子中分魯。立不教，坐不議。虛而往，實而歸。固有不言之教，無形而心成者邪？是何人也？”

什么是“符”

《德充符》讓我想起另外一篇有意思、帶“符”字的道家內(nèi)容—《陰符經(jīng)》。

在古代，人們在木牌上面寫字，然后啪的將其掰成兩半，一半讓別人拿走，另一半自己留著。需要傳話給對方的時候，就讓使者拿著自己保留的這一半過去，將兩個木牌扣上，對方就知道這段話是之前有約定的那個人傳遞過來的。這樣的東西就叫“符”，符合的“符”。

《陰符經(jīng)》講的是在這個世界上有一樣?xùn)|西暗暗地和我們看見的部分互為表里，構(gòu)成一體。比如，春天花開就是我們看到的陽的部分，但你要知道花開的背后有一股氣在推動它周而復(fù)始。

我家院中的那株海棠，在霧霾深沉的冬天已接近死亡—我甚至認(rèn)為它已經(jīng)死了。結(jié)果，在今年春天的時候，那一股地底下的氣就把它推動了。我出差走的時候，樹上還只是一個很小很小的芽，等我回來后居然滿庭院都是綠色。這一抹綠色就是“符”。

什么是“充”

“充”，是指充滿。“符”，是指符合與驗證。無論修行哪個法門，最終都要被驗證，要實證實修，修到與那個東西符合的狀態(tài)對上。

你玩過保險箱嗎？當(dāng)你把保險箱的密碼擰得噠噠噠噠作響（對上密碼）時，那個鐵皮箱子就被打開了。試想一下，那么一個任你用焊槍、機關(guān)槍、炸彈都奈何不了的鐵箱子，一旦對上了設(shè)置好的密碼時，鐵門就被打開了。那個東西就叫“符”。

有些人看似非常與眾不同，但一旦你用他的精神狀態(tài)、語言語境與他交流，并符合那個巨大的天道時，他就被“打開”了。

打個不恰當(dāng)?shù)谋确剑?dāng)這個保險箱被打開以后，里面無限的法喜充滿、自在融洽，全然都可以被我們很完美地連接上。你甚至連想擁有它的欲望都沒有，因為它實在太多了，隨時可以調(diào)用，隨時可以屬于你，隨時可以拿來布施于他人；甚至因為有太多，所以你對這些東西保持了某種隱隱的克制，從而形成了“戒”。一個真正能夠“戒”可樂的人，一定是喝得太多的人。

以前，我認(rèn)識一個朋友，他好不容易在北京市中心弄了一個四合院。然而，和他一起工作的同事卻說：“又住平房？我們以前在村里就是住平房，怎么到北京還讓我們住平房？”其實，這叫樸素得起，多少人夢寐以求住樓房的時候，對于他們來說，樓房是可以放下的。

所以，《德充符》的“充”，又代表著真正意義上的完全豐沛。只有足夠豐沛的時候，你才能夠擁有一種隨時可以放下的良好心態(tài)。戒律的“戒”，并不是苦逼地對自我的束縛，而是因為充滿，因為曾經(jīng)擁有，因為全然獲得之后，可以隨時拿起又能隨時放下的自在。

什么是“德”

“德”，是一個被廣泛使用的字眼。某些時候，它代表順道而行。

以前陜北人趕馬、趕驢子，都是說“嘚”或者“駕”，就是開始啟動的意思?！皣N”就是一直走，“吁”就是停。所以，“駕—吁—”是讓它開始和停止，而“嘚”就是讓它一直走下去。所以，同音的“德”這個詞就代表順道而行的狀態(tài)，不要快也不要慢。

有些時候，“德”又可以解釋為令其得到。比如，我們說這是一個有德的人，他總是不厭其煩地從早上六點到晚上十二點為每個人點贊，點到人家以為他是機器人（已經(jīng)超越了人類）。但是你以為他不忙嗎？他抽空要打太極拳，要給老婆裝修提出意見和建議，還要買可樂，這樣做是因為他愛每一個人。

那么，《德充符》的“德”到底是什么樣的呢？莊子會用無數(shù)有殘缺的人、長相丑陋的人、不靠譜的人，以及大家都不愿意跟他待在一起的人的故事，來講述在自己設(shè)置的語境里面，有德的人是如何充滿魅力的。

《德充符》里面講，有一個人長得實在太丑，也沒有什么文化，但所有女人都想嫁給他，甚至已婚的女人還會跑回家跟自己老公說：“哦，他太帥了，做他的小妾我都愿意?！?/p>

怎么會有這樣的男人？這就是《德充符》中的一個狀態(tài)。

德有兩種—忘形和忘情

到底莊子認(rèn)為的“德”是什么德？簡而言之，它是兩個德，一個叫“忘形”，一個叫“忘情”。忘形與忘情，就是不以自己的形體為好壞，不以自己的好惡為評判的標(biāo)準(zhǔn)，這就叫“德”。有了這樣的基礎(chǔ)之后，我們再來看后面的故事，就有如庖丁解牛般迎刃而解，毫無阻力。

“充”是法喜充滿，與世界的巨大能量寶庫完全連接，隨時可以調(diào)用之后的不在乎。以前有人喜歡買大容量的硬盤，去收集各種片子。如果我給你一個賬號和密碼，可以隨時用5G網(wǎng)絡(luò)調(diào)用全世界的各種片子，難道你還會把它存在硬盤里面、把它刻成光盤嗎？到那個時候，你就不會了。

現(xiàn)在，你會不會有一種強烈的想要擁有它的沖動？這種充盈的感覺，才會讓你真正發(fā)自內(nèi)心地不再對擁有它這件事充滿渴望。而你是不是真正符合這一切、能夠印證到這一切，其實需要實證實修，并且得到某種內(nèi)在的響應(yīng)—自己確信就是這樣，而另外的高人也確信是這樣。

如果一個前衛(wèi)藝術(shù)家赤裸全身在街上跑，可以說這是行為藝術(shù)，是在告訴你：“無我相，無眾生相，不以色身見如來……”如果有足夠多的行為藝術(shù)作品能夠證明他是這樣一個人的話，他做這件事情就可以去威尼斯參加國際藝術(shù)雙年展。否則就是隔壁家老王脫掉衣服在三元橋上跑，就是精神病。

因此，“符”是什么？“符”是一種內(nèi)在自我的確信、整個世界游戲規(guī)則的確信，以及被彼此之間認(rèn)同的高人確認(rèn)之后的那種狀態(tài)，我們稱之為修行到此位置之后被確認(rèn)的狀態(tài)。在藝術(shù)界里面是這樣，在文學(xué)界里面是這樣，在人工智能界里面是這樣，在投資界里面也是這樣，這個東西就叫“符”。

簡言之，《德充符》這個名字隱含了兩個前提：

第一個前提是，德乃天生天養(yǎng)之物，并不是個人修行的結(jié)果，只不過修到這個方法之后，自然就會download（下載）下來。

在廣州市中心，有一個特別高級的村—獵德村?！矮C”者，捕捉也。而獵德就是向天獵德，是把“五德”（仁義禮智信）或者不同層面的德，從云端下載下來這樣一種可能性。

第二個前提是，一切本自具足，無量無邊，所以它的“充”是沒有界限的。如果不確信一切本來就有、本來就多到?jīng)]法再多的地步，不確信最后只需要做的不是讓自己成為人，而是找到密碼跟它一合即可，這一切都是下載下來，而不是在本地生成的，你就無法真正理解“德”“充”“符”這三個字的含義。

在后面的故事里，我會逐一跟大家分享被鋸掉手、被戳瞎眼睛、眼睛長在頭頂、下巴長在屁股后面等長相奇形怪狀的人，如何充滿超級人格魅力。

南老（南懷瑾老師）也在《莊子諵譁》中說：“《德充符》是說什么才是人生道德充滿的境界；可是他用的，都是外形殘廢的人，這些殘廢的人都有道。所以說，一個人道德的充沛與否，不在外形的美與不美。有人外形很健康，身體很壯，像項羽一樣，也同那個黑人拳王一樣，打到他身上都叭叭叭的響，好像有幾十斤肉那個樣子；但是很蠢，里頭靈魂的道德不充沛，又有什么用呢！所以這是一篇《德充符》。”

以前，對于這些我也覺得不能理解，但安靜下來想一想，在你身邊有沒有一些類似這樣的人？他們沒有太多錢，也沒有權(quán)力；長得既不漂亮，也無過人之處，但你就是喜歡他，愿意幫助他。而他被幫助了之后對你也沒有特別感謝；即使你不幫助他，他也不難過。如果發(fā)現(xiàn)身邊有這樣的人，你一定要好好地感受他，因為這種人可能天生就是《德充符》中描述的人。

人在世界上是多么的微不足道

前文中，我已經(jīng)給大家做過一次簡單的開題。我認(rèn)為，莊子是一個偉大的編劇，在一個沒有微信朋友圈，沒有新聞故事的環(huán)境下，為了講道理，他隨時可以自己編故事，想用誰的名字就用誰的名字。講起孔子來，他隨時可以讓孔子變成圣人，又隨時可以令這個圣人變得讓人啼笑皆非。在《人間世》里面就是這樣，莊子完全不被自己對某個故事的設(shè)定所綁架。我們常常聽說，有些人在寫故事的時候，寫著寫著就把自己寫進去了，好像這個主人公被寫到這里不死是不行的，因為劇情已經(jīng)把他濃縮到這里了。這就是寫故事的人寫到最后被自己所創(chuàng)造出來的人物綁架的結(jié)果。But，莊子從來不會這樣。

魯國有一個“兀者”王駘—兀者指的是被刖足（刖刑，中國古代一種酷刑，指砍去受罰者左腳、右腳或雙腳）的人。

在那個殘暴的年代，統(tǒng)治者要想管理好人民，最好的方法就是把不聽話的人拉出去。如果這個人長得漂亮，就把他的眼睛挖掉一只，扔在地上啪的踩爆給他看；還有一種刑罰就是把不聽話的人拉出去，把他的腿鋸斷，然后將被鋸下來的腿剁成餡，拿給狗吃。

其實，這些可怕的管理方法，現(xiàn)在還在世界上的某些地方被運用著。比如，我們耳熟能詳?shù)?、最恐怖的事情不是槍決，而是炮決或者犬決。炮決就是把不聽話的人固定在一個地方，然后用一門迫擊炮對著他砰的一轟，連人帶墻全部都沒有了；犬決就是把不聽話的人扔到一個上面圍繞著一群需要被教育對象的房間，然后放出三只大狗，讓這些人看著狗把不聽話的人吃掉……

我之所以講這些是想告訴大家，人類社會經(jīng)歷過如此殘暴的年代。莊子所處的年代，人民群眾很可憐，稍有不慎，就可能被人鋸掉腿或者腳，甚至被斧頭活生生地砍下頭。

講回莊子的故事，魯國有一個人叫王駘，也不知道他犯了什么樣的錯誤，可能就是他不小心踩到了當(dāng)時某個貴族，于是，他的腳就直接被砍掉了。

你是不是覺得這是一件很恐怖的事情？讀書時，一定要把自己的想法投射回那個年代，你才知道人在世界上是多么的微不足道。

現(xiàn)在，地球上有一些人還處在這種恐怖的暴力當(dāng)中。所以，我們應(yīng)該為自己還活在一個相對和平的年代而心存感恩—只是通貨膨脹有點兒高，房價漲得有點兒快，食物偶爾為轉(zhuǎn)基因的，空氣略微有霧霾……比起生活在那些隨時可能被犬決的國家的人們的生活狀態(tài)，我們已經(jīng)非常幸福了。

總之，王駘這個人很厲害，“從之游者與仲尼相若”，就是跟隨他的弟子居然和跟隨孔夫子的差不多。你要知道，魯國可是孔子的大本營，票倉（在各國選舉中，長期固定支持某個政黨的票源即被稱作這個黨的票倉）所在。

常季問于仲尼曰：“王駘，兀者也。從之游者與夫子中分魯?！?/span>

常季說：“王駘這個人哪，他是不知道做了什么錯事兒被砍斷腳的人，居然有那么多人追隨他，可以在魯國與夫子您分庭抗禮?！?/p>

什么樣的人可以讓你坐在他身邊保持沉默，而不覺得難堪

我曾經(jīng)見過一個特別厲害的骨科大夫，他幫一個女孩子治療頸椎病。觀察這個女孩子后，大夫說：“針對你的頸椎病只有一個治療方法，就是把你頭發(fā)分的那條線，從左到右變成從右到左?！?/p>

現(xiàn)在，很多女孩子將頭發(fā)甩出來之后，經(jīng)常只露出半邊臉，連眼睛都被頭發(fā)遮住。每次說話的時候，她們都要把整個頭側(cè)過來，把頭發(fā)甩出來之后，才能夠看見對方。每天，十六個小時在外面待著，其中十五個小時她都把頭側(cè)著，水滴石穿哪。后來，那個女孩子把左分變成右分以后一年，頸椎病就好了。于是她將頭發(fā)梳成了中分。

言歸正傳，這里的“中分”指的是王駘與孔夫子分庭抗禮，一人擁有一半的學(xué)生。

常季接著說：“立不教，坐不議。虛而往，實而歸。”

“坐不議”，說的是坐在那兒沒有什么好討論的。這句話什么意思？就是指王駘平常也不給弟子講什么，當(dāng)大家圍坐在一起的時候，也沒什么可討論的。弟子們?nèi)サ臅r候頭腦中什么都沒有，回來的時候卻覺得很充實。

世界上怎么會有這樣有魅力的男人？很可惜，在我們的現(xiàn)實生活中這樣的男人已經(jīng)越來越少了，當(dāng)然也不會有這樣的女人。什么樣的人可以讓你坐在他身邊，保持沉默而不覺得難堪；你本來有很多問題，見到他后突然什么問題都沒有了？

有一次，我去見宗薩蔣揚欽哲仁波切。去之前就有很多人（不是我這樣認(rèn)為，是他們這樣認(rèn)為的）說：“你肯定有圣僧緣分。在三十天里面，你見過明就仁波切，然后見宗薩蔣揚欽哲仁波切。你有什么問題想問他嗎？”我也覺得應(yīng)該有很多問題，因為我們都是思想界和人格成長界的小學(xué)生。但是，真正坐在這些大智慧者身邊的時候，你會發(fā)現(xiàn)真的沒有什么好問的。

有一天，他請我吃日本料理。坐了一會兒，我們都沒有說話。后來，我只問他一句：“你能吃生魚片嗎？”他說：“我吃素的比較多一點兒?！?/p>

一剎那間，我體會到“立不教，坐不議。虛而往，實而歸”的感覺。

常季又說：“固有不言之教，無形而心成者邪？”意思就是，真的能夠不用說話就完成信息傳遞嗎？

其實，真的有，就是NFC（近場通信），Apple Pay就在做這樣的事情。前一段時間，阿里巴巴也推出一款叫KungFu（空付，與功夫的英文名kung fu一致）的支付工具，就是隔空能把錢給付了，這就叫作“不言之教”。看似沒花錢，但其實已經(jīng)花過了。幸好我們生活在這樣的時代，能夠很好地理解“不言之教”的含義。

那么，古時候，有沒有這樣一種可能性？你本來抱著許多問題去見一個老師，坐在他身邊后即使什么都沒說，你已經(jīng)覺得收獲滿滿，便回去了。如果有的話，是一種什么樣的狀態(tài)呢？

小梁有若干次類似的經(jīng)歷。有一次，李可老師被邀請到北京來治病。結(jié)果，一傳十，十傳百，當(dāng)我去看他的時候，他所住的賓館的房間已經(jīng)被擠得滿滿，樓道外面也排著七八十個人。李可老師點著一支中華煙，在給病人開方子。

我很清楚地記得，因為年紀(jì)很大，李可老師的眼睛有一點兒不好。他寫附子多少克、炙甘草多少克、人參多少克……很認(rèn)真地寫每一個字，香煙的火一直燒到手上，他卻渾然不覺。在開方子的時候，他已經(jīng)完全把自己的靈魂投入到這味藥的藥性中，投入到這個藥性進入病人的身體會產(chǎn)生的反應(yīng)中。

于是，在寫方子的時候，李可老師特別專注，沒有任何粘連，完全是安住于當(dāng)下。那樣的禪定功夫，不是需要盤著腿才有的。那一剎那間，我就感受到什么叫作“不言之教，無形而心成者”的狀態(tài)。

后來，李可老師過世的時候，我們眾弟子都去為他送行。他躺在那里，整個身體收縮了。我繞著他的身邊走，卻沒有覺得他已經(jīng)過世。我深深地覺得，曾經(jīng)有這樣一個靈魂投入到這個世界并救了那么多人，以至于在他的葬禮上有無數(shù)不請自來的人。當(dāng)時，一位大儒寫了駢體文的悼詞，在抑揚頓挫地唱著。

那天，天很冷，現(xiàn)場卻有幾百個人。我想，這是什么樣的力量能夠令人們心甘情愿地去那里送他一程？是什么東西震撼了人們的心靈？走出來的時候，我看到他曾經(jīng)治過的病人，或肥或瘦，各色人等，每個人的表情是哀傷之中的平和。我只能用“平和”這個詞，因為我們都感受到了李可老師的平和。

我相信，作為殘疾人，王駘一定以某種很奇怪的方式，讓當(dāng)時能夠親近他的人，感受到一樣?xùn)|西—這個人明明少了一只腳，但是為什么卻像沒有缺失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