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iles Lytton Strachey(1880—1932)
“你們不要說我沒有說什么新話,那些舊材料我卻重新安排過了。我們打網(wǎng)球的時候,雖然雙方同打一個球,但是總有一個人能把那球打到一個較輕妙的地點去。”——Pascal
今年一月二十一日英國那位瘦棱棱的,臉上有一大片紅胡子的近代傳記學大師齊爾茲·栗董·斯特剌奇病死了。他向來喜歡刻劃人們彌留時的心境,這回他自己也是寄余命于寸陰了;不知道當時他靈臺上有什么往事的影子徘徊著。也許他會記起三十年前的事情,那時他正在劍橋大學三一學院里念書,假期中某一天的黃昏他同幾位常吵架的朋友——將來執(zhí)歐洲經(jīng)濟學界的牛耳,同一代舞星Lopokova結(jié)婚的J.M.Keynes,將來豎起新批評家的旗幟,替人們所匿笑的渦卷派同未來派畫家辯護的Clive Bell,將來用細膩的筆調(diào)寫出帶有神秘色彩的小說的E.M.Forster——到英國博物院鄰近已故的批評家Sir Leslie Stephen家里,跟那兩位年輕俏麗,耽于縹緲幻想的小姐——將來提倡描寫意識之流的女小說家Virginia Woolf同她愛好藝術(shù)的姐姐——在花園里把世上的傳統(tǒng)同眼前的權(quán)威都扯成粉碎,各自憑著理智的白光去發(fā)揮自己新奇的意思,年輕的好夢同狂情正罩著這班臨風吐萼也似的大學生。也許他會記起十年前的情事,《維多利亞女王傳》剛剛出版,像這么嚴重的題材他居然能用輕盈詼諧的文筆寫去,脫下女王的服裝,畫出一個沒主意,心地真摯的老太婆,難怪她的孫子看了之后也深為感動,立刻寫信請他到宮里去赴宴,他卻回了一封措辭委婉的短簡,敬謝陛下的思典??墒遣恍业煤堋奄I好船票了,打算到意大利去旅行,所以還是請陛下原諒吧。也許他記起一些零碎的事情,記起他在大學里寫下的一兩行情詩,記起父親輝煌奪目的軍服,記起他母親正在交際場中雍容閑暇的態(tài)度,記起他姊姊寫小說時候的姿勢,也許記起一些瑣事,覺得很可以做他生活的象征……
日?,嵤碌拇_是近代新傳記派這位開山老祖的一件法寶。他曾經(jīng)說:歷史的材料好比一片大海,我們只好劃船到海上去,這兒那兒放下一個小桶,從深處汲出一些具有特性的標本來,拿到太陽光底下用一種仔細的好奇心去研究一番。他所最反對的是通常那種兩厚冊的傳記,以為無非是用沉悶的恭維口吻把能夠找到的材料亂七八糟堆在一起,作者絕沒有費了什么熔鑄的苦心。他以為保存相當?shù)暮啙崱彩嵌嘤嗟娜懦猓话延幸饬x的收羅進來——是寫傳記的人們第一個責任。其次就是維持自己精神上的自由;他的義務不是去恭維,卻是把他所認為事實的真相暴露出來。這兩點可說是他這種新傳記的神髓。我們現(xiàn)在先來談這個理論消極方面的意義吧。寫傳記的動機起先是完全為著紀念去世的人們,因此難免有一味地歌功頌德的毛??;后來作者對于人們的性格漸漸感到趣味,而且覺得大人物的缺點正是他近于人情的地方,百尺竿頭差此一步,賢者到底不是冷若冰霜的完人,我們對于他也可以有同情了,Boswell的Samuel Johnson傳,Moore的Byron傳,Lockhart的Scott傳都是頗能畫出Cromwell的黑痣的忠實記述。不幸得很,十九世紀中來了一位怪杰,就是標出崇拜英雄的Carlyle,他說:人類的歷史就是偉人的歷史,我們應當找出這些偉人,把他們身上的塵土洗去,將他們放在適當?shù)闹A(chǔ)上頭。經(jīng)他這么一鼓吹,供奉偶像那出老把戲又演出來了,結(jié)果是此人只應天上有,塵寰中的讀者對于這些同荷馬史詩里古英雄差不多的人物絕不能有貼切的同情,也無從得到深刻的了解了。原來也是血肉之軀,經(jīng)作者一烘染,好像從娘胎墜地時就是這么一個馨香的木乃伊,充其量也不過是呆呆地站在柱礎(chǔ)上的雕像吧。斯特剌奇正像Maurois所說的,卻是個英雄破壞者,一個打倒偶像的人,他用輕描淡寫的冷諷吹散偉人頭上的光輪,同時卻使我們好像跟他們握手言歡了,從友誼上領(lǐng)略出他們真正的好處。從前的傳記還有一個大缺點,就是作者常站在道學的立場上來說話。他不但隱惡揚善,而且將別人的生平拿來遷就自己倫理上的主張,結(jié)果把一個生龍活虎的人物化為幾個干燥無味的道德概念,既然失掉了描狀性格的意義,而且不能博得讀者的信仰,因為稍微經(jīng)些世變的人都會知道天下事絕沒有這么黑白分明,人們的動機也不會這樣簡單得可笑。Dean Stanley所著的Arnold傳雖然充滿老友的同情,卻患了這個削足入履的毛病,終真做白玉之玷H.Ia,F(xiàn)ausset的Keats評傳也帶了這種色彩,一個云中鶴也似的浪漫派詩人給他用一兩個倫理的公式就分析完了。其實這種抬出道德的觀念來做天平是維多利亞時代作家的習氣,Macaulay,Matthew Arnold以及Walter Bagehot的短篇評傳都是采取將詩人,小說家,政治家裝在玻璃瓶里,外面貼上一個紙條的辦法。有的人不拿出道德家的面孔,卻擺超歷史家的架子來,每說到一個人,就牽連到時代精神,前因后果,以及并世的賢豪,于是越說越多,離題越遠,好幾千頁里我們只稍稍看到主人公的影子。這種傳記給我們一個非常詳細的背景,使我們能夠看見所描狀的人物在當時當?shù)靥貏e的空氣里活動著,假使處處能夠顧到跟主要人物的關(guān)系,同時背面敷粉,烘托出一個有厚薄的人形,那也是個很好的辦法,Carlyle的Frederick The Great傳,Spedding的Bacon傳,Masson的Milton傳都是良好的例子,可是很容易變成一部無聊的時代史,充量只能算做這些中唯一的特色了。還有些作家并沒有這些先見,不過想編一部內(nèi)容豐富的傳記,于是把能夠抓到手的事實擱進去,有時還自夸這才算做科學的,客觀的態(tài)度,可是讀者掩卷之后只有個駁雜的印象,目迷五色,始終理不出一個頭緒來,通常那種兩巨冊的Life and Letters大概要屬于這一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