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yuǎn)山近水

游山玩水可是樁快活事兒，好處自不必說。有人拿青山綠水陶冶性情，品格陡然升華；有人于綠水青山之中突然就想明白了人生或參悟了別的什么；也有的人給大好河山拍照片得了攝影獎，或者寫文章的人得了山水之靈氣，靈感突發(fā)，思如泉涌；把美如仙境的地方做了人生歸宿的也不是沒有，出門時還好好的覺得人生多美好，一時間想不開了，一念之差什么的?？傊?，游山玩水會有收獲，這恐怕是不用懷疑的，即使是尋找歸宿，你能說這不是一種收獲嗎？

近些年我也有些機(jī)會出門走走。我這個人不好玩，生性懶，寧可天天躲在家里做關(guān)門文章，做得眼睛發(fā)綠，大腦供血不足，也不愿意出門一步看看外面的大好世界?；蛘咴敢夂蛢扇笥褠炗谑覂?nèi)，受他們的煙熏，聽他們胡吹，倒也不失為一樁美事。一般接到筆會通知什么的，先是感激一番，想到人家總還記著你，心中難免飄飄然，接著就是查地圖，看要去的地方在哪里，地理知識真是少得可憐。當(dāng)初考大學(xué)也不知道是怎么蒙上的，幸虧沒考地理系。再就是打聽一路該坐幾天火車，幾天輪船?，F(xiàn)在出門飛機(jī)坐得少了，從前也不多，因為從前飛機(jī)不多，現(xiàn)在天上的飛機(jī)飛來飛去倒是不少，只可惜機(jī)票實在太昂貴，據(jù)報載連外國闊佬也嫌我們的機(jī)票貴呢，不知是否屬實。在我們接到的筆會通知上，一般都注明希望不坐飛機(jī)不帶家屬這類的要求，于是就乖乖地不坐飛機(jī)，在火車上顛簸在輪船上飄搖，有趣的事情也常有發(fā)生，想想也就心平氣和，大款們坐飛機(jī)任他坐去就是。

既然難得出門，總想著把出門的質(zhì)量提高一些，收獲大一些才好。可是細(xì)細(xì)想想，出去就出去了，回來就回來了，收獲卻不知道在哪里呢！好地方也都去過，張家界九寨溝神農(nóng)架，哈爾濱的冰燈，三亞的海，賺回些什么呢？實在是說不上來。陶冶了性情嗎？從此變得心平氣和了嗎？哪能呢，火冒三丈的時候照樣要冒到三丈高，哪能低一尺一寸?；蛘呶虺鲂┥挠钪娴牡览韱?？差得遠(yuǎn)著呢！想不明白的道理仍然是想不明白，看不透的事情仍然是看不透。照片倒也不是沒有拍過幾張，感覺特好的也不是沒有，看著挺美，人也美畫面也美，怎知一旦用到雜志報紙上便丑不忍睹，說是沒有用好對比度，沒有調(diào)好光圈，等等，反正是沒有上水平線。其實在我想來，上水平也好，不上水平也好，像我們這樣的人出門帶幾張照片回來，恐怕更多的是用于回憶而不是用于自我欣賞。多年以后或者并不要過很多年，某一日若寫文章寫煩了，拿那些照片出來看看，回想當(dāng)初拍這照片時，誰誰誰又怎么樣了，誰誰誰又到哪里去了，是能讓人快樂一回或者感傷一回的。游山玩水對寫文章的人來說，可是一個積累的好機(jī)會。許多人回得家來，不出數(shù)日，便有大手筆問世，散文能讓人如身臨其境，游記讓你恨不得立刻出發(fā)去親眼看一看，隨筆類文章則使你從中獲得于山水之外更多的感受……凡此種種，于我來說，好像所得無幾。于美山美水之間，看著它美就美了，又想別的做什么呢？贊嘆嗎，說不出口；想找歸宿嗎，塵緣未盡，哪里舍得，并且既無好的記性，又是懶筆頭子。除了寫小說，別的都很懶，像日記什么的，只是在二十多年前記過一些雷鋒式的日記，每天斗私批修，每天記下自己做的好事，以后就再也沒有記過什么日記了。像出門旅游這樣的好事情，竟然沒有落下一個字，真是貪污浪費(fèi)得厲害呢！玩過的地方好嗎，當(dāng)然好，張家界的山峻美嗎，當(dāng)然峻美，要不怎么游人如織；九寨溝的水清澈嗎，當(dāng)然清澈，要不怎么能一眼望穿；神農(nóng)架的原始森林了不起嗎，當(dāng)然了不起，要不怎么說野人在那里走來走去呢，只可惜我們沒有遇見。但是，你若讓我寫一寫張家界的山是怎么回事兒，九寨溝的水又是如何的美法，神農(nóng)架的野生物在做什么，那可真是勉為其難了。這些年來，我?guī)缀鯖]有寫過山水的散文。這倒不是我對祖國的大好河山有什么別的看法，實在是想下筆的時候，就沒了詞兒，不知道形容詞都躲到哪去了。思來想去，山是有印象的，印象中的山就是一大群的山，水也是有感覺的，感覺中的水就是一洼一洼的水，完全是一片模糊的概念，粗粗的輪廓，真是辜負(fù)了山們水們呀！千萬別以為我現(xiàn)在終于記起了什么，于是寫這篇遠(yuǎn)山近水的文章，其實在這篇文章里我寫的仍然是山水之外的東西。是什么東西？我說不很清。

一一地把過去游山玩水的事情再回想起來，揀起來的仍然不是山之險峻水之秀美，倒是對人對事的一份記憶。記得我們?nèi)ド褶r(nóng)架那回，從武漢出發(fā)，路上走了六天，到神農(nóng)架只待了一天，而且下著雨。我們踩著泥濘去看原始森林，在那一大片一大片的森林中，向?qū)е钢@一片說，這就是原始森林，那一片就不是。于是大家去看那些原始森林的樹，看得出原始森林的樹與不是原始森林的樹有什么區(qū)別嗎？我看不大出來，不知別人怎么想。看野生動物嗎，沒有看到，只是在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一棵大樹上看到有幾只猴子跳來跳去。除此之外就是在動物標(biāo)本館里看到許多野生動物的標(biāo)本，獅子老虎狗熊當(dāng)然都是不會少的。別的印象也都不深了，唯一記住的是一只其大無比的山蚊子，足有尺余長，若那家伙是活的，叮上一口恐怕也不很好受呢，幸好那是死的。那一次旅行，印象比較深的倒是我們在回來的路上車子出了故障，折騰了半天，池莉丟了一只精美的小提包，替我們大家消了災(zāi)。

我和朋友們一起出門，雖然沒有能記下多少山水之美，卻記下了不少人情之美。常常在某一次筆會上，我們懷著無限美好的感情看著某某與某某的一段短短的真真的情感，分手以后也許從此天各一方再不提起。其實，不要說某某與某某至少能將這段情分記他個小半輩子，就連我們局外人多少年后想起來也還是回味無窮呢，這有多好！或者在另一次聚會的時候，原來是要爬高高的山，結(jié)果天天下雨，寸步難行，于是就打牌，打得昏天黑地，眼睛發(fā)直，以至于到了今天，那些旅程留給我們的主要印象竟然就是那些牌局了。不一定刻意地去追求什么，人走在自己的路上，自會有收獲的。人生往前走出的每一步都是收獲，坐在家中也會有收獲，何況是游山玩水這等好事。

有時候，我家來了遠(yuǎn)方的朋友，我陪著到我家附近的滄浪亭去走一走，最好是下著細(xì)細(xì)的雨，在滄浪亭的河邊，一兩老翁雨中垂釣，一兩后生寫生。我想起滄浪亭里的一副對子：明月清風(fēng)本無價，遠(yuǎn)山近水皆有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