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及憂慮
01 隱含作者
我寫作已經(jīng)有三十年了。這句話我已經(jīng)說了頗有一段時間。事實上,我已經(jīng)說了那么久,以至于它聽起來都不像是真的?,F(xiàn)在,我業(yè)已進入寫作的第三十一個年頭。盡管有一些夸張,可我仍然喜歡說,我寫了三十年的小說。偶爾,我也寫些其他的文章:散文、評論、對伊斯坦布爾或是政治的反思以及演講等。但我真正的使命,讓我和生活緊密相連的事情,仍是小說寫作。有許許多多杰出的作家,他們寫作時間比我更長,有的在不經(jīng)意間,已經(jīng)寫了半個世紀(jì)之久。還有許多作家,我曾一遍又一遍地讀他們的作品:托爾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托馬斯·曼,他們的寫作生涯都超過了半個世紀(jì)……那么,作為作家,為何我對自己的三十周年如此在意呢?這是因為,出于習(xí)慣,我此刻渴望談?wù)剬懽?,特別是小說寫作。
為了使自己高興,我必須每天服用文學(xué)這劑藥丸。在這一點上,我與每天都服藥的病人沒有什么不同。小時候,當(dāng)知道糖尿病人每天都要注射胰島素時,我就像大家一樣,為他們感到難過,我甚至認(rèn)為他們就是半死之人。而我對文學(xué)的依賴,也使我同樣像個半死之人。特別在我還是年輕作家的時候,我感到別人看我,就仿佛我是與真實生活脫節(jié)的人,注定會成為“半死之人”。也許更準(zhǔn)確地說,是“半個幽靈”。有時,想到我已經(jīng)死了,而只有文學(xué)才能使我重生,我甚至感到很享受。對我來說,文學(xué)就是良藥。如同他人口服或注射的藥物一般,我每日的藥劑,文學(xué)——倘若你愿意,也可以稱它為每日解癮的毒品——必須達(dá)到一定標(biāo)準(zhǔn)。
首先,這藥劑必須有益處。它的好,在于讓我明了它有多么真實、有效。讀某部小說中雋永深刻的段落,進入那個世界,并相信它是真實的——沒有什么比這更令我高興,更讓我與生活緊密相連。我也更希望那作者業(yè)已過世,那樣就不會有一絲陰云般的忌妒來減弱我對他的贊嘆。年歲愈長,我就愈相信,最好的作品往往出自已過世的作家之手。即使他們尚未死去,感知他們的存在,也仿佛像感知某個幽靈。這就是為什么,在大街上偶遇某個偉大作家時,我們會把他們當(dāng)作幽靈,好似在遠(yuǎn)處看到某個奇跡,不敢信自己的眼睛。只有少數(shù)幾個勇敢的人,敢接近這幽靈,求取簽名。有時我會提醒自己,這些作家很快就會死去,而一旦他們逝去,其遺留下來的作品就會在我們心中占據(jù)更珍貴的位置。當(dāng)然事情并非總是如此。
如果說,我的所寫之物就是我每日的文學(xué)藥劑,那么它也是千差萬別的。對于那些與我有著類似痛苦的人來說,最好的治愈之法,最重要的快樂之源,就是每天寫上半頁不錯的文章。三十年來,我平均每天會獨自在屋中度過十個小時,坐在書桌旁寫作。而如果你只考慮那些尚屬出色、已經(jīng)發(fā)表了的文章,那么我每天的成果還遠(yuǎn)遠(yuǎn)不到半頁。我寫的東西大多都達(dá)不到我自己的質(zhì)量要求。我告訴你,這就是我的兩大痛苦之源。
但請別誤解我:像我這樣如此依賴文學(xué)的作家,絕不會膚淺到對自己作品的美妙之處歡欣不已,也不會因這類作品共有幾部,或是獲得什么成就而沾沾自喜。文學(xué)不會聽任這樣的作者來裝模作樣拯救整個世界,只是給他一個機會來打發(fā)日子。每一個日子都是艱難的。如果你什么都不寫,它將會愈發(fā)艱難。是的,如果你什么都寫不出來,情況就會如此。重要的是,你得尋找足夠的希望來打發(fā)日子。因此,如果你讀到的某本書或某頁文章還不錯,就要讓自己樂在其中,找到幸福,哪怕只有一天也好。
容我來解釋一下,假使一天之內(nèi)我沒有很好地寫作,或者無法讓自己沉浸在一本書內(nèi),我會有什么感受。首先,世界在我眼前改變了,變得不能忍受,面目可憎。了解我的人都會看到這種事情的發(fā)生,因為我自己開始變得像我看到的那個世界。例如,晚上,我的女兒僅從我臉上可憐無望的神情就能看出,那天我寫得并不順利。我也曾想向她隱瞞,但是做不到。在那些黑暗時刻,我覺得生死之間沒有界線。我不想和任何人講話——幸好,看到我這種狀態(tài),也沒有人愿意同我講話。通常,每天下午一點到三點之間,這種絕望情緒都會降臨到我身上,不過程度沒那么嚴(yán)重而已?,F(xiàn)在我已經(jīng)學(xué)會了如何用閱讀和寫作來對付這種情緒:如果行動及時,我可以使自己不至于陷入行尸走肉般的消沉之中。
倘若有很長一段時間,我因為諸多原因沒法用紙筆來治愈自己,無論是因為旅行也好,燃?xì)赓~單未付也好,還是因為服兵役(這種情況有一次),政治事件(近期頻繁發(fā)生),或是其他諸如此類的妨礙——那么我都會感到痛苦像水泥一樣,牢牢凝固在我體內(nèi),我的身體幾乎無法移動,關(guān)節(jié)僵硬,腦袋似乎變成一塊石頭,連汗液的味道都仿佛與往日不同。這種痛苦還會增長,因為生活充滿了瑣事,妄圖使一個人遠(yuǎn)離文學(xué)。我可能坐在某個喧囂嘈雜的政治會場中,在學(xué)校走廊上與某個同學(xué)閑聊,與親戚吃著假日大餐,竭力與某個用心良好但觀點與我迥異的人談話,被電視屏幕上各類圖像所包圍;我可能在參加某個非常重要的商業(yè)會議,或是隨便買點什么東西,或是在前往公證人那里的路上,或是為辦護照去拍張照片——突然間,我的眼皮就會沉重起來,盡管還是日當(dāng)正午,我也會昏昏睡去。當(dāng)我離家很遠(yuǎn),無法回到房間內(nèi)獨自消磨光陰時,我唯一的解決辦法,就是在正午時分小憩片刻。
因此,是的,我真正渴慕的,不是文學(xué),而是可以擁有一間房間,讓我單獨與自己的思緒共處。在這房間內(nèi),我可以創(chuàng)造有關(guān)那些喧囂場景的美夢——那些家庭聚會、校園重逢、節(jié)日盛宴,以及參加這些活動的人們。我可以通過想象的細(xì)節(jié),使喧囂的假日大餐更加豐盛,讓人們更加愉悅。當(dāng)然,在那些美夢中,每件事物,每個人,都那么妙趣橫生、迷人真實。我從已知世界的喧鬧中創(chuàng)造了一個新的世界?,F(xiàn)在,我們觸及了事情的核心:為了很好地寫作,我必須體味無法忍受的無聊;為了這無法忍受的無聊,我必須進入生活。當(dāng)我不斷受到噪音困擾,坐在電話鈴聲此起彼伏的辦公室,在陽光明媚的海岸或是陰雨綿綿的葬禮中被朋友和親人包圍之時——換句話說,當(dāng)我感到某些情景在我周圍顯露它們的本質(zhì)之際——我會突然覺得,自己仿佛并未真正存在,而似乎只是在一旁觀看。我會開始做白日夢,或者,如果感到悲觀沮喪,那我就只會覺得自己是多么百無聊賴、令人厭倦。不論是哪一種情形,我體內(nèi)都會有一個聲音,呼喚我回到自己的房間,坐到桌邊。
我不知道人們會在多大程度上響應(yīng)這類呼聲,但我的回應(yīng)方式,使如我一般的人們成為了作家。我猜想,它更可能使我們成為散文家和小說家,而非詩人。于是,我必須對每日服用的這種藥劑特性有更深刻的認(rèn)識:如今我們會發(fā)現(xiàn),這種藥的有效成分是厭倦情緒、真實生活,以及想象中的生活。
對這呼聲坦然承認(rèn)的愉悅,和誠懇談?wù)撟约旱目謶帧@兩種情緒使我有了一個嚴(yán)肅而又重要的發(fā)現(xiàn),在此我想與你分享。我提議,讓我們從一個簡單的觀點開始,即寫作至少對像我這樣的小說家來說,是一種慰藉,甚至是一種救治:我們選擇某些話題,構(gòu)架我們的小說,以滿足我們白日夢的需求。小說的靈感來自某些念頭、激情、狂怒和欲望——這一點我們都知道。為了愉悅我們的戀人、貶低我們的敵人、贊美我們所崇尚之物,為了能夠興高采烈、煞有介事地談?wù)撐覀円粺o所知的事情,為了在遺失的以及被銘記的時光里都能找到快樂,為了談戀愛、讀書,或者參與政治的夢想,為了沉湎于自己的某些焦慮或者個人習(xí)慣之中——凡此種種晦暗不明甚至難以察覺的愿望,既清晰又神秘地塑造了我們的心態(tài)……這些相同的欲望激發(fā)了我們想要表述的白日夢。我們也許不明白它們來自何處,或者不知道這些白日夢是否有含義,但只要我們坐下來寫作,這些白日夢就賦予了我們生命,就像一陣不知從何處吹來的風(fēng),吹動了風(fēng)弦琴。有人甚至?xí)f,我們無力招架這陣神秘的風(fēng),就像船長不知等待他的是什么命運。
同時,在腦海一隅,我們可以精準(zhǔn)地確定自己在地圖上的位置,正如我們還可以記住我們的旅行將通往何處。即使是在毫無條件地聽任那陣風(fēng)的擺布之時,我依然至少能夠參照一些我所知道并傾慕的作家,來保持大致的方向感。在出發(fā)前,我就做好計劃:把自己想講述的故事分成數(shù)個片段,決定我的航船將會拜訪哪些港口,它將會裝載什么,沿途又會卸下哪些,預(yù)計行程所需的時間,并且制訂了路線。如果有風(fēng)從不被人知的角落吹來,揚起了我的船帆,改變了我故事的方向,那么我也不會抵抗。因為,航船最迫切追求的是一種鼓帆航行的圓滿、完美之感。這好比我也在尋找一處特殊的時空,在那里,所有的事物都彼此交融,每件事情都有關(guān)聯(lián),像以往的情形一樣,每件事情都仿佛能夠覺知彼此。突然,大風(fēng)慢慢止息,我會發(fā)現(xiàn)自己停泊在一方萬物凝滯之地。但我仍能感覺到,如果有足夠的耐心,這寧靜、薄霧裊繞的水面上,將會有一種力量推動我的小說向前。
我最渴望的,就是一種我在小說《雪》中提到的那種精神上的靈感,它與柯勒律治在《忽必烈汗》(Kubla Khan)中描述的那種靈感沒有什么不同。我渴望那種靈感能戲劇般地光顧我(如同詩歌降臨到柯勒律治身上——《雪》的主人公卡也是如此),最好是已成形的情景和場合,放在小說里恰如其所。如果我耐心、專注地等待,我的夢想就會實現(xiàn)。寫小說,就是要敞開心懷接納這些欲望、狂風(fēng)還有靈感,同樣也要容納我們內(nèi)心深處的黑暗以及晦暗、凝滯的時刻。
一個故事在這些風(fēng)的吹送下?lián)P滿風(fēng)帆,回應(yīng)了那不知從哪個角落冒出的靈感,在這基礎(chǔ)上故事得以成形。它捕捉了我們所有自娛自樂的白日夢,把這一切合成了一個富有含義的整體。這就是小說。最重要的是,小說是一艘大船,它里面承載著我們想要保留的夢想世界,一個永恒存在于我們眼前的世界。小說就是許多夢幻碎片的集合,一旦我們步入其中,它將幫助我們忘卻我們一直渴望逃避的沉悶乏味的世界。我們寫得愈多,這些夢幻就會愈豐富,而大船中的第二世界也會變得愈廣闊,愈詳盡,愈完善。我們通過寫作了解這個世界,而我們對世界了解得越多,就越容易帶它在我們腦海中一起翱翔。如果我沉浸在一本小說的寫作中,而且寫得順利,我就會輕而易舉進入夢幻之中。因為小說就是新世界,我們可以借助閱讀愉快地進入,甚至借助寫作更充分地暢游其中:小說家以最簡單的方式來構(gòu)建他的作品,描繪他想精心展示的夢幻世界。這些作品會給專注的讀者帶來快樂,同樣,它們也會給作者帶來一個穩(wěn)固而又安全的新世界,使他可以在一天之中的任何時候沉浸其中,尋求愉悅。我感到,如果自己能夠建造出這個奇跡世界哪怕最細(xì)微的一角,那么坐在桌邊,拿起紙筆就會令我十分滿足。我會即刻將那個每日熟悉、枯燥的世界拋至身后,沉浸到這另一個更廣闊的空間,自由翱翔;我簡直永遠(yuǎn)不希望回到真實生活中,或者抵達(dá)小說的盡頭。當(dāng)我告訴讀者我在寫一部新小說時,我最高興聽到的回答是:“請把你的小說寫得長長的吧!”我想,我的上述感覺或許與這類回答有關(guān)。我也可以自豪地炫耀,自己聽到過上千次這類的回答,它遠(yuǎn)遠(yuǎn)多于編輯們終年不斷的祈求:“寫短一些吧!”
為什么某個人自身的喜樂習(xí)性能夠創(chuàng)造出一部吸引眾多人的作品呢?《我的名字叫紅》的讀者都贊成謝庫瑞的言論,認(rèn)為企圖解釋一切事情是一種愚蠢行徑。我自己在這一點上,也并不同情與我同名的小主人公奧爾罕,而是贊成那個母親,盡管她總愛溫柔地取笑他。然而,假如你容許我像奧爾罕那樣行事處世,也做一回蠢人,我則非常樂意來解釋,為什么對作家能起到良藥效果的夢想,對讀者也同樣有效。那是因為,倘若我完全沉浸在小說之中,寫作感覺良好——如果我能使自己遠(yuǎn)離電話鈴聲,遠(yuǎn)離日常生活的各種麻煩、瑣事以及沉悶無聊——那么,我就會想起兒時玩的游戲,那些規(guī)則令我得以自由飄浮在寫作的天堂,仿佛任何事情都簡單起來,仿佛我置身于一個可以看穿任何房間、汽車、船只和建筑物的世界中,因為它們都是玻璃制成的,它們開始向我透露自己的秘密。而我的工作就是推測其規(guī)則,仔細(xì)聆聽,并且喜悅地看著這個世界內(nèi)部的進展,與我的主人公一起坐進汽車、巴士,環(huán)游伊斯坦布爾,參觀那些開始讓我厭倦的場景,用新鮮的眼光審視它們,并以此改變它們。我的工作就是要玩得開心,并無須對此負(fù)任何責(zé)任,因為就像我們喜歡對孩子說的那樣:在取悅自己的同時,我可能恰好也在學(xué)東西。
一個最富想象力的小說家,他的最大美德就在于他能像孩子一樣忘記這個世界,充滿喜悅地生活其中,無拘無束,并與這已知世界的各種規(guī)則周旋——但同時,作家的眼光可以超越自由想象,投向未來那更深刻的責(zé)任感,也即讓很多讀者都能將自己沉浸在故事之中。小說家也許看上去整日都在游戲人生,但他其實懷有最深的信心,自信比任何人都更為嚴(yán)肅地看待人生。這是因為,他能以孩子獨有的方式,直接看穿事物的本質(zhì)。他有勇氣為我們曾隨意玩耍的游戲設(shè)置規(guī)則,并深信讀者也會接受同樣的規(guī)則、同樣的語言、同樣的句式,乃至整個故事。好的創(chuàng)作,就得允許讀者說,“我自己也想這么說,但只是羞于讓自己那么孩子氣”。
隨著前進,我在探索、創(chuàng)造并不斷拓展的這個世界在完善著自己的規(guī)則,等待著那不知來自何處的風(fēng)揚起我的船帆,并凝視著我的地圖——這樣的世界只有孩童般的天真才能創(chuàng)造出來,而我有時卻喪失了這種天真。所有作家都會遇到這種情形。有時我會停滯不前,有時我會回到之前曾擱置一邊的小說某處,卻感到無法再次拾起它。這種痛苦非常普遍,但比起其他作家,我所經(jīng)歷的可能要少些——倘若我也無法拾起曾經(jīng)擱置的某處,我總會打開小說的其他缺口。因為我非常仔細(xì)地研究了自己的地圖,知道我可以無須按照閱讀順序,而從另一章節(jié)寫起。這一點其實并不是特別重要。但是去年秋天,我被各種政治事件糾纏,我的寫作陷入了一種類似卡殼的狀態(tài),當(dāng)時我似乎覺得自己發(fā)現(xiàn)了一些對小說創(chuàng)作有影響的東西。讓我來試著解釋一下。
因為那宗針對我的訴訟案和那時所處的政治困境,我成了一個非?!罢位?、非?!皣?yán)肅”、非?!坝胸?zé)任心”的人,而我并不想這樣:事態(tài)令人悲哀,思想狀態(tài)更讓人悲哀——讓我這么一笑而過吧。因此,我無法進入寫小說必須具備的孩童般的天真狀態(tài),這很容易理解,我也并未感到吃驚。隨著事情慢慢進展,我告訴自己,我那迅速消失的、無須負(fù)責(zé)的精神、孩子氣的游戲和幽默心態(tài)總有一天還會回來,那時我就能完成已經(jīng)寫了三年的小說。然而,每天清晨,我還是會趕在一千萬伊斯坦布爾人之前就起床,努力想進入午夜寂靜時分未完成的小說之中。我這么做,是因為我是如此渴望回到那個深愛的第二世界。在竭盡努力之后,我開始能夠在腦海中捕捉到小說的一點點內(nèi)容,并目睹它們在我眼前上演。但這些片段,其實并非來自我正在寫的小說:它們來自完全不同的故事。在那些乏味、無趣的清晨,我眼前掠過的,不是我寫了三年的小說,而是一個不斷成長的軀體,里面的場景、句子、角色,還有些陌生的細(xì)節(jié)都屬于另外一部小說。過了一段時間,我開始把這些片段記在本子上,并草草寫下以前不會感興趣的一些想法。這另一部小說的內(nèi)容與一位已故當(dāng)代畫家的繪畫有關(guān)。當(dāng)我再現(xiàn)這個畫家的時候,我關(guān)心的還有他的畫作。又過了一段時間,我明白了,為什么在那些無聊的日子里,我無法找到孩子一樣無須負(fù)責(zé)的感覺。我再也回不到那種童真狀態(tài),我最多只能回到我的童年,回到我曾夢想成為藝術(shù)家(就像在《伊斯坦布爾》中描寫的那樣)、在清醒時分一幅接一幅繪畫的那些日子。
后來,當(dāng)針對我的訴訟案平息后,我又回到了《純真博物館》中,這本小說我已經(jīng)花費了三年心血。然而,如今我正計劃寫另一部小說,其場景都是在那些無法全然回到童真狀態(tài)的日子里,一幕一幕呈現(xiàn)在我面前的,我只能通過對自己童年的熱愛才能在某種程度上回到那段日子。這種經(jīng)驗使我學(xué)會了小說創(chuàng)作中某些重要、神奇的技巧。
我可以用“隱含讀者”來解釋此點。偉大的文學(xué)批評家和理論家沃爾夫?qū)ひ辽獱枺╓olfgang Iser)提出了這一理論原則,我想對它加以變動,以此得出我的結(jié)論。伊瑟爾創(chuàng)造了著名的“讀者導(dǎo)向”文學(xué)理論。他說,小說的意義既不在文本內(nèi),也不在上下文情境里,而在于二者之間。他提出,小說的含義只有在閱讀之中才可浮現(xiàn)。因此,當(dāng)他談到隱含讀者時,他給隱含讀者指派了一個不可或缺的任務(wù)。
當(dāng)我把已經(jīng)開始的小說擱置下來,而又著手構(gòu)思另外一部書的場景、句子,還有諸多細(xì)節(jié)時,我就想起了這一理論。通過對它的推演,我得到了這樣的暗示:對每一部尚未動筆,但已在醞釀和計劃中的小說(換句話說,也包括我自己未完成的作品),必然存在著一個隱含作者。只有我再次成為一部作品的隱含作者時,才有能力完成那本書。但當(dāng)我被政治麻煩糾纏——它在日常生活中經(jīng)常發(fā)生——或是我的思緒常常被未付的燃?xì)赓~單、電話鈴、家庭聚會等打斷時,我就無法成為夢想作品的隱含作者。在那些冗長、乏味的政治歲月中,我同樣無法成為自己想寫的作品的隱含作者。后來,那些日子過去了,我回到了我的小說中——一個美麗的愛情故事,時間跨度從1975年到現(xiàn)在,主要講伊斯坦布爾的有錢人,或者用報紙喜歡說的話,就是“伊斯坦布爾社會”——正如我所渴望的那樣,我又做回了從前的我。每當(dāng)我覺得就快完成它時,我就會非常開心。但有了這么多的經(jīng)歷后,我現(xiàn)在明白了,為什么三十年來,我都在竭盡全力成為我想要寫的作品的隱含作者。夢想寫一部書并不難,我經(jīng)常干這種事,正如我很多時候把自己幻想成別人。但要成為你夢中作品的隱含作者卻很困難。或許對我而言,這尤為困難,因為我只想寫大部頭、厚重而又雄心勃勃的小說,但我寫得是那么慢。
然而,毋庸抱怨。在出版了七本小說之后,我可以確定地說,即使費過一些周折,我仍的的確確可以成為一名能寫出夢想作品的作家。如同作品完成之后就將其拋諸腦后,同樣,我還會把寫出這些作品的作家幽靈也拋諸腦后。所有這七位隱含作者都和我有幾分相似,在過去的三十年里,他們漸漸了解了這個從伊斯坦布爾,從我的窗戶里看到的生活與世界。正因為他們徹底地了解了這個世界,并對其深信不疑,他們才可以像玩游戲的孩子那樣,十分認(rèn)真,又有選擇地來描述它。
我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夠再寫三十年,并以此為借口,將自己包裝成另一個人。
02 我的父親
那天夜里,我很晚回家。他們對我說,父親過世了。我心頭一陣刺痛,腦海里浮現(xiàn)出孩提時代的一幅影像:父親穿著短褲,露出瘦削的雙腿。
凌晨兩點,我來到他的房間,想看他最后一眼?!八诤竺婺莻€房間?!彼麄冋f。我走了進去。幾小時后,我在晨光熹微中回到了瓦里克納吉大道,尼相塔什(Ni?anta?i)空無一人,格外清冷寂寥。我擦身而過了四十年的店鋪櫥窗里,昏暗的燈光看起來竟那么遙遠(yuǎn)陌生。
清晨。一夜無眠。我像是在夢中一樣,機械地接電話,迎賓客,完全融入葬禮等善后事宜當(dāng)中。在接受大家的吊唁、祈禱以及安慰,在平息爭吵、書寫悼詞之時,我才開始明白,為什么在所有喪事之中,這些繁文縟節(jié)永遠(yuǎn)比逝者更為重要。
晚上,我們來到艾迪爾納卡皮(Edirnekap?)公墓準(zhǔn)備喪葬事宜。哥哥和堂兄走進那棟小小的公墓管理樓,我和出租車司機則坐在前排等候。這時司機對我說,他知道我是誰。
“我父親死了?!蔽腋嬖V他。隨后我就不假思索地開始和他談起了父親,甚至連我自己都感到有些吃驚。我對司機說,我父親是個大好人,最重要的是我很愛他。夕陽西斜,墓地空蕩蕩的,一片沉寂。相形之下,周圍那些蒼白的建筑不再有往日的蕭瑟,它們發(fā)散出奇異的光彩。我這么說著,一陣?yán)滹L(fēng)吹過,悄無聲息,吹動了梧桐和柏樹,這景象深深印入我的腦海,一如我父親瘦削的雙腿。
后來,司機覺得或許還要再等一會兒,之前他告訴過我,我們是同名。于是把車開走前,他在我左肩和背上重重地拍了兩下,對我表示同情。我對他說的話,從未對別人講過。一周后我發(fā)現(xiàn),心中的這件事情已融入了我的記憶,激起我無限的傷感。如果不把它寫下來,它將蔓延滋生,從而引發(fā)我巨大的哀痛。
我對司機說:“我的父親從不對我發(fā)火,甚至從未責(zé)罵過我,更沒碰過我一個指頭?!蔽沂怯芍缘?,根本沒過腦子。事實上,他最和善之處我還沒有提及。當(dāng)我還是個孩子的時候,父親總是懷著發(fā)自肺腑的贊嘆欣賞我的每幅繪畫。每當(dāng)我問及他的看法,他總是再三斟酌,推敲言辭,就像面對一幅偉大的杰作。我的每個玩笑,哪怕是最平淡乏味的,他聽了也會開懷大笑。如果沒有他賦予我的這等自信,我也許難以成為一個作家,去選擇創(chuàng)作生涯。他很信任我們,單純地相信我和哥哥,認(rèn)為我們是獨一無二、出類拔萃的,這種信心的建立,全仗他的智慧。他以孩子般天真爛漫的感覺,真誠地相信我們一定會像他一樣,杰出、沉穩(wěn)、聰敏、機智,皆因我們是他的孩子。
他機敏過人,記性極好:只消瀏覽片刻,即可背誦杰納普·謝哈貝?。–enap?ahabettin)[1]的詩篇;或者把π記至小數(shù)點后15位;和我們一起看電影,也總是能夠準(zhǔn)確地猜出結(jié)局。他也從不謙虛,喜歡用講故事的方式來表明自己有多聰明。例如,他總喜歡對我們說起他上中學(xué)的時候,還穿著短褲,數(shù)學(xué)老師把他領(lǐng)進教室的情形,那里面盡是比他大得多的公立學(xué)校的孩子。然而,小岡杜茲[2]來到黑板前,算出了比他大三歲的孩子們都頭疼的難題,老師直夸他“做得好”,這小男孩于是轉(zhuǎn)向大家,說:“瞧,答案就在這兒!”對這個例子,我既有些忌妒,又渴望快快長大,與他更為相像。
談到他的俊朗外表,同樣也是如此。所有人都說我長得像他,只不過他比我更英俊些。他父親(我的祖父)給他留下了大筆財富,使他雖然經(jīng)歷了多次商場失意,但卻從未真正破產(chǎn)。同樣,俊朗的外表仿佛使他有資格過輕松、安逸的生活,以至于即使在最糟糕的日子里,他仍然保持著天真的樂觀,追求崇高,恪守自尊。對他而言,生活不是用來賺取的,而是用來享受的。世界不是戰(zhàn)場,是游樂場、運動場。后來,隨著年歲漸長,他隱隱不安地感到,青年時代所富有的財富、智慧和外貌并未滿足他期待的聲譽或權(quán)力。但是,他一如既往,對此并不過分焦慮。他依然可以孩子氣地聳聳肩,就寬恕了他人,忘掉一切難題和麻煩。因此,即便三十歲之后他的生活每況愈下,經(jīng)歷了延綿不斷的失敗,我也很少聽到他抱怨過什么。年邁之時,他有一次和某個頗有聲望的批評家一道用餐。事后我們再次碰到了那個人,他不無艷羨地慨嘆說:“你父親可真是對什么都處之泰然?。 ?/p>
彼得·潘式的樂天氣質(zhì)使他遠(yuǎn)離憤怒和紛擾。盡管他讀過很多書,也夢想過成為詩人,而且一生中他也確實翻譯過不少瓦萊里(Valéry)的詩歌,但我相信,他也許太過舒適,對將來太過自信,以至于根本無法投入到文學(xué)創(chuàng)作的激情中來。早在年輕時,他便擁有一個很好的藏書室了,后來欣然目睹我將它占為己有。但他讀書,從不像我這般狼吞虎咽,沉浸于狂喜之中。不,他讀書僅僅是為了消遣,為了轉(zhuǎn)移一下自己的思緒,而且常常半途而廢。他像很多父親一樣,樂于用將軍或宗教領(lǐng)袖般舒緩的語調(diào)侃侃而談,對我描述他在巴黎街頭漫步,邂逅他喜愛的作家薩特和加繆的情景。這些故事,給我留下了極其深刻的印象。多年后,我在一家畫廊的開業(yè)典禮中遇到了埃達(dá)爾·伊諾努(我父親的發(fā)小,即土耳其第二任總統(tǒng),阿塔圖爾克繼承者的兒子),他微笑著告訴我,在安卡拉總統(tǒng)官邸舉行的一次宴會上,我父親也應(yīng)邀參加了。那時他二十歲,當(dāng)伊斯梅特帕夏談起某個文學(xué)話題時,我父親問道,“為什么我們土耳其沒有世界知名的大作家呢?”十八年后,我的第一本小說出版了,父親略帶羞澀地送給我一個手提箱。我很清楚地記得,為什么在讀到里面的日記、詩歌、短篇,還有文學(xué)手稿時,我是如此惶惑不安:這是對內(nèi)心生活的記錄(也是見證)。我們并不渴望自己的父親超凡脫俗,而是希望他們成為我們理想中的父親。
我喜歡他帶我去看電影,也喜歡和大家一起看電影時聽到他的評論;我喜歡他跟我講自己杜撰的那些關(guān)于白癡、惡魔和無魂人的笑話,就像喜歡聽他談?wù)撘环N聞所未聞的新水果,一座他剛?cè)ミ^的新城市,一些最新消息和一本新書;但我更喜歡他愛撫我的時刻。我喜歡他帶我去兜風(fēng),因為在車?yán)?,和他在一起時,我至少會有那么一小會兒覺得永遠(yuǎn)不會失去他。他開車的時候,我們彼此無法對視,因而他反倒會像對朋友那樣同我講話,我們會談到一些比較復(fù)雜、微妙的話題。過一會兒,他會停下這個話題,講講笑話,打開收音機,順便聊聊我們聽到的那些歌曲。
但是,最令我高興的是和他如此靠近,能依偎著他,待在他身邊。中學(xué)時光,甚至大學(xué)的頭兩年,是我人生最低沉的時候。那時我多么渴望他能回到家中——盡管這一點我自己也無法做到,我希望他能與我和母親坐在一起,聊一聊可能讓我高興的話題。孩提時代,我喜歡爬到他腿上,或者躺在他身邊,嗅著他身上的氣息,觸摸他。我還記得我們在黑貝里亞達(dá)的情景。那時我很小,他教我游泳:當(dāng)我沉入水底,撲騰個不停時,他會一把抓住我,讓我興奮不已。那倒不是因為如此我就能張嘴呼吸了,還因為,我可以張開胳膊抱住他,不想再回到水里,嘴里一面大聲喊著,“爸爸,別放開我!”
但他確實已經(jīng)離開了我們。他走得很遠(yuǎn),去了別的國家、別的地方,去了世界上不為我們所知的一隅。曾幾何時,他躺在沙發(fā)里讀書,眼睛卻常常離開書本,隨思緒四處游蕩。就是那時,我明白了,在這個我管他叫父親的男人體內(nèi),隱藏著另一個我無法觸及的存在。我猜他正沉浸在別樣生活的白日夢中,這讓我開始感到有些不安。他有時會說:“我覺得自己就像是一顆無緣無故射出的子彈?!被谀撤N原因,此話令我氣惱。我還常常因為諸如此類的事情生氣。我不知道誰是對的。也許當(dāng)時我也很想逃避。但我還是很喜歡看他播放勃拉姆斯《第一交響曲》的錄音帶。他充滿激情,好像握著指揮棒站在想象中的樂團面前。在經(jīng)過尋求愉悅、逃避困頓的這一生之后,他開始為自己毫無意義的放縱生活感到悲痛,并開始怨天尤人,這讓我十分難過。在二十多歲時,我在很多時候會對自己說,“我千萬不要成為他的翻版”。然而在另一些時刻,我又會因為自己無法像他那樣快樂、安逸、無憂無慮、英俊瀟灑而苦惱不堪。
很久以后,我把一切拋諸腦后,不再對從不斥責(zé)、壓制我的父親感到氣惱或忌妒。這時,我才慢慢明白(并且承認(rèn)),我們之間有著太多的相似之處。這是必然的。時至今日,每當(dāng)我埋怨一個白癡或諸如此類的人,或埋怨侍者,或不小心咬破自己的上嘴唇,或?qū)⑸形醋x完的書扔到一邊,或親吻我的女兒,或從口袋里掏出錢來,或與某人玩笑逗樂,我都能看到自己在模仿父親。這倒不是因為我的臂膀、雙腿、手腕或背上的胎記都和他如出一轍,而是由于某些連我都害怕(恐懼)的事情,它們時刻在提醒我,童年時代我是那么渴望自己更像他些。每一個人的死,都是從他父親的死開始的。
03 1994年4月29日筆記
法國《新觀察家》周刊約請上百位作家撰文描述4月29日這天的生活,無論當(dāng)時他們身處何方、在世界哪個角落。那天,我在伊斯坦布爾。
電話。像我寫作時常做的那樣,我拔掉了電話線,這樣做也許情況會好些,也許更糟。此時我想到,當(dāng)下或許正好有人想和我聯(lián)系,談?wù)勀承┲匾虑?、重大事件,卻無法打進電話。不過我還是不想把電話線插上。好一會兒之后,我插上電話線,接了幾個電話,但隨即將它們拋到腦后。某個德國記者打來電話,告訴我說,他想來伊斯坦布爾,和我聊聊土耳其“原教旨主義”勢力的上升趨勢,以及伊斯蘭繁榮黨(Islamist Refah Party)在市政大選中的獲勝情況。我再次問他究竟在哪家電視臺工作,他飛快地說出了幾個字母。
字母、標(biāo)識和品牌。牛仔褲上的那幾個字母,偶然在報紙上、電視上以及路邊廣告牌上看到的各種銀行廣告,再次吸引了我的注意力。街上碰到一個大學(xué)教授朋友,她從包里遞給我一張公司及其下屬品牌的名單列表,這些名稱我每天都能看到。她聽說,這些品牌的所有者均支持伊斯蘭繁榮黨;她還告訴我,有些人已經(jīng)決定拒絕購買這種牌子的餅干,那種牌子的酸奶酪,并且永不光顧名單上的商鋪和飯店。像往常一樣,極度的厭倦使我不想再看到樓內(nèi)電梯鏡子里的自己,我寧可盯著那些瓷片,它們是德國威爾特海姆牌的。我用卡西歐計算器做了一個簡單計算,結(jié)果會在這篇短文的末尾公布。走在路上,我還看到一輛1960款普利茅斯,一輛1956款雪佛蘭,如今仍作為出租車在路上行駛。
巷道和大街。盡管兩個月前,土耳其貨幣一夜之間貶值了一半,使我們陷入了經(jīng)濟困境,夜晚的巷道和大街仍然人滿為患。和往常一樣,我感到奇怪的是,這些人都打算去哪里呢?這也使我隨即意識到,文學(xué)是百無一用的職業(yè)。我看到婦女們帶著孩子,盯著店鋪櫥窗;公立學(xué)校的學(xué)生們一面喃喃低語,一面哧哧地笑;商販們把他們的貨物(從黑市販來的雪茄、雀巢咖啡、中國瓷器、舊本浪漫小說、被人翻閱了無數(shù)次的外國雜志)沿著清真寺的外墻一溜擺開;我看到一個男子蹬著三輪車,出售新鮮的黃瓜;還有塞滿了人的巴士;擠在外幣兌換所門前的各色人等,一面啃著漢堡抽著煙,或拎著裝滿錢幣的塑料袋,一面看著電子顯示牌上的美元指數(shù)一路飆升;賣食品的男孩,正卸下一箱瓶裝水,把一個壇子扛到自己肩上;我還瞥見一個瘋子,他最近總是在附近轉(zhuǎn)悠,這會兒正手里拿著個從汽車上卸下來的方向盤,瘋瘋癲癲地來回扭動,仿佛正駕著汽車穿越人群。他也是街上熙攘的人群中唯一沒有拎著塑料袋的人。午餐時分,我喝過橙汁,走回自己那間伏案寫作的小辦公室。人群中,我遇到一個老朋友,他剛做完主麻日聚禮[3],我們寒暄了一會兒。
逗樂,笑聲和幸福。我和一位畫家朋友曾取笑某些有錢人,在存款所在的銀行倒閉后,他們就瀕臨破產(chǎn)了。為什么我們要笑?因為這證明,他們并不像自己想象的那么機敏、聰明。就因為這個。臨近傍晚,我的一個翻譯家朋友打來電話,請我去街上和幾位酒吧老板喝幾杯,“抗議”繁榮黨派的伊斯坦布爾市市長。我們也著實開心了一番。那位新市長惹惱了這些酒吧老板,因為他下令拆走了他們擺在街邊的桌位。于是,上百位知識分子就打算走上街頭,要讓自己在人行道上一醉方休。以前,我曾有一些頗具政治頭腦的朋友對喝酒持懷疑態(tài)度。而如今,他們卻似乎突然之間堅信,喝酒是一種成熟的政治舉動。睡覺前,我喜歡胳肢兩歲半的女兒如夢。聽她咯咯地笑,我也會開懷大笑。也許這幾聲笑,并不代表幸福,它僅僅表達(dá)了一個生活在伊斯坦布爾這座城市的人,面對永無休止的噪音,而對某種寂靜所產(chǎn)生的感激之情。
伊斯坦布爾的噪音。倍感孤寂之時,我和其他上千萬人即使不加留心,還是都能整天聽到咆哮的噪音:汽車?yán)嚷暎褪狂傔^的轟隆聲,摩托車的轟轟聲,建造樓房的聲音,孩子們的尖叫聲,賣貨卡車以及宣禮塔上的喇叭聲,輪船的汽笛聲,警車和救護車的警報聲,四處播放的盒帶音樂聲,關(guān)門的撞擊聲,金屬百葉門的落地聲,電話聲,門鈴聲,街巷角落、交通糾紛的爭吵聲,警察的口哨聲,校車的聲音……夜幕降臨時,會有近乎沉默的片刻平靜;我從辦公室的后窗向花園張望,看到成群的麻雀嘰嘰喳喳,飛過柏樹和桑樹林。坐在桌邊,我可以看到對面公寓樓中閃爍的燈光和電視屏幕。
電視。晚餐后,透過家家戶戶窗戶上閃現(xiàn)的各種顏色,我知道,他們和我一樣,在不停地切換電視頻道:頭發(fā)染成金色的女歌手唱著古老的土耳其歌曲;一個孩子正在吃巧克力;女總理宣稱國內(nèi)事態(tài)良好;嫩綠的草坪上,正進行著一場足球比賽;土耳其流行樂隊;記者們在大談庫爾德人問題;美國警車;一個孩子正在唱頌《古蘭經(jīng)》;直升機在半空中起火爆炸;一名優(yōu)雅男子登上舞臺,向鼓掌的觀眾脫帽致意;又是那個女總理;一名家庭主婦,一面掛著剛洗好的衣服,一面沖著采訪她的話筒夸夸其談;常識問答,觀眾為答對的女士鼓掌……我盯著窗外,突然想到,除了那些依稀可見的博斯普魯斯游輪上的旅客,整個伊斯坦布爾都在觀看這些相同的影像。
夜晚。城市喧囂的分貝下降了,變成了喃喃低語、困倦的嘆息。深夜時分,我一邊向辦公室走去,一邊思忖著自己也許能再多寫一點。我看見空空的街道上,有四條狗在游蕩。一間地下咖啡屋內(nèi),人們?nèi)栽谕婕埮疲措娨?。我看見一戶人家,很顯然剛看望親戚回來,小男孩已經(jīng)困倦得很,腦袋依靠在父親的肩上,而他的母親又懷孕了。他們一言不發(fā),急匆匆地從我身邊經(jīng)過,好像受到了驚嚇。子夜時分,我已在桌邊呆坐了很久。電話鈴響了,嚇我一跳。
擔(dān)心,妄想以及夢幻。每天晚上,總會有一個瘋子給我打來電話。他一言不發(fā),以靜默附和著我的沉默。我拔了電話線,工作了很久,腦海的某個角落總有惡魔顯現(xiàn)、災(zāi)難來臨的警示:不久以后,或許人們會在街上對彼此開槍;或許我們會看到內(nèi)戰(zhàn);或許今年夏季,報紙上曾預(yù)示的嚴(yán)重缺水就將來臨;或許,預(yù)期了那么多年的大地震,會將整個城市夷為平地。午夜過后,家家戶戶關(guān)上了電視,公寓的燈光都已熄滅,垃圾清理車咔嗒咔嗒地駛過。和往常一樣,總有一個男人在清理車前面十步八步的地方翻騰路面的垃圾箱,匆忙地搜羅些還有用處的空瓶子、金屬器皿、成堆的廢紙,把它們?nèi)M自己的麻袋。不一會兒,收垃圾的人趕著馬車,馱著沉重的廢報紙和洗衣機,經(jīng)過那條空蕩蕩的街道。我曾在此生活了四十年。我在桌邊坐了下來,拿出了計算器。
綜述。我做了一個簡單的計算:天數(shù)乘以年數(shù),如果我沒有算錯的話,那么我已經(jīng)如此這般地度過了一萬五千三百天。臨睡前,我想,如果前面還有同樣的天數(shù),那我真可說是個幸運兒了。
04 春日午后
1996至1998年間,我每周給一家名氣不大的政治性娛樂雜志《公?!纷珜懚涛模瑸橛显撾s志的特有風(fēng)格,我寫過不少配圖散文詩。
我不喜歡春日的午后:城市的容貌,咄咄逼人的陽光,擁擠的人群,店鋪的櫥窗和滾滾熱浪。我渴望逃避這熱浪和光線。某棟大理石和鋼筋水泥公寓的建筑內(nèi),一陣涼風(fēng)透過高門傳送出來。公寓樓內(nèi),一定會更涼爽,當(dāng)然,也比較陰暗。冬季的陰暗和寒冷凝縮于此。
要是我可以進入這些公寓,可以回到冬季;要是我兜里有把鑰匙,能打開公寓內(nèi)一扇熟悉的房門,可以沉浸在那涼爽、幽暗、熟悉的氣息里,可以輕快地走到里屋,遠(yuǎn)離陽光和讓人不堪忍受的擁擠,該有多好!
如果里屋有一張床,旁邊有個床頭柜,上面有些報紙、書籍和我喜歡的雜志,乃至電視,可以供我隨意翻閱、觀看;如果我可以這么和衣躺下,一個人怡然自得地品味沮喪、痛苦和不幸的人生,該是多么美妙。人生之樂事,莫過于面對面審視自己的悲慘與痛楚,莫過于寂然獨處。
是的。好吧,我還希望那兒有這樣的女孩:像母親一樣溫婉柔和,像經(jīng)驗豐富的女商人那樣聰敏機智。因為她了解我的需求,我信任她。
如果她問我:“是什么使你憂慮?”
如果我說:“你早就知道的,是這春日的午后?!?/p>
“你看上去很低沉?!?/p>
“簡直比低沉還糟糕。我想消失。我不在乎自己是死是活,或是世界末日來臨。甚至,末日要是能立即來臨,那會更好。當(dāng)然,如果我必須在這個陰冷的房子里待上幾年,那也沒什么。我可以抽煙,我可以什么都不做,就抽上幾年的煙吧?!?/p>
但隨著時間的流逝,我漸漸聽不到內(nèi)心的這種聲音了。這才是最糟糕的,因為此刻我是孤獨的,被遺棄在喧囂街道上。
我不知道別人會不會也有這種體會。我只知道,春日午后的某些時刻,世界仿佛變得十分濁重。似乎一切都在變成混凝土,像混凝土一樣遲鈍。我渾身上下被汗水浸透,卻驚詫地發(fā)現(xiàn),別人依然若無其事地延續(xù)著他們?nèi)諒?fù)一日的生活。
他們在街頭閑逛,目光在店鋪櫥窗內(nèi)游蕩,或是透過車窗打量著我,隨即汽車的尾氣將我吞噬。尾氣?同樣那么悶熱難忍。我慌忙逃避。
我拐進一個通道,那里陰暗而涼爽。我漸漸平靜下來。通道里的人看上去不那么焦慮,還算和善。但我卻一味地忐忑不安。在去電影院的路上,我的目光也開始穿梭于街邊的各色店鋪。
過去,人們愛用狗肉制作臘腸三明治(換句話說,就是做臘腸)。我不知道眼下是否依然如此。
報上說,有很多人用洗腳桶制作軟飲料,結(jié)果被抓了起來。
人們生活在這里,彼此熟識。他們墜入愛河,最后又與那些把頭發(fā)染成可怕金色的女子結(jié)婚。
在我們的口袋里,紙幣由于潮濕而粘成一團。
這兒上映的是那類現(xiàn)在會對我產(chǎn)生奇妙作用的美國電影:一對男女,他們逃亡國外,彼此十分相愛。他們不斷爭吵,但爭吵卻把他們更緊密地綁在了一起。我真應(yīng)該坐在特別靠前的那排椅子那兒,這樣會看得更清楚些。我想看清那個女孩子臉上的毛孔,這樣,她、電影,還有電影里的汽車或許就會比周圍一切更加真實。當(dāng)他們開始瘋狂殺人的時候,我真該身臨其境去欣賞一切。
05 夜晚疲憊至極
傍晚回家之時,我累得要死,眼睛直勾勾地望著路面和人行道,滿腦子盡是郁悶和憤慨,諸如別人對我的傷害啦,冒犯啦。偶爾我的腦海里也有美麗的情形閃現(xiàn),盡管它們都像放電影一樣一閃即過。時光流逝。什么都沒有。到晚上了。毀滅與挫敗。晚上吃什么?
桌上的臺燈亮著,旁邊擺著一盤沙拉和些許面包,都在一個籃子內(nèi)。桌布是花格紋的。還有什么?……一個碟子和一些豆子。我看了看豆子,這點顯然不夠。桌上,還是那盞燈,它依然亮著。要么再來點酸奶?要么再消磨點生命?
電視里會有什么?不,我不打算看電視,它只能使我更憤慨。我憤怒至極。我還想再來點肉丸子——肉丸子放哪兒了?生活的一切就都在這里了,都在這張餐桌上。
天使們叫我來匯報我的生活內(nèi)容了。
親愛的,今天你都做了些什么?
我一生……都在工作。晚上回家。看電視(其實我并沒有看)。我接了幾個電話,對其中的幾個人發(fā)火,然后又是工作,寫作……我成為一個男人……而且(當(dāng)然,我別無選擇),我還是一個動物。
今天你都做什么了,親愛的?
你看不見嗎?我嘴里吃著沙拉,牙齒在不停咀嚼,思緒開始慢慢從哀傷中轉(zhuǎn)移到喉嚨上來。鹽在哪里?鹽在哪里?鹽呢?我們每天都像在吃掉自己的生命。再來一點酸奶,生活牌的。
我緩緩伸出手,拉開了窗簾。在窗外漆黑一片中看到月亮。別的世界總是最好的慰藉。月球上或許有人也在看著電視。我吃了個橙子(非常甜),心情爽朗了起來。
我仿佛成了世界的主宰。你明白我是什么意思,是吧?我晚上回到家里。我從所有那些好的、壞的、千篇一律的戰(zhàn)爭中回到家里,毫發(fā)無損地回到家里,回到我溫暖的房間里。有飯在等著我,來填滿我的胃;燈光閃亮;我吃了點水果。我甚至覺得,一切終究會越來越美好。
于是,我打開按鈕看電視。你知道,這會兒我感覺好多了。
06 在夜的靜寂中起床
桌上有一條丑小魚,嘴張得大大的。它愁容不展,眼神充滿了痛楚。這是一個魚形煙灰缸。你可以把煙灰彈進它碩大的嘴巴。有時,當(dāng)煙蒂突然扔進它的嘴里,魚就會發(fā)出一陣痙攣。就像這樣啐一下,煙灰就會掉進魚嘴里。當(dāng)然這種事情不會發(fā)生在抽煙者自己身上,他一輩子都不會碰上一次。人們把陶瓷煙灰缸做成魚的形狀,于是這條可憐的魚就要不斷被煙蒂烤灼直至粉身碎骨。它的嘴張得那么大,不僅要吞食煙灰,還要吞掉煙蒂、火柴,以及其他諸如此類的垃圾。


此刻,這條魚就在桌上,屋內(nèi)剛才一直空無一人。我進來的時候,一眼就看到它張開的大嘴,而且可以看出,這個煙灰缸已經(jīng)在黑夜的寂靜中等待了幾個時辰。但我不抽煙,所以不會碰它。即使是現(xiàn)在,我心里也明白,只要我光著腳丫子悄悄穿過這間黑黢黢的房間,用不了多久,我就會把這條可憐的魚忘得干干凈凈。
地毯上停放著孩子的三輪腳踏車,輪子和車座是藍(lán)色的,車筐和擋泥板是紅色的。當(dāng)然,擋泥板只是個裝飾:這輛三輪車只適合兒童在房間里、陽臺上和沒有泥的路面上慢慢騎著玩。不過有個擋泥板還是讓車子看起來更像樣,更漂亮些,似乎它有意遮蓋了車的不完美,讓它顯得更大些,更好些。也正是它,使腳踏車看上去不再那么卡通,反而更像是自行車的仿真車模。但在萬籟俱寂的黑暗中,當(dāng)我靠近這輛小車時,竟突然感覺到被它吸引了,仿佛它與我有某種必然聯(lián)系。這是因為它像所有的自行車那樣,有個把手。如果我把這輛腳踏車看作某個生靈,一個活著的生物,那么準(zhǔn)是因為它擁有這個把手。把手就像是它的頭、前額和觸角。為了探尋小車的靈魂,我就像打量活人那樣打量起它來:凝視它的臉,那個把手。這輛無精打采的小車如同所有郁悶孤寂的車子,垂頭喪氣;把手沒有沖前,而是倒向右側(cè),耷拉在那里。一如所有哀傷的生靈,它的渴求不多。至少,同它的軀體共處在塑料軀殼里,讓它覺得很安慰,可以幫它擺脫痛苦。
我在靜寂中走進廚房。冰箱里面明亮而擁擠,就像遠(yuǎn)處鬧市中的林蔭大道。
我取出一瓶啤酒,在餐桌旁坐下來,神情嚴(yán)肅地喝了起來。那邊,在夜的沉寂中,透明的塑料胡椒研磨機靜靜地凝視著我。
07 家具們在聊天,你如何入眠?
某些夜晚,我從床上起來,不明白為什么地板革總是那副模樣。每一塊都有很多劃痕。為什么?而且每一塊的劃痕都各不相同。
后來,我發(fā)現(xiàn)爐子煙囪也是如此。它們似乎總是在按照自己的意志轉(zhuǎn)換組合,仿佛是說,我已經(jīng)厭煩了,我想做個爐子,不再做煙囪了。
室燈看起來也很詭異。如果看不見燈泡,你就會想象光線仿佛是從鎢絲和緞子做的燈罩里發(fā)散出來的。你知道,人們臉上會散發(fā)出來的光芒也與此相仿。我相信,有時你也會碰到類似的事情:比方說,如果燈泡在我頭腦深處,在眼睛與嘴之間的某個地方亮起來,我的毛孔就會透出光來,那會是多么美妙,而你也同樣可以擁有類似的幻想。燈光從我們頭部、臉頰發(fā)散出來:在夜晚,停電之后……
但是你從來不愿承認(rèn)這樣的事情。
我也是,所以我沒有告訴任何人。
那就是,那些丟在門口的空瓶子,它們既不屬于這個世界,也不屬于它們自己。那就是,那些門,任何時候都半開半掩的,它們賦予人們希望。
那就是,整晚直至清晨,那扶椅罩上蝸牛狀的東西一直在喃喃低語:“我們在擰來擰去,卻無人留意?!?/p>
那就是,身邊某處,我腳下三英寸,或者就在天花板下面,某些奇怪的蟲子正像白蟻一樣啃噬著鋼筋水泥也未可知。
那就是,桌上的剪刀會突然扭動起來,跳一場夢想已久的剪切狂舞,剪切面前的一切東西。而這血腥之舞往往十分短暫,持續(xù)不到十五分鐘。
那就是,電話也曾在彼此聊天,所以此刻它們一片緘默。
所有這些事,我從未對任何人說起過。當(dāng)我感到困惑,甚至感到不安時,卻無法與他人分享這類超現(xiàn)實的幻象,這已經(jīng)有好長一段時間了;沒有人討論過這樣的事情,也許我是它們唯一的見證。由此而來的責(zé)任感,已經(jīng)遠(yuǎn)非負(fù)擔(dān)可言。它促使一個人不停地去想,為什么如此偉大的秘密只顯現(xiàn)在他的眼前。為什么那個煙灰缸只把它的憂傷和失敗告訴我?為什么門鎖只會向我傾倒它的苦楚?為什么只有我會認(rèn)為,只要打開冰箱,就會準(zhǔn)確地回到那個二十年前的世界?為什么我必須獨自傾聽大鐘旁海鷗的啼鳴,還有墻根下那些小生靈的喋喋不休?
你是否留意過地毯的邊緣?或者它圖案中隱藏的某些征兆?
當(dāng)世界閃爍著如此眾多的征兆與驚奇,有誰還能安然入眠?我試圖讓自己鎮(zhèn)靜下來,于是告訴自己,人們是不會對這些有興致的。再過一會兒,熟睡之后,我自己也會成為故事的一部分。
08 戒煙
我戒煙已有時日了:272天。我以為現(xiàn)在自己已經(jīng)慢慢習(xí)慣了,饑渴漸漸退卻,不再會覺得坐立不安,好像被截去了肢體的某一部分。但其實不然,事實是:我沒有一刻不覺得空虛,沒有一刻不覺得自己好像被剝離出那個完整的自我。只不過我現(xiàn)在習(xí)慣了這種感覺,僅此而已。更確切地說,我已經(jīng)接受了這個痛苦的現(xiàn)實。
我永遠(yuǎn)不會再抽煙了,永遠(yuǎn)。
話雖這么說,但我內(nèi)心深處并沒有完全放棄對煙的渴望,這好比某種白日夢。如果我說它們是那些最私密、最恐怖,甚至是我們對自己都想隱瞞的白日夢……你能理解嗎?不管怎么說,在白日夢里,不論那時我想做什么,能看著夢寐以求的電影慢慢接近高潮,我都會覺得如同點燃一根香煙那般興高采烈。
這正是香煙在我生命中所具有的重要性:它使快樂與痛苦、希冀與挫敗、愉悅與哀傷、當(dāng)下與將來慢慢地來臨,并在這每一種對立框架中,找到新的道路和捷徑。當(dāng)這種可能性也不復(fù)存在了,人就會覺得自己仿佛是赤裸的,茫然無助。
有一次,我乘坐出租車,司機不停地抽煙,車廂里彌漫著濃重的煙霧,我也禁不住深深地吸了幾口。
“對不起??!”那男人說,然后打開了車窗。
“不,”我說,“關(guān)上吧,我已經(jīng)戒煙了。”
我可以讓自己長時間不去渴望抽煙,但一旦想了,那一定是來自內(nèi)心最深處的渴望。
這使我想起了那個被忘卻的自我,那個總是被藥品、人造食品和健康警告所禁錮的我。我想成為另一個人,成為那個曾經(jīng)的奧爾罕,曾經(jīng)的老煙槍,曾經(jīng)的降魔人。
追憶往昔,回想過去的自己,問題不在于我是否要立即點一根煙。事實上,過去那種對化學(xué)體驗的渴望早已不復(fù)存在。我只是很懷念過去的那個我,就像懷念一個勇敢的朋友或者一張英俊的臉。我所渴望的只是做回曾經(jīng)的我。我總覺得自己仿佛被迫穿上了別人選中的衣服,使我成了我所厭棄的那一類人。假如重新抽煙,我就會再次對黑夜產(chǎn)生強烈的感受,甚至感受到我過去曾經(jīng)有過的恐懼。
我渴望回到過去的那個我,我想起過去的日子里,對永恒不朽我有過諸多朦朧的體驗。過去,光陰是靜止的,仿佛一動不動。在抽煙的時候,我時而抵達(dá)快樂的某種極致狀態(tài),時而感到無以復(fù)加的強烈絕望,仿佛覺得任何狀態(tài)都是亙古不變的。當(dāng)我怡然地抽著香煙,世界就會秩序井然地存在。
后來我開始變得怕死。抽煙的人隨時都可能死去;所有的報紙都在強調(diào)這一觀點。因此為了活著,我不得不放棄那個抽煙的我,成為另外一個人。這一點我成功地做到了。現(xiàn)在,那個被拋棄的自我,正和魔鬼聯(lián)起手來,企圖召喚我回到那些時間停滯、遠(yuǎn)離死亡的日子。
他的召喚不會再讓我感到恐懼。
因為,就像你所見到的,如果你能樂在其中,寫作就可以超越一切悲哀。
09 雨中的海鷗
我辦公桌對面那些棲息在屋頂上的海鷗
海鷗棲息在屋頂,在雨中,似乎什么都不曾發(fā)生,仿佛根本就不曾下雨。海鷗只是佇立在那里,亙古不變?;蛟S,海鷗就是偉大的哲人,偉大得不容冒犯。它停在那里,在屋頂上,那里正在下雨。它佇立于此,好似陷入了冥想。我知道,我知道,那里正在下雨,但是對此我無能為力。或者的確,那兒是下雨了,但又怎么樣呢?抑或是因為:我早已習(xí)慣了下雨,這本沒有什么不同。
我這樣并非是說這些海鷗很堅強。我常常透過窗戶,在準(zhǔn)備寫作,或是徘徊于屋內(nèi)時,靜靜地觀察它們。就連海鷗,也知道對它們生命以外的事物感到恐懼。
一只海鷗有了幼崽。兩只灰白的、毛茸茸的、吱吱鳴叫的小肉球,那么慌亂、無助。它們左右搖晃著,試圖越過磚瓦。那瓷磚曾經(jīng)是紅色的。如今,它們和母親的鳥糞里所含的石灰質(zhì),早已把瓷磚染白。隨后,它們會在某處駐足,稍事棲息,盡管那還不能算是真正的棲息,最多只是稍事停頓。它們存在,僅此而已。海鷗,如同人類以及眾多其他生靈,一生大多數(shù)時間都無所事事,只不過是站在那里。你可以說這是一種等待狀態(tài)。駐足于這個世界,等待著:等待下一次飽餐,等待睡眠,等待死亡。我不知道它們會怎樣死去。
年幼的海鷗尚不能站穩(wěn)。風(fēng)吹皺了它們的羽毛,吹亂了它們的整個身體。它們且飛且停,再次停了下來,接著又停了下來。身后的城市在移動,它們下方的船只、汽車、樹木都晃動了起來。
我提到的那只焦急的母鷗,她無時不在尋尋覓覓,把食物銜回來喂給自己的孩子。接下來是一陣騷亂:嘰嘰喳喳的躁動,一本正經(jīng)的努力,慌亂不堪。像通心粉一樣的死魚內(nèi)臟被撕扯著,撕扯著,看看你是不是撕得動它,把它撕扯成一條條碎塊,然后吞到腹中。飽餐一頓之后,一切寂靜下來。海鷗靜靜地站在屋頂,一動不動。我們都在等待。天空布滿厚厚的云層。
但是,我還是忽略了某些事情,直到踱步窗前,才驀然想起來:海鷗的生命并不簡單。它們是如此之多!海鷗能預(yù)知吉兇,駐足在屋頂之上,靜靜地思索著,思索些可怕的事情也未可知呢。然而,對其所思所想,我卻一無所知。
我是怎么漸漸明白的呢?曾經(jīng),我注意到,所有海鷗都在凝視破曉之際的那一縷黃色的光線,那是一抹淡黃色的曙光。于是,首先就會有狂風(fēng)襲來,隨即便是一場黃雨。那雨是緩緩襲來的,所有海鷗都背對著我,彼此嘰嘰喳喳的樣子再清楚不過,表明它們似乎在等待什么,等待它的來臨。下方,城市的人們正匆忙躲到家中,閃進車?yán)?。上面,海鷗正直愣愣地?zé)o言以待。那時,我想我開始理解了它們。
有時,海鷗會悠閑地、成群結(jié)隊地騰入天空。于是,它們撲棱翅膀、振翼而飛的聲音,聽起來就像是在下雨。
10 海濱垂死的海鷗
這是另一只海鷗
一只海鷗躺在海邊,它奄奄一息,多么孤單。嘴角垂于卵石,雙目病懨懨地透著哀傷。浪花擊打著旁邊的巖石,海風(fēng)掀起它垂死的羽毛。它用目光慢慢地將我追隨。那是一個早晨,海風(fēng)清冷。在它之上,生命一如既往。天空中,有許多海鷗在盤旋,而垂死的它顯然還很幼小。
海鷗望著我,突然掙扎著想站起來。但它羸弱的雙腿卻在身下無力地顫抖;胸膛向前傾斜,仍無法使嘴脫離卵石的支撐。經(jīng)過許久的努力,它的目光漸漸有了生氣。但搖晃了一下,它又撲倒在地,癱軟著等待死亡的降臨。它眼中的生氣在云翳和海風(fēng)中消散。此刻,毫無疑問,這只海鷗就要死去。
我不知道它為何就要死去,它的羽毛蒼白而蓬亂。這樣的季節(jié),我總是會看到成群的海鷗迅速成長,撲棱翅膀練習(xí)飛翔。昨天,在經(jīng)歷了兩次海浪與海風(fēng)的沖襲后,一只海鷗愉快地飛了起來,在天空劃出一道優(yōu)美而無畏的弧線,展示著它第一次凌空飛翔的壯舉。眼前這只幼小的海鷗,我后來注意到,它的翅膀被折斷了,而且受傷的似乎不僅僅是翅膀,倒像是整個身體都崩塌了。
它在夏季清冷的早晨死去。你住的山岡上,其他海鷗正發(fā)出且喜且怒的鳴叫(這是多么難過的事情)。但是,我們或許可以這樣想:與其說這只海鷗正在死去,不如說它正從生命里解脫出來?;蛟S此時它還有所感覺,有所需求,但是真正對它有意義的東西,已經(jīng)太少,或竟至于無。一只海鷗能想什么呢?它又能感覺到什么呢?在它眼眸里,我看到了行將就木的老人才會露出的哀傷。步入死亡,就像鉆入一床棉被。順其自然,順其自然吧,我就要走了。它好像這么對我說。
直到如今,比起那些在我們頭頂肆意盤旋的海鷗,我仍然很慶幸曾和它是那么接近。我想來這個孤寂的海岸游泳,一路上步履匆匆,沉溺在滿腦子的想法當(dāng)中,手里還拿著一條浴巾。突然間,我駐足停下,看到了那只海鷗。我靜靜地、充滿敬意地靠近它。在腳下的鵝卵石地面上,有一個完整的世界。我看到了海鷗的死,卻不是因為它折斷的翅膀,而是它的那對眸子。
從前,它一定見識過很多,也留意過很多,這你是知道的。在漫長的季節(jié)里,它變得像老人一樣疲倦,也許它為這種疲倦感到了難過。慢慢地,它終于將一切都拋在了身后。我不能肯定,但也許天空中其他海鷗所呼喚的,正是它。大海的聲音使死亡變得不再艱辛。
后來,過了很久,六個小時之后,我又回到這片遍布卵石的海灘,海鷗已經(jīng)死了。它伸展著一只翅膀,擺出飛翔的姿勢。它側(cè)躺在那里,一只眼睛睜得大大的,毫無表情地凝視著太陽。附近礁石上,沒有一只海鷗飛過。
我沖進了冰冷的海水,仿佛什么都不曾發(fā)生。
11 快樂
快樂是庸俗的嗎?我常常對此感到疑惑。現(xiàn)在,我更是無時無刻不在琢磨這個問題。即使我過去常說快樂的人都是邪惡、愚蠢的,但我時不時地也會想到:不,得到快樂并不容易,它也需要你動一番腦筋。
當(dāng)我和四歲的女兒如夢在海邊漫步之時,我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而世界上最幸福的人最想要什么呢?他最想要的,當(dāng)然是一直做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因此他知道,重復(fù)做一件事情有多么重要。這就是為什么我們總在做同樣的事情。
1.首先,我會告訴她,今天我們幾點要去海邊散步。如夢總是想讓時間早點來臨。但她的時間概念常常有些混亂。例如,她會突然出現(xiàn)在我身邊,問:“還沒到時間嗎?”
“沒?!?/p>
“五分鐘后就到時間了嗎?”
“不,兩個半小時后才到時間呢。”
五分鐘后,她又會回到這里,一臉無辜地問道:“爸爸,我們現(xiàn)在要去海邊了嗎?”或者過不了多久,她又會以一種狡黠的口吻對我說:“我們現(xiàn)在要走了嗎?”
2.雖然覺得時間似乎永遠(yuǎn)都不會到來,但它畢竟還是來了。如夢穿好了泳衣,坐上她的四輪兒童車,車?yán)锓胖〗?、幾身泳衣和一個簡單的皮草背包。我把背包放在她的腿上,然后像往常那樣推著她的小車出發(fā)。
3.走在鵝卵石小路上,如夢總會咧開小嘴,發(fā)出“啊啊啊哈”的喊聲。小車撞到石子上,顛簸起來,她的喊聲就變成了“啊啊——啊啊——啊啊啊哈”。石子讓如夢唱歌!聽著這歌聲,我們都會開懷大笑。
4.我們順著那條通向沙灘的小徑往前走,它看上去很普通。我們把小車停放在距離海水僅幾步之遙的沙灘上。這時,如夢會說:“海盜永遠(yuǎn)不會到這兒來的?!?/p>
5.我們迅速將一切扔在石頭上,然后脫下衣服走到及膝深的海水里。然后我說:“這兒很平靜,別走得太遠(yuǎn)了。我先去游會兒泳,回來后我們一起玩,好嗎?”
“好的?!?/p>
6.我游了一會兒,將所有思緒都拋到腦后。停下來時,我回頭眺望海灘,身著泳裝的如夢看上去像個小紅點,我是那么愛她。在水中,我很想笑,而她則在海邊嬉水。
7.回到海邊,我們開始一起玩耍:(A)踢球;(B)潑水;(C)爸爸用嘴噴水;(D)模擬游泳;(E)向海里扔石子;(F)挖個小洞,沖著它說話;(G)來吧,別害怕,現(xiàn)在開始游泳,還有所有我們喜愛的游戲和活動。一旦全都玩了個遍,我們會重新開始。
8.“你嘴唇都紫了,冷啦?!薄安唬也焕?!”“你冷啦,出來吧。”這又會持續(xù)一段時間,隨后我們才依依不舍地回到岸上。然而,當(dāng)我給如夢擦干身子,并準(zhǔn)備給她換泳衣時……
9.她突然從我的懷里滑溜出去,光溜溜地跑過海灘,大聲歡笑著。我想赤腳跑過卵石沙灘,卻不小心崴了一腳,她就笑得更厲害了?!暗戎?,要是我穿上鞋子,一定會抓到你的。”我說。我這么說,也這么做,如夢于是發(fā)出一聲尖叫。
10.回去的路上,我推著如夢的小車。我們都很累,卻異常開心。我們在憧憬著生活,回想著身后的大海,一言不發(fā)。
12 我的手表
我戴第一塊手表是在1965年,那年我十二歲。后來,到了1970年,我把它扔掉了。它太過陳舊且非名牌,只不過是一塊很普通的老手表。1970年,我買了塊歐米茄,這塊表一直用到1983年?,F(xiàn)在我戴的這塊還是歐米茄,并不算很舊。它是1983年底妻子在我的小說《寂靜的房子》出版幾個月后送給我的。
一塊表,就像我生命的一部分。在寫作之時,它就躺在我的桌上,我看著它,總有些緊張。坐下來寫東西之前,我把它摘下來放在案頭,感覺就像一個人脫下襯衫準(zhǔn)備踢球,或者拳擊手準(zhǔn)備參加比賽(尤其是當(dāng)我從外面回來,把它放在桌上的時候)。對我來說,這就像作戰(zhàn)前的一個手勢。同樣,每當(dāng)我離開房間時,如果這五六個小時的工作還算順利,如果寫作還算成功,我會非常高興地再次戴上手表,好像這個動作會給我?guī)沓晒Φ南矏?,帶來完成任?wù)的喜悅。我會輕快地從桌邊站起來,麻利地把鑰匙和錢包裝進兜里,徑直走出房間。我甚至等不及戴上表,只是把它拿在手里,直到走向路邊,走上大街,才會戴上它。對我來說,這真是件非??鞓返氖虑椤K惺虑?,帶著戰(zhàn)而勝之的感覺,此刻都在我腦海中浮現(xiàn)。
我永遠(yuǎn)無法讓自己停止思考,時間過得太快了。
我看著表盤,就好像時針、分針已抵達(dá)了它們想在的位置。但我并不把它作為一個簡單的時間概念,或是簡單的某時某刻來看待,這就是我從不屑于買電子表的緣故。電子表總是以數(shù)字的形式呈現(xiàn)時間。而我的這塊表面,就像是一幅神秘的圖標(biāo)。我喜歡這么看著它。時間的面孔;它以某種方式,魔幻般地揭示了某種形而上的玄思,或是類似的概念。
在諸多手表中,最漂亮的當(dāng)數(shù)最初那塊,它也是我用得最習(xí)慣、最順手的。我如此依賴它,以至于它儼然成了我身體的一部分。這種超自然的關(guān)系以及神秘感要追溯到中學(xué)時代我戴第一塊手表的時候。但是后來,這種感覺又和學(xué)校的鈴聲聯(lián)系在一起,并在腦海中存留了多年。
對于時間,我總是很樂觀。按照慣例,如果一件家務(wù)事需耗時十二分鐘,我就相信我一定會在九分鐘內(nèi)把它做完。如果需要二十三分鐘,我也能在十七分鐘內(nèi)完工。而且即使不能,我也不會沮喪。
上床休息的時候,我總會把表摘下來,放在一旁。我醒來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要摸到它,看看它。表就像是我的密友,即使是表帶壞了,我也不舍得更換。因為它們散發(fā)著我肌膚的氣息。
過去,我總想從中午十二點開始寫作,直至深夜。但實際上,我真正的寫作時間,往往是從夜里十一點至凌晨四點,然后才會去睡覺。
女兒出生后,我一般都是整夜工作,直至清晨。那時人們都睡去了,只有我的表陪伴著我,凝視著我。但是后來,這種習(xí)慣改變了。從1996年起,我開始五點起床,工作到七點,然后叫醒妻子、女兒,和她們一起吃早餐,再送女兒上學(xué)。

13 我不想去上學(xué)了
我不想去上學(xué)了,因為我太困、太冷了。學(xué)校里也沒有人喜歡我。
我不想去上學(xué)了,因為學(xué)校里有兩個同學(xué),他們比我大,也比我強壯。每次我走到他們身邊的時候,他們都會伸出胳膊,擋住我的去路,我很害怕。
我很害怕,我不想去上學(xué)了。在學(xué)校,時間仿佛靜止不動了,萬事萬物皆被擋在外面——校門之外。
比如我家的房間,還有我的母親、父親,我的玩具,陽臺上的小鳥。我在學(xué)校的時候,就特別想念他們,想得要哭。我看著窗外,外面的天空飄著朵朵云彩。
我不想去上學(xué)了,那里沒有我喜歡的任何東西。
有一天,我畫了一棵樹。老師說:“那可真是一棵樹,畫得真好?!蔽矣之嬃艘豢?,同樣沒有葉子。
于是就有孩子跑過來取笑我。
我不想去上學(xué)了。晚上上床的時候,一想到第二天要去學(xué)校,我就感到恐懼。我說:“我不想上學(xué)去了?!奔胰司蜁磫枺骸澳阍趺茨苓@么說呢?每個人都要去上學(xué)呢?!?/p>
每個人嗎?那就讓每個人去好了。我留在家里又會怎樣呢?我昨天就去學(xué)校了,不是嗎?那我明天不去,后天再去怎么樣?
我只想待在我的床上,待在房間里,或是任何一個地方,只要不是學(xué)校就好。
我不想去上學(xué)了,我病了。你看不出來嗎?只要有人一說“學(xué)校”這個詞,我就感到惡心,會胃痛,連奶都喝不下。
我不想喝那瓶奶了,我不想吃任何東西,也不想去上學(xué)。我太難過了,沒有人喜歡我。學(xué)校里還有那兩個孩子,他們總是伸出胳膊擋我的路。
我去找過老師,老師說:“你跟著我干嗎?”告訴你一件事情,但你要答應(yīng)我不生氣。我總是愛跟著老師,老師則總會說:“不要跟著我?!?/p>
我不想去上學(xué)了,再也不想了。為什么?因為我就是不想去學(xué)校,這就是原因。
課間休息時,我不想走動。只有每個人都忘了我,才是我的休息時間。周圍一片混亂,每個人都跑來跑去。
老師厭惡地看了我一眼,她看上去不太隨和。我不想去學(xué)校了。學(xué)校里有個孩子比較喜歡我,他是唯一目光友善的人。但不要告訴別人啊,就連他我也不喜歡。
我坐著不動,獨自待在那里。我感到那么孤單。淚水順著我的臉頰流下來,我一點也不喜歡學(xué)校。


我不想去學(xué)校了,我說??墒堑搅嗽绯?,他們又把我送到了學(xué)校。我直勾勾地望著前方,非但不笑,反倒想哭。我朝山上走去,背著大大的書包,它像士兵的行囊一樣大。爬山時,我看著自己的腳。一切都那么沉重:背上的書包,胃里熱乎乎的奶。我想哭。
我走進學(xué)校。那扇黑色的大鐵門在我身后關(guān)上。我哭了,“媽媽,你看呀,你把我丟在這里?!?/p>
我走進教室坐了下來。我真想變成外面的云彩。
橡皮、本子、鋼筆:拿它們?nèi)ノ闺u吧!
14 如夢和我們
1.每天清晨,我們都一起去學(xué)校:一只眼睛看著表,另一只眼睛盯著包,盯著門,盯著路。在車?yán)铮覀兘?jīng)常都在做相同的事:(A)向小花園里的小狗揮揮手;(B)車要拐彎的時候前后晃動自己的身體;(C)說,“司機先生,向右轉(zhuǎn),開下山”,然后斜眼瞅著對方,哈哈大笑;(D)我們之所以笑著說,“司機先生,向右轉(zhuǎn),開下山”,是因為他其實非常清楚我們要去哪里,因為我們總是在同一個出租車站打車;(E)下車,手拉手向前走。
2.我把書包放在她的肩上,吻過她,領(lǐng)她走進學(xué)校。之后,我就在她身后目送她。我一直記著如夢走路的姿勢,喜歡看她走進學(xué)校的樣子。我也明白,她知道我在身后看著她。就是因為她知道我在看著她,我們彼此才都感到安心。首先,每天她都在進入、探索一個世界;然后,我們還有一個可以共同分享的世界。我在后面注視她,她回身望著我,于是我們的世界就前進了。但隨后,她會跑開,進入我目所不及的新生活。
3.讓我吹個小牛皮吧:我的女兒非常聰慧,她知道她喜歡什么。她總是執(zhí)著地、不帶絲毫猶豫地讓我講最動聽的故事。周末早晨,她總是躺在我身邊,要求她的那份禮物。因為她知道自己是誰,知道她想要什么?!斑@一定又是女巫了,她應(yīng)當(dāng)從監(jiān)獄里逃出來,卻不應(yīng)該變瞎、變老,最后也不應(yīng)該去抓小孩子!”聽我講故事,她不許我跳過她感興趣的部分;反之,如果我還在繼續(xù)講那部分她不喜歡的故事,她也會提醒我。這就是為什么給她講故事,就像一個孩子自己在寫故事時那樣,總愛邊寫邊讀。
4.和所有的親密關(guān)系比起來,我們之間的關(guān)系更富爭斗性。誰來決定:(A)看哪個電視頻道;(B)什么時候睡覺;(C)做什么游戲,不做什么游戲;還有在經(jīng)歷長時間的政治談判后,怎么樣做決定,或是其他諸多問題、討論、爭議、甜蜜的謊言、詭計、眼淚、指責(zé)、慍怒、和解,還有悔悟等一系列事情。所有這些過程,都讓我們既疲憊又快樂。但最后,這些都被擱置一邊,成為我們關(guān)系和友誼的歷史。你們會漸漸達(dá)成共識,因為你們永遠(yuǎn)都不會放棄對方。你們會牽掛對方,即使分開,也會記得對方的氣息。當(dāng)她離開我的時候,我會極度懷念她秀發(fā)的味道,而我不在她身邊時,她也總是喜歡聞我睡衣的氣息。
15 當(dāng)如夢難過時
你知道嗎?親愛的,你難過時,我也會難過。我肌體深處的某個地方仿佛潛藏著一種本能(在我的身體里,靈魂里)。當(dāng)我看到你難過的時候,我也會難過。仿佛我體內(nèi)裝著某個電腦程序,它說:每當(dāng)你看到那個如夢難過,你就要難過。
當(dāng)然,我自己也常常會突然之間無緣無故地難過起來。我會在一個平常的日子里,清掃冰箱,整理報刊,梳理我的思緒,理理頭發(fā)。我的思緒飄忽不定:這種生活……等等,停一下。我看著如夢,她臉上陰云密布,蜷縮在沙發(fā)上。是什么讓她如此難過呢?她斜著眼睛看世界,她的父親望著她,而她卻望著世界。
一手摟著一個藍(lán)色兔子玩具。
另一只手托著她那難過的臉龐。
我回到廚房,在冰箱的抽屜里翻騰起來,腦子在不停地打轉(zhuǎn):是怎么回事呢?很奇怪。她胃痛嗎,還是她開始嘗到了憂愁的滋味?隨她去吧,讓她難過吧,讓她在孤獨中忘掉自己吧。我曾一度這么認(rèn)為,智者的首要目標(biāo),就是要在別人都快樂的時候,讓自己難過。我喜歡人們說博爾赫斯說過的話:“說真的,只要有可能,我總會努力讓自己像年輕人那樣感到憂郁?!焙芎?,但是別忘了,她還算不得年輕人。她只是個孩子。

沉默。
我打開冰箱,拿出一個大紅蘋果,狠狠地咬了一口,然后走出廚房。她依然像個圓球,縮在那里。我不再想了。
靠近一些。我說,來,讓我們來玩擲骰子游戲吧。那么,盒子在哪兒呢?找到盒子,打開它,問對方,你要什么顏色?我要綠色。好的,那我就要紅的。扔出骰子,數(shù)點數(shù),還要確保她能獲勝。如果她開始有點興趣,想要贏了,就會興高采烈地喊一聲:
我贏啦!
好,該你先擲了。她每次都能贏。
有時候我輸煩了,就會想,讓我贏一把吧,哪怕只是一次呢。讓這個小女孩也嘗嘗輸?shù)淖涛丁?/p>
但是徒然。她會把骰子扔到一邊,掀翻游戲板,然后惱怒地縮回到角落里去。
為什么不玩玩腳不點地這個游戲呢?你可以從桌子上跳到餐椅上,從餐椅上跳到扶椅上,再跳到沙發(fā)上,或者其他桌子甚至暖氣片上。你可以手觸地面,但如果雙腳著地,那就算輸了。所以每次不要跳得太遠(yuǎn)。
當(dāng)然,最好玩的是追逐游戲。繞著房子,繞著桌子,從一個房間到另一個房間,或者繞著餐椅跑,而電視里,低沉的聲音熱播著新開發(fā)的度假村,還有政變、叛亂、選美競賽,以及美元、股市行情等各種信息。看看我們吧,我們在互相追逐,對你的廢話連篇毫不關(guān)心。我們四處瘋跑,籃子被踢倒了,臺燈被打翻了,報紙和票據(jù)、卡片被搞得亂七八糟。我們大汗淋漓,大喊大叫,卻根本不知道自己都喊了些什么,有時候我們甚至熱得把衣服脫掉。要是你能看到我們是以多么快的速度,在那些巧克力包裝紙、各色書本、破爛玩具、舊報紙、廢棄水瓶、拖鞋,還有盒子之上跑來跑去,你就會明白了。
但是,我并沒有做這些。
我坐在角落里,看著陽光下喧鬧的城市,動靜交織,明暗飄浮。電視開著,卻沒有任何聲音。一只海鷗緩緩飛過屋頂,我聽見了它翅膀撲棱的聲音。我們兩個都凝視著窗外,久久默然無言。我坐在椅子上,如夢在沙發(fā)上,我們——如夢是難過的,而我則是高興的——都在想,這種感覺是多么美妙。
16 風(fēng)景
我想談?wù)勀莻€世界和其中的景物。
為什么來到這里,我說不清楚。天氣悶熱。五歲的女兒如夢和我在黑貝里亞達(dá)度假。我們乘坐一輛馬車在那兒兜風(fēng)。我逆向而坐;女兒坐在我對面,看著前面的道路。我們經(jīng)過樹木蔥郁、鮮花盛開的公園,還有低矮的磚墻、木質(zhì)的房屋和種滿蔬菜的園子。馬車帶著我們轉(zhuǎn)悠,我看著女兒的臉,想從她的表情中探尋她對周圍世界的感受。
景物:物體、樹木和磚墻,海報、告示、街道,還有貓。瀝青路面。炎熱。以前曾經(jīng)也這么熱過嗎?
開始上山了。馬有些疲憊,車夫揚起了鞭子。馬車還是慢了下來,我看到一座房舍,身邊的世界向后移動,女兒和我看到的都是相同的景致。我們一個個仔細(xì)審視:一片樹葉、一個垃圾箱、一只球、一匹馬、一個孩子。同樣,我們還能看到:葉的綠、垃圾箱的紅、球的彈動、馬的神情和孩子的臉龐。隨后,每件事物都從我們的視線中消失。我們似乎還未真正觀賞到它們,視線就已經(jīng)移開了。這個午后炎熱世界里的任何一種景物,我們都沒能真正賞析。它和我們擦身而過,仿佛這個脆弱的世界在我們眼前蒸發(fā)了。就連我們也仿佛正在離開自身!我們像是在觀賞,但又像什么也沒看到。世界浸潤在蒸騰的熱浪中,這熱氣也在我們腦海里翻騰不息。
我們路過了一片森林,即便是這里也并不涼爽,熱浪依然。道路逐漸陡峭,馬車又慢了下來。我們聽到了蟬鳴。馬車的速度越發(fā)遲緩,前方的路在叢林中若隱若現(xiàn)。一片自然美景呈現(xiàn)在我們眼前。
“吁——!”車夫讓馬車停了下來?!白屗鼈冃獣?!”他說。
我們欣賞著這片美景。此刻我們正處在一面峭壁的邊緣,下面有巖石、大海和遠(yuǎn)方熱浪中依稀可見的島嶼。大海的湛藍(lán)是如此美麗,陽光閃耀在海面:每個景物都那么恰如其分,若隱若現(xiàn)、完美無瑕。展現(xiàn)在我們面前的,是如此完美的世界。如夢和我沉浸其中,一言不發(fā)。
車夫抽起了煙。我們可以聞到淡淡的煙味。
為什么這里的景致這么美麗?也許是因為此時此刻我們的心境這般。我們欣賞自然,一覽無余。也許是因為我們從這個峭壁掉下去就會死去。也許是因為距離抹去了一切丑陋。也許是因為我們從未在這樣的高度欣賞景物。而如今我們就站在這里。在這個世界里,除了欣賞,還想做些什么呢?
“好看嗎?”我問如夢,“是什么讓它這么美?”
“如果從這個懸崖上跌下去,我們會死嗎?”
“是的,會死?!?/p>
她害怕地盯著峭壁看了一會兒,很快感到厭倦了。峭壁、大海、巖石:它們永不改變,永不移動。多么無聊。一只狗突然出現(xiàn)了?!肮?!”我們異口同聲。它搖著尾巴,跑來跑去。我們都轉(zhuǎn)過身來盯著它看,沒有人再去留意那一抹風(fēng)景。
17 關(guān)于狗,據(jù)我所知
這只狗是泥灰色的,看上去再普通不過。它搖著尾巴,眼神充滿哀傷。它不像其他好奇的狗那樣,圍著我們嗅來嗅去,而是用它憂郁的雙眼試圖了解我們。之后,它把潮乎乎的鼻子伸進了我們的馬車。
車?yán)镆黄澎o。如夢嚇壞了,她縮起雙腳,看著我。
“別怕。”我低聲說道,并起身坐到了如夢身邊。
那只狗也縮了回去。我們一同仔細(xì)地打量它,這只四足動物。做一只狗,會是什么感覺呢?我閉上眼睛這么想著,腦海里浮現(xiàn)出所有與狗有關(guān)的印象:
1.最近,我的一個建筑師朋友對我說,他把錫瓦斯的坎高犬賣給了美國人,并拿出一本圖冊給我看。圖片里的坎高犬高大、英俊,能直立行走。標(biāo)注寫道:“你好!我是土耳其坎高犬,我的平均身高××厘米,今年×歲,我的智力情況如此這般。我的喂養(yǎng)方法……有一次,我們的一個伙伴走丟了,我們追蹤四百英里,直至幫它找到主人。你該知道我們有多聰明、多忠誠了吧。”凡此種種。
2.喜劇中,無論是土耳其本地犬,還是那些舶來品,都愛叫啊嗚;但是在外國喜劇作品中,狗總是汪汪地叫。
關(guān)于狗,我能想到的就這么多,即便絞盡腦汁,也想不出來更多的了。我這輩子見過的狗成千上萬,但腦子里能想到的只有這么一些。除此之外,我只能記起一件事,那就是,狗喜歡齜牙咆哮。
“爸爸,你在做什么呢?”如夢問,“別一個勁兒地閉著眼睛啊,我很無聊呢。”
我睜開眼睛。“師傅,”我說,“這條狗是從哪兒來的?”
“狗在哪里?”他這么問。我指了指前方?!澳切┕氛懊娴睦雅苣??!避嚪蛘f。
那條狗卻直愣愣地看著前方,仿佛知道我們正在談?wù)撍?/p>
“每年冬天,這些狗都餓得到處游蕩,很痛苦的樣子,餓極了它們還會撕咬自己的同伴!”
馬車陷入沉寂,很長時間都沒有人說話。
“爸爸,我快悶死啦!”
“師傅,我們走吧?!蔽艺f。
當(dāng)馬車再次動起來的時候,如夢的注意力被樹木、大海和道路所吸引,甚至忘記了我的存在。于是我再次閉上眼睛,接著回憶我對狗的見聞。
3.有一條狗,我曾經(jīng)很喜歡。在久別重逢之時,它就會興奮地?fù)u頭擺尾,扭來扭去,等著我去愛撫它,興奮得把自己都尿濕了。后來,有人給它下了毒,它死了。
4.要畫一只狗是很容易的事情。
5.以前,我有個朋友,他住的地方,有一只狗經(jīng)常沖著路過的窮人狂吠不止;但若遇見富人,卻一聲不吭。
6.狗拖著掙斷的鏈子劃過路面,這聲音常使我感到恐懼,因為它令我想起傷口疼痛的感覺。
7.轉(zhuǎn)身回來的那條狗,并沒有尾隨而來。
我睜開眼睛,心想:人記得的事情實在太少了。我見過的狗何止萬千,每次看見它們,我都會被它們的美所吸引。世界也總是以同樣的方式讓我們感到驚訝,世界在這里,在那里,就在我們身邊。然而隨后它就會慢慢消失,一切都付諸虛無。
8.兩年后,我寫了這篇短文,發(fā)表在一家雜志上。隨后我在馬奇卡公園遭遇群狗攻擊,它們咬傷了我,害得我在蘇丹艾哈邁德的狂犬病醫(yī)院打了五針。
18 詩的正義筆記
在我很小的時候,一個和我一樣大的孩子名叫哈桑,他用彈弓繃著石子,正打中我的眼睛下方。許多年后,當(dāng)另一個叫哈桑的人問我,為什么我所有小說中的哈桑都是惡魔時,那段記憶又在我腦海中浮現(xiàn)。中學(xué)的時候,一個胖小子總愛在課間休息時找茬欺負(fù)我。許多年后,我要塑造一個乏善可陳的角色時,就會描寫他出汗出得像那個胖家伙,胖得只能站在那里,手心里、額頭上不停地出汗,就像一個從冰箱里拿出來的大水罐。
小時候,媽媽帶我買東西,我總是很害怕那些屠夫,他們一天到晚都在臭烘烘的肉鋪里,圍著血漬斑斑的圍裙,揮舞著長刀。我也很少吃他們砍下來的排骨,因為太肥了。在我的書里,屠夫總是被描繪成屠宰走私動物、從事血腥和可疑勾當(dāng)?shù)募一?。而那些我長這么大以來總是愛跟著我的狗,在我的筆下,它們常常會給我喜愛的角色帶來緊張與懷疑的情緒。
有一種關(guān)于正義的天真想法與此相似,它使我筆下的銀行家、教師、兄長們絕不會以好人的形象出現(xiàn)。還有理發(fā)師,因為我小時候被帶到理發(fā)師那里時總是會哭。而隨著時間推移,我和他們的關(guān)系依然很糟。因為童年在黑貝里亞達(dá)消暑時,我愛上了那些可愛的駿馬,所以總是喜歡用很大的篇幅來描寫馬和馬車,我的馬主人公總是敏銳、機靈、勇敢、純潔,但常常為惡魔所欺。又因為我的童年生活中總是有一些友好、和善,愛沖我微笑的人們,因此我的作品也有許多這樣的人物,但是,所謂的正義,讓我們首先想到的還是惡魔。在某個讀者腦海里,就像在藝術(shù)館漫步的人一樣,對正義總有一種模糊的感覺:我們對詩人的期待,就是希望他們能夠在某種程度上找惡魔報仇。
就像我解釋過的那樣,我企圖獨自一人找惡魔復(fù)仇,而且大多數(shù)情況下,我都是以極其個人的方式行動,但這種方式并非想讓讀者覺得復(fù)仇是件美好的事。因為,理想中的因果報應(yīng)只在童話書或是冒險漫畫的結(jié)尾才能達(dá)到高潮,當(dāng)英雄懲罰壞人時,他會說:“這頓打是為某某的……這頓是為……”作為小說家,我創(chuàng)造了這樣一幕:我一行行地列舉了某個壞蛋哈?;蚴峭婪虻膼盒?,直到那個屠夫或是某個壞蛋驚恐不已,丟下手中的刀,開始清理店鋪,一面哭著喊:“求你了,兄弟,求你別這么無情地對我了;我還有妻小呢!”
復(fù)仇帶來復(fù)仇。兩年前,在馬奇卡公園,有八九條狗把我團團圍住,向我發(fā)起攻擊。似乎它們讀過我的書,知道我堅持要詩意地伸張正義,以懲罰它們總是成群結(jié)隊在伊斯坦布爾,在公園里到處游蕩。所以,詩意的正義也很危險:如果走得太遠(yuǎn),它可能就不僅會毀了你的書——你的工作——而且還會毀了你的日常生活。你也許能非常巧妙地進行報復(fù),以為沒人比你聰明,以為你的寫作再美好不過。但總有那么一群狗,會聚集在角落,等待著報復(fù)心重的詩人獨自走過,然后狠狠咬他一口。

19 暴風(fēng)雨之后
風(fēng)雨之后,我在一個清晨走上街道,發(fā)現(xiàn)一切都已改變。我不是說那些折斷在地的樹枝和散落于泥濘路面的黃葉,而是說某些深層的、難以說清的東西已經(jīng)改變。就像晨曦之中,此刻隨處可見的成群蝸牛;潮濕的土壤中說不清楚的氣味;不新鮮的空氣等。這些都是一切已永遠(yuǎn)改變了的明證。
我站在一個泥坑前,盯著它看。水坑底是軟軟的泥漿,仿佛在等待某種征兆、某種呼喚。再遠(yuǎn)一點的地方,苜蓿葉上似有水滴,它的四周有慢慢泛黃的草地,折斷的蕨類植物和綠色的草本植物。在我右方,沿著我漫步、思索的峭壁之底,一只海鷗在緩緩盤旋。它的處境看上去比以往更為危險,卻表現(xiàn)得愈發(fā)堅定勇敢。
當(dāng)然,所有這些事情——這種清楚的感知,這種不知從何而來的狂風(fēng)驟然帶來的寒流,這被暴風(fēng)雨洗刷得如此潔凈的天空,這種整個自然都呈現(xiàn)出的新色彩——也許只是一種欺騙性的幻象。但在漫步的時候,我確實感到,在暴風(fēng)雨來臨之前,鳥兒和小蟲子、樹木和石頭、垃圾箱和傾斜的電線桿——所有這些都對生活失去了興趣,失卻了目標(biāo),忘記了為何身在此處。后來,當(dāng)子夜消逝,黎明第一道曙光升起之前,暴風(fēng)雨突至,重現(xiàn)了一切失卻的意義,失卻的熱望。
人們是否需要在深夜時分,在窗戶的咔嗒聲中、在狂風(fēng)穿過門窗縫隙之際、在雷聲里醒來,只是為了感受生活原本比我們想象的要深刻得多,世界的意義要豐富得多?我半睡半醒的,從床上跳起來沖向窗戶,一扇扇關(guān)上,然后熄掉還亮著的桌燈,就像水手在暴風(fēng)雨之夜醒來,本能地沖向他的船帆那樣。做完這些后,我來到廚房,坐在那里喝了杯水。廚房的頂燈在呼嘯的大風(fēng)中搖晃。突然,一陣狂風(fēng)襲來,仿佛搖撼了整個世界,緊接著停電了。一切陷入黑暗,廚房的瓷磚在我赤裸的腳下感覺那樣冰冷。
從坐著的地方,我可以透過窗戶、透過搖擺的松樹和白楊木,看見白色泡沫自越來越大的海浪中飛起。在雷鳴聲中,閃電仿佛就要擊中近處的海面。隨后,在持續(xù)的閃電中,疾走的層云、翻卷的樹梢、大地與天空,全都糾纏在一起。我站在廚房窗前,看著外面的世界,手里握著一個空杯子,感到十分滿足。
清晨時分,我四處游蕩,恰似偵察員圍繞兇案、暴亂等暴力事件搜索現(xiàn)場,想看清楚周圍究竟發(fā)生了什么。我對自己說:正是在動亂景象中,風(fēng)雨來襲時,我們才記得我們都生活在同一個世界。再后來,我看到折斷的樹枝和橫倒在地的自行車,不禁又想:當(dāng)風(fēng)雨來襲的時候,我們不僅明白我們生活在一個世界上,而且還會感到,我們經(jīng)歷著同樣的生活。

一只小麻雀,掉進了泥濘中——我不知道為什么——就要死了。我充滿好奇,卻無動于衷地描摹著它。大雨傾盆,打濕了我的本子,淋壞了里面的素描。

20 很久以前在這個地方
那天我沉迷在思緒之中,疲憊不堪,于是踏上那條小路。我并未特別想尋找什么,也沒想好目的地為何處,我只是想走遍每條我所涉足的小路盡頭——像一個迫切想歸家的男人。我就這樣走啊走啊,思緒飄忽不定。突然間我抬起頭,那條小路蜿蜒在我面前。那里,在樹木之間,我看見一座屋頂,看見小路綿延出甜美的曲線,看見兩旁的灌木叢林和初秋的第一批落葉。
眼前的一切是如此令我著迷,我在路中間停了下來,看著路面自行車的痕跡伸展向前,路面映著柏樹的陰影。我左手邊的樹木,小路溫柔的曲線,澄凈的天空,所有這一切呈現(xiàn)的方式——這個地方是多么美麗??!
我和這條小路有了一種溫潤的溝通,盡管是第一次造訪此地,我卻感到仿佛已在此生活很久。為什么這一切對我來說那么美麗?此處的景色像我一直夢寐以求的地方。我是如此經(jīng)常地惦念它,此刻就在我眼前的這條小路,它甜美的曲線,樹木的陰翳,還有駐足于此品味美景的愉悅。我對它的想念這么深,以至于此刻倒像是在回憶之中,沉浸在很久以前就曾見到過,卻被我忽視了的回憶之中。

但是在我心里的某個角落,我知道我是第一次踏上這條小路。我從未奢望再回到此處,也未曾貪婪地想在此長留。我的愿望只是忘記它,就像我們都會忘記所經(jīng)過的小路那樣。我的思緒不能沉溺于此。我還有其他事情要做。
因此,即使這美景讓我慨嘆,我還是繼續(xù)前行。我想忘記看到的一切??墒?,我永遠(yuǎn)忘不了它,永遠(yuǎn)。
回到城市的喧囂后,再次投入日常嘈雜的生活里。那條小路,那個地方,就會再次在記憶中浮現(xiàn)。我越想忘記它,就越對它迷戀。這次,它是個真實的記憶。我的確踏上過那條小路,那美景將我深深地打動。但是——多么慚愧——我那時是那般匆忙急躁。曾被我拋在身后的地方此刻又重回眼前,它現(xiàn)在屬于我的記憶,我自己的過往。
是什么使我難以擺脫它?是它那濃郁的美麗,就是它。是偶然邂逅未曾預(yù)料到的美景和奇妙之地。我曾看到過它,為它敞開雙目和心靈,對此我毫無疑義。也許正是因為我深信不疑,我才為那次看到的美景所震驚,隨后又繼續(xù)踏上前行之路。但曾被我拋在身后的美麗,總是會在如下的時刻,以如下的情形再現(xiàn):
1.當(dāng)置身人海之中,和別人一起用餐,與朋友和熟人聊天,被瑣事困擾之時,我突然就會想起那條在我面前蜿蜒的小路,那些柏樹和懸鈴木,那座神秘的小屋,路面的落葉。我會久久地懷念它們,難以將它們從腦海中抹去。
2.夜晚,當(dāng)我被雷聲與暴風(fēng)雨驚醒,或是電視里那個女子在對我說著明天的天氣情況時,我會突然幻想,暴雨與風(fēng)雪將怎樣席卷那條小路。我聽著雷聲,想象著閃電擊中附近的某處。當(dāng)天地交合在一起,當(dāng)見證我沉寂的梧桐木在狂風(fēng)中搖撼,當(dāng)暴風(fēng)雨將一切恢復(fù)本來的面目,誰知道人們會發(fā)現(xiàn)怎樣的美麗?而我卻在此,為諸多愚蠢的事情耗費著自己的生命,遠(yuǎn)離了那片天地。
3.如果再次回到那條小路,那個地方,回到那片我曾駐足品味美景之地,就站在那里等候,我的生活也許就會步入迥然不同的道路。它會怎樣發(fā)生呢?我不知道。我想過段時間,我仍會繼續(xù)沿此路前行。在內(nèi)心深處,我明白,這條道路會將我?guī)е镣耆煌?,而一旦我抵達(dá)此處,就會體味一種截然不同的生活。
21 孤獨男人的房子
這是一棟孤獨男人的房子。它坐落在山頂,一條蜿蜒小路的盡頭。路面時而是石灰的白色,時而呈青草的綠色,盡頭消融在山頂。我們此刻就站在這里喘口氣,感覺風(fēng)的清冷涼爽。如果你再走遠(yuǎn)一點點,就會驀然看到山的另一面。你所立之處面南,大風(fēng)止息,陽光普照,溫暖你的身體。這段道路如此荒蕪、無人問津,螞蟻在此建筑它們的巢穴。有時甚至很難區(qū)分路面與野地。
無花果樹、穿孔的碎磚頭、塑料瓶、不再透明的塑料包裝袋的碎片。這里有時很熱,有時有風(fēng)。這一切都屬于一個孑然一身的男人,一定是他把這些東西帶到這里,堆在這里,因為這里再不會有別人的足跡。
曾有一段時間,他并不是形影相吊。他來這里的時候,還有妻子相隨。人們說她是一個好女人。她有些朋友在這附近,在山腰處的房子里生活。但是她也沒有親人,就像那個注定要孑然一身的男人一樣,沒有一個人來自她出生的城鎮(zhèn),那些朋友大多來自黑海沿岸的某個城市。如果我聽到的沒錯,那個孑然一身的男人在那里曾是家財萬貫。他曾很富有,但是他總是不會和人相處,以至于他在那個城市總是困難重重,像他在此地生活一樣。人們告訴我這些的時候,他們總是面露微笑。不,以前他不是這樣的。有一天,他的妻子不得不住進了山下的醫(yī)院,他也去了那里,那家醫(yī)院。不久他的妻子就告別了人世。這些事情有很多年了,他的妻子病了也有很多年?,F(xiàn)在,他只知道看電視、抽煙、找麻煩。夏季,他會在海濱的酒店里做侍應(yīng)生。

只是那個電視讓我有些震驚。從他屋內(nèi)、從這座山巒間望出去的、一覽無余的風(fēng)景,是多么銷魂、奇異。一個人可以在此生活多年,遠(yuǎn)眺其他的山巒,遠(yuǎn)眺微風(fēng)吹拂過的海面上太陽的影子;看著從各個地方駛向這城市的船只、島嶼、來往穿梭的渡船;看著臨近低處的擁擠人群,他們距他那么遙遠(yuǎn),再不會傷害到他;看著遠(yuǎn)處融入清晨霧靄中的、縮小了的清真寺和房屋;看著整個城市。很多年前,就沒有人在此再建造房屋了。
一只精神抖擻的海鷗發(fā)出長長的鳴叫。微風(fēng)送來下面某處收音機的聲音。
人們說,事實上,他的確曾從出生的故鄉(xiāng)帶來過一些資財,這座房屋就是明證。他用瓷磚建造屋頂,排列得干凈、整齊,屋頂?shù)耐怀霾糠钟蒙虾玫陌阻F皮建造而成,外圈砌以石子固定。走近房屋的后面,你會發(fā)現(xiàn)廁所是用干煤球做成的,塑料水箱是后來加上去的。在荊棘、灌木和小松林中,可以看到椅子、木板和一些廢棄物。
一天夜晚,我們站在風(fēng)中,遠(yuǎn)眺臨近山巒中的城鎮(zhèn),望著那些以相同磚瓦、塑料制品、石子建造的房屋。這時,那個男子走了出來,久久地、陰郁地盯了我們一會兒,他的手里拿著我從未見過的東西:一塊鐵做的東西,也許是個小鐵壺柄。這會兒我發(fā)現(xiàn),他的房屋就是由類似的一大堆金屬線、管道和纜繩捆扎而成的。
他扭身走進房去,消失了。
22 理發(fā)師
1826年,奧斯曼軍隊在西方人面前遭受了一連串慘敗,過去一直作為帝國軍隊的禁衛(wèi)軍,反對按照歐洲標(biāo)準(zhǔn)對其進行現(xiàn)代化改造。這之后,國家的改革者蘇丹馬哈茂德二世(Mahmud II)派遣他的新軍攻打位于伊斯坦布爾的禁衛(wèi)軍總部,并將其夷為平地。這不僅在伊斯坦布爾的歷史上,而且在整個帝國的歷史上,都是一個重要時刻。從那時起,土耳其所有公立中等學(xué)校的學(xué)生都被教導(dǎo),要效法西方現(xiàn)代化,從民族主義的角度看問題。這被稱為“利好運動”。在這利好運動中,鮮為人知的是,市中心有上萬禁衛(wèi)軍卷入了這場沖突,大屠殺充斥街巷、店鋪,改變了伊斯坦布爾的面貌,其痕跡至今仍隨處可見。
無可否認(rèn),主張現(xiàn)代化的民族主義歷史學(xué)家所講述的,確有其真實的一面。在過去的四百五十年里,絕大多數(shù)身居要位的禁衛(wèi)軍都隸屬于蘇非教派的比克塔西教派,他們與城中的大部分商鋪主關(guān)系密切。那時禁衛(wèi)軍遍布城市各個角落,全副武裝在街上巡邏,扮演今天的警察和憲兵的角色,控制著各類店鋪。他們氣勢洶洶地出現(xiàn)在街頭巷尾,與國家改革勢力形成強有力的對峙。于是,馬哈茂德二世首先將他的軍隊派至各個咖啡館、理發(fā)店,其店主大部分都與禁衛(wèi)軍過從甚密。為了保護軍事勝利的成果,他下令關(guān)閉了所有咖啡館和理發(fā)店。(其做法正如同許多蘇丹一樣,特別是穆拉德四世[Murad IV]。據(jù)說后者至今仍喬裝改扮,為了鎮(zhèn)壓街巷中的反叛者,夜間在城市街頭逡巡。)這里,我想把這種做法與我所生活的時代做個平行比較:新共和國也同樣偏愛關(guān)閉報社。直至不久以前,城市中的咖啡館、理發(fā)店,(還有我童年時代常見的共乘出租車——多姆小巴[dolmu?es],)仍然遍布各類消息、傳聞、流言蜚語、徹頭徹尾的謊言,各種充滿暴怒、反抗情緒的胡編亂造和添油加醋的故事,人們以此來抵制宗教領(lǐng)袖和政府的宣傳口號,為密謀反抗政府鋪平道路。同時,清真寺、教堂、市場,以及博斯普魯斯沿岸村落的周邊地區(qū)也同樣會散播各種消息,起到了地方報紙的作用。
在那些日子里,伊斯坦布爾涌現(xiàn)出了許多幽默雜志,這其中就有最為著名的《禿鷹》(Vulture)。它們對城市的光怪陸離過分藻飾、夸張,極大地傳達(dá)了那種反抗情緒。因此,我童年時代,它們在所有理發(fā)店里都極受歡迎。如今,總有電視臺愛大聲喧囂,淹沒了以前的那些信息渠道,并削弱了彌漫于城市咖啡館、理發(fā)店等處的各種傳言和抵制情緒的威力。毋庸驚奇,隨著電視的發(fā)明,伊斯坦布爾幽默雜志的黃金時代已經(jīng)迎來了它的末日,而其銷量曾經(jīng)幾近百萬。(很多年后,我走進紐約的理發(fā)店,看到等待理發(fā)的人們,手中拿的并非幽默雜志,而是人手一冊《花花公子》[Playboy],我并未感到有多么驚訝。)而《禿鷹》,曾是我童年時代每家理發(fā)店都有的雜志。后來人們才知道,它的所有者優(yōu)素?!R亞·奧爾塔奇(Yusuf Ziya Orta?)曾接受過一項私人基金的秘密援助。這基金屬于民主黨領(lǐng)袖阿德南·門德列斯總理(Adnan Menderes)。這類做法始于1870年代,那時蘇丹阿卜杜勒哈米德(Abdülhamit)為控制反對人士,將其出版物全部收購。這個傳統(tǒng)以一種微妙的形式延續(xù)至今。
孩提時代,在理發(fā)館等待理發(fā)時,我總是愛隨手翻看《禿鷹》雜志,時不時研究一下那些國內(nèi)漫畫。那上面的小市民們望著商品的價簽?zāi)康煽诖?。有時,我會開心地讀著諷刺某些老板和秘書的笑話,或是一些小故事。故事多出自深受歡迎的幽默作家阿齊茲·內(nèi)森(Aziz Nesin)之手;還有那些從西方雜志上摘錄的卡通畫。此外,我的耳朵還一面留心聽著周圍人們的談話。當(dāng)然,討論最多的話題還是足球比賽和賭球。有些人,例如頭號理發(fā)師圖托,總是喜歡一面穿梭于三個顧客的椅間,一面宣揚他對拳擊和賽馬的看法,有時他會去玩這些玩意兒。他的理發(fā)店有個奇怪的名字叫“維納斯”,坐落在一條小巷盡頭。小巷就位于我們在尼相塔什的家所在的那條街對面。圖托是一個看上去很疲憊、白頭發(fā)的陰郁男子。理發(fā)店還有兩個更為年長的店主。一個是禿頭,人很急躁。另一個看上去四十來歲,留著道格拉斯·費爾班克斯式的稀疏胡須。我記得,他不大愿意和顧客們聊物價上漲,附近開了哪些商店,時下流行的歌星、影星或是國內(nèi)政治等一類話題,倒是更樂意談?wù)剣H事件和世界形勢。給我印象最深的,是當(dāng)有些地位顯赫、內(nèi)行、有權(quán)勢的上等人光顧時,這幾個理發(fā)師總會用謙卑的口吻問,“當(dāng)然,我們不知道……”而一旦他們令其開口說話了,就會迅速將話題轉(zhuǎn)到這些人的專業(yè)領(lǐng)域和強項上來。如果能夠得到諸如“這值多少多少里拉”或是“那艘貨輪比足球場還大”之類的答案,如果這些人告訴他們,某個著名政界要人其實權(quán)勢微弱或是有過懦弱之舉,理發(fā)師們要么就會像小鳥那樣,嘴里發(fā)出類似“呃呃呃”或“咯咯咯”的嘀咕聲,要么就會突然暫停正挨著皮膚、光滑前行的剃刀,這時理發(fā)師和顧客就會在鏡子里盯著彼此,隨之而來的,是一陣有趣的沉默。
之后,理發(fā)師試圖再次打開話匣子。他們會問,“那么,后來發(fā)生什么了?”或是“事情進展如何?”再就是“來杯茶怎么樣?”,而如果在這之后,客人們還是神情嚴(yán)肅,一聲不吭的話,理發(fā)師們就會彼此閑聊起來。他們在談話里各自扮演著不同角色:一個是時運不濟的倒霉蛋,另一個是受人譏諷的大活寶,第三個則最狡猾。他們喜愛彼此諷刺。例如,“穆罕默德這周又騙了圖托一把”,那口氣使我想起曾在收音機里聽到的某個傳統(tǒng)皮影戲節(jié)目,主人公卡拉古茲和他那牙尖嘴利的妻子哈絲瓦特之間就有類似的爭吵??腿斯瓮昴樅螅撓聡?,一個男孩子給他梳了梳頭發(fā)??腿诉f過來一些小費,隨即離開了理發(fā)店。前腳剛走,那個費爾班克斯胡須,剛剛還極其謙卑、順從的人,這會兒就立刻開始咒罵起這位顧客的母親和妻子來了:如此我發(fā)現(xiàn),成人的世界總是充滿了狡詐虛偽,他們的憤怒總是埋藏得比我們兒童要深得多。我幼年時代的理發(fā)館,理發(fā)師們大多使用剪刀,大剪刀不太好使時,他們總會憤怒地將其扔到一邊。此外,還有梳子、棉撲(用來清掃碎頭屑,以防它進到眼睛里)、古龍水、撲粉,還有為成人準(zhǔn)備的直剃刀,以及刮胡膏、刮胡刷、白圍裙等。而如今,除了一些電器設(shè)備——像吹風(fēng)機——其他沒有多大變化。這也提醒我們,即使伊斯坦布爾的作家從不提及他們的傳統(tǒng),這些理發(fā)師們一直以來,也是以同樣的方式講述著這些傳統(tǒng)。數(shù)個世紀(jì)以來,他們都使用著相同的工具,邊理發(fā)邊閑聊。
我們從細(xì)密畫中能看出那剃刀的年代,那把直剃刀是17世紀(jì)就在使用的那種。那時,在經(jīng)過艾哈邁德蘇丹(Ahmet)面前時,理發(fā)行業(yè)的代表為了證明他們的技藝,會把一名理發(fā)師倒掛在展示車頂,而他依然能夠嫻熟地為客人刮臉。在那個年代,等待刮臉的客人,他的頭會倚在理發(fā)師的膝蓋上。這一習(xí)俗為傳統(tǒng)的愛情故事大開方便之門。一個男子,渴望理掉他所有的頭發(fā)、髭須和鬢角,僅僅是為了靠近那個漂亮的理發(fā)師學(xué)徒。我們也能在關(guān)于凱萊姆和阿斯勒(Kerem and Asl?)的民間故事中,看到相同的主題。陷入愛情中的人不惜拔掉自己的牙齒,只是為了親近那漂亮的牙醫(yī)。這也暗示著,理發(fā)師和牙醫(yī)具有精深的專業(yè)知識,其技藝也有交疊之處。理發(fā)師還做包皮環(huán)切之類的小型外科手術(shù)。有些手術(shù)在咖啡館中進行,還有一些則是在專門場所完成。這些都使他們在伊斯坦布爾社會里具有舉足輕重的地位。在孩提時代,我最害怕理發(fā)師的,是他們就像牙醫(yī)拔牙一樣,能夠如此技巧嫻熟地從我們嘴里套出話來,并像報紙一樣,將這些話迅速散播開來。
正是這樣,當(dāng)我坐在維納斯理發(fā)店讀著《禿鷹》時,如果突然聽見一個聲音說,“過來吧,年輕人”,我就會緊張得好像有人叫我坐在牙醫(yī)的椅子上。這不僅是因為,給我收拾頭發(fā)的人常常把碎頭屑弄到我的脖子里,剪子也總會戳到我(我光顧理發(fā)店的經(jīng)歷似乎總是伴隨著疼痛)。我害怕,更是因為擔(dān)心會泄露家族的某些秘密。我有一個叔叔去了美國,再也沒有回來。理發(fā)師們將白色的理發(fā)圍裙繞過我的頭圍好,并牢牢系緊,就像對待一個即將被實施絞刑的人?;蛟S,他們隨后要問我的第一個問題就是,“你叔叔什么時候從美國回來呀?”我不知道?!八x開多少年了?”
“他已經(jīng)走了很……久?!绷硪粋€理發(fā)師會回答道,“再也不會回來了,不,永遠(yuǎn)不會來了。他真的曾服過兵役嗎?”之后,是一片沉默。我會直直地盯著眼前,就好像我是那個在服兵役前“逃離”了祖國的人。我記得,祖母曾用哽咽斷續(xù)的土耳其語,哭著讀叔叔少得可憐的信。但我真正擔(dān)心的,是理發(fā)師會套出我的其他秘密,那些我的家庭成功隱瞞了的,而我也不愿再記起的秘密。
我第一次面對理發(fā)師時,曾經(jīng)淚流滿面。是否因為當(dāng)時我已經(jīng)預(yù)見到了這些危險?還是說因為進理發(fā)店的那一刻起,我就感到自己會像今天這樣大汗淋漓,仿佛對面坐著一位對我私人生活極感興趣的記者?后來幾次,我生病想理發(fā)的時候,圖托,這個白頭發(fā)的、面無表情的理發(fā)店主,就會把他理發(fā)的家伙塞到包里,上門來為我服務(wù)。他把報紙在桌上鋪開,上面放個凳子,然后讓我坐下。這樣,我就可以和他的剪子保持一致高度。這個陰郁的男人拋開他那些喋喋不休的朋友,默默地待在這里。但或許我也和他一樣,不大喜歡這樣的間歇期。所以沒多久,我又開始去他的理發(fā)店了。那時我相信了,一個理發(fā)師如果可以一言不發(fā)地給你刮臉,無法讓你開口蹦出一言兩語,不愿和你分享家長里短或是某些政治八卦,那他就根本不是個理發(fā)師。
23 火災(zāi)與廢墟
我出生前,祖父母和叔叔們、我的父母親,以及這個大家族的其他人,共同居住在一棟石造豪宅中。后來,它被租給了一家私立小學(xué),再后來,它就被拆毀了。我就讀的小學(xué),位于另一棟大宅之中,后來也毀于火災(zāi)。中學(xué)的時候,我們常在一座舊宅邸的花園里踢球,它也同樣遭受了火災(zāi),不久就毀壞一空,如同幼年時代許許多多的店鋪和樓宇。
伊斯坦布爾的歷史,就是火災(zāi)與廢墟的歷史。自16世紀(jì)中期木質(zhì)房屋開始流行,直到20世紀(jì)頭二十五年里——共有三百五十多年的時間——正是火災(zāi)造就了城市和它街巷的容貌(不包括那些大清真寺)。我兒時的熱門話題,是談?wù)摪l(fā)生火災(zāi)的房屋地點,它總帶著一絲霉運的氣息。房屋的底層通常是磚石建造的,因此火災(zāi)后還會保留下來一些被燒過,但并未毀壞的墻體、底層樓梯(大理石臺階往往會被摧毀或是偷走)、瓷磚、碎玻璃、花瓶等;有的無花果樹生長在這片殘骸之上,孩子們在其間嬉戲。
我年紀(jì)還未大到足以見證四周鄰里房屋的燃燒及毀滅歷程。但我見到的,是那些摧毀了最后一批木質(zhì)宅邸的火災(zāi)。它們大多在午夜,在某些神秘的情形下發(fā)生。消防隊到達(dá)之時,所有周圍鄰里的孩子和年輕人們,都會聚集在這座空屋的花園內(nèi),彼此竊竊低語,一面看著那狂怒的火焰,而他們曾經(jīng)在此玩耍。
“他們燒毀了那棟美麗的宅邸?!笔潞螅沂迨鍟诩依镎f。
那時候,拆毀自己的舊房屋,建造新式公寓樓,向世界展示你有多富有和現(xiàn)代,這是違法的。于是人們就會搬出去住。等到木頭由于年久失修而日漸腐朽,宅邸不再適合居住的時候,人們也會獲準(zhǔn)將其拆毀。有人為了加快這一過程,便將磚瓦撬開,任木頭暴露在雨雪之中。還有更快、更大膽的選擇,那就是在無人察覺的一夜之間,將其一把火燒毀。因此,一度曾有傳聞?wù)f,那些火災(zāi)都是留下看管這些宅邸的園丁們干的。還有另外一種說法,說它們在燒毀之前,被賣給了一些建筑商,是他們指使人將其燒毀的。
這些人,是為我們家族所蔑視的。這些有錢人,燒掉了三代人曾經(jīng)居住于此的房屋,這些房屋充滿了回憶,卻被他們在夜半時分,毀于一旦。乍看起來,這似乎是一些普通的犯罪分子所為。但我的家族,終于也做了和他們一樣駭人聽聞、令人倍感屈辱的事情:他們?nèi)绱死淠疅o情,賣掉了那棟裝飾華美的三層宅邸,父親、叔叔和祖母曾一度居住于此。最后,他們在它的地基之上,建立了丑陋不堪的公寓樓。后來,因為父親的工作原因,我們搬到安卡拉。他為了使我相信,他最初并未參與這一謀劃,也從未“真正”希望那座宅邸被摧毀,曾多次建議我們搬回伊斯坦布爾。而回來之后,看到舊宅邸在大鐵錘之下已經(jīng)變得粉碎,他靜靜地站在花園門口,流下了眼淚。
一如我所經(jīng)歷的那樣,許多擁有這些宅邸的伊斯坦布爾舊家族都曾因“遷居公寓”陷入過激烈的爭吵。原則上,沒有一個人愿意看到這些古老的房屋被摧毀,但也沒有一個人能平息家族紛爭、不和,以及根深蒂固的敵意。以至于,很多家庭甚至因為財產(chǎn)糾紛而對簿公堂。最終的結(jié)果,就是拆毀成為爭論焦點的宅邸,在其原址上建造起簇新而丑陋的公寓樓,而當(dāng)初大家卻都說不喜歡公寓樓。事后,所有人又都會悲傷、難過地談起那座已被拆毀的舊宅邸。當(dāng)然,他們掩藏了內(nèi)心那不可告人的愿望,渴望通過新公寓樓帶來的收入,來改善他們的生活狀況。此外,他們都不愿意承受良心受到譴責(zé)的悲痛,對這一可恥交易負(fù)責(zé),而是決心把它推諉給家族的其他成員。
伊斯坦布爾的人口在很短時期內(nèi),就從一百萬激增到了一千萬,如果從上空望下去,你立刻就會明白,為什么家族沖突、貪婪、過失以及自責(zé)之情都沒起到什么好作用。你會看到下面的鱗次櫛比的水泥軍團,就像托爾斯泰《戰(zhàn)爭與和平》中的軍隊那樣,一路掠劫所有宅邸、樹木、花園,連動物也不放過,如此強硬、無法遏止;你會看到這支大軍身后,留下的痕跡就是一條條瀝青馬路。這馬路一步步逼近你曾經(jīng)居住的地方,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近。而你曾在那里度過仿佛永恒的、天堂般的歲月。如果有誰在研究過地圖或是統(tǒng)計數(shù)字之后,在看到這支威武之師的行進軌跡之后,還期待會有某個人物能解決家族糾紛,那就真該看看托爾斯泰,他對個人在歷史上的作用持有怎樣的悲觀態(tài)度。倘若我們不幸生活在一個急劇擴張的無情城市中,那么我們生活在此的房屋、花園以及街巷,那些塑造了我們記憶和自身靈魂的墻垣,就注定會被毀滅。
對那些反對毀滅的人,倘使他們想推遲這無可避免的最終打擊,等待他們的就是征收。我幼年時代,很多伊斯坦布爾狹小的奧斯曼巷道都被掃蕩一空,等待擴建成大街。被征收就意味著被驅(qū)逐,意味著無家可歸,毫無公平可言。在過去的五十年里,伊斯坦布爾經(jīng)歷了兩次大的道路擴建,或者說,經(jīng)歷了兩次征收和驅(qū)逐運動。頭一次的時候,我才六七歲。我記得,1950年代,我和母親曾驚慌失措地走在金角灣對面,置身于奧斯曼帝國的廢墟之中。毀壞的地區(qū),就像是戰(zhàn)后廢墟;每片空地佇立在那里,等待著它們的新生活。這生活充滿了永無休止的恐懼和各種傳聞。有些傳聞?wù)f,某些土地主會比其他的人幸運些,能得到政府補償;有的傳聞是關(guān)于某些額外的征收,討論土地規(guī)劃圖;有些傳聞則說,某個強權(quán)政客想盡辦法要保留某處街道,或者對規(guī)劃圖進行調(diào)整等等。只要看到沿著博斯普魯斯和金角灣的道路,拐向了經(jīng)過村落市集的鄉(xiāng)村小道,人們就會知道,那里一定住著某個富豪或是權(quán)貴,這條道路因他們的居住而改道。談?wù)撨@些事情的,往往都是共乘出租車?yán)锏睦吓?,給人理發(fā)的年邁理發(fā)師,還有那些總是喜歡寬闊路面的出租車司機——這些人狂熱地癡迷破壞,特別是后者,總是抱怨路面遠(yuǎn)不夠?qū)挸ǘJ(rèn)為破壞還不夠徹底。伊斯坦布爾的新人對城市舊貌和其文化感到惱火,他們渴望的,還不僅僅是寬敞的巴黎林蔭大道,他們拒絕一切先于他們之物。因此,共和國企圖抹去城市內(nèi)的基督教和世界化的建筑、拜占庭乃至奧斯曼的遺跡。1970年代,國內(nèi)汽車制造廠開始運營,使得中產(chǎn)階級也能買得起汽車,對高速公路的需求最終預(yù)示著,過去很快就會被掩埋在水泥與瀝青之下。
觀察城市有兩種方式。一種是游客或是新到不久的外鄉(xiāng)人,以外在的眼光,來觀察其樓房、古跡、街道以及天際線。另一種是內(nèi)在觀察,這座城市有我們熟睡于此的房屋,有回廊、電影院以及教室,城市的各種氣息、光線還有色彩構(gòu)成,這些都是我們最珍貴的回憶。對那些僅從外在來觀察的人來說,一座城市也許會與下一座城市極其相似,但城市的整體回憶才是它的靈魂,它的廢墟便是其最有力的證詞。
在1980年代那次涉及面最廣的拆遷、驅(qū)逐中,我湊巧在塔爾拉巴什大街(Tarlaba?i)漫步。推土機一路推進,一部分人圍在那里觀看。工程自那以后,持續(xù)了好幾個月。每個人都逐漸習(xí)慣了,憤怒和反抗開始漸漸消逝。盡管下著綿綿細(xì)雨,墻垣還是坍塌下來,在倒地的瞬間變?yōu)榛覡a。我們就站在那里看著。此時,對我來說,更讓我憂慮的,不是看到別人的房屋和回憶被摧毀一空,而是看到伊斯坦布爾在諸如此類的扭曲之中,改變了形貌;意識到與之相比,我們的生活是如何的短暫和脆弱。孩子們在斷壁殘垣間玩鬧,拾著門窗和木頭碎片。此刻,我深深地明白,這些碎片代表了多少失落的記憶,在某些時刻,這記憶甚至就是我們的第二本性。
幾年前,我去看過一棟空蕩蕩的,即將被拆毀的樓房,它是希什利塔拉基公立中學(xué)的舊址。在那兒,我曾度過了小學(xué)的最后幾年和中學(xué)時光。這些相同的道路,我走了四十多年。舊學(xué)校所在之地,如今是一片停車場。每次經(jīng)過那里,我都會憶起在學(xué)校讀書的那些歲月,還有最后一次,我在那些空蕩蕩教室中徘徊的情形。最初,它的毀滅像刀刃一樣將我刺穿,但如今,我已對此漸漸習(xí)慣。城市的廢墟有助于遺忘。開始,我們失去的是記憶,但還知道我們失去了它,并渴望喚回它。后來,我們會連忘記本身也已經(jīng)忘卻,城市也不再記得自己的過往。廢墟會引起我們?nèi)缡堑陌詈蟠蜷_忘卻之路,使他人可以在此編織新的夢幻。
24 法蘭克福香腸
那是1964年1月一個寒冷的日子,剛過中午。我站在塔克西姆廣場拐角。那時,還沒有六車道高速公路穿過那里,它也比現(xiàn)在要破舊許多。我佇立在一個老舊的希臘公寓底層的小賣部門外,沉浸在內(nèi)疚、恐懼與快感交織的情緒中,手里拿著一根剛從那間小賣部買來的法蘭克福香腸。我大大地咬了一口。在城市的嘈雜中吃著香腸,看著無軌電車來回穿梭,購物的主婦熙攘成群,年輕人為看電影步履匆匆。我被眼前的景象觸動,而此時,快樂卻棄我而去。哥哥正沿著人行道走來,他已經(jīng)看到了我。一靠近,我就看出他為了把我抓了個正著而非常開心。
“看看你在干什么呀!吃法蘭克福香腸嗎?”他問,帶著傲慢的笑意。
我低下頭,偷偷地,像干壞事似的吃完了我的三明治。那晚在家里,不出我所料:哥哥用憐憫似的高傲口氣把我的罪行告訴了媽媽。在外面街上吃法蘭克福香腸,恰恰就是媽媽明令禁止的行為之一。
直到上個世紀(jì)60年代初,法蘭克福香腸三明治在伊斯坦布爾人眼里,還是一種獨具特色的食物,只供應(yīng)給20世紀(jì)初開始出現(xiàn)于這里的德式酒吧。60年代以后,多虧了那種輕巧的燃?xì)鉅t,還有國產(chǎn)冰箱的降價,以及土耳其對瓶裝可口可樂和雪碧開放市場,一時間“法蘭克福香腸”店充斥各地,它們的供應(yīng)品很快就成了國內(nèi)餐品的一部分。60年代,烤肉串(d?ner,如今這個食物名稱已在歐洲普遍流行,美國仍用其希臘名稱——基肉[gyro])還沒有出現(xiàn),法蘭克福香腸就成了時尚的標(biāo)志,是我們這些喜歡在街頭大快朵頤的人的首選食品。透過玻璃櫥窗,你可以看到黑紅色的番茄醬整天都在沸騰,香腸像興致高昂的水牛在泥漿里打滾一樣,在里面翻騰,你可以挑選一根,指給拿著鉗子的那人看,然后急不可待地等他做一個三明治。如果你提出要求,他還會把面包放進烤箱,抹上黑紅色的番茄醬,再在香腸上放幾片土豆片和半透明的腌制泡菜條,最后鋪上一層芥菜葉。一些有口味偏好的人,還會再抹點蛋黃醬,過去,它被認(rèn)為是俄羅斯調(diào)味品,而現(xiàn)在,由于冷戰(zhàn)之故,人們又稱它為美國口味。
絕大多數(shù)這類自視甚高的小賣部和三明治店,首先出現(xiàn)于貝伊奧盧(Beyo?lu),它們改變了當(dāng)?shù)鼐用竦目觳惋嬍沉?xí)慣。隨著時間的推移,在接下來的二十年里,其影響力擴及伊斯坦布爾其他地區(qū),以及整個土耳其。伊斯坦布爾的第一批三明治烘箱出現(xiàn)于50年代中期;大約同一時期,面包店開始生產(chǎn)專門適合制作奶酪吐司三明治的面包。一旦這種三明治成為主要食品,貝伊奧盧的小賣部就繼而發(fā)明了漢堡。那個年代,第一批較大的三明治餐飲店總喜歡以異域的大陸、海洋或是神秘地域來命名,諸如“大西洋”“太平洋”等,店鋪墻面掛著高更的遠(yuǎn)東地區(qū)天堂島的風(fēng)景畫,每家都供應(yīng)口味不同的漢堡。這也表明,就像伊斯坦布爾許多其他東西一樣,土耳其的第一批漢堡,也是東西方結(jié)合的產(chǎn)物。一位在貝伊奧盧閑逛的年輕人,手中那些歐美西式名稱的三明治里夾著的,其實就是一種肉餅,是廚房里某個裹著頭巾的漂亮、自信能夠滿足所有年輕人胃口的女孩兒,以她自己獨特的方式,用她那雙可愛的手做的。
這也就是母親反對的依據(jù)所在:她極其厭惡地說,這些做漢堡的肉,來自于“不知什么動物身上的哪個部位的肉”。因而,她禁止我們吃漢堡,甚至是法蘭克福香腸、意大利臘腸和蒜腸,因為這些肉同樣不知出自何處。我們偶爾會從報上讀到,某家不符合規(guī)定的蒜腸廠接受了突襲檢查,人們發(fā)現(xiàn)很多蒜腸里居然有馬肉甚至是驢肉。坦白說,在看足球和籃球比賽時,我從足球場和體育館外面叫賣的小販?zhǔn)掷镔I來的那種塞滿了肉丸子和蒜腸的面包,是有生以來吃到的最香甜的三明治。我自己對足球的興趣,與其說是關(guān)心足球或是球隊的命運,不如說是喜歡那種熙攘和賽場給我?guī)淼母杏X。排隊買票的時候,賣肉丸子的小販那里濃濃的暗藍(lán)色煙霧,會飄到我的鼻孔里,滲進我的頭發(fā)和夾克衫,直到我再也無法忍耐。于是,我和哥哥每人買一個臘腸三明治,說好回家后誰都不許泄密。那種臘腸被炭熏烤得像焦脆的肉皮,塞得半條面包里都是,還有一片洋蔥。吃的時候,再喝上一杯艾蘭(Ayran,酸奶飲料),感覺真是不錯。
這種原料不明的臘腸和漢堡,不僅僅對我母親,而且對所有中產(chǎn)階級的母親們來說,都是可怕之物。因此,小販們叫賣蒜腸三明治的時候,總愛喊“艾佩克!艾佩克!”,它指的是艾佩克奧格魯牌蒜腸,非常有名,從不使用馬肉或驢肉。自打出現(xiàn)了第一批小賣部,人們第一次站在它外面享受過三明治后,1960年代的伊斯坦布爾人每次去看電影的時候,都會被放映之前屏幕上出現(xiàn)的各類臘腸和法蘭克福香腸公司的廣告所包圍,它們的產(chǎn)品都被用來制作三明治。至今,我還記得第一則這樣的廣告,它也可以算做第一部國產(chǎn)卡通短片:各類牛群涌入手動絞肉機的巨嘴里,每頭牛都帶著幸??鞓返谋砬?,它們從天而降,對可以為人類服務(wù)感到非常愉快。但這是什么?不知怎么搞的,一頭可愛的驢子,狡黠地笑著,也偷偷混進了從天而來的牛群中。驢子走進絞肉機的嘴里時,觀眾多少都有些不舒服。但就在它即將變成肉腸的一瞬間,一只大拳頭出現(xiàn)在那張嘴里,一拳將其打飛。這時,一位女性的聲音就會傳來,向我們保證,我們可以“放心踏實”地購買某某品牌的蒜腸。
伊斯坦布爾和其他地方一樣,人們喜歡站在街頭吃快餐。這不僅僅是因為他們沒有時間、手頭拮據(jù)或是沒有其他選擇,還因為,在我看來——他們恰恰是想逃避那種“放心踏實”。有些伊斯蘭傳統(tǒng),把對食物的觀點與對母親、女人以及某些極其私密的觀點交織在一起——為了拋棄這傳統(tǒng),擁抱現(xiàn)代生活,成為一名城里人——你就必須要做好準(zhǔn)備,并且情愿吃那些食物,即使你不知道它們從何而來,是怎樣、又是為什么被制造出來。因為這種心甘情愿的行為,需要執(zhí)著,甚至是勇敢,所以打頭陣的那批就是學(xué)生、無業(yè)游民、叛逆之徒,還有那些僅僅為了獵奇,就隨時準(zhǔn)備將任何食物塞進自己嘴中的蠢人們。這群人聚集在足球場入口處,在伊斯提克拉勒(Istiklal)大街、公立學(xué)校和大學(xué)附近,還有城市中的貧民區(qū);他們滿心高興地發(fā)現(xiàn),他們幾乎在一夜之間便改變了伊斯坦布爾,甚至是整個國家的飲食習(xí)慣(那感覺無異于冰箱和燃?xì)鉅t等便利設(shè)備給人們帶來的刺激)。1966年,土耳其——保加利亞足球比賽在加拉塔薩瑞(Galatasaray)的阿里·薩米揚(Ali Sami Yen)體育場進行。劣質(zhì)露天看臺的人們推推搡搡,擁擠不堪。一輛賣法蘭克福腸的小販推車起了火,火勢迅速蔓延。我驚恐地看著剛剛還圍在一起吃著香腸、等待比賽開始的人群,此刻就在我眼前躁動起來,從第二層跌落下來。他們在摔死的同時,還將他人壓倒在地。
在臟亂、離家很遠(yuǎn)的街道上,吃那種不知出自何人之手的食物,被看作是“摩登”和“開化”。盡管這似乎與家庭集體生活背道而馳,但我們幾乎同時奉行了這一習(xí)慣,并仍能夠找到辦法,避免那種往往與現(xiàn)代化結(jié)伴而來的孤獨的個人主義。70年代,對烤肉的狂熱席卷了土耳其,迅速為其樹立了一個新標(biāo)準(zhǔn)。在此之前,人們對肉比薩[4]還有過類似的狂熱。它還有個好聽點的名字,就是阿拉伯皮塔餅(Arab pita)。二十年后,我看見一家店鋪將其稱為“土耳其比薩”(Turkish pizza)(至于“pide”與“pizza”是否屬于同源詞,這個話題改天討論)。使肉比薩占領(lǐng)了整個國家的,并非伊斯坦布爾的小賣部和烤肉串餐廳,而是那些小販大軍。他們穿越城市的大街小巷,背著熟悉親切的橢圓形小貨箱,征服了整個城市。如今,你甚至不需要去街角的小賣店來滿足你的胃。無論你身在何處,都會看到穿著白色圍裙的肉比薩小販。只要他揭開貨箱,撲面而來的,是一種暖和、令人垂涎欲滴的蒸汽,夾雜著燜得透爛的洋蔥、肉餡以及紅辣椒的香味。為了嚇唬我們,母親總是愛說:“那些肉比薩可不是用馬肉做的,它們是用貓肉、狗肉做的!”但每當(dāng)我們盯著肉比薩小販的箱子,每個都圖案各異,畫著鮮艷的花朵和樹枝,貼著肉比薩的圖片,標(biāo)著不同城市的名字,例如安泰普或是阿達(dá)納,我們立刻就投降了。
伊斯坦布爾街頭食品的最美妙之處,不在于每個小販都各有不同,叫賣著別具滋味的食品并不斷追趕潮流,而在于,他們只賣自己了解并喜愛的食品。我看到有些人在大城市的街上拿出鄉(xiāng)下食品,那是他們的母親或妻子在家中為其烹制的,那種食品每個人都會喜歡。但吸引我的,不是能聞到他們的鷹嘴豆拌肉飯、烤肉丸子、煎貽貝、加餡蚌、阿爾巴尼亞肝的味道,而是看到他們裝飾得十分美麗的餐臺、三輪小車,還有餐椅。如今這類人越來越少了。但他們曾經(jīng)漫步在伊斯坦布爾街頭,即使是在周圍擠滿了喧鬧人群的時候,他們的靈魂還是生活在一個妻子、母親為其建造的“潔凈”世界中。另一種反對車間生產(chǎn)、單一化潮流的街頭食品當(dāng)然要數(shù)“魚面包”。過去,海水沒有污染,魚種豐富,價格低廉,大街小巷隨處可見博斯普魯斯鰹魚,你不僅可以在泊在岸邊的小船上看到“魚面包”小販,在市中心以及足球場周圍,也隨處可見他們的身影。
60年代,我兒時的一個朋友十分癡迷街頭食品。他總愛咧著塞滿了小吃的嘴笑,說著那句狂妄之語:“真是越臟越好吃呀!”他用這樣的話,來為自己的內(nèi)疚和罪行辯護,因為,他吃的食物,絕不是出自母親之手。
我怡然自得地享受著街頭食品時,感受最強烈的,是孤獨的罪過。人們在狹窄的柜臺兩側(cè)墻上掛著的鏡子,使他們看起來更大一些,也使我的罪過看起來更大一些。十五六歲的時候,每當(dāng)我獨自去看電影,我總會看見自己站在那里,吃著漢堡,喝著艾蘭,發(fā)覺自己并不俊朗氣派。那時,我會感到孤獨和負(fù)疚,感到自己迷失在城市擁擠的人群中。
25 博斯普魯斯渡船
在伊斯坦布爾渡船上漫步時,我從未覺得自己像是在城市中旅行。相反,我覺得我屬于這里,我的生活方式與周圍人的生活是那么融洽、協(xié)調(diào)。我知道,自己就屬于博斯普魯斯海峽,屬于金角灣,屬于馬爾馬拉海。正是這汪洋恣肆的海水,塑造了伊斯坦布爾。所有的樓房、門窗賦予這城市如是面貌:它們的意義在于與這片海水,這些水道如此接近;在于它們的高度和景致。同樣,居住于這些房屋內(nèi),或是在街頭漫步的人們屬于這里。在心底某處,他們也知道自己距離這片海水是遠(yuǎn)是近。那些隔著窗戶可以望見海景的人(過去,這些幸運者只占極少數(shù)),只要看到渡船在城市中往來穿梭,就覺得這城市似乎正是中心,是源頭,是整個世界;覺得一切多多少少終究都會好起來。
正是這個原因,當(dāng)我們踏上一艘日夜習(xí)見的渡船,從城市一端抵達(dá)另一端,或是開始一段短短的旅行時,我們才會很高興能有機會從外部審視我們的空間,審視這位于城市內(nèi)部的世界。四十年前,哥哥和我如果搭乘渡船從島上前往卡拉柯伊(Karak?y),我們會屏住呼吸,等待著、看誰能夠最先辨別出我們那個區(qū)的高樓,認(rèn)出自家的窗戶。我們會爬上頂層甲板靠近船長橋樓的地方,只為能更好地欣賞熟知的街巷、高聳的樓房和五顏六色的廣告牌。而真正看到它們后,我們卻會沮喪萬分:從航船的甲板上望去,那些整日玩耍的街巷,司空見慣的、其形貌早已深深銘刻在我們腦海的樓房,那些從早到晚我們不知讀了多少次的廣告牌,看上去卻都再普通不過,不似以往那么重要。從遠(yuǎn)處看到自己的街巷和房屋,這給我們帶來了孩童的興奮。至今,每當(dāng)我踏上渡船,仍能感受到那種興奮。而此刻,它卻被凄涼的念頭掩蓋:既然上百萬扇窗戶,上千棟樓房都是如此相似,那么你的生活也將會比你以為的更相似于其他人。
如果說,從甲板上遠(yuǎn)望城市,使我們明白了自己與他人多么相像,那么,從上百萬模樣相同的窗戶里凝望我們的城市,卻令我們有著完全相反的感受,它激起了我們想標(biāo)新立異、獨一無二的渴望。因為,看著城市中的渡船在水道間起伏穿梭,來往于城市之中,我們感到很自由。我叔叔和父親叫得上四十多艘渡船的名稱和編號,而在我眼里,它們都是一個模樣。盡管隔得很遠(yuǎn),他們也能夠僅憑輪廓就將其辨認(rèn)出來。某一艘的煙囪比其他的長些,或是它噴出的煙更多一點;有的船長橋樓高一些,或是船尾更寬一些。在渡船遠(yuǎn)遠(yuǎn)地出現(xiàn)在地平線,還只能看見煙囪時,父親就能猜出它的名稱和編號。這時我們總是肅然起敬,求他傳授秘訣。很快我們就發(fā)現(xiàn),要掌握這些細(xì)微差別,是多么不容易。父親和叔叔都有一艘被看作是屬于自己的船,看到這艘船轟鳴著駛進博斯普魯斯時,父親就像看到自己的幸運數(shù)字那般高興。他會接著對我們這些孩子們講述這艘船的歷史和它的奇特所在。我們是否能夠看到并欣賞其煙囪劃出的美妙弧線和其優(yōu)雅的弧度?我們是否能夠看到渡船踏浪而來,隨著水波起伏,船身是如何微微傾斜?當(dāng)渡船靠近海岸,環(huán)繞著阿琴提波爾努(Ak?nt?burnu)碼頭時,駐足那里的我們都會沖著船長揮手致意。過去,這碼頭有專門的工作人員,手持紅綠旗幟,給“城市線”渡船發(fā)送信號。
這些渡船的燃料是煤炭,它的煙囪里總會冒出黑黑的濃煙。在無風(fēng)的日子里,這黑煙就懸在空中,劃出觸及博斯普魯斯的痕跡。孩提時代和青年時期,我的夢想是成為一名畫家,每當(dāng)我完成一幅博斯普魯斯的風(fēng)景畫時,最后總會欣喜地添上渡船噴出的煤黑色煙,令其劃過天際。
有了父親和叔叔的例子,我哥哥和我也為各自選了艘渡船。不論是在哪里看到自己分外喜愛的渡船,我們都會告訴彼此。它們大多與我們同齡,自1950年代起,便開始往來于博斯普魯斯海峽和眾多島嶼之間。從利物浦購得的“帕夏巴切號”是“我”的船,它與它兩個兄弟的區(qū)別在于其寬寬的煙囪。1958年的某個夏夜,在叔叔的請求下,船長駕駛那艘船經(jīng)過我們在黑貝里亞達(dá)的住所時,曾鳴笛兩次。叔叔在前一天才見到那船長,卻說服了船長為我鳴笛,然后,他又讓我預(yù)先做好準(zhǔn)備。那一整天直至夜晚,在“帕夏巴切號”從我們面前駛過之前,我都處在急切的盼望之中。夏末的那個夜初,透過松樹,看到它從身后島嶼的燈火中浮現(xiàn),我沖向海濱,跑到公園的最高處,激動得渾身發(fā)抖地等待著。我永遠(yuǎn)不會忘記它駛過兩個小島之間時的兩聲長鳴——第一聲憂郁,第二聲憤怒——就恰恰經(jīng)過我期盼的地點。發(fā)自渡船深處的汽笛聲,在寂靜無風(fēng)的夜里,在群山和島嶼之間回旋。隨之而來的,是一片沉寂。有那么一刻,我與自然合而為一,與天地萬物合而為一,仿佛在夢幻之中。后來,我聽到二十碼外,傳來我那一大家人的歡鬧聲,他們(祖母、叔叔、父親、母親,還有其他人)在廚房外的大樹下,圍著桌子,吃著晚餐,沖著向我鳴笛問候的渡船鼓掌喝彩?,F(xiàn)在,我每天仍有那么一兩次,能透過辦公室的窗戶,望見“帕夏巴切號”渡船。
如今,“帕夏巴切號”在眾島嶼間和博斯普魯斯海峽沿岸往來穿梭已經(jīng)有五十余載,但渡船給予我們的連續(xù)、優(yōu)雅之感,已經(jīng)漸漸消逝。許多博斯普魯斯舊碼頭都已關(guān)閉,有些成了餐廳,還有的被殘忍地拆毀。叔叔和父親熟知其輪廓和編號的那些渡船,除了一兩艘被改成餐廳,供游人使用外,其余的一概消失,被運到了垃圾存放場。但也還有些舊渡船,仍然往來于博斯普魯斯海峽。還有成百上千的乘客,喜歡站立船舷,看著城市房屋一棟棟滑過;喜歡走到甲板上,呼吸博斯普魯斯海峽清爽怡人的空氣;喜歡每天清晨乘船上班之際,坐在船上喝茶。從我的辦公室,可以望見博斯普魯斯的渡船。在它后面,特別是在冬季,我總是可以欣喜地看到白色的海鷗群。海鷗總是撲搶著人們?nèi)咏o它們的面包圈、芝麻圈還有面包屑。冬天,博斯普魯斯渡船上,總有人喜歡給海鷗扔面包屑。人們曾將渡船視為自己的化身,如今這種一對一的關(guān)系已經(jīng)消逝。過去,當(dāng)這種三層渡船駛過海濱住宅,頂層甲板上的船長總是會和一邊正往爐子里添煤、一邊做著白日夢的主婦們面面相對。而現(xiàn)在,乘客搭乘著挪威引進的快速雙體船,它的內(nèi)部和安靜、不透氣的影院差不多,人們的眼睛緊盯電視,不再望向窗外。
我最喜歡夜晚時分靠岸的博斯普魯斯渡船。倘若坐在碼頭旁的酒吧,渡船總是像一個專制、好奇的父親,挺著它那長長高高的鼻子,駛進我們的談話中來。抑或說,這是在時常望向它時,我們心中的感覺。隨后,船長在艙內(nèi)抽煙之際,工作人員就會用軟管引水清洗甲板。倘若時間太晚,或過于炎熱,工人就會穿著袍子,睡在碼頭一側(cè)的長椅上,白天曾有上千人穿梭于此。而對面椅子上,有工人坐在那里抽煙,眼睛凝視著黑暗中的博斯普魯斯海峽。暗夜里的那一刻,寂靜,還有拴著纜繩、靜靜地泊在碼頭的渡船,使人想起某個俊美、恬睡的容顏。
26 海島
出生后一周,我被送到了黑貝里亞達(dá),在那兒度過了1952年的夏天。我祖母有一棟兩層大宅,花園環(huán)繞,坐落在離黑貝里亞達(dá)很近的叢林中。一年后,在這棟洋樓里與走廊一樣寬的陽臺上,家人拍下了我邁出的人生第一步。2002年,寫這篇文章的日子里,我在黑貝里亞達(dá)租了一棟與從前一樣的別墅,距兒時生活的那棟不遠(yuǎn)。我的五十個夏季,多數(shù)是在王子群島上——布爾加茲(Burgaz)、比于克阿達(dá)(Büyükada)、薩蒂法達(dá)(Sadefada)或是黑貝里亞達(dá)度過的,寫寫小說。黑貝里亞達(dá)的幼時別墅里有一面墻角,我和堂兄們每個夏季都要在那里刻畫下自己的身高。后來,家族遭受了一系列糾紛,經(jīng)歷了商業(yè)破產(chǎn)以及遺產(chǎn)紛爭,它就被賣掉了。但我仍時不時回到那里看看,看看我們曾在那里留下的記號,看看在那里我們究竟長高了多少。
對我來說,伊斯坦布爾的夏季,開始于前往黑貝里亞達(dá)之際。此前,學(xué)校放假了,海水暖和了起來,適宜游泳。櫻桃、草莓都便宜了起來。我孩提時代,人們?yōu)槿u嶼度假而做的準(zhǔn)備,往往要費時很久,遠(yuǎn)勝于今日。因為,那時島上的房子里都沒有冰箱,那被看作是昂貴的西方奢侈品。在尼相塔什公寓,我的祖母通常會先把冰箱除過霜,然后,讓搬運工人來把它捆好,放入麻袋中,用滑輪將它扛在肩上。鍋盤之類的會用報紙包好,毛毯里放入樟腦丸后被卷起,在洗衣機、吸塵器持續(xù)不斷的轟隆聲,家人的爭吵聲,以及叮叮的修理聲中,大家把椅子、木制家具、冬季的窗簾都用報紙蓋好,以免陽光暴曬。所有這些做完后,我們就急匆匆地涌上一艘渡船,其形狀獨特,一眼就能看出。那時我總是興奮不已,難以抑制。每個夏季,我們度過的那九十分鐘之旅,感覺似乎永無終點。清涼的海洋空氣帶著青苔和春季的氣息。呼吸著如此的空氣,我和哥哥會在甲板上一再跑來跑去,央求祖母或是母親從穿著白襯衫的侍應(yīng)生那里給我們一人買一瓶汽水,他們總是端著盤子穿梭來去。隨后,我們會下到船艙底部和廚子聊天——他總是和一堆手提箱、行李包、冰箱待在一起。輪船到了科納里(K?nal?)和布爾加茲的頭一站時,我們會看著人們將纜繩系好,欣賞著碼頭四周發(fā)生的一切,對每個細(xì)節(jié)都格外留意。
每一座城市都有一種別處聽不到的聲音,所有居住于此的人們都對此甚為熟知,并彼此分享這一秘密:巴黎的地鐵汽笛聲,羅馬的摩托車轟轟聲,以及紐約奇特的呼嘯聲。伊斯坦布爾也有一種聲音,只為它的居民所熟知。那是一種六十多年來,當(dāng)渡輪駛?cè)肽举|(zhì)碼頭時,他們聽到的金屬轟鳴聲。我們的渡輪最后終于到達(dá)黑貝里亞達(dá)了,我和哥哥立刻跑過碼頭,沖向島上。祖母和母親在身后喊著讓我們小心別摔倒,而我們早就把她們拋在了腦后。
19世紀(jì)中期,伊斯坦布爾的有錢人和城市的中上等階層才開始喜歡在島上度假,并修建他們的避暑處所。因此,到18世紀(jì)末,僅有稍大的土耳其輕便貨艇從托普哈內(nèi)(Tophane)海岸,行駛半天的時間光顧這座島嶼。再早的日子,這座島嶼就只是戰(zhàn)敗的拜占庭帝王和政治犯們的流放地;島上除了有監(jiān)獄、修道院、葡萄園和小漁村之外,其他地方都渺無人煙。19世紀(jì)開始,伊斯坦布爾的基督徒和黎凡特人(Levantine)[5],以及各國使團開始將它視為自己的避暑勝地。1894年,一艘英制渡輪投入夏季日常運營后,往來伊斯坦布爾和比于克阿達(dá)之間的時間,縮短至一個半小時到兩小時。隨著上個世紀(jì)50年代“快捷”服務(wù)的到來,伊斯坦布爾有錢人得以每晚在四十五分鐘之內(nèi),就回到他們居住的島上,再不同于那些拜占庭帝王、女皇和王后們,他們或許一生只有一次,能花費半天時間,乘坐輕便帆船到達(dá)那里。更別提那些在拙劣的王位爭奪中失敗后,被燒毀了雙眼的王儲們。在上個世紀(jì)60和70年代,伊斯坦布爾的有錢人還沒有發(fā)現(xiàn)安塔利亞(Antalya)、博得魯姆(Bodrum),或是南部海岸。那時,人們很難在從卡拉柯伊起航的夜間渡輪上找到位置,以至于重要人物不得不派遣男仆去提前占位,等尊敬的主人到達(dá)后,再把位子給他。不論是猶太人、基督徒還是穆斯林,城市的有錢人都沒有讀書的習(xí)慣。他們總是喜歡用抽煙、凝望海面或是打量對方來消磨時間。這些經(jīng)常往返的企業(yè)家們,也常做一些抽獎活動來活躍氣氛。獎品常是大菠蘿或是幾瓶威士忌——由于比較稀罕,它們都被看作是奢侈品的象征。我還記得叔叔有天晚上回到黑貝里亞達(dá)的家中,笑呵呵地拿著一只他贏來的龍蝦。
自1980年代起,馬爾馬拉海開始遭受污染,土耳其最大的島嶼比于克阿達(dá)不再只是有錢人的宵夜之所,他們的歐式著裝曾仿佛總是在不經(jīng)意間,顯示著他們的身份階層。1958年夏季的某個下午,我和父母搭乘一艘豪華游艇,前往比于克阿達(dá)海濱參加一個聚會。我記得那時,我看到許多美貌女子穿著泳裝躺在海濱,身上抹著厚厚的防曬油。富豪們彼此招呼著,怡然地談笑著。身著白色制服的侍應(yīng)生,用碟子為他們端來飲料和魚子面包。而黑貝里亞達(dá)則是海軍學(xué)院的所在地,深受軍人家庭或是官僚階層的喜愛。也許這就是為什么對我來說,比于克阿達(dá)顯得更高貴些的緣故。當(dāng)我漫步街道,看著那些從歐洲進口的奶酪、黑市來的威士忌,聽著從安納托利亞俱樂部涌出的音樂和人們閑聊的笑聲,會覺得這才是“真正富豪”的消閑之地。兒時起,自卑和貪婪常使我非常留意不同階層的差別:進口摩托車與普通摩托車馬力之間的差別;游客來到這里以后,那些坐上馬車的紳士與步行者之間的差別;自己上街買東西的婦女,和那些有人代勞、為她們做這些事情的優(yōu)雅女士間的差別。
除了他們那奢華的公寓、美麗的花園、高大的棕櫚樹和檸檬樹之外,只有一樣?xùn)|西,能使得這度假勝地的氛圍迥異于伊斯坦布爾的任何其他地方——那就是馬車。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只要有機會坐到馬車車夫旁邊,我都會欣喜異常。在自己花園中玩的時候,我也會一面模仿著馬車鈴聲、馬蹄嘚嘚的聲音,一面打著車夫的手勢。四十年后,在這些度假島上,我和女兒玩著相同的游戲。四輪馬車和往昔依舊相同,便宜、安靜、實用。要喜歡它們,你就必須學(xué)會適應(yīng)彌漫在市場、擁擠的街道以及車站等處的濃烈的馬糞味——要學(xué)著適應(yīng),甚至去喜歡它,直到你能辨別出它來。這樣,旅途之中,在馬匹疲憊不堪甚至遭到無情鞭笞后,不失優(yōu)雅地?fù)P起尾巴,將一群熱氣直冒的家伙拉在林蔭道上時,你才能夠像孩子一樣開心地哈哈大笑。
直至19世紀(jì)初,這些島嶼還只是希臘牧師、神學(xué)學(xué)生以及漁夫們的過冬之地。1917年革命后,白俄羅斯人開始涉足這些島嶼。于是村落逐漸出現(xiàn),燈紅酒綠的飯店和夜總會遍布島上。后來,黑貝里亞達(dá)海軍學(xué)院在此建立,隨之而建的還有幾家結(jié)核病診所。城市里的猶太人社區(qū)全部遷至比于克阿達(dá),亞美尼亞人則遷往科納里。再后來,另一些人涌入這里,為游客服務(wù)。盡管度假島越來越擁擠不堪,但其基本面貌卻未曾改變。
1999年的伊茲米特(?zmit)大地震,整個度假島也都感覺到了,人們都非常清楚,下一次大地震將會距此更近。自那以后,島上就日漸荒涼了。我喜歡遐想秋天島上的情形。中小學(xué)收假開學(xué)了,旅游旺季即將結(jié)束,面對空寂的花園,我可以陶醉地沉浸在哀傷之中。我喜歡遐想它的夜初時分,還有冬季。
去年,正值秋季,我徘徊在黑貝里亞達(dá)空無一人的花園和回廊中,回憶起孩提時代,我是如何狼吞虎咽地吃著那些無花果和葡萄。家家戶戶在回到伊斯坦布爾以前,已來不及摘取。此刻,我懷著哀傷的愉悅,走在這些人家空寂的花園中。過去我們也是無緣相熟,只是遠(yuǎn)遠(yuǎn)地知道彼此——我踏上他們的樓梯,在秋千上晃蕩一會兒,從他們的陽臺上欣賞著外面的景物。去年,在這里漫步之后,我就像兒時那樣,從這面墻跳上那面墻,進到了伊斯梅特帕夏的房間內(nèi)。以前我只來過這里一次。我模糊記得,四十五年前我曾和父親來過這里。當(dāng)時,這位前總統(tǒng)把我抱在他的腿上,還親了我。如今,這個房間的墻上,貼滿了帕夏從政期間的照片,旁邊還有些休假時拍的照片。上面的帕夏身穿有著吊帶的黑色泳衣,正從劃艇上一躍而起,跳進海里。此刻,房間內(nèi)寂靜、空蕩,使我哀傷得幾近絕望。它們像極了夏末之時,籠罩在黑貝里亞達(dá)房屋四周的氛圍。屋內(nèi)的浴缸、水池、廚具、水井、蓄水池、地毯、古舊的碗柜、窗欞,還有許多其他諸如此類的物什,都散發(fā)著淡淡霉菌、灰塵和松木味。每件事物,都使我憶起了那個不再屬于我們的家庭。
每個夏季,8月末到9月初,成群的南飛的鸛鳥從巴爾干半島筆直地掠過島嶼上空。此刻,一如兒時,我走入花園,這些朝圣者振翅而飛,卻幾乎聽不到任何聲音。這使我體味到一種奇異的堅韌。孩提時代,在最后一群鸛鳥飛過兩周后,我們就會百無聊賴地啟程,返回伊斯坦布爾。一回到家中,我立刻就從窗邊拿起被曬得褪色的報紙。讀著三個月前的舊報道,我會陷入恍惚之中,想:時間過得真慢哪!
27 地震
子夜之后,破曉之前,我被最初的那陣晃動驚醒,后來才知道,那時是凌晨三點。那是1999年8月17日,當(dāng)時我正在我們那棟石質(zhì)住所的書房內(nèi)。住所位于塞戴夫(Sedef),一座毗鄰比于克阿達(dá)的小島。我的床,離書桌有三碼遠(yuǎn),它劇烈地?fù)u晃起來,就像是大海里暴風(fēng)雨中的小船。地底下傳來可怕的嘎吱聲,似乎就來自我的床下。出于本能反應(yīng),我顧不得找眼鏡就沖出房門,狂奔起來。
外面,我的前方是柏樹、松樹,遠(yuǎn)處閃爍著城市的燈光,更遠(yuǎn)的地方大海依稀可見。此刻,這一切,甚至整個夜晚仿佛都顫抖起來。似乎一切都發(fā)生在瞬間。我聽著地球發(fā)出的巨大聲響,腦海里一面浮現(xiàn)出地震的各種殘暴景象,另一面則迷迷糊糊地想,為什么人們會在夜里這個時候開槍射擊呢?(20世紀(jì)70年代的轟炸、刺殺和夜間襲擊,令我每每將槍擊與災(zāi)難聯(lián)系在一起。)后來,我絞盡腦汁,但始終沒有想明白,究竟是什么聲音聽起來和全自動武器的槍火聲如此相像。
第一次震動持續(xù)了四十五秒,奪去了三萬人的生命;震動停止前,我從側(cè)梯爬到樓上,妻子和女兒睡在那里。她們已經(jīng)醒來,在黑暗中等待著,恐懼萬分、不知所措。電路已經(jīng)中斷。我們一同跑到花園,跑進四周寂靜的黑夜之中??膳碌呐叵呀?jīng)停止,我們四周的一切似乎都在恐懼中等待著。夜晚死一樣的寂靜,這座被高聳的巖石環(huán)繞的小島、花園、樹木,只有些許樹葉輕微的沙沙聲和我心臟怦怦的跳動聲,這更傳達(dá)出一種恐懼。黑暗中,我們站在樹下小聲低語,帶著莫名的猶豫——或許害怕說話聲音大,會引起另一次地震。隨后,又有幾次輕微的余震,但我們并沒有感到害怕。我躺在吊床上,七歲的女兒枕在我腿上睡著了,救護車的警笛聲從卡爾塔爾(Kartal)海岸傳到我的耳中。
接下來的幾天,人們又經(jīng)歷了無休無止的余震。之后,我聽到很多人談起他們在第一次四十五秒地震中的舉動。兩千萬人感覺到了那次震動,聽到了來自地下的轟鳴。后來,人們相互聯(lián)系時,談?wù)摰牟皇求@人的死亡數(shù)據(jù),而是那四十五秒鐘。幾乎所有人都說:“除非你親自體驗,否則你簡直無法想象?!?/p>
一名藥劑師從一棟已成廢墟的公寓樓中完好無傷地逃生,他曾清楚地感覺到,他住的那棟五層樓沖到了空中,然后又落到地上,坍塌成廢墟。他的描述與另外兩位從這樓里同樣毫發(fā)無損的逃生者所說的相同,并非是他的幻覺。有人驚醒后,發(fā)現(xiàn)自己和房屋都像變魔術(shù)似的倒在一邊;樓梯坍塌的瞬間,居民們已經(jīng)準(zhǔn)備束手待斃了,但旁邊的樓稍稍延緩了它的坍塌,于是這些人發(fā)現(xiàn)自己被擠到了某個角落。為了減輕痛苦,他們彼此攙著胳膊。后來,從廢墟中發(fā)現(xiàn)的尸體就證明了這一點。碗碟、電視、櫥柜、書架、裝飾品、墻體掛件等所有東西全都扭曲變形,相互瘋狂尋找的母親、孩子、叔叔和祖母們,他們絕望地發(fā)現(xiàn)自己總是撞到自家的某樣?xùn)|西,或者撞上一堵不知從哪里冒出的新墻。那些瞬間變形的墻體,使他們所有的物品都散落在地。到處一片黑暗,滿是塵土,家具翻倒在地。所有這一切使家變成了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讓許多人都迷失了方向。不過,在那四十五秒鐘的震動里,也確實有人在樓房倒塌前,跑下幾層樓梯,逃到了大街上。
我聽到各種傳聞,一對祖父母躺在床上等死;有人以為他們站在位于四層的陽臺上,卻發(fā)現(xiàn)此處已經(jīng)成了底層的露臺;在第一次震動開始到結(jié)束的那會兒,有人剛打開冰箱,結(jié)果才把食物塞進嘴里,還沒來得及咽下就全都吐了出來。據(jù)說有相當(dāng)多的人在震前還站在屋內(nèi)某處,沒有入睡。另外一些人,一直在黑暗中掙扎,直到后來被劇烈的震動嚇得夠嗆,只好趴在地上,不敢動彈。還有一部分人,說他們壓根就沒從床上起來,而是平靜地笑著,拉過床單裹著頭,把一切交付給安拉——很多死者就是這副模樣。
我寫的這些事情都是道聽途說,它們大多出自伊斯坦布爾傳播迅速的閑言碎語。人們整日談?wù)摰?,沒有別的,全都是地震。震后的那天早晨,所有主流的私人電視臺都派出了直升機攝影隊飛往震區(qū),不停拍照。我所在的小島,以及周圍幾座比較大、人口比較密集的島嶼,沒有什么人員傷亡,但其實距震中的直線距離,僅有二十五英里。而對面海岸,很多建筑結(jié)構(gòu)差的樓房都坍塌了,眾多人喪生于此。整整一天,比于克阿達(dá)市場都被令人恐懼、心虛的靜寂籠罩著。地震離我如此之近,帶走了如此多的生命,我簡直無法面對這個事實。我度過了大部分童年的地方被地震摧毀,這令我感到難以置信,更讓我感到恐懼。
伊茲米特海灣是受破壞最嚴(yán)重的地區(qū)。這個海灣呈新月形,如果我們把它想象成土耳其國旗上的那彎新月,那么那些群島,包括我所居住的小島在內(nèi),就仿佛是它旁邊的那顆星。我出生后一周,就被送往其中一座島上,這之后的四十五年中,我常常前往其中的一些島嶼,在海灣沿岸不同的地方逗留。亞洛瓦(Yalova)城如今一片廢墟,阿塔圖爾克曾非常喜歡那里的溫泉。我童年時期,那里的仿西式飯店也是聞名遐邇。父親曾擔(dān)任過董事的石化工廠,如今也已獻(xiàn)身火海。我還記得,那里曾是一片空地,后來就涌出了不少煉油廠。新月形海灣沿岸的小鎮(zhèn),我們曾乘車或坐摩托艇去游覽、購物的村莊以及整個海濱沿岸,到處都豎立起了高大的公寓樓。而我曾在《寂靜的房子》中滿懷憂傷地描述過的那些地區(qū),后來也成了一大片避暑勝地。如今,這些建筑大部分都被夷為平地,或被棄之一空,無人居住。地震發(fā)生兩天以來,我都難以接受這一事實,竭力否認(rèn)這一殘酷災(zāi)難,這或許與那段時間我正在創(chuàng)作的小說有關(guān)。正因如此,我不想離開我的小島。生活在那里繼續(xù),還如以往一樣平靜。
第二天,我再也無法克制自己。我和朋友首先乘坐一艘摩托艇穿越比于克阿達(dá),隨后又乘了一個小時的班輪,到達(dá)了對面海岸的亞洛瓦。我的朋友是《贊頌地獄》(In Praise of Hell)一書的作者。我們此行并非應(yīng)人所邀,也并非想記錄或是對任何人講述自己的所見所聞。我們來此,只是渴望離開我們的快樂小島,來更近距離地觀察死亡,或許,也是為了減輕恐懼感。如同其他地方一樣,人們在船上讀著報紙,壓低聲音談?wù)撝卣?,一位退休的郵政局長坐在我們旁邊,說他住在亞洛瓦,在比于克阿達(dá)有個小店鋪,賣一些亞洛瓦的乳制品。現(xiàn)在,地震已經(jīng)過去兩天了,他回這里來,是想看看他的貨柜還有其他家具是不是已經(jīng)徹底毀壞。
亞洛瓦曾是一座小鎮(zhèn),濱海沿岸樹木林立,其農(nóng)場為伊斯坦布爾提供水果和蔬菜。在過去三十年里,隨著土地開發(fā)和水泥建筑的增多,草地逐漸減少;果樹被大量砍伐,讓位給成百上千的公寓樓;城市的避暑游人激增至百萬。一踏上亞洛瓦,我們就看到,這些水泥物體十分之九都成了瓦礫,或是被徹底毀壞,無法進入。我們曾以為還能夠幫到某些人,要么幫忙把一些殘骸或是斷落的瓦礫抬起,搬到角落。但我們很快意識到,這個心中暗藏的最初幻想也破滅了。兩天已經(jīng)過去了,廢墟下幾乎沒有人生還。除了配備專業(yè)設(shè)備的德國、法國,以及日本救援隊,幾乎無人可以進入其中。更重要的是,災(zāi)難的影響是如此之深,除非有人拉著你的胳膊求你幫他,否則你根本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
有很多人像我們一樣,震驚萬分,徘徊于街道之中:我們同他們一起,走在坍塌成瓦礫的建筑物中;穿行于被碎石擠壓變形的汽車、斷壁殘垣、倒塌的電線桿、宣禮塔旁;徘徊在那些滿是水泥碎片、碎玻璃、電話、電線的街道之上。在小公園、空地上以及公立學(xué)校的校園里,我們看到有人搭起了帳篷。軍人們有些在封鎖街區(qū),有些在收拾瓦礫。我們還看到有些人在不知所措地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尋找著已不復(fù)存在的住所。有人在尋找失散的親人,有人在咒罵這場災(zāi)難,有人為了一塊扎帳篷的空地在打架。馬路上駛來持續(xù)的車流:載滿盒裝牛奶和罐裝食物的緊急救援車,滿是士兵的卡車,起重機和推土車在清除陷入鵝卵石路面的碎片殘骸。陌生人的談話也顧不得任何繁文縟節(jié)了,就像沉浸在游戲中而忘了真實世界規(guī)則的孩子那般。每個人都覺得,災(zāi)難似乎令他們生活在一個完全不同的世界上。仿佛最隱秘、最嚴(yán)酷的生活規(guī)律都已經(jīng)暴露無遺,如同那些倒塌、毀壞了的房屋中的家具。
我久久地盯著那些倒在一邊的建筑物。它們有些已經(jīng)面目全非,有些靠在旁邊的建筑物上,就像是淘氣的孩子玩城市模型時故意擺的一樣,有些頂部扎入了街對面的建筑物中,砸毀了對面那棟樓的正面。懸在高樓上的機織地毯,像無風(fēng)之日的旗子一樣。破桌子、沙發(fā)、椅子,以及其他一些居室擺設(shè);滿是煙塵的枕頭;翻倒在地的電視;花和花瓶,尚完好無損地佇立在已成廢墟的房屋陽臺上;遮陽棚已經(jīng)像橡膠一樣完全扭曲變形;吸塵器的軟管空蕩蕩地伸著;被擠壓變形的自行車蜷在角落里;色澤亮麗的衣服和襯衫亂七八糟地散落在敞開的衣櫥里;緊閉的門后,掛著長袍和夾克;薄薄的窗紗在微風(fēng)中沙沙作響,仿佛一切都未曾發(fā)生……我們逐個徘徊于這些房間之內(nèi),目瞪口呆地望著其中暴露的一切。透過這另一面,我們看到了生活的脆弱,在惡魔的杰作面前,人們是多么無能為力。我們感到,生命往往取決于那些我們最瞧不起的人,那些丑陋的承包人,那些收受賄賂的委員會騙子們,那些未加約束的建筑公司,那些我們抱怨多年的撒謊成性的政客。他們都來自我們中間,在我們之中。而責(zé)難絲毫不能保護我們,使我們免于他們的惡行。
從一條街到又一條街,我們走了很長時間,感到災(zāi)難對歷史和我們心靈的改變永遠(yuǎn)不會結(jié)束。偶爾,我們進入一條小巷道,那里的房屋都是要倒不倒,雖未完全坍塌,卻也是無法再修葺了。偶爾,我們又會步入滿是玻璃、水泥、陶瓷碎片的后花園。這里有棵松樹被倒塌的房子壓住,不過尚未折斷??吹竭@些,我不由得想象,仿佛這個房間的女主人正在廚房做飯,透過后窗望向外面的花園時,她一定會看到這幕慘象。還有很多人會看到這相同的慘狀:那些站在對面廚房窗前的老婦人;每晚都坐在同一個角落里看電視的老人;半開的窗簾后面站著的那位姑娘。如今他們都不見了。這么多年來,我們站在馬路對面,從這個角度就可以望見的那間廚房、那個角落、那簾薄紗窗,如今都已不復(fù)存在。那些曾經(jīng)享此美景的人,也極有可能都已溘然消逝。
那些設(shè)法跑出樓來、活著逃生的幸存者,此刻坐在斷壁旁、街拐角,或是隨手從哪兒拉出來的椅子里,等待仍在廢墟里的人被拯救出來。一個年輕人指著坍塌成一片的混凝土堆說:“我的父母在那里?!绷硪粋€人說:“我們在這里等他們被救出來?!彼麖那啠↘ütahya)趕過來,結(jié)果卻發(fā)現(xiàn)母親的房子變成了一堆廢墟,他指了指房屋曾在的地方,說:“只要能夠見到尸體,我們立刻就會離開這里?!?/p>
此刻,每一個在城市街道上徘徊的人,都站在廢墟前,無助地看著緊急救援隊,看著起重機和士兵們,或是茫然地坐在一堆從房屋里搶救出來的冰箱、電視、家具,以及塞滿了衣服的箱子旁。他們都在等待,等待失散親人的消息;等待確認(rèn)他們的母親還在樓內(nèi)(或許她在地震前的午夜時分,離開了這棟樓,去了別的地方,即使這和她的習(xí)性很不一致);等待叔叔、兄弟或是兒子的尸首,然后他們可以離開此處,將此處拋在腦后;等待救援隊帶著挖掘工具到達(dá)這里,看看是否還能從一堆塵土和水泥瓦礫中,再挖出一些他們的東西,一些貴重物品;等待有人開來小型貨車,幫他們把搶救出來的東西運走;等待救助工人到達(dá);等待路面疏通,以便專業(yè)救援隊可以通過,救出在廢墟中依然生存的妻子、兄弟。到第三天結(jié)束,即使電視和新聞媒體在不遺余力地夸大救援成果,可真實的情況卻是,盡管有人堅持不斷地呼叫,讓救援隊可以聽到呼救聲,確定其位置,但活著的人被救出來的希望仍然幾乎等于零。
廢墟有兩種。一種是側(cè)向一邊倒下,像胡亂丟棄的盒子那樣,雖然某些樓層像手風(fēng)琴那樣疊在一起,但大致仍保留著原來的形狀。在這類樓體廢墟里,人們還有可能在有空氣的地方找到生還者。而另一種廢墟,沒有層次可分,沒有大塊的混凝土,也無法猜測出樓體曾經(jīng)的形狀;它就是一堆粉塵、鐵塊、斷裂的家具和混凝土碎片等。要想在這里面找出仍然活著的人,幾乎是不可能的。救援隊要一個一個地從這堆瓦礫中找出尸體。這是一項緩慢的工作,簡直如同用針挖井。士兵們慢慢地將混凝土塊抬到起重機上,曾經(jīng)住在樓內(nèi)的居民,還有尋找親人尸首的人們會睜大徹夜未眠的雙眼,一旦出現(xiàn)尸體,他們就喊道:“他昨天在那里哭喊了一整天,但沒有人理會!”有時,人們使用挖掘器械,有時就只有用千斤頂、鐵棍或是鋤頭去挖那些未曾挖過的地方。在找到尸體前,他們往往會挖到一些遺物:婚紗照、裝有項鏈的首飾盒、衣服,然后才是散發(fā)著臭味的尸體。不論什么時候,只要他們在混凝土堆中挖出一個洞,某個專家或是勇敢的志愿者就會打著電筒到里面去搜救。此時,廢墟旁等待的人群就會產(chǎn)生一陣騷動,每個人都嚷嚷起來,間或夾雜著哭喊。通常情況下,進去的志愿者都和這棟樓的人毫無關(guān)系,他跑來救助,只是碰巧聽到了里面的叫喊聲。此刻,他要求裝載機援助,或是請人幫忙徒手挖掘,但周圍太嘈雜了,人們往往聽不清他要的是什么。這種情形持續(xù)一段時間后,人們隨即意識到,要這樣從瓦礫中一塊一塊挖石頭,一具一具抬尸體,那得耗費幾個月的時間,而且這幾乎是不可能完成的。因為尸體在慢慢腐臭,人們擔(dān)心會有瘟疫傳播。于是,最后一刻總會到來:剩下的尸體會被一同鏟走,連同瓦礫、斷裂的混凝土塊、家居物品、停止的鐘擺、箱包、壞的電視、枕頭、窗簾、地毯等,被運到很遠(yuǎn)的地方燒毀。我心中,一方面希望所有這些都未曾發(fā)生,希望忘掉看到的一切,另一方面又渴望見證這一切,然后可以向他人講述。
我們看到,有人在街道上邊徘徊邊喃喃自語,有人睡在已經(jīng)開到了空曠地帶的汽車?yán)?,有人從半毀掉的房子里拖出一些家具,揀出食物,堆在人行道邊。我們頭頂上空,直升機在盤旋,把體育場作為降落地點。在體育場中心,我們看到人們躺在臨時醫(yī)院中;而就在這醫(yī)院旁,一排排的樓房變成了廢墟。我們湊巧碰到一個朋友,他是個攝影師,與一位作家結(jié)了婚,此刻正要去岳父的住處。他沿路拍了些照片。岳父的那棟老房子尚安然無恙。老人告訴我們,他在午夜時分還聽到廢墟中傳來某些聲音。我們還碰到了另一些熟人。有座小樓已經(jīng)坍塌一半,在它空蕩蕩的花園里,我們摘了些沾滿沙塵的葡萄來吃。
看到我們,看到相機,每個人都喊:“記者,寫下這一切吧!”隨后,他們就開始發(fā)泄對政府、議會和騙子建筑商的不滿。他們的聲音在媒體上激起很大的反響。但那些遭到咒罵的政客、國家官員、收取賄賂的市長,還是極有可能會找到新的職位,并再次得到這些選民的支持。而這些悲戚訴苦的人,很有可能為了繞過建筑規(guī)章,偶爾也會去賄賂市議會議員,甚至還會認(rèn)為不這么做才是愚蠢。如果在一個國家,總裁們對賄賂贊賞有加,稱其為“切實有效的”行為,如果在一種事事不正規(guī)的文化氛圍里,人們一方面哀嘆欺詐橫行,而另一方面,又能容忍欺詐,那么,人們就很難指望承包商為防止將來可能發(fā)生的地震給他人帶來災(zāi)難,而遵紀(jì)守法、提高成本費用,不再使用不合標(biāo)準(zhǔn)的鋼材和混凝土。因為房主們都成了無辜的受害者,有一則地震傳聞,曾在人們口頭廣為流傳。這則傳聞?wù)f,某個建筑商建造的樓房,除了一棟以外,其他所有的都?xì)в诘卣鹆?,而唯一幸存的,恰恰就是他自己住的那棟?/p>
由于地震前未能發(fā)布任何預(yù)警,震后又沒有及時組織救援,政府曾一度大失民心。但許多人在無助之中,仍懷著堅定不移的夢想,相信會有更高的力量眷顧他們,如同安拉所為。所以,政府不費吹灰之力就恢復(fù)了聲望,這也在我們意料之中。也許有人會說軍隊也是一樣,救援總是姍姍來遲,并且起初總是作用甚微,這一部分原因,在于軍隊自己的樓房也遭到了破壞。地震也動搖了民族自豪和國家自信。在很多地區(qū),我聽見人們說:“及時救助我們的,是德國人和日本人,而并非我們的政府!”在一些媒體上,我也看到過同樣的言辭。有什么理由嗎?“就是沒有人組織我們。”一個上了年紀(jì)的人說,他知道順從比憤怒更有用。面包在城市某個地區(qū)多得發(fā)霉時,另一地區(qū)往往就會短缺。當(dāng)人們躺在混凝土之下,哭喊著求助,生命漸漸流逝的時候,救援設(shè)備卻往往不是困于燃油短缺,就是困于交通堵塞。
我們看到一個男子開著滿是灰塵的舊汽車,緩緩地駛過后街;一堆廢墟吸引了他的注意,他在臨近之處停了下來,隔著車窗沖人群喊道:“我和你們說過多少次了,安拉的憤怒會降到你們身上的,你們要棄絕自己的罪惡!”人群中有人狠狠地數(shù)落了他一番,叫他滾開。他以獲勝者的姿態(tài)又氣哼哼地駛向下一個廢墟。我曾看到過一篇文章,評論員的想法與其類似。他們也認(rèn)為,軍隊和政府干涉宗教事務(wù)過多,必將會受到懲罰。但我也聽到很多人在問,如果真是這樣,那為什么許多清真寺和宣禮塔也遭到損壞了呢?
處于這一片災(zāi)難之中,面對這些廢墟和尸首時,人們也會有高興的時刻——在長久等待之后,看到生還者從瓦礫中走出來!看到救援來自全國各地,甚至來自政府宣稱是敵對勢力的國家!但最主要、最不言而喻的快樂仍是:自己多少是活了下來。第三天結(jié)束時,很多人已經(jīng)向災(zāi)難妥協(xié)了,開始謀劃將來。他們不顧警告與禁令,全都巧妙、謹(jǐn)慎地開始從過去的房屋內(nèi)搬運自己的物品。我們看到兩個年輕人進到一座公寓樓底層,樓體一側(cè)已經(jīng)呈四十五度傾斜了,但他們?nèi)詮奶旎ò迳闲兜蹴敓簟?/p>
碼頭旁高大的栗子樹下,咖啡館人滿為患。盡管死亡、失蹤了不少人,人們還是在放縱狂歡,慶幸自己從災(zāi)難中生還。經(jīng)理找來一個發(fā)電機,可以讓冰箱里的飲料涼爽可口。我們這桌的年輕人也不愿再談起地震,而是聊著文學(xué)和政治事件。
歸途中,我們又碰到了回亞洛瓦清點財產(chǎn)的那位退休郵政局長,“我去我們那條街了,在里面找了找,房子已經(jīng)沒了,”他平靜地說,“一眼就能看出,廢墟里還有一個十二歲的女孩兒?!彼p輕地說著,就仿佛這多少是他自己的過失,沒有什么值得抱怨似的。
后來,我朋友說,一個英國人在度年假時趕上了下雨,都會抱怨,但是一個房子毀于一旦的人,卻毫無怨言。我們進而推斷,也許那是因為,人們壓根不會去抱怨,發(fā)生在土耳其的地震奪走了如此多的生命,這樣的想法讓我們感到不快。那晚,恐懼感遍及整個國家,因為害怕會再有一次地震,我們都睡在自家外面的花園里。
我們乘坐的船駛到月牙形海岸的中央。我發(fā)現(xiàn),自孩提時代以來,這條海濱沿岸增加了很多新居民。而他們那模樣相同的公寓樓,又是如何使眾多小鎮(zhèn)延綿為一座城市。如今,整個地區(qū)都陷入恐懼之中,因為科學(xué)家預(yù)測將會有一次更致命的地震,而且它的震中距伊斯坦布爾更近。現(xiàn)在還不清楚地震會何時發(fā)生,但根據(jù)報刊上的地圖顯示,那摧毀一切的斷裂帶,就恰恰橫亙在我們此刻正靠近的這座小島之下。
28 伊斯坦布爾的地震恐懼
從我書桌這里,可以望見一座清真寺宣禮塔。過去,我總是好奇地想,它是否有一天會倒下來砸到我?建造那座清真寺,是為了紀(jì)念卓絕的統(tǒng)治者蘇萊曼(Süleyman)的兒子、年幼夭折的吉漢吉爾(Cihangir)王子。從1559年開始,它就佇立在那里,其間兩座高聳、略微傾斜的宣禮塔,俯瞰著博斯普魯斯海峽,已成了永恒的象征。
是樓上的鄰居第一次問到我這個問題的。他那時來找我,和我聊起他對地震的焦慮。于是,我們半驚恐、半開玩笑地走上陽臺,測算距離。在四個月的時間里,伊斯坦布爾就曾發(fā)生過兩次地震和難以計數(shù)的余震,這些事實以及三萬人的死亡數(shù)據(jù)仍然清晰地印在我們腦海中。更有甚者,我們都深信科學(xué)家們告訴我們的:在不久的將來,馬爾馬拉海某處,距離伊斯坦布爾非常近的地方,一次大地震會瞬間奪去十萬人的生命。從我這個工程師鄰居的眼中,我看出,他對此也是深信不疑。
我們對宣禮塔進行了粗略目測,情況并不使人樂觀。通過仔細(xì)研讀一些著作和百科全書,我們知道,在過去的四百五十年里,吉漢吉爾清真寺(那個“永恒的象征”)曾有兩次被地震和火災(zāi)摧毀過。如今,位于我們對面的穹頂和宣禮塔已經(jīng)找不到清真寺最初的痕跡了。進一步研究后,我們還發(fā)現(xiàn),大多數(shù)伊斯坦布爾的古清真寺和歷史遺跡,都至少曾被地震毀壞過一次(包括圣索菲亞大教堂,在建成二十年后,它的穹頂曾于一次席卷城市的地震中坍塌)。另外還有不少清真寺不止一次被摧毀,隨后又被修建,并增強了“抗壓能力”。
而宣禮塔的遭遇更為慘烈。過去五百年間,曾有多次嚴(yán)重地震席卷城市,包括1509年爆發(fā)的被稱為“小審判日”的地震,以及1776年和1894年地震,它們摧毀的宣禮塔要遠(yuǎn)遠(yuǎn)多于坍塌的穹頂。最近兩次地震后,我和朋友就曾在電視、報紙上,甚至在到訪地震災(zāi)區(qū)時,看到無以計數(shù)的宣禮塔橫倒在地。多數(shù)情況下,它們都是砸在鄰近建筑物上:如學(xué)生宿舍樓,困倦的守門人深夜時分在那里玩著雙陸棋;居民屋,母親正起床喂哺嬰兒;或是(在第二次博盧[Bolu]大地震里)曾有一家人正圍著電視,看預(yù)測另一次地震可能性的晚間新聞,而一座宣禮塔就轟然倒塌,像切蛋糕的刀子一樣,將房屋劈成兩半。
那些沒有倒塌的宣禮塔,也幾乎都遭到了損壞。無法修葺的,就用鐵鏈和起重機吊起,然后摧毀。我們在電視上看過太多的宣禮塔緩緩倒塌的過程,因此我和鄰居對它的倒塌方式非常了解。正如之前所說,下一次地震將來自博斯普魯斯和馬爾馬拉海,所以,鄰居和我開始通過對過去地震災(zāi)害的分析,來計算這座宣禮塔會朝哪個方向倒下來。它正沖陽臺上方的那部分,已經(jīng)在8月的地震中傾斜彎曲了;更早之前,曾有一次閃電恰巧擊中宣禮塔頂部的新月和星體造型下的石塊,使它掉落在了清真寺廣場上。
現(xiàn)在,在考慮到所有因素之后,我們確信,假使宣禮塔真的能夠在預(yù)料之中,依照我們用手和繩子丈量、比畫的方向倒下來的話,那它就不會砸到我們:我們這棟樓,可以眺望博斯普魯斯海峽,它離宣禮塔還真的很遠(yuǎn),遠(yuǎn)在它的高度之外?!八?,宣禮塔是不會砸到我們的?!编従悠鹕砀鎰e時說,“事實上,倒像是我們這棟樓可能會砸到宣禮塔?!?/p>
接下來的日子里,我仍然繼續(xù)研究,想弄清楚,究竟我工作于此的樓宇是否真會在坍塌時砸到那座宣禮塔,而我和家人居住的那棟樓,情形是否也會和這里類似。我已無暇顧及鄰居。這倒不是因為,他像很多我熟悉的人那樣,能用黑色幽默來減輕自己對地震的恐懼。而是因為,他如同另外一些人那樣,正以自己的方式,全神貫注地應(yīng)對死亡的恐懼。他已經(jīng)從我們這棟六層建筑中取下了一塊邊角料,寄給伊斯坦布爾科技大學(xué),讓他們測試混凝土密度?,F(xiàn)在,他像成千上萬做了同樣事情的人那樣,正在等待結(jié)果。竭盡一切努力之后,他發(fā)現(xiàn),等待是那樣令人平靜。這就是我所知道的。
對我來說,我深信,只有獲取更多知識,才會帶來內(nèi)心的平靜。過去到訪地震災(zāi)區(qū)的經(jīng)驗,使我了解到,建筑物坍塌一般主要有兩個原因:結(jié)構(gòu)差、土質(zhì)松。因此,我像有些人那樣,開始研究我的居室和辦公室所在樓房到底建在怎樣的土質(zhì)上,房子又建得有多結(jié)實。我咨詢建筑結(jié)構(gòu)工程師,查找工程圖紙,和許多人交流意見。這些人如我一樣,備受焦慮和恐懼的煎熬。
盡管最近兩次地震的震中都位于城市以外九十英里,但它們還是震醒了所有熟睡的伊斯坦布爾居民。三萬人的死亡數(shù)據(jù),揭露了建筑部門在疏松土質(zhì)上建造樓房的拙劣行徑,他們在防震方面沒有采取任何措施。居住在城市周圍的兩千萬居民,生活在根深蒂固的恐懼所帶來的夢魘之中。他們擔(dān)心,自己的房屋無力抵抗科學(xué)家們目前預(yù)測到的那次強烈地震。就算住房和公寓樓的建造都遵守了建筑法規(guī)的要求,但一想到那些擬定出來的規(guī)章制度所能應(yīng)對的地震強度遠(yuǎn)小于此次將要來臨的地震,我們就難以樂觀,更別提那些建筑商根本不會按章辦事。因此,即使家宅的建造者不是那些馬虎、卑劣、偷工減料的承包商——他們會用更少的鋼材和劣質(zhì)的混凝土,而是由父親和祖父們親手所筑,這房屋也依然算不上安全。同樣,由于承包商賄賂了城建委員會,許多公寓樓的樓體通常會被加建幾層,立柱和承重墻被隨意拆除,以增加一些商業(yè)空間,這使原本就脆弱的建筑越發(fā)脆弱。尤為困難的是,即使你有確鑿的證據(jù),表明你所居住的建筑物沒有預(yù)期的抵抗能力,甚至下定決心承擔(dān)相當(dāng)于公寓價值三分之一的翻修費用,你還不得不說服其他那些另有想法、牢騷滿腹、淡然冷漠、愁苦沮喪、無知愚昧、心懷僥幸,以及一文不名的鄰居們也都這么做。
因此,盡管潛在的危險很大,我還是沒發(fā)現(xiàn)有哪個伊斯坦布爾居民肯面對現(xiàn)實,著手加固自己的房屋。而且,我還確實知道,有相當(dāng)一部分人,對地震感到焦慮,但他們不僅沒能說服自己的鄰居,就連妻子、丈夫、孩子也不支持他們。還有些人,無力負(fù)擔(dān)整修房屋的費用,只好聽天由命,但仍然難以擺脫恐懼,于是就用玩世不恭的態(tài)度來逃避,說:“好吧,即便我傾囊來修葺房屋,可是萬一街對面的那棟樓倒下來,砸到了我呢?”這種無助、無望的感覺,令數(shù)百萬伊斯坦布爾人都沉浸在地震的噩夢中。
很多人向我描述過他們的夢境,和我自己的夢極其類似。在夢里,你盯著自己的床,在躺上去的一瞬間,內(nèi)心忽然升起對地震的恐懼。恰在此時,無比強烈的地震瞬間而至。你看到床前后搖動。隨著震動,你的小臥室、整個房屋、床,還有周圍所有的一切都離開了原地,在晃動中扭曲變形。慢慢地,你的目光移至屋外,如同電視中直升機俯拍的那樣,被夷為平地的城市廢墟觸目皆是。此時,你意識到這降臨的災(zāi)難是多么巨大。但盡管到處彌漫著末日審判的氣氛,你仍然暗自竊喜——在夢中與你清醒時一樣,因為你知道能看到地震,就證明你還活著。還有那些責(zé)怪你考慮不周的父母、配偶,他們能責(zé)怪你,說明他們也還活著。這些夢,部分原因是出于恐懼和戰(zhàn)勝它的愿望?;蛟S正因為如此,很多人都回憶說,盡管感到恐怖,他們還是覺得自己罪孽已除,感覺就像剛做完宗教儀式。很多人因為恐懼而戰(zhàn)栗,他們在半夢半醒的黑暗中飄浮,總是覺得似乎在睡夢之中,就真的發(fā)生了一場地震。正是這種真實的恐懼,引發(fā)了如此的夢境。假如身邊無人可以喚醒,并向他問明情況,假如無法確定那究竟是夢還是真實,那么第二天清晨,他們就會去讀有關(guān)余震的最新報道。
我們深信房屋的安全性沒有保障,因此,要擺脫那種所有地震生還者對災(zāi)難即將來臨的恐懼,只有一條途徑,那就是回去求助科學(xué)家和教授,請他們再重新考慮考慮。因為,他們曾警告說,伊斯坦布爾將會有一次強烈的地震。
伊斯卡拉教授是土耳其唯一一家天文臺的臺長,他最先指出,我們所處的地震帶從土耳其北部延伸至另一端,與加利福尼亞州的極其類似。假如制圖分析最近幾次的大地震,你就會發(fā)現(xiàn),它們最初是從東部開始,并逐次接近伊斯坦布爾。1999年8月的那次強烈地震之后,所有的新聞媒體都來纏住伊斯卡拉教授。他不得不每晚穿梭于各個電臺,重復(fù)被人們忽視了多年的觀點。每當(dāng)此時,所有現(xiàn)場觀眾都會問他同樣的問題:“那么先生,請告訴我們,今晚會有另一次地震嗎?”在早期的節(jié)目中,他總是回答:“地震會隨時到來?!焙髞硭l(fā)現(xiàn),上百萬人被嚇得失去了理智,更有幾百人在極小的地震來臨時就從窗口跳出去,他還聽到,政府內(nèi)部對絕望引起的混亂頗有抱怨,于是他謹(jǐn)慎起來,把回答改成:“現(xiàn)在還很難說下次地震什么時候會到來?!钡?,面對那次奪去了三萬人生命的大地震,當(dāng)兩天之后余震漸漸強烈起來,整個國家的人都在電視機前看著他時,我們還是覺得,他似乎在暗示我們那晚有另一場地震。因此,我們都從家中出來,睡在公園里、花園中、街道上。這位有趣的教授,盡管沒有愛因斯坦那么天資卓絕,但外貌卻與其酷似,不修邊幅,心神恍惚,伊斯坦布爾人對他的愛戴日漸加深。因為在那些最沒有希望的日子里,人們對地震強度充滿了恐懼,是他滿足了那些徹夜不眠的人們的愿望,給我們添繪了一點明亮的、即便是不那么可信的畫面(譬如,他曾暗示地震帶或許離伊斯坦布爾很遠(yuǎn),并不像之前預(yù)料的那樣)。而在宣布壞消息的時候,他也總是面帶微笑,用最柔和的聲音對我們講話。
當(dāng)然,還有一些教授堅持自己的預(yù)見,拒絕以好話安慰民眾,辛戈爾教授就是其中一位。他像冷漠無情的醫(yī)生一樣,這舉止激怒了每一個人。他用“美麗”一詞來描述那奪取三萬人生命的第一場地震。這些科學(xué)家不肯用溫柔的方式講述他們的預(yù)見。但人們之所以憎恨他們,更主要的原因是,他們用無可反駁的證據(jù)告訴我們,一場大地震即將到來。而他們說這話時,還帶著一種斥責(zé)、幾近殘忍的神態(tài)。這類惡魔教授的憤怒背后,不僅隱藏著這樣一個事實:上千萬人居住其中的危險建筑,將會在地震中毀于一旦,但卻沒有人對這聊勝于無的科學(xué)預(yù)警給予任何關(guān)注。這種憤怒還表明,惡魔教授的觀點被國際新聞界引用了一千三百多次,卻沒有一個人曾認(rèn)真聆聽。唯其如此,他的表現(xiàn)才像個憤怒的阿訇那樣,預(yù)言無神論者的懲罰會很快到來。
這些教授大多參與娛樂節(jié)目座談,嘉賓通常是選美小姐或是健美冠軍,主持人經(jīng)常會打斷科學(xué)家們詳盡的分析,問:“先生,請問最近會有地震發(fā)生嗎?會有多強烈?”11月14日,在一次最重要的新聞節(jié)目中,馬爾馬拉海地震帶的最新數(shù)據(jù)引起了激烈爭論,以至于當(dāng)天新聞在進行到第四十五分鐘時,才對比爾·克林頓訪問土耳其進行了簡短報道。而且與其他節(jié)目一樣,直至結(jié)束,它也沒能對主持人執(zhí)著提問了多次的問題給予明確答案。正因為如此,我們反倒明白,我們能期待的只是更多毫無結(jié)論的爭辯、咨詢以及公開告示。
除了極少數(shù)不令人信服的科學(xué)家以外,沒有人愿意說地震也許永遠(yuǎn)不會來臨,借此給予公眾希望。因此,上百萬伊斯坦布爾人終于慢慢明白,他們必須依靠自己來擺脫恐懼,因為他們居住在建于劣質(zhì)土地上的危樓之中。于是有人將問題交付給安拉,或隨著時間的流逝,干脆把它忘掉。而另一些人,在上次地震后采取了一些防范措施,現(xiàn)在則沉浸在虛幻的安適之中。
許多人睡覺時在床邊擺放著塑料外殼的大手電筒,這樣在地震斷電時,他們就可以在大火吞噬自己之前尋找生路。手電筒旁,還有哨笛、手機,以便引導(dǎo)救援隊在廢墟中找到他們,有些人甚至把哨笛掛在脖子上(有一次地震中,居然有人在脖子上掛著口琴)。另有一些人,隨身帶著房間鑰匙,以免在地震來臨時浪費時間尋找。有些人夜不閉戶,這樣可以毫無阻礙地從自己兩層或三層的公寓中逃出。甚至還有人在窗戶上系條長長的繩子,只要地震發(fā)生,他們就可以直接滑到自己的花園中。在頭幾個月里,有人被持續(xù)不斷的余震折磨得心力交瘁,以至于在屋內(nèi)也隨時戴著安全帽。又因為第一次大地震是夜里突來的,所以人們更加渴望做好一切準(zhǔn)備,甚至那些住在公寓高層,不管用多快速度也幾乎不可能順著樓梯逃生的人,他們在睡覺時也是全副穿戴。我甚至還聽說,有人擔(dān)心地震發(fā)生時自己會連褲子都來不及穿,所以他們上廁所或是洗澡時都匆忙不堪。有些夫妻被類似的焦慮困擾,連親熱的興趣也逐漸喪失。還有不少人搭建了避難篷,儲存食物、飲料、鐵錘、照明設(shè)備等一切可以逃離城市火海的用品,幫助他們在沒有電力供應(yīng),道路、橋梁坍塌的情況下生存。上次地震后,還有人開始儲備大量現(xiàn)金。許多家庭認(rèn)為,角落是不安全的,于是把床放置在遠(yuǎn)離墻體、架子和衣柜的地方。避難篷搭在一些關(guān)鍵的物品如冰箱、烤箱的旁邊。這樣,理論上,人們就可以在天花板塌陷之時保護自身,這也是報紙上指導(dǎo)大家修建的“救生三角”。
我在那張伏案寫作了二十五年的長書桌一頭,也做了大量類似的工作。放滿大部頭書籍的藏書室內(nèi),有四十年前的《大不列顛百科全書》、比它更早一些的《伊斯蘭百科全書》和《伊斯坦布爾百科全書》。借助它,我得以了解過去的地震狀況。我在這間藏書室書桌下搭了一個避難篷。為了確信它足夠結(jié)實,可以承受砸下來的混凝土磚石,在幾次地震演習(xí)中,我都按照指示,像胎兒在母體內(nèi)一樣躺在那里,以保護我的腎臟。地震小提示還告訴我,要在安全角落儲藏一些餅干、瓶裝水、哨子以及鐵錘,但這些我都沒做。每天的生活充斥著這些警告已經(jīng)足夠了,它總是告訴我們裝這個,裝那個。而我之所以不愿把它們弄到書桌這兒來,會不會是因為我隱約感到,那樣做會讓我的勇氣喪失得更快?
不,我之所以如此,還有更深層、更隱秘的原因。雖然人們很少說起,但從很多人眼中我們都能看到它。我把它稱為一種羞恥感,一種夾雜著些許內(nèi)疚與自責(zé)的羞恥感。如果你有一個酗酒、犯罪的親戚,或是遭受了意外的破產(chǎn)時,你就會有類似的羞恥感。那時,你自我保護的愿望就會非常強烈,你就會極力向他人掩飾自己的窘迫。第一次地震之后,國外的朋友和出版商寫信詢問我的狀況,我總是羞于回答。我斷絕了與一切人的往來,就像一個剛被診斷出罹患了癌癥的人,首先想到的就是不要讓任何人知道。地震前的日子里,如果我想討論這個話題,那也只會和與我處境類似、對下次大地震同樣感到焦慮的人說。他們與我有著相同的觀點。盡管這些聊天很多時候更像是自說自話,但因為我們總是生氣或激動地鸚鵡學(xué)舌,搬弄專家們那些或樂觀或悲觀的話語,他們的觀點還是很快就被大家所熟知了。
曾有一段時間,我非常注意觀察居所和辦公室的周圍地帶,試圖確定它們腳下那片土地以前的抗震能力怎樣。令我安心的是,我發(fā)現(xiàn)在1894年那場地震中,這地方只有少數(shù)幾棟建筑坍塌。當(dāng)我研究了所有倒塌房屋的記錄,讀到那些被倒塌屋頂砸死的人名,他們有的是希臘屠夫、送奶工人,有的是兵營中的奧斯曼士兵;當(dāng)我知道,那些我在很多地方曾見到過的古市場、歷史建筑物都是在毀壞后重修的,那時,我就被一陣哀傷所籠罩:生命短暫,人生和宣禮塔是如此的脆弱。
有一本雜志刊登了一幅小地圖,預(yù)測了即將到來的地震走勢,它讓我憤怒不已。它把我周圍這片地帶用黑色陰影圈出,視其為有可能遭受地震毀壞最強烈的地區(qū)之一。或者,只是我這么感覺而已?僅憑一張如此之小又粗劣不堪的地圖,就可以下此結(jié)論嗎?這是一張沒有任何文字注釋的地圖。我借助放大鏡,仔細(xì)辨認(rèn)地圖上那些令人討厭的黑點,總算找到了我所居住的街道和房屋。我還努力想弄清楚,這幅地圖和其他一些更詳盡的地圖是否對應(yīng)一致。我發(fā)現(xiàn)除了這幅地圖之外,再沒有任何報紙或是其他媒體上的地圖能證明,我居住的周邊地區(qū)是高危險區(qū)域。我相信那張地圖一定是錯的,并決定忘掉它。而要想輕易做到這一點,我最好是不要對任何人提起它。
可幾天后,我發(fā)現(xiàn)自己又在午夜時分,透過放大鏡仔細(xì)審視那個黑點,研究這張地圖了。房東看出我有些擔(dān)憂這棟樓的地基質(zhì)量,他翻出一張四十年前工人們蓋樓時,他與他們的合照,照片上的他頗為自豪。我在這片地區(qū)生活了四十多年,照片又喚起了我舊時的回憶。但此刻我拿起放大鏡,卻只是為了研究這片地區(qū)的土質(zhì)??茖W(xué)家們彼此矛盾的觀點,就像媒體不負(fù)責(zé)任的收視率戰(zhàn)。伊斯坦布爾居民因此而處在焦慮絕望和激動、安慰這樣的矛盾中。他們可能頭天晚上因為一則壞消息而難以入睡,而第二天晚上,又會因為一個情況也許并非那么糟而同樣徹夜不眠。(例如,根據(jù)最新的衛(wèi)星圖片,地震也許只有里氏5級!)就像我反反復(fù)復(fù)盯著地圖,研究陰影地帶的土質(zhì)。盡管我也相信那個雜志編輯所說的,不要過于重視他們這張簡略的地圖,但我還是費力思索了很久:為什么那個黑點地帶會覆蓋在我的房子和我的生活之上。
整整這段時間,我還一直伸著耳朵留心傾聽外面的可疑聲音和到處流傳的各類謠言,它們就像城市里的野狗成群結(jié)隊地流竄。我聽說,如果地震后的日子里海水變暖,那就預(yù)示著下次地震迫在眉睫。我還聽說,幾周前的日食和地震有著某種奇異聯(lián)系。對這些,我一笑置之?!皠e笑得那么大聲,”一個憤怒的年輕女孩兒這么斥責(zé)我,“如果有地震,我們是無法聽到的?!币灿袀髀?wù)f,地震是庫爾德分裂主義游擊隊所造成的。還有人說,地震是美國人造成的,而現(xiàn)在他們開著一艘軍事醫(yī)療船只來援助我們(“他們這么快就把船開到了這里,你怎么看?”陰謀理論這樣說道)。更離譜的是,據(jù)說那艘傳聞中的船只的指揮官,還在甲板上內(nèi)疚地看著這一切,嘆息著:“看看我們都做了什么!”
后來,更有一些偏執(zhí)妄想開始往國內(nèi)傾斜。每天早上,看門人摁你門鈴,給你送牛奶和報紙時會警告你,一場大地震預(yù)計會在晚上7點10分來臨,并將會摧毀整個城市,那口氣就像是說一小時后將會停水?;蛘呤牵袀€惡魔般的科學(xué)家對即將到來的災(zāi)難毫無準(zhǔn)備,已經(jīng)逃往歐洲去了。又或者是,據(jù)說政府對即將發(fā)生什么十分清楚,已經(jīng)秘密進口了上百萬遺體袋。也許你還會聽說,軍方已經(jīng)出動大量挖土機,在城市外空曠地帶挖了數(shù)個墓坑。還有,某個朋友對自己的房屋構(gòu)造包括地基頗為懷疑,已經(jīng)搬到了同條街道的另一棟樓內(nèi),僅僅是想看看他的新公寓是否更安全一些。在耶斯尤特,一個建造在伊斯坦布爾劣質(zhì)土質(zhì)上的富人社區(qū),房主們在參加一次有關(guān)地震的研討會上,分成了兩個敵對陣營:一部分人希望討論如何保護他們自身的安全,而另一些人卻認(rèn)為,這樣的討論會導(dǎo)致地價下跌。大約就在同一時期,我的一個記者朋友告訴我,他們無法給我提供我想研究的地圖,來調(diào)查那張小地圖上的陰影地帶,他們擔(dān)心那樣會引起地產(chǎn)危機,激怒土地所有者。
兩個月后,樓上的鄰居在家中告訴我,他寄去混凝土樣品的那所大學(xué)已經(jīng)發(fā)回了檢測報告。我辦公室所在的那棟樓的調(diào)查結(jié)論既不令人完全失望,也不那么令人鼓舞,這取決于我們每個人怎么看待它,就像我們那天在判斷宣禮塔是否會砸在我們身上時,所得出的主觀結(jié)論一樣。
幾乎就在同一時間,我聽說一個音樂行業(yè)的老朋友,曾路過在8月份被地震嚴(yán)重?fù)p壞的城鎮(zhèn)格爾居克,之后他就決定再也不回在伊斯坦布爾的家了。他住進自己認(rèn)為建筑結(jié)構(gòu)更穩(wěn)固的希爾頓酒店中。直到后來,他發(fā)現(xiàn)酒店也不夠安全,于是又開始在外面打發(fā)日子,通過手機處理所有事務(wù),在街上跑來跑去,好像忙得不可開交。聽說他這樣匆忙地、馬不停蹄地跑來跑去的時候,嘴里還總是喃喃自語:“為什么我們不離開這座城市?為什么我們不離開?”
這種感覺壓在我們所有人心頭。盡管第一次地震震中位于距離城市六十二英里的地方,但還是有成千上萬的伊斯坦布爾人喪生于此,這使大量住在危險地區(qū)的人開始逃亡,導(dǎo)致房租下跌。不過,仍有很多伊斯坦布爾人在危險的建筑中生存,毫不采取防范措施。在這點上,所有一切——科學(xué)家們的再三要求、比較可信的傳聞、遺忘的行為、千禧慶典的推遲、戀人的擁抱、聽天由命等等,都讓人們開始接受,地震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這有助我們“與之共存”,就像人們今天說的那樣。某天,一位剛結(jié)婚不久、非常樂觀的年輕女士來到我辦公室,想討論一本書的封面設(shè)計,她非常自信地和我談及自己應(yīng)對地震的辦法。
“你知道,地震是不可預(yù)料的,是這個讓你感到恐懼。”她說著,揚起眉毛,“可同時,你必須活著,并且每時每刻都得覺得,此刻不會有地震發(fā)生,否則,你就什么也做不了。這兩種矛盾的想法總在斗爭。比方說,現(xiàn)在我們都知道,地震后站在陽臺上是很危險的,可即便如此,我現(xiàn)在還是要站在陽臺上?!彼靡环N老師的口吻說。然后,她小心地、慢慢打開門,走到了陽臺上。我站在原地,她站在那里,看著街對面的清真寺和后面博斯普魯斯的景致?!爱?dāng)我站在這里,”幾秒鐘后,隔著打開的門,她更加滔滔不絕地說,“我絕對不會相信,地震會恰巧就在這一刻來臨。因為如果這么認(rèn)為,我就會怕得絕不敢站在這里。”又過了一會兒,她從陽臺走回來,關(guān)上身后的門。“看,那就是我做的,”她說,帶著微弱的笑意,“走上陽臺,身處那里的時候,我就在心里取得了戰(zhàn)勝地震的小小勝利。就是這些小小的勝利,使我們會戰(zhàn)勝即將到來的大地震?!?/p>
她走之后,我來到陽臺,欣賞著宣禮塔、伊斯坦布爾,以及在晨曦中浮現(xiàn)出的博斯普魯斯美景。我的整個一生都在此度過??吹侥莻€在街頭踽踽而行的人,我不禁問自己同樣的問題:為什么人們不能夠離開此地?
那是因為,我無法想象,不生活在伊斯坦布爾,會是什么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