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自己的畫[1]
去秋語堂[2]先生來信,囑我寫一篇《談漫畫》。我答允他定寫,然而只管不寫。為什么答允寫呢?因為我是老描“漫畫”的人,約十年前曾經(jīng)自稱我的畫集為“子愷漫畫”,在開明書店出版。近年來又不斷地把“漫畫”在各雜志和報紙上發(fā)表,惹起幾位讀者的評議。還有幾位出版家,慣把“子愷漫畫”四個字在廣告中連寫起來,把我的名字用作一種畫的形容詞;有時還把我夾在兩個別的形容詞中間,寫作“色彩子愷新年漫畫”(見開明書店本年一月號《中學(xué)生》廣告)。這樣,我和“漫畫”的關(guān)系就好像很深。近年我被各雜志催稿,隨便什么都談,而獨于這關(guān)系好像很深的“漫畫”不談,自己覺得沒理由,而且也不愿意,所以我就答允他一定寫稿。為什么又只管不寫呢?因為我對于“漫畫”這個名詞的定義,實在沒有弄清楚:說它是諷刺的畫,不盡然;說它是速寫畫,又不盡然;說它是黑和白的畫,有色彩的也未始不可稱為“漫畫”;說它是小幅的畫,小幅的不一定都是“漫畫”?!瓉砦业漠嫹Q為漫畫,不是我自己作主的,十年前我初描這種畫的時候,《文學(xué)周報》編輯部的朋友們說要拿我的“漫畫”去在該報發(fā)表。從此我才知我的畫可以稱為“漫畫”,畫集出版時我就遵用這名稱,定名為“子愷漫畫”。這好比我的先生(從前浙江第一師范的國文教師單不廠先生,現(xiàn)在已經(jīng)逝世了。)根據(jù)了我的單名“仁”而給我取號為“子愷”,我就一直遵用到今。我的朋友們或者也是有所根據(jù)而稱我的畫為“漫畫”的,我就信受奉行了。但究竟我的畫為什么稱為“漫畫”?可否稱為“漫畫”?自己一向不曾確知。自己的畫的性狀還不知道,怎么能夠普遍地談?wù)撘话愕穆嬆??所以我答允了寫稿之后,躊躇滿胸,只管不寫。
最近語堂先生又來信,要我履行前約,說不妨談我自己的畫。這好比大考時先生體恤學(xué)生抱佛腳之苦,特把題目范圍縮小?,F(xiàn)在我不可不繳卷了,就帶著眼病寫這篇稿子。
把日常生活的感興用“漫畫”描寫出來——換言之,把日常所見的可驚可喜可悲可哂之相,就用寫字的毛筆草草地圖寫出來——聽人拿去印刷了給大家看,這事在我約有了十年的歷史,仿佛是一種習(xí)慣了。中國人崇尚“不求人知”,西洋人也有“What’s in your heart let no one know”[3]的話。我正同他們相反,專門畫給人家看,自己卻從未仔細回顧已發(fā)表的自己的畫。偶然在別人處看到自己的畫冊,或者在報紙、雜志中翻到自己的插畫,也好比在路旁的商店的樣子窗中的大鏡子里照見自己的面影,往往一瞥就走,不愿意細看。這是什么心理?很難自知。勉強平心靜氣觀察自己,大概是為了太稔熟,太關(guān)切,表面上反而變疏遠了的原故。中國人見了朋友或相識者都打招呼,表示互相親愛,但見了自己的妻子,反而板起臉不搭白[4],表示疏遠的樣子。我的不歡喜仔細回顧自己的畫,大約也是出于這種奇妙的心理的吧?
但現(xiàn)在要我寫這個題目,我非仔細回顧自己的畫不可了。我找集從前出版的《子愷漫畫》《子愷畫集》等書來從頭翻閱,又把近年來在各雜志和報紙上發(fā)表的畫的副稿來逐幅細看,想看出自己的畫的性狀來,作為本題的材料。結(jié)果大失所望。我全然沒有看到關(guān)于畫的事,只是因了這一次的檢閱,而把自己過去十年間的生活與心情切實地回味了一遍,心中起了一種不可名狀的感慨,竟把畫的一事完全忘卻了。
因此我終于不能談自己的畫。一定要談,我只能在這里談?wù)勛约旱纳詈托那榈囊幻妫脕泶嬲勛约旱漠嫲伞?/p>
約十年前,我家住在上海。住的地方遷了好幾處,但總無非是一樓一底的“弄堂房子”,至多添了一間過街樓。現(xiàn)在回想起來,上海這地方真是十分奇妙:看似那么忙亂的,住在那里卻非常安閑,家庭這小天地可與忙亂的環(huán)境判然地隔離,而安閑地獨立。我們住在鄉(xiāng)間,鄰人總是熟識的,有的比親戚更親切,白天門總是開著的,不斷地有人進進出出;有了些事總是大家傳說的,風(fēng)俗習(xí)慣總是大家共通的。住在上海完全不然。鄰人大都不相識,門鎮(zhèn)日嚴(yán)扃著,別家死了人與你全不相干。故住在鄉(xiāng)間看似安閑,其實非常忙亂;反之,住在上??此泼y,其實非常安閑。關(guān)了前門,鎖了后門,便成一個自由獨立的小天地。在這里面由你選取甚樣風(fēng)俗習(xí)慣的生活:寧波人盡管度寧波俗的生活,廣東人盡管度廣東俗的生活。我們是浙江石門灣人,住在上海也只管說石門灣的土白,吃石門灣式的飯菜,度石門灣式的生活,卻與石門灣相去數(shù)百里。現(xiàn)在回想,這真是一種奇妙的生活!
除了出門以外,在家里所見的只是這個石門灣式的小天地。有時開出后門去換掉些頭發(fā)(《子愷畫集》六四頁),有時從過街樓上掛下一只籃去買兩只粽子(《子愷漫畫》七〇頁),有時從洋臺眺望屋瓦間浮出來的紙鳶(《子愷漫畫》六三頁),知道春已來到上海。但在我們這個小天地中,看不出春的來到。有時幾乎天天同樣,辨不出今日和昨日。有時連日沒有一個客人上門,我妻每天的公事,就是傍晚時光抱了瞻瞻,攜了阿寶,到弄堂門口去等我回家(《子愷漫畫》六九頁)。兩歲的瞻瞻坐在他母親的臂上,口里唱著“爸爸還不來!爸爸還不來!”六歲的阿寶拉住了她娘的衣裾,在下面同他和唱。瞻瞻在馬路上擾攘往來的人群中認到了帶著一疊書和一包食物回家的我,突然歡呼舞蹈起來,幾乎使他母親的手臂撐不住。阿寶陪著他在下面跳舞,也幾乎撕破了她母親衣裾。他們的母親呢,笑著喝罵他們。當(dāng)這時候,我覺得自己立刻化身為二人。其一人做了他們的父親或丈夫,體驗著小別重逢時的家庭團圓之樂,另一個人呢,遠遠地站了出來,從旁觀察這一幕悲歡離合的活劇,看到一種可喜又可悲的世間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