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愛比死更冷
玫瑰盡情盛開……而后凋零……
這就是故事的全部……
只除了我聽到響聲:
在那地面之上
眾多細碎的腳步……
——阿加莎·克里斯蒂《野玫瑰》
死亡是我的領域。我以它為主。我靠它鑄就我在這一行的名聲。
康奈利如是為他的《詩人》開頭;而我也決定用同樣一段話,為阿加莎·克里斯蒂跌宕的故事開頭。因為,死亡的確是阿加莎最擅長的領域。她一生殺害了數(shù)以百計的人,以各種迥異的手法,在她的86部小說和19部劇本里。而她說:“我不喜歡骯臟的死亡?!边@是我所見過的,偵探小說家最優(yōu)雅的宣言。
1.
阿加莎·克里斯蒂,英國偵探小說家,生于1890年。她與埃勒里·奎因、約翰·迪克森·卡爾齊名,并稱世界推理文學三大宗師。
三位宗師的風格迥然不同:埃勒里·奎因的特色是外科手術般精確的邏輯,因果律是奎因最初的信仰和最后的皈依,環(huán)環(huán)緊密扣合的破案過程讓人不由得想起蝴蝶效應,他能從一根絨線、一粒面粉出發(fā),推理出一場工業(yè)革命;約翰·迪克森·卡爾的特色是化腐朽為神奇的敘事技巧,他極為熟稔每個詞和標點,清楚地知道于何時何地安排它們登臺,可以使那些貧血的詭計性感至死(卡爾這種能力最極致的表現(xiàn),就是他的《歪曲的樞紐》),他能將一根絨線、一粒面粉,寫成一場工業(yè)革命;而阿加莎的特色,恰可用她在《謀殺啟事》中描寫過的一款點心的名字來形容,那款點心,就叫“甜蜜之死”——她能將機械當?shù)?、金屬橫行的工業(yè)革命寫出一根絨線、一粒面粉那樣柔軟細膩的質感。
死亡并不總發(fā)生在晦暗不明的病房里,死者身上裹著發(fā)黃的舊床單,四周充斥著無力的啜泣,幾小時過去,護士不耐煩地揮揮手,攆走最后一聲嘆息。死亡也可以發(fā)生在爬滿蓓蕾的玫瑰花架旁,透過葉縫,陽光撲簌簌落在死者蒼白的面龐上,失去溫度的嘴唇仿佛在向天父低訴,眾人趕到現(xiàn)場時,一只蝴蝶正要離開;或是發(fā)生在大雪紛飛的夜晚,古堡里鐘聲滴答、爐火正旺,墻上的油畫中兩個梳著高髻的女人正在褪下粉色芭蕾舞鞋,一個人的一生,就終結在可可與華夫餅的香氣里。
死亡并不總是自然現(xiàn)象,始于疾病或意外,止于墓碑和遺忘,一個人一旦死亡,就再沒有故事可期待。死亡也可以是人工奇跡,是場“一夫當關,萬夫莫敵”的智力游戲。尸體是如何從嚴絲合縫的房間里消失的,毒藥是如何在眾目睽睽下被投進高腳杯的,死亡以后為什么還能去參加酒會,積雪上為什么只有被害者卻沒有腳印,絕對不變的物理法則怎么會變得無能為力……以上種種,才是某個死亡事件讓人失眠的原因,而不是對死者的緬懷。我們承認,這里有流血,這里有犧牲,但大腦的快感讓人暫時忘記一切。抓住兇手后,你會進行道德上的譴責,更會進行智力上的崇拜。
這就是阿加莎創(chuàng)造的謀殺世界,她不要你恐懼,她要你享受。她也不恐懼,她隨意擺弄死亡,賦予死亡以優(yōu)雅的姿態(tài)和智慧的力量?!吨\殺啟事》中,阿加莎如是描述“甜蜜之死”這種點心:“它會香噴噴的,入口即化:蛋糕上面我會澆上巧克力霜,我會好好做的,上面還要寫上良好的祝愿。這些英國人做的蛋糕吃起來像沙子,他們根本,根本就沒有嘗過這樣的蛋糕。他們會說真可口,可口?!彼P下的死亡,正是這般滋味。
請別誤會,阿加莎并不鼓勵犯罪,所有的罪惡將一一被清算。但是值得注意的是,她清算所有的罪惡,無論是兇手的,還是被害者的。米蘭·昆德拉在《為了告別的聚會》中寫道:“我要告訴你我一生最悲哀的發(fā)現(xiàn)——那些受害者并不比他們的迫害者更好?!边@樣的悲哀在現(xiàn)實世界中絡繹不絕,而在阿加莎的世界里,如果受害者罪有應得,阿加莎就會幫助迫害者逍遙法外。
阿加莎有一部作品以馬普爾小姐為主角,書名叫作《復仇女神》。閱讀之前,一直以為這散發(fā)著戾氣的書名,是指兇手是“復仇女神”;閱畢全書才知,原來,偵探馬普爾小姐才是阿加莎所謂的“復仇女神”,代表正義向邪惡復仇的女神。我甚愛這個解釋,并從此稱阿加莎為“復仇女神”:她在她所能掌控的范圍中,孜孜不倦地懲罰那些連上帝都無法遏制的貪欲,實現(xiàn)那些連法律都不能實現(xiàn)的正義(有興趣者可閱讀《東方快車謀殺案》,偵探波洛最后的做法有違法律卻伸張了正義)。
年少時,我曾無數(shù)次感喟:這樣聰慧的人,一定不用體驗所謂的進退維谷或窮途末路,每一種生活的病,她皆可利索地剖開撇凈。但是,再頂尖的頭腦,也有失效的疆域,比如愛情。
2.
1926年12月3日,晚上11點,阿加莎未留片語,只身一人駕駛著她鐘愛的莫里斯小汽車,消失在了倫敦的濃霧中——阿加莎失蹤了。這一消息震驚了全國,接下來的時間里,英倫的警察、推理迷、讀者紛紛投身到尋找阿加莎的行動中,卻始終無法捕捉到她的蹤跡,直到第十二天,才在約克郡哈羅蓋特的水療賓館找到了她。
面對眾人的焦急和好奇,阿加莎一臉漠然、概不回應,既不肯交代離家出走的動機,也不愿談論這十二天的經(jīng)歷。諱莫如深的態(tài)度,恰如一個偵探小說家絕不可能在閱讀伊始告訴讀者,書的最后一頁寫著什么。
很多人對阿加莎能夠成功地掩人耳目、“蒸發(fā)”十多天大感驚奇。其實甚好理解,設計這樣的“蒸發(fā)”,對于一個素以智力游戲為生的人來說幾乎不值一提。這個故事真正令我動容的,不是阿加莎十二天神秘的消失,而是她被找到時,她在旅館的登記簿上所用的化名:內萊。
那年阿加莎36歲,而這一切我們須從阿加莎20歲時說起。
年輕的阿加莎陪伴母親到埃及療養(yǎng),在那里,她參加了形形色色的舞會與社交活動,習得一名淑女應知的禮儀?;氐接院?,舉止嫻靜得體的她贏得了眾多追求者,而她在其中選擇了炮兵少校瑞吉·路希。兩人訂婚以后,路希體貼地表示,不必立刻舉行婚禮,應給予阿加莎更多的擇偶機會。他說,她還太年輕。
不諳世事時,我們總想在愛人面前擺出某種可歌可泣的姿態(tài),講“你的任何決定我都尊重”“你離開我就祝福你”諸如此類的話,言不由衷、勉為其難,希冀那個人為自己的犧牲贊嘆或感懷。慢慢地,經(jīng)歷人海漲落,明白有些人你略一松手,他就永遠地從現(xiàn)實縮為回憶,成為你的一樁心事。那時才看淡所謂的風度,跌跌撞撞、痛哭流涕,出盡洋相也在所不惜。行事那么偉大有什么用?又不期望流芳百世,遇見那個不想放手的人,就不要放手。
路希的溫柔寬宏,沒有得到他應得的報償,阿加莎取消了與他的婚約。因為在一次舞會上,阿加莎與少尉阿爾奇博爾德·克里斯蒂一見鐘情了。那時的阿爾奇一文不名,但他熱情奔放的生活態(tài)度,令內斂的阿加莎備受震蕩。她的世界一向是沙灘、音樂、冰激凌,最激烈不過海浪,但是,竟然有人心跳都似潮汐一般壯闊,她對他近乎迷戀。
一戰(zhàn)突然爆發(fā),整個歐羅巴都將圖騰從蕾絲玫瑰更換成了槍炮鎧甲。生命朝不保夕的危機感,促使阿加莎與阿爾奇急急忙忙在1914年圣誕節(jié)前一天完婚?;楹蟀柶骐S即奔赴法國戰(zhàn)場,而阿加莎在醫(yī)院成為志愿工作者。兩年的醫(yī)院工作,使她從病房護士變成了擁有合法資質的藥劑師,為撰寫偵探小說做好了知識儲備。
終于在1916年,阿加莎完成了她的第一起謀殺:《斯泰爾斯的神秘案件》。盡管書稿一再被退回,但對阿加莎來說,那仍是美好的一年,因為她的阿爾奇從法國戰(zhàn)場調回了倫敦。從此時起,兩人才過上了名副其實的婚姻生活,女兒羅莎琳德的出生,使小家庭變得更加溫馨。
團聚之后,阿爾奇積極鼓勵阿加莎繼續(xù)創(chuàng)作,《斯泰爾斯的神秘案件》也很快得到了出版的機會。那時的他們不曾料到,正是阿加莎的處女作,開啟了偵探小說史上無與倫比的黃金時代。隨著《暗藏殺機》《高爾夫球場謀殺案》《褐衣男子》《羅杰疑案》的陸續(xù)發(fā)表和出版,阿加莎的寫作事業(yè)達到了第一個高潮。成名后的阿加莎對阿爾奇溫柔不改,她樂于與丈夫分享她所獲得的榮譽,她希望與他一起站在更高處。
阿爾奇的愛情卻從更高處毫無征兆地隕落了,他愛上了另一個人。阿加莎在水療賓館的登記簿上所用的化名,內萊,正是她的丈夫阿爾奇移情別戀愛上的女子。眾人揣測,阿加莎是想用此舉來暗示丈夫,她知悉他們的奸情,她要叫他們自責。但是,自責的是阿加莎。
多年后,她回憶起阿爾奇向她提出離婚的場面,洋洋灑灑千余言,卻只用了一個負面詞匯來形容阿爾奇,就是不痛不癢的“不耐煩”。那時阿加莎年事已高,也擁有了幸福的第二次婚姻,兒孫繞膝,功成名就。她卻依然在回憶錄里不厭其煩地作諸多假設,反省每一個阿爾奇早已忘卻的細節(jié):“假如我更聰明一點,假如我更了解我丈夫……假如再給我一次機會,所發(fā)生的事能夠避免嗎?假如我不撇下他,獨自一人去阿什菲爾德呢?”從頭至尾,她沒有怪過他,她只怪自己沒有抓住他。旁觀者心酸:再來一次?再來一次,阿爾奇也許還會離開阿加莎;再來一次,阿加莎一定還會愛上阿爾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