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風(fēng)與氣

風(fēng)氣源于精神，

山川始于胸懷。

一 古碑

行旅天下，古碑總是繞不過的。

我們的祖先似乎深諳人類健忘的毛病，也知道歲月剝蝕的巨大力量，更兼借一種莊重的行為藝術(shù)的儀式感，希圖用勒石與碑刻，來銘記那些不該忘卻的人事滄桑。于是，漫長的歲月里，所有蓬頭垢面的古碑都充當(dāng)了最好的歷史解說員。當(dāng)我們在一塊古碑面前站立，冥冥之中總有一個蒼老深沉的聲音在告訴我們，這里從前原來是這樣的。以致我們會產(chǎn)生一種思維上的慣性：一個地方，沒有幾塊古碑，總感覺歷史在這里遺忘了什么，沒有根基，時間的隧道也被湮沒了，容易產(chǎn)生一種難言的膚淺。

說話間就到了太湖邊，水色迷離，天光熾熾。

傳春秋時，伍子胥逃離楚國入?yún)?，一路風(fēng)餐露宿，饑腸轆轆。一日，來到溧陽與古陽羨交界的南溪河畔，一個叫蝦籠涇的渡口岸邊。見一村姑正在河邊浣紗，便上前討食。村姑見其相貌不凡，心生敬慕。但家中并無現(xiàn)成食物，只有身邊一盆漿紗用的糨糊。伍子胥顧不得許多，狼吞虎咽，將一盆糨糊全部吃光。問明去吳地的方向后，便拜求村姑，萬不可告訴即將追趕而來的兵士。村姑一口應(yīng)允，伍子胥不放心，回頭又交待一遍。村姑默默轉(zhuǎn)過身，留給子胥一個柔弱的背影。他走不多遠，聽到背后撲通一聲，人不見了，河面上泛起些許波瀾。這個看似柔弱的姑娘好剛烈，竟然一頭扎進河中自沉了。伍子胥跪拜于河邊發(fā)誓，若有將來，定在此地建祠造廟，紀(jì)念村姑的忠義貞節(jié)。

子胥為吳國宰相后，專來蝦籠涇尋找村姑家人。但村上人告訴他，此女姓史，名喚貞女；父親早亡，言終身不嫁，事母孝純。其歿后，老母亦亡，家中已無一人。又說，此等事情不必在意，鄉(xiāng)風(fēng)如此，換了誰，都會這樣做的。

此時，河面應(yīng)該有風(fēng)，輕輕拂過，呈嗚咽之態(tài)。

子胥有大感慨。當(dāng)時的狼狽，只有這個史姓姑娘看見了。印象中，這個恩人長得不丑，眸子是黑漆漆的，腰很細，粉盈盈的櫻桃小口，齒特別白；如果她能活下來，說不定他還可以收了她做小妾。不過故事的走向就偏離了軌道。死，有時對于成全一個人，成全一件事，是最好的解決辦法。

后人回憶，伍子胥當(dāng)時從村上走過去，堅持不肯騎馬。走到村莊拐角處，他分明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裙裾飄飄，一陣風(fēng)過來了。啊，那不是史貞女，又是何人？

快步走近細看，那女子確實與史貞女有幾分相似。子胥便熱熱地呼喊了一聲：姑娘，真是你嗎？

先生，民女史小芽，乃貞女姐姐的堂妹。

哦，堂妹。

子胥眼里，竟然有薄薄的淚光。

雖然長得不如姐姐。但眉宇之間，氣質(zhì)還是有幾分相近的。

能說一個姐姐的故事嗎？那天，子胥心情有些特別。覺得這村子里，到處都是史貞女的氣息。

于是子胥走進了一個語境里。那女子，五歲喪父，與母親相依為命；她聰慧而勤快，到及笄之年，上門提親的人便絡(luò)繹不絕。貞女誓言孝母而不從。

有一天，貞女在走親戚的途中不慎落水，被一個鄰村的放牛郎救起。面對著救命恩人，貞女長跪不起。放牛郎說，我可以娶你嗎？若是可以，明天我就請媒人來提親。貞女取過對方的鐮刀，割下自己的一縷青絲贈與對方，說，若是肯等貞女，便回去等。等到老母歸西，貞女自然便是郎家的人。

聽到這里，子胥長嘆一聲。

躍入河中的一剎那，史貞女難道把奉養(yǎng)老母拋于腦后了嗎，難道把放牛郎的期待忘卻了嗎？縱身一躍，那是何等巨大的力量啊。

突然明白，史貞女不是為他死的，而是為了踐行自己不出賣他的一份承諾。這個死，支撐著一份天大的義，它可以跨過生命的欄桿，把活在人間的所有快活與義務(wù)統(tǒng)統(tǒng)消解。

子胥灑淚。遂拋千金于河水之中，并建西溪貞義女廟，供后人景仰。

一座廟里供奉的香火，就像故事的情節(jié)在延伸，繚繞的煙氣里，故事的外延會變得詭異而曲折，不斷被融入教化的成分。

中國的鄉(xiāng)村，廟是一個特殊的處所。那是人們安放精神的地方。一般情況下，能讓人們渙散的精神產(chǎn)生敬畏、有所寄托的地方只有兩處，一是廟宇，二是祠堂。給一個故去的人建廟，受百世景仰，當(dāng)是中國人身后的最高禮遇。

唐天寶十五年，春，蜀人李白來此。聞聽此事，心下怦然。李白在陽羨游山玩水，只因堂房孫輩李銘在這里任縣宰。他給這位李家的后人留下了一首《贈從孫銘宰義興》詩，勉勵他好好做官為人。想來這一路留下的率性詩文并不少，就像我們旅行時隨手寫下的博客與微信一樣。但是，他知道，這些應(yīng)景之作，或許隨風(fēng)吹過。與其說他覺得這個故事可以傳世，還不如說他被一個忠貞的女性所感動。他甚至有點嫉妒伍子胥，作為一個男人他真是幸運的，即便是在落荒而逃的危難時刻，他還能碰到史貞女，沒有超過三句對話，對方就為他跳河而死。這種運氣，并不是每一個好男人都能遇上的。按說，這并不是一個宏大敘事類的題材，但它連接著一個詩性男人發(fā)自肺腑的景仰。這一篇銘文，洋洋六百余言，是從心底噴出來的；深情贊頌史姓貞女功德之后，順便也把江南靈秀敦厚的氣脈源流，表揚了一番。文筆豪邁而凄婉，深沉而明雋。篇末的詞句這樣寫道：

粲粲貞女，孤生寒門。

上無所天，下報母恩。

春風(fēng)三十，花落無言。

乃如之人，激漂清源。

碧流素手，縈彼潺湲。

求思不可，秉節(jié)而存。

伍胥東奔，乞食于此。

女分壺漿，滅口而死。

聲動列國，義形壯士。

入郢鞭尸，還吳雪恥。

投金瀨沚，報德稱美。

明明千秋，如月在水。

尤是那句“明明千秋，如月在水”，不脛而走，廣為流傳。李白對這篇銘文頗為滿意。寫女人，這是李白當(dāng)時文稿中最好的一篇。接下來要找一個合適的人書丹。當(dāng)?shù)氐臅?，李白覺得名氣不能與己比肩，于是找來族叔李陽冰。此公一生為官，精研書法，專攻篆書。其時正在離陽羨并不很遠的浙江縉云縣做縣令。李白稱其書法“落筆灑篆文，崩云使人驚”。陽冰以敬畏之心，飽蘸心血而書。其碑額為大篆，碑文則楷書，金鉤鐵劃，字字如鼎。歷代文士到此莫不仰慕，題詠是一定有的。所謂景觀，那都是氣場的疊加與升騰。局外的人懂不懂，從來并不緊要。

據(jù)說李白與李陽冰游歷古陽羨之后，得出一個結(jié)論：此地文脈深厚，民風(fēng)敦良。大抵的原因不外有二：一乃在此為官者，大都文士，皆有情懷，堪稱草民榜樣。其二，是佛教在當(dāng)?shù)氐挠绊憽５胤焦賳T向李白介紹，陽羨素有“佛窟”之稱，六朝時，境內(nèi)已創(chuàng)建大小廟庵寺院二十一處，幾乎遍及鄉(xiāng)村各處。且有二位大德高僧，即隋唐佛教天臺宗師灌頂和湛然大師。佛教的盛行對民風(fēng)的影響，當(dāng)是必然。善根，需要文化之水來滋養(yǎng)。

古碑自有氣場。不怕風(fēng)雨剝蝕。

西晉時的江南，尚不擁有今天這樣的文化厚土。就連南京也有個“冶城”的別稱，說的是春秋時期，吳王夫差曾在此設(shè)兵工廠。滿城皆是鍛造兵器之聲。其時群雄紛起，吳越爭霸，越王劍、吳王戈聞名天下?！稘h書·地理志》曰：“吳越之君兼好勇，故其民至今好用劍，輕死易發(fā)?！比龂廖鲿x時代，江南的尚武之風(fēng)，依然占著社會主流。

當(dāng)時江南陽羨有個蠻漢周處，祖上系官宦，周姓乃當(dāng)?shù)氐谝淮髴羧思?。由于父親早亡，周處幼時并未受到良好教育。漸為鄉(xiāng)間兇悍之人。世稱其橫行鄉(xiāng)間，無惡不作；后悔悟，斬水底蛟龍，射南山猛虎，終是為民除害，改過自新。后入?yún)?，拜陸機、陸云兄弟為師。其時周處三十六歲，陸機才十八歲。陸機是西晉文學(xué)家、書法家，史書評價他“少有奇才，文章冠世”。其弟陸云，亦早慧，小小年紀(jì)便文才過人，與兄長陸機齊名。祖父陸遜，乃三國名將，曾任東吳丞相，因戰(zhàn)功卓著，封華亭侯；父親陸抗，曾任東吳大司馬，可謂門庭顯赫。

陸機為什么肯收一個比自己大十八歲的蠻漢為徒？因為周家與陸家是世交，這一點非常重要。而且，陸機敏銳地發(fā)現(xiàn)了周處身上的潛能。

看來，讀書果真能將一個蠻漢變成一個君子。先讀什么，再讀什么，那是有講究的。就像一個中毒頗深的人，要洗胃、洗腸，要放掉毒血、清空，然后針灸，拔火罐，說不定還要經(jīng)歷“刮骨療毒”之類?？梢娨屢粋€人脫胎換骨，并不容易。陸機兄弟提供的一條龍服務(wù)，除了學(xué)術(shù)上的提攜，處世上的提示，還應(yīng)該包括著述的出版、推介。最終目的，當(dāng)然還是入仕。不做官，就沒有話語權(quán)，你憑什么改變這個社會？古人做官，著述非常重要，周處作品有《默語》、《風(fēng)土記》（又稱《陽羨風(fēng)土記》）及《吳書》等。流傳最廣的，還是寫他家鄉(xiāng)一帶的《陽羨風(fēng)土記》，為寫此書，周處做了大量田野調(diào)查，此書被譽為記述地方風(fēng)俗和風(fēng)土民情的開山之作。陸機首先出來為他站臺，使得此書廣受推崇。一直到唐代，劉知幾《史通·補注》，亦稱其書“文言美詞，列于章句；委曲敘事，存于細書”。清人嚴(yán)可均認為，周處《風(fēng)土記》除“《山海經(jīng)》《水經(jīng)注》外，此為最舊，《三輔黃圖》《華陽國志》并出其后”，給出的評價甚高。

在陸機的處處關(guān)照下，周處開始做官。其間輾轉(zhuǎn)頗多，從芝麻綠豆小官，一直做到御史中丞。不過這個官銜在當(dāng)時的職責(zé)，主要還是將百官的奏章呈遞給皇帝，并且對百官進行考核?？己耸前央p面刃，中央級別的官員，大抵是司馬系統(tǒng)的貴胄皇親，你怎么考核他們？官場的潛規(guī)則是，考，可以鼓聲隆隆，核，則如鳥獸散。周處骨子里，雖然已經(jīng)不再有斬蛟射虎那股子蠻勁，但他耿介，嫉惡如仇，秉公執(zhí)法。這個“耿”字，包含的不僅是正直、仁良、磊落，更有倔強、執(zhí)著、不善變通的含義。它誘發(fā)于江南文化的核心，也是江南人最醒目的性格標(biāo)識。有人曾經(jīng)用江南盛產(chǎn)的芋頭來比喻江南人的“耿”，芋頭質(zhì)地軟糯而不糊爛，任怎么煮，筋道是不改的。

古代在官場上，耍的都是太極拳。周處并非不懂，但他就是不理會。陸機很著急，能教給周處的，他都教了。而怎樣做官，如何在刀光劍影的官場游刃有余，還要靠自己的悟性。周處的性格想必得罪的人太多，別的人可以忽略不計，但有一個人是不能得罪的，那就是手握實權(quán)的梁王司馬肜。

讓他去打仗，給他封個“建威將軍”，讓戰(zhàn)爭的魔手去掐斷他高傲的脖子吧。司馬肜一族此計高明。

那場戰(zhàn)爭，是剿滅被晉室驅(qū)逐的西北氐羌。氐羌族群，是中華最古老的民族之一。西晉末年永嘉之亂時，氐族先后建立了前秦、仇池、后涼等政權(quán)。周處和氐羌打的那一場惡仗，五千疲憊之師對七萬精兵，而按兵不動的晉室嫡孫們內(nèi)心竊喜，周處還沒有死，但他們已經(jīng)在給他準(zhǔn)備一份言辭壯烈凄婉的悼詞了?！敖ㄍ④姟钡拿^當(dāng)然不夠，就讓他死后做個“平西大將軍”吧。

周處死時，本可棄陣逃生。衛(wèi)士勸他保存性命，以圖將來。

周處大笑，乃口占一絕：“去去世事已，策馬觀西戎。藜藿甘粱黍，期之克令終?！?/p>

陸機知道后痛哭失聲。英雄末路，早現(xiàn)玄機。那個綿綿不斷的“耿”字，讓周處終究成為周處！慘然為其作《晉平西將軍孝侯周處碑》，泣血之書，記述其品行忠勇、高潔。

……

俗歌揆日，人謠何暮。

忠貞作相，追蹤絳侯。

將亭嘉茂，遽掩芳猷。

潛光陽甸，返旆吳丘。

舊關(guān)雖入，鄉(xiāng)路冥浮。

從榮制墓，終非畫游。

春墟以綠，清淮自流。

深沈素幰，繚繞朱旒。

玄堂寂寂，黃泉悠悠。

書方易折，家楬難留。

……

為死人樹碑立傳，一般總是錦上添花。但周處之死，陸機的悲切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先生對學(xué)生的恩情，可以用“再造”二字。但臉面光鮮有什么用？周處若是不死，那將是多大的氣候！周家和陸家聯(lián)合起來，可以做多少事情，江南還有別人插足的余地嗎？所謂勢力，有勢才有力。人死勢去，雖然周處留下了四子一女，長子周玘已然成熟，顯示出沉著從容的風(fēng)范。但縱然有一百個兒子，也換不回一個周處。而陸機失去的，何止是一條臂膀？周處之死，已經(jīng)成為西晉提前滅亡的祭品。此篇銘文，當(dāng)是陸機泣血之作。同時，此事也給了他最后一個機會。寫過《平復(fù)帖》的陸機，非常清楚這篇銘文的分量，后世之人，會從這塊碑文里認識周處，記住周處，同時也認識并記住作為周處之師的陸機。

耿節(jié)、忠勇、堅貞。陸機認為，是淳厚的鄉(xiāng)風(fēng)造就了周處。

當(dāng)時的神州，因為周處，也因為陸機寫周處的這篇祭文，一齊把目光投向了偏安一隅的古陽羨。

書丹，則是多年以后的事了。執(zhí)筆者，乃會稽文士王羲之。

此時王羲之書名已然大噪。周處的碑文，由這樣等級的書家來書丹，應(yīng)該是當(dāng)時主事者的一個英明抉擇。當(dāng)時王羲之在湖州做官。他沒有推辭，一口氣從湖州趕到陽羨。感念周公身世，研墨時，王羲之落淚，滴入硯池。這個細節(jié)應(yīng)該是后人附會。但此碑書丹，的確蕩氣回腸。完全是一個生命對另一個生命的叩拜，一個生命對另一個生命的仰望，也是一個生命對另一個生命的長吁。

唐元和六年平西將軍周處碑（黃興南攝））

一個地方，有這樣一塊碑，夠了。

且說三國。東吳，天璽元年。忽一日，江南風(fēng)雨狂加，地動山搖。位于太湖西岸古陽羨境內(nèi)的離墨山忽然裂開大口，深不見底；周邊天象奇異，邑人莫不驚駭。而東吳末帝孫皓卻以為，這是改朝換代、統(tǒng)治天下的吉祥之兆，俗稱“上天降祥瑞”。

看史書，歷代皇帝都有些神神叨叨。那是裝的。為什么？需要。一旦當(dāng)上皇帝，他一定認為自己原本就是真龍?zhí)熳?，天上地下，必須有些東西來配合他，佐證他。當(dāng)然，搬弄天上地下的，還是人。

于是派人到當(dāng)?shù)?，舉行封禪儀式，并在離墨山頂豎碑紀(jì)念。

此碑為圓錐形巨石，渾然天成，形如“國”字。百姓趨之若鶩，在他們看來，它更像古時的米囤，故民間俗稱“囤碑”。離墨山，相傳是仙人鐘離墨在此修煉，得道而名。山即被奉為國山。一如草寇被招安，頓時身價百倍。

此碑的碑文，由東吳名家董朝所撰、蘇建書丹。除了記述東吳得此祥瑞，封禪于國山之事，還詳述當(dāng)時吳國境內(nèi)發(fā)生的數(shù)種奇異現(xiàn)象，洋洋灑灑一千余字。其風(fēng)格篆勢遒勁，結(jié)體圓中見方，饒有隸意。

本來，這只是一個末代皇帝為自己粉飾太平而自圓其說的記錄事件，但它無意間，卻是對中國書法史的一次提氣與成全。此后歷代文人書家，紛紛來碑前膜拜。李白、李商隱、杜牧、陸游、朱熹、文征明、沈周、唐寅、鄭板橋……這個名單還可以開得更長。他們當(dāng)然不是來憑吊那位顢頇的孫皓末帝，而是對碑上汪洋恣肆、一氣呵成的書法，深深致敬，一再致敬。

兩晉時期，因陽羨周氏一族稱雄江南，成為晉室倚重的地方力量，特別是周處子孫三興義兵，平定江南之亂，為西晉初期的安寧立下奇功。晉室為此專設(shè)義興郡，下轄六縣，地跨蘇浙皖；北方一些大族蜂擁而至，中原文化與一些先進的生產(chǎn)方式也擇機南來。古文獻《讀史方輿紀(jì)要》中，這樣寫道：

震澤與蘇、常接壤，春秋時吳、越已從而爭之矣。六朝都建康，以義興為重地，東方有變，必爭義興，以其抗震澤之口也。

所以，朝廷派到此地做官的，或是王公貴族，或是當(dāng)世名流。其中不乏書畫大家，且能寫一筆不錯的詩文，如著名書法家孔侃、劉超、桓玄、羊欣、毛喜，文學(xué)家、書法家任昉等。

朝代更迭太快，“國山”一詞早已成后世笑柄。但國山碑，卻扛得住風(fēng)雨剝蝕，一千多年過去，依然鮮活，魅力不減。

清代揚州八怪之一的金農(nóng)，原以隸書見長，圓筆為主；得臨國山碑文，興奮異常，于山腳下，搭茅棚，守碑三月。后人評其書法，自臨過國山碑后，結(jié)字方中見圓、橫粗豎細，變隸書結(jié)體扁平為縱長，傾向使然。金農(nóng)坦言，國山碑對他的書體有莫大影響。

1979年，日本現(xiàn)代書法領(lǐng)袖人物青山衫雨，率日本書法代表團專訪國山碑。此行目的，是為了研究中國書法史上的重要作品，為了這次訪問，他們準(zhǔn)備了二十年。青山衫雨認為，此碑是中國書法史上繞不過的里程之碑，極具代表意義。參觀完國山碑回到日本，這位日本書法家以一種不可思議的語氣告訴他的兒子，真的沒有想到，國山碑文如此恢宏壯觀。但是，作為一件國寶，它的待遇太差了：連上山的一條幾乎無法辨認的小路，都被齊腰深的荒草所覆蓋，而且，碑文久被風(fēng)雨剝蝕，有的地方已經(jīng)模糊不清，太讓人痛心了。

由此，青山衫雨判斷，此碑的“待遇”跟中國那些年的文化命運有直接關(guān)系，那被齊腰深的荒草所覆蓋的上山小道，那被風(fēng)雨剝蝕而模糊不清的碑文，恰恰是一種中國式的“天問”。

好在，青山衫雨在回國之前，將原話告訴了一位他在當(dāng)?shù)亟Y(jié)識的朋友——制壺大師顧景舟。而顧景舟骨子里是個文人，書法功力極深。青山的一番話對他刺激很大。好端端的國寶就在旁邊，竟然無人知曉。他讓徒弟悄然去離墨山，將國山碑全文拓印下來，并以一位政協(xié)委員的名義，鄭重地給政府寫了一個“關(guān)于保護修復(fù)國山碑”的提案，國山碑終于得到了保護和修復(fù)。

二 仕與途

古代到江南做官，儀態(tài)與才學(xué)都很重要。

要會吟詩作賦。這大抵沒有問題。一個文人，一步一步考到進士，多半變成了“兩腳書櫥”，人情世故方面，大都不是強項；官場是什么樣子，還只是聽說而已，說他們是“書呆子”有點刻薄，但確是實情。那些場面上的功課，當(dāng)然要慢慢補上，除非你不想做官。朝廷的盤算，體現(xiàn)著當(dāng)時的一種價值觀。什么是應(yīng)該掛在嘴上的，什么是應(yīng)該記在心里的，什么是做做樣子的，士子們必須心知肚明。江南這個地方，歷來是朝廷的糧倉。但最關(guān)鍵的，是個文雅、知書達理的所在。就像鳧水一樣，你得下河，倒不是說，一定要你在水深的地方嗆幾口水才能學(xué)會鳧水，但不嗆幾口水，你不會知道河的味道。

不過，像蘇州這樣的文脈厚重之地，一般文人是鎮(zhèn)不住的。唐朝時，朝廷先后派了三個重量級的詩人在蘇州做刺史，分別是韋應(yīng)物、白居易、劉禹錫。以他們的詩名，完全夠得上我們今天的“專業(yè)作家”，但光會寫詩，肯定當(dāng)不好刺史。所以，古代的文人，從來不會因為自己詩好，文字好，就不做事了。韋應(yīng)物在蘇州做了三年刺史，他對老百姓的疾苦，有深切感受?！白詰M居處崇，未睹斯民康?！彼碣x稅，勤民務(wù)，為蘇州人做了許多好事，詩卻寫得很少。古人愛用“兩袖清風(fēng)”來形容官員廉政，而韋應(yīng)物三年任期做滿離任，連回陜西老家的路費也沒有，只得暫住蘇州城外的永定寺。不做刺史，便沒有了官俸，一家老小的生活，卻還要繼續(xù)下去。便與子弟們租地耕種。這時他終于有時間寫詩了：“野寺霜露月，農(nóng)興羈旅情。聊租二頃田，方課子弟耕?！闭l也不會想到，兩年后，韋應(yīng)物竟然在貧苦中病死，放在我們今天來考量，幾乎不可思議。但在當(dāng)時并不奇怪，如果連一份清貧都守不住，你還配稱什么文人士子。當(dāng)然，“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說的也是古時官場的普遍現(xiàn)象。按理，以蘇州的富裕程度，無論如何不會讓一位卸任官員在貧病中死去。這里的解釋，除了操守，或許還有死板？與外界的溝通與特定環(huán)境下的轉(zhuǎn)圜，都是一個退休的官員所要面對的課題。韋應(yīng)物的死，頗給了朝野一些震動。蘇州的百姓自然非常敬仰他，但并沒有想象中的那些場面和溢美之詞。但他的詩作是傳世的，后世的文學(xué)史家們給了他“韋蘇州”的美譽，那是很高的評價了。不過今天的人或許覺得那還不夠意思，因為那里面一點也不包含物質(zhì)的獎勵。

白居易的境況當(dāng)然要比韋應(yīng)物好。他也勤政，幾個月不出衙門，也不宴客，當(dāng)然更不會接受吃請。埋頭處理公務(wù)，詩是肯定沒功夫?qū)懥恕Ｋ麨樘K州做的一件千秋好事，就是疏浚開鑿了一條從閶門到虎丘長達七里的山塘河。對此，陸文夫先生在他的《老蘇州》一書里這樣評價：“河邊筑堤，堤上遍植桃李，兩邊開了許多店鋪，這就是現(xiàn)在的山塘街。七里山塘不僅解決了水患，同時還為蘇州人游虎丘提供了水陸交通之便，造成了閶門外千百年來的繁榮。”這件事做完，白居易松了一口氣，詩心上來了：“自開山寺路，水陸往來頻。銀勒牽驕馬，花船載麗人?！蹦欠N為百姓做了好事以后的成就感、得意感，溢于筆端。

等到白居易離任，劉禹錫來了。他跟白居易詩緣頗深，兩人常有唱和。但他們都知道，做官不是作詩，所以他們的交接應(yīng)該沒有詩情畫意。劉禹錫到蘇州當(dāng)刺史的前一年，蘇州遭遇了一場非常嚴(yán)重的水災(zāi)。他到任后一看，洪水雖然退了，但到處都是災(zāi)民，便立即投入賑災(zāi)。刺史相當(dāng)于地方長官，權(quán)力有限。官府的糧倉，是給朝廷守的，動一顆粟，也要皇上恩準(zhǔn)。最后朝廷被他說服，同意開倉濟民，整整十二萬石，按戶發(fā)到災(zāi)民手中，并宣布免除賦稅和徭役。蘇州安頓下來了，這對整個江南都是一個極大的撫慰。劉禹錫在蘇州兩年，主要精力用在救濟災(zāi)民和恢復(fù)生產(chǎn)。詩，被扔到了腦后。直到他離開蘇州，才寫下自己此時的心情：“流水閶門外，秋風(fēng)吹柳條。從來送客處，今日自魂銷。”

回過來說，為百姓辦事的好官，歷史上會有很多，但為什么比不上三位詩人加起來主政蘇州才六年的影響？從長遠看，他們對蘇州的貢獻，主要還是開了一代文風(fēng)，用他們的秉賦和才情，為蘇州的文脈注入了清新婉約的基因。這一點，一般官員絕對做不到。蘇州的知名度一直很高，主要還是詩人的功勞。歷代的大詩人，有幾個沒有寫過蘇州？好像蘇州歷來就是一個讓詩人展露才情的擂臺。就像張繼，與白居易他們比，名氣要小得多，但他寫了一首《楓橋夜泊》，四句詩，就把他自己和蘇州捆在了一起，名聲響徹了天下。

唐代江南的“刺史”階層里，還可以提到離蘇州不遠的另一位官員，時任常州刺史李棲筠。

說李棲筠，不妨先從陸羽說起。陸羽后來的出名與成功，光靠他自己是沒用的，用我們今天的話說，他的起跑線太低，一個被僧人救命抱養(yǎng)，在寺院里長大的孩子，雖然他在無錫結(jié)交了官員兼詩人皇甫冉，還在湖州結(jié)識了同樣是官員的書法大家顏真卿，但分量不夠。他還有一位詩僧朋友，謝靈運的十世孫——釋皎然。后來他的際遇表明，這個著名的和尚對他也很重要。但是，他要取得全國級別的影響，在當(dāng)時封建的農(nóng)耕社會，一定要靠夠分量的官員出手相助，才能成功。于是時間到了代宗永泰元年（765年），一個對陸羽，對茶鄉(xiāng)陽羨非常重要的人物終于出現(xiàn)了，他就是常州刺史李棲筠。

太湖西岸的這一片好山好水，唐代歸常州府管轄。大凡常州府的主政者，對古陽羨這個轄地總是重視的。這里風(fēng)景優(yōu)美，溪山如畫，春夏秋冬物產(chǎn)豐富，佳肴美食應(yīng)接不暇。但李棲筠并沒有一般貪吃多拿的官員的惡習(xí)。他常來太湖邊干嗎？居然是剿匪。此地東部臨湖，南部則多丘陵，正是盛產(chǎn)茶葉的寶地，無奈常年受賊寇侵?jǐn)_，茶農(nóng)們苦不堪言。李棲筠認為，陽羨的茶事要興旺，不剿滅山匪不行。史載當(dāng)時南部山區(qū)有個宿賊名叫張度，長期占山為王，欺壓百姓，官府多次征討，總是撲空。李棲筠知道了，還就是不買賬。此公居然善用兵，沒幾下，就把張度的匪巢端了，其余嘍啰一網(wǎng)打盡。史筆對這位官員不乏鐘情，說他所到之處，盡受百姓擁戴?！暗歉杞碉?，人人知勸?！辈恢挥X，李棲筠為陽羨茶創(chuàng)造了一個安定的生長環(huán)境。

接下來李棲筠做了一件天下人很少知道的好事。陸羽隱居在顧渚山一帶寫他的《茶經(jīng)》，被李棲筠知道了。一次，陸羽在與浙江毗鄰的湖山區(qū)落腳，在朋友的幫助下，準(zhǔn)備在那里建一個“青塘別業(yè)”，也就是我們今天的“工作室”。李棲筠與之見面，大有惺惺相惜之意。讀完《茶經(jīng)》，他非常興奮，果斷地把陸羽和陽羨茶一起推薦給了皇上?？雌饋磉@只是李棲筠的舉手之勞，細細分析，至少有三點：第一，他要真正懂得陸羽和陽羨茶；第二，他要有朝廷的人脈與管道；第三，他要有足夠的胸懷。李棲筠的眼光肯定沒有問題，雖然他只是一個刺史，但他早年做過唐肅宗時代的殿中侍御史，還當(dāng)過吏部的員外郎、工部侍郎，至少是寵臣。史載，本來他可以當(dāng)宰相，受人排擠，才遠放常州。所以，他把陸羽和陽羨茶推薦給皇上，人脈與管道，應(yīng)該是暢通的。說到胸懷，那才是最重要的，古時官員用文人，大都是利用，為自己所用。如果這個文人氣場太大，本事太大，不能為自己所用，那他何必要用？不但自己不用，還不能讓別人用，更別說皇上了。看著昔日的屬下比自己還風(fēng)光，于他們，也是人生的一種殘酷。這樣來看，李棲筠真是雅量。

結(jié)果，皇上嘗了陽羨茶，龍心大悅；陸羽的《茶經(jīng)》，陛下也很受用。其中，陸羽用傳神的文字，吊了一下皇上對江南陽羨茶的胃口。大凡皇上開心和憤怒時，都喜歡擬旨。陸羽和陽羨茶一起，從江湖迅速走向廟堂，應(yīng)該是朝野始料不及的事。太湖邊的這個江南小邑，也一下子從大唐遼闊的版圖上脫穎而出。不過，讓李棲筠感到意外的是，皇上想賜一個“太子文學(xué)”的頭銜給陸羽，讓他當(dāng)太子的老師，后來又改任為“太常寺太?！保懹鹁尤痪杈芙^。李棲筠最終明白了，這個世界，并不是所有人都想做官。陸羽在這個時候，已經(jīng)底氣十足，就是給他個皇上，他也不干了。

無論如何，陽羨茶成為朝廷貢茶，頭功當(dāng)記李棲筠。為了方便修貢，李棲筠在古時陽羨一個叫罨畫溪的地方，建起了一種茶舍。當(dāng)然那不是為達官貴人休閑娛樂所備，而是一種季節(jié)性的制茶場所。史料表明，這種茶舍應(yīng)該就是最早的貢茶生產(chǎn)與監(jiān)督之地。一到采茶制茶的季節(jié)，李棲筠就在這里現(xiàn)場辦公，官員們紛紛效仿，不敢懈怠。新茶的采摘與制作，想必在官員們的監(jiān)督下，品質(zhì)都有大的提高。今天的人們喜歡用“挑燈夜戰(zhàn)”來形容加班加點，古人卻不是這樣的。早春時節(jié)，雞叫時分，山野里還非常寒冷，茶農(nóng)們就被官員們督促著上山了。干嗎？敲鑼打鼓把春山喊醒，好讓茶芽快快生長。這種催生的方法，顯然缺乏科學(xué)依據(jù)，但極具儀式感和娛樂性。山鳴谷應(yīng)，此起彼伏。山野里到處都是歡快的腳步，果然太陽提前上山了，山風(fēng)也不刺骨了，霧嵐退去，茶樹們都在陽光下婆娑起舞，拼命拔節(jié)。星星點點、深深淺淺的綠，居然布滿了山崗。那凌厲的風(fēng)神也回過暖來，變成綠色的精靈，它牽引天光，吐納地氣，鋪陳翠綠，營造一種可人的清馨。那種似仙非仙的氛圍，今天的我們只能通過想象來完成。李棲筠置身于此，能不陶醉嗎？他一定有成就感，但他或許會不動聲色地轉(zhuǎn)身離去，而他一點也不搖晃的背影，讓屬下們不敢有半點非分之想。

古時貢茶，為保新鮮，采制完畢即用八百里鐵騎加快，程程相送，一直送到長安，史稱急程茶。在李棲筠手里，大約還建立了一整套驛路傳遞的程序與制度。好茶從來離不開好水，而金沙泉與陽羨茶堪稱絕配。李棲筠干脆將此泉之水一起送往長安，貢茶若是新娘子，貢泉便是伴娘，主婢共獲恩寵。李棲筠還在金沙泉附近建茶亭五座，“時役三萬，工匠千余”。看官說，那還不是拍皇上的馬屁嗎？為臣者，當(dāng)然要討君主的歡心，但又何嘗不是在提升一個江南茶鄉(xiāng)的地位呢？

到后來李棲筠肯定愛上了這片山水。當(dāng)他離開常州府，調(diào)任蘇州刺史時，人們發(fā)現(xiàn)了他寫陽羨的一首詩：

春日題山家

偶與樵人熟，春殘日日來。

依崗尋紫蕨，挽樹得青梅。

燕靜銜泥起，蜂喧抱蕊回。

嫩茶重攪綠，新酒略炊焙。

漠漠蠶生紙，涓涓水弄苔。

丁香正堪結(jié)，留步小庭隈。

此詩寫得頗有情致。畫面非常生動，景致里流溢著溫馨的暖意。輕松恬淡、活色生香的背后是什么？是對這塊土地的深情。你看，紫蕨，青梅，嫩茶，丁香，蠶桑，溪流，新酒。此公的身段全部放下來了，他就是個穿官袍的茶人。原本這里就是李棲筠的精神家園，其間貫穿著中國文化語境的人文知識分子情懷，也是他性情深處的根本所在。

有地方文人考證并發(fā)表議論，這樣的一首好詩，居然沒有被收進《全唐詩》。這不奇怪。古往今來，文壇和官場一樣勢利。即便你寫出一首好詩，也是偶然的。且你產(chǎn)量也不穩(wěn)定，東一槍西一棒的，顯然名氣不夠響亮，文壇也就對你沒有期待，何來持久的關(guān)注？更何況《全唐詩》并不是唐人所編，而是清康熙年間的產(chǎn)物。其間歲月悠悠，被忽略的名氣不大的好詩，估計不會是一個很小的數(shù)字。不過，像李棲筠這樣勤政的官員，寫詩于他，完全是興之所至；對政聲的在乎，肯定超過他對詩名的期待。道理大家都懂，所謂的身后名，莫如天上之浮云。好在今天的我們，還是讀到了這首詩?！度圃姟房梢院雎运?，但老百姓用口碑把它流傳下來了，野史筆記把它保存下來了。到這里，官場和民間的力量突然發(fā)生了逆轉(zhuǎn)，一千多年前的江南風(fēng)情，溫度依然，質(zhì)感還是清新的。

不過很遺憾，有一天，突然有權(quán)威的資料從故紙堆里跑出來，說這首詩不是李棲筠寫的。它真正的作者是李郢。此公詩風(fēng)老到沉郁，官做得不大，到老也就是個侍御史。他也愛陽羨，最有名的詩作是《陽羨春歌》，當(dāng)然他的文名要比李棲筠大，所以，《春日題山家》并沒有被《全唐詩》所忽略。這個冤案必須澄清，否則對不起李郢，也對李棲筠不公平。古人的不嚴(yán)謹(jǐn)有時也無法避免，以訛傳訛的種種可能里，是否有老百姓心情的某種附會？或許他們認為，這首詩真應(yīng)該是李棲筠寫的，只有他才配寫這首詩。因為他太愛陽羨的山水。那個時代的刺史級官員，都是進士出身，寫幾首應(yīng)景的詩，應(yīng)該不是什么難事。為了照顧到民間百姓的情緒，同時也表明李棲筠的詩才，筆者不忍心把這首詩拿掉，但為了證明李棲筠的詩才，便從《千首古詩詠陽羨》一書里，找到一首真正屬于李棲筠寫陽羨景觀的詩：

張公洞

一徑深窈窕，上升翠微中。

忽然靈洞前，日月開仙宮。

道士十二人，往還馭清風(fēng)。

焚香入深洞，巨石如虛空。

夙夜備蘋藻，詔書祠張公。

五云何裴回，玄鶴下蒼穹。

我本道門子，愿言出塵籠。

掃除方寸間，幾與神靈通。

宿昔勤夢想，契子在深衷。

遲回將不還，章綬系我躬。

稽首謝真?zhèn)H，辭滿歸崆峒。

三 生命書

單鍔不愿意做官。

嘉祐四年中了進士。其兄單錫，亦進士，早他兩年，與蘇東坡同榜，且友情甚篤。蘇東坡喜歡陽羨風(fēng)土，主雅客勤，系單家常客。最多時，一家三十余口，住在單家，那可不是舉家出游，而是避難。后來他把自己甥女嫁與單錫為妻，此事東坡甚得意。但他說服不了單鍔，這個書呆子，終究不肯入仕。

后來東坡不再勸單鍔做官?？赡芩l(fā)現(xiàn)，單鍔的志向，比入仕高潔。那個時代，求官之道已然擁擠，由士而仕，是主流社會擁戴的光明大道。歸隱者當(dāng)然亦有，那只是異數(shù)。后來，單鍔身邊的人都知道了，他要寫一部書，不談風(fēng)月，亦非志怪，而是關(guān)乎水利，尋覓根治洪澇之策。

單鍔的人生，走到這里，一下子就到“歧路”上去了。

本來，進士已經(jīng)到手，“主流社會”已經(jīng)對他刮目相看。此人早晚是要做官的。吃請之類，會一天天多起來；一些場面上的活動，斷少不了他。古時風(fēng)月和佳人，都是為成功者預(yù)備的。那時江南，對文人士子的“標(biāo)準(zhǔn)”，有如此概括：起個齋號，出入有轎，刻部書稿，討房妾小。是文人就得有這樣的“地位”，就別說那些個士子心氣有多高了。男人就算是鐵打的，也不會不喜歡“風(fēng)雅”，更何況那是一種被公認的“普世價值”。單鍔會附和嗎？憑什么他不喜歡？更多細節(jié)，我們無從知道。但從他此后的選擇看，他大抵不會看重并且超越了這些東西。

終于有一天，單鍔背著一口袋干糧上路了。轎子肯定沒有，隨從書童，也勉為其難。單家的家譜記載，當(dāng)時家里硬逼著他騎上一頭驢子，但是沿著太湖行走，都是水路，把一頭驢子搬上小舟，豈非累贅？于是，那頭驢子只能乖乖在家待著。

此人應(yīng)該是將三萬六千頃的太湖，裝進心里了。此話有點大，但我們找不到其他的解釋，莫不是滔天的水浪，時時擊拍著一顆強悍的心靈，他何需做出此舉？

原來，在單鍔居住的山村一帶，幾乎每年都要遭到山洪的襲擊。此地人稱山洪為“發(fā)礁”。有記載的1055年，特大的山洪暴發(fā)，大量民居被毀，一千多人喪生。一塊巨石如野牛般從山頂沖下坡底，最后在山鎮(zhèn)湖的小街上剎住其放縱的腳步。邑人稱其“天石”，是老天爺賜給百姓的，遂肢解成若干塊，造橋數(shù)座，還債于民。

從太平興國二年，到宣和六年，其間一百四十余載，太湖流域共發(fā)生洪澇災(zāi)害二十余次。十年九荒，百姓遭難。有一年洪災(zāi)特大，單鍔親屬之中，有數(shù)人被洪水卷走。

發(fā)誓要寫一部水利書，于單鍔，當(dāng)非偶然。但根治水患，這個計劃過于宏大，意味著他將以一己之軀，走遍吳中各地，沿太湖察訪災(zāi)情。與之為伴的，只有星辰日月、風(fēng)霜雨雪。

而悉心給出良策，對于一個文人來說，也是太難的課題。

世人皆曰，不切實際。

想必單鍔上路之日，并無儀式；家人擔(dān)憂，生離猶如死別。無論如何，都拗不過一個死心眼的士子。但見他一身皂衣，腳蹬山襪，腰束麻繩，懷揣遺書，儼然死士。

乘一葉扁舟，順畫溪河、蠡河，過諸家蕩口，入茫茫太湖，遁影于天際。

想那風(fēng)餐露宿，終是必然；驛路艱辛，更是秉筆難書。古時士子于驛路，總有紅顏相隨，然單鍔卻無。即便有與之肝膽相照的女子相隨，也會半路退卻，畢竟月黑風(fēng)高，驛路茫茫。但一路之上，并非沒有知音，凡知曉他心中宏圖偉業(yè)者莫不擊節(jié)稱嘆。想那沿途一溝一壑、一河一浜、一圩一壩、一潭一塘，單鍔無不周覽。沿途筆記，兼及水文資料，手提肩扛，即便三頭六臂，亦無可奈何，應(yīng)該船裝車載才是。

以上筆墨，出自文人想象，讀起來賞心悅目，也能自圓其說。但單家的家譜記載，當(dāng)時單鍔上路，并非一人獨行，身旁伴有一條漢子，是他的二哥單釗。此公也飽讀詩書，但一生未得功名，連個秀才舉人也沒撈到，所以史書便毫不留情地忽略了他。但單家的家譜卻忠實記載了他伴隨三弟單鍔輾轉(zhuǎn)太湖沿線的艱辛歷程。單釗本人當(dāng)然不愿意掠美，他甚至不希望弟弟提到他，他覺得自己能輔助弟弟寫一部于人間有益處的大書，這一輩子就算沒有白活。

自此竟三十年，單鍔終于寫成《吳中水利書》。這是一部以血肉之軀丈量太湖流域的萬古奇書。該書結(jié)尾如此寫道：

鍔存心三州水利，凡三十年矣。每觀一溝一瀆，未嘗不明古人之微意，其間曲折宛轉(zhuǎn)，皆非徒然。惟執(zhí)事者上之朝廷，則庶幾三州憔悴之民，有望于今日也。

書寫成，又如何？

一石沉大海。

元祐四年，蘇東坡任杭州知府，對單鍔之書大喜過望，極為推崇。杭州離陽羨很近，風(fēng)習(xí)與地貌，血肉毗連。其主政浙西水利，當(dāng)然以該書為參考。蘇東坡素與朝廷周旋有術(shù)，憑他眼光，此書甚珍貴，遠遠超過那些“傳世”的詩文。與朝廷較勁，這砝碼夠重的了。他多次勸單鍔將此書上奏朝廷。這時單鍔已經(jīng)五十余歲，功名之類，更是隨風(fēng)吹過，況且，他對朝廷失望，已非一日?！吧献唷敝拢K是拋擲一邊。而東坡心有不甘，于元祐六年，具疏代奏于當(dāng)朝。然而，蘇東坡的《水利奏狀》呈上去以后，一直沒什么消息。當(dāng)然，沒有消息本身也是一種消息。后來知道了，竟是蘇東坡的某個政敵——比如沈括之類，認為《吳中水利書》是一部散漫而學(xué)術(shù)上疏漏太多的著作，沒有推廣的價值?；噬系亩袝r偏軟，反正，吳中那點水患，就那么一調(diào)羹罷了。既然有人認為，那部書沒多大價值，皇帝當(dāng)然就把它隨手撂在一邊了。為什么這么一部治水的好書，竟然落到這樣一個下場。關(guān)鍵在于，推薦人是蘇東坡。敵人的朋友，自然也是敵人。憑什么讓蘇東坡的朋友得到皇上的重視呢，相反，必須把這種可能性掐死在襁褓里。

單鍔的治水主張，一時受困，灼見與博識，只囿于書卷之中。

單家的人，并不認為受擱淺的只是一部書稿。他們看到的是官場的昏聵腐敗，一句話，沒意思。做學(xué)問的人，無非是當(dāng)權(quán)者棋盤上的一顆棋子而已。

但《吳中水利書》還是在民間活下來了。

單鍔活了八十一歲，在宋代，已屬高壽。他有不灰心的底線。因為，吳中治水之策，是他用三十年生命丈量太湖流域、披肝瀝膽之作。有的書，生便是死，所謂速朽；有的書，毋庸貼金，而需要用時間來做證明，而人們認知上的姍姍來遲，更多已轉(zhuǎn)換成付出代價后的警醒。

他相信，《吳中水利書》會比他活得更長。

大觀四年，單鍔病逝于家鄉(xiāng)。

如果說，《吳中水利書》最初是以手抄的形式在民間流傳的，那么，隨著時間的推移，隨著水患的蔓延，如夢初醒的人們想起，時光深處的那一部被擱淺的奇書。那絕非是一堆故紙的復(fù)活。它從來就沒有死。遮蔽的塵埃一旦拂去，這部江南第一治水之書，便成為洶涌災(zāi)患的克星。據(jù)載，明代疏通吳江水門，修筑溧陽兩壩，均參照該書。各種刻本在坊間流傳，幾乎每一位縣官的案頭，都會放一部《吳中水利書》。

一個文人寫一本書，能夠用自己的生命作抵押，然后，持久地活在他寫的書里，在江南，當(dāng)是獨絕。

這是單鍔一生的最高褒獎。

四 山人

一個小地方的書生，熬成一個縣長也算是造化了。何況這縣長還是在本地當(dāng)，如同太陽頂頭，不似在外地為官，被人說“錦衣夜行”。要說資格，那是辛亥革命后的第一任縣長，又是在太湖之濱的江南富庶之地做官，無論如何是很牛的了。此公名叫儲南強，本地為官不算，還兩任南通縣長，縣志說他“除積弊，平冤案，辦學(xué)堂，修水利”。離任時，百姓夾道相送，還給他塑坐像。官做到這個份上，應(yīng)該可以了。

古代做官講究頗多，有些清湯寡水的虛銜，想腐敗都沒有機會。但此公最“實惠”的官，是在民國初期北京政府在蘇州設(shè)立的“蘇浙太湖水利工程局”任督辦。具體地說，管轄江蘇二十三個縣，浙江十六個縣的水利項目。那銀子，要用馬車?yán)瓗滋鞄滓鼓亍?/p>

時年五十歲，正是做官的好年齡。他卻突然登報聲明：不干了！辭官卸下烏紗，謝絕一切世事，稱自己從此乃“一介山人”也。

為何不肯做官呢？儲南強坦言，做官很容易作孽，做清官太難。每天要吃三碗面：臺面、場面、情面。這話好像是杜月笙講的，反正民國時很流行。儲南強被這三碗面包圍得太久了，嚴(yán)重敗壞了胃口，這才痛下決心突圍。

不聲不響隱居山中，起先以為他僅是避世，卻不料修建了兩個天下聞名的山洞。

早先，大凡人們在太湖西岸棄舟上堤，有兩個地方是必去的，那就是善卷洞和張公洞。修建這兩個山洞的主人，即是儲南強，此公字鑄農(nóng)，別號簡翁，前清拔貢。受“東林書院”的影響頗多，早年也是個憤青。特別在乎士者人格氣節(jié)的高蹈。又與南通的張謇、無錫的榮德生意氣相投，交往甚多。其時“西學(xué)東漸”之風(fēng)彌漫，“經(jīng)世致用”的旗幟被士子們舉得很高。儲南強為什么要修那兩個洞？在他眼里，整個太湖西岸山清水秀，本身就是一個大公園。那時說到旅游，還是一個奢侈的詞。但儲南強非常希望天下人都來喜歡湖畔的這座江南古城。而要吸引人的眼球，必須要有點睛之筆。此地的溪山屬于喀斯特地貌，有“洞天世界”之稱。善卷洞和張公洞，應(yīng)該是眾多奇洞中的極品。在儲南強看來，溶洞文化，也是江南文化遺產(chǎn)的一脈支流。他有一份雄心，但沒有錢。一份骨子里的清高，讓他不愿搞任何名義的募捐，更不向政府伸手。人說“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這句話放在儲南強身上有些冤枉。世人皆說袁枚是清官，想當(dāng)初他在南京修隨園，光是題名的景觀，就有藤花廊、小倉山房、盤云中、古柏奇峰、金石藏庋、水精域、蔚藍天、綠凈軒、鴛鴦亭、渡鶴橋、山上草堂等幾十處之多。據(jù)說《紅樓夢》中的大觀園，就是以隨園為原型的。這么一大筆造園的錢從哪里來的？簡直匪夷所思。同樣做了多年縣官的儲南強卻是真的沒什么錢，他女兒儲煙水回憶，家里稍值錢的東西，一件一件拿去當(dāng)鋪變現(xiàn)修山洞了。儲的兒媳是大家千金，光陪嫁的一筆錢就三萬銀元。有段時間儲南強不吃不喝，賴在床上慪氣，家里人知道他為了什么。兒媳很開通，把陪嫁的錢全拿出來，說，爹，錢都在這里，你拿去吧。后來她甚至把戒指都捐出來了，不光如此，還動員自己妹妹捐助了一萬元。一萬銀洋是個什么概念？那時縣城里一個警察的月薪才兩塊銀洋，可以養(yǎng)活一家數(shù)口。

連兒媳的嫁妝也不放過，這簡翁也夠狠的了。還有一個朋友，儲南強也是不能放過的。他跑了一趟無錫，工商巨頭榮德生請他吃飯。儲南強說，上素菜吧，你請我吃飯的錢，還不如買幾斤水泥給我修洞。榮德生說，簡翁啊，飯要吃，水泥也要給，你那善卷洞，水泥我包了。儲南強桌子一拍，說，既如此，上蹄髈！

儲南強的“山人”名號，與那些攀附風(fēng)雅的文人是不一樣的。修洞的年月，他常常住在山洞里，好在那洞中是冬暖夏涼的，冬天他就睡在善卷洞的上洞，夏天就住在下洞的水仙龕里。睡覺的枕頭是鐵的，連鞋底也包了鐵。一件自制的大衣，縫滿了口袋，里面塞滿了各種圖紙、筆記。他說，這是我的辦公廳。十余年間，無論人間發(fā)難，還是天公作惡，他帶領(lǐng)工友吃住洞府，儼然都成了仙人。白天在洞里洞外忙乎，晚上秉一支蠟燭看書，床上、地上、書上，到處都是一滴一滴的蠟燭油。儲南強看書，隨手總要放把剪刀，看到重要的或者精彩的段落，立刻就把那頁書剪下來，另外保存。所以他的藏書多半是缺頁的，有的就扔掉了。他認為一部書的精華，也就那么幾頁，剩余的都是渣滓。

跟隨儲南強修洞的人回憶，老先生絕不只是一介書生。他太聰明了，什么都懂。原始的善卷洞中，到處亂石坍塌，淤泥遍地，險象環(huán)生。上洞與下洞原本是不通的。上洞的游人要去下洞，必須從洞外繞入，因頗多不便而興味索然。儲南強多番測量，決定把上洞與下洞打通。而洞內(nèi)施工不能用炸藥，只能用人工，靠鋼釬鑿子。這一工程長達十年，兩洞打通之時，儲南強胡子都白了。

儲南強的朋友中，還有個國民黨元老張靜江。一日，張靜江來訪，把盞敘舊之間，自然要說到尚在修建中的兩個山洞。張靜江是國民黨中常委，與蔣介石私交好，說話管用。此公還經(jīng)營著江南汽車公司，財大氣粗。其時正奉命構(gòu)筑京杭國道，一高興，順便就在圖紙上多畫了一條線，為善卷、張公兩洞修了一條善庚支線。一下子就把兩個山洞跟世界接通了。這時的儲南強，你讓他下跪都肯的。張靜江很夠朋友，回去跟蔣公一吹，居然讓蔣先生怦然心動。1934年，蔣介石正忙著第五次圍剿紅軍，忙里偷閑，真的就到善卷洞來了。儲南強不卑不亢，陪著蔣公這里轉(zhuǎn)轉(zhuǎn)，那里看看。那天蔣先生興致很高，不住贊嘆。張靜江在一旁提醒老儲，請“委座”題詞啊。儲南強剛說出口，蔣公就爽快答應(yīng)，但說，回去寫，此處不便。光線昏暗的山洞里，連走路都舉著火把，書寫確實困難。過后不久，題詞到了，蔣先生一口氣寫了三幅，分別是“江南第一瀑”“江南明珠”，還有一幅是給儲南強題的“美志清風(fēng)”。上款南強先生雅正，落款是蔣中正。

換了別人，得到“委座”的題詞，等于祖墳冒了青煙，不知要折騰出多大動靜?？蓛δ蠌娗穆暡豁懀瑢㈩}詞往抽屜里一塞，跟平日沒什么兩樣。感謝當(dāng)然是要的，他給蔣先生回了一封信：

主席崇鑒，承賜字，在此萬機叢中，親揮寶翰，獎勉策反微勞，欽感欽感。孟子曰：聞伯夷之風(fēng)者，頑夫廉，懦夫有立志。聞柳下惠之風(fēng)者，鄙夫?qū)?，薄夫敦。敢不勉之。敬祝政躬健康?/p>

山人儲南強 叩

或許是儲南強這封不長的信里除了掉些書袋、講些平常的客氣話，并無引起“委座”更大興趣的內(nèi)容，故后來儲南強通過張靜江向蔣公要錢修洞，并無下文。儲南強感覺吃了個空心湯團。張靜江說，簡翁啊，你修兩個洞就跟“委座”要錢，你知道泱泱民國有多少山洞要修，有多少窟窿要填！

蔣介石雖然沒有給錢，但還是在國民政府主席林森面前，推薦了江南兩洞美景。不久林森老也來了。錢照例沒有，題詞則多多益善。林森老法師，文字一級棒。儲南強見了，還是蠻開心的——松已奇，實為石；鱗萬片，柯千尺；撐洞府，鎮(zhèn)蛟宅；娛詩人，忙畫客；乾坤魂，宇宙魄——短短幾十個字，把儲南強的心聲全寫出來了。

1949年，共產(chǎn)黨接管政權(quán)。儲南強對新生的政權(quán)充滿希望。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善卷洞和張公洞無償獻給政府。共產(chǎn)黨對儲先生也很敬重，還是請他主持兩洞工作。有人說，儲南強厲害，當(dāng)年蔣介石給他題詞，他居然沒有半點聲響，莫非他當(dāng)時就掐算出將來的天下是共產(chǎn)黨的？話傳到儲南強耳朵里，他呵呵一笑，不卑不亢。又有人推測，如果換了毛澤東給他題詞，他還能往抽屜里一塞嗎？儲南強聽了，還是笑笑。之后，又捐出不少節(jié)衣縮食珍藏多年的文物珍玩，其中包括紫砂鼻祖之作——供春壺。

儲安平是儲南強的侄子，有一段時間名氣特別大。他出道很早，早年給《中央日報》編副刊，自己寫一手好文章，日子過得非常舒適。后來他想去英國讀書，申請官費沒有門路。1935年的柏林奧運會給了他一個機遇，當(dāng)時中國太窮，派不起記者。儲安平自告奮勇提出，不用?？?，只需讓他無償搭乘奧運會專列，即可完成報道任務(wù)。當(dāng)時有個名叫張道藩的，因為跟一位江南名媛有著特殊關(guān)系，故對老家人的事情，格外關(guān)照。張某人為了成全儲安平，專門給江蘇教育廳打招呼，但遲遲沒有下文。關(guān)鍵時刻，儲安平回了趟老家，把伯父儲南強從山洞里請了出來。對這個自幼父母雙亡的侄子，儲南強視如己出，不愿求官的他，親自跑了一趟省城。“山人”出馬，居然比張道藩還管用。教育廳很給面子，很快一筆兩千元的官費到手了。去英國學(xué)什么？如果保險些，那應(yīng)該學(xué)金融，將來的日子會很滋潤。但儲安平一心要讀政治系，研究英國憲政。老到的儲南強心頭掠過一絲憂慮，他知道侄子的秉性，許多地方跟他是一樣的。江南的士子，骨子里的獨立性、對社會的批判精神，都可以追溯到東林書院的那一脈。既然安平?jīng)Q意要走那條路，他不能阻攔他。誰料想，這一筆兩千元的官費，把儲安平推上了一條不歸之路……若干年后，儲安平倒霉，不久便以“右派”的戴罪之身，在北京一條胡同里“面壁思過”。遠在老家的儲南強寢食不安。有一次，讓孫子儲傳亨去看望安平，帶去了一個長輩的問候。根據(jù)儲傳亨的回憶，當(dāng)時他到北京鼓樓附近的一座小院里去看望儲安平，總以為他會告訴自己一些受委屈的內(nèi)情，但儲安平對自己的際遇半點沒提，卻興致勃勃地拿出一張寫得密密麻麻的紙，說，你知道你的祖父共捐了多少文物珍寶給政府嗎？這里我給他列了一張清單，也只是記憶中的一部分而已。儲安平把這份《儲南強捐獻所藏珍物簡目》鄭重地交給儲傳亨，又說，你知道你的祖父為什么要修善卷洞和張公洞？他是想讓家鄉(xiāng)名揚海內(nèi)外??！

儲南強看到這張侄兒的手跡，聽了孫子轉(zhuǎn)述的內(nèi)容，兩行老淚順頰而下。

有一天他突然想到，古時貶官，可以“開籍回鄉(xiāng)”，如果安平在北京實在待不下去，干脆回老家得了。哪怕出家做和尚，也比在政治旋渦里受難強。家鄉(xiāng)南部山區(qū)，有一處南岳寺，環(huán)境幽靜、與世隔絕。寺中主持是他老友。安平若去那里“改造思想”，并且修身養(yǎng)性，當(dāng)是最好了。甚至他還讓家人多腌了幾罐安平愛吃的“雪里蕻”。

知情人私下里說，老法師，越老越天真了。

1959年，儲南強去世。享年八十三歲。他彌留時的最后一句話是：

“安平有什么消息嗎？”

他的聲音比較微弱，身邊的人誤聽成了：

“平安有什么消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