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江戶繁昌記》
第一節(jié) 寫作背景
《江戶繁昌記》開創(chuàng)了幕末“繁昌記”類筆記小說之先河,是江戶時代漢文紀實文學的代表。寺門靜軒性格俊邁磊落,所做詩文以文采見長,在江戶名聲郁然。靜軒著書立說諷刺追求利祿的齷齪俗儒,天保年間的這部“奇書”大罵官儒,使他聚訟于一身,后被流放出江戶。《江戶繁昌記》有初編至五編共五冊。具體成書時間學界意見不統(tǒng)一,但于天保三年至六年(1832—1835年)刊刻發(fā)行應該是沒有爭議的。(1)
幕末的江戶城,人口眾多,商業(yè)十分發(fā)達。資本主義工商業(yè)快速發(fā)展,大商人和商業(yè)團體不斷發(fā)展壯大,資本主義兼并的趨勢愈加明顯。德川幕府治下的19世紀中后期米價飛漲,是資本主義經(jīng)濟危機的集中表現(xiàn)。各派勢力輪流上臺進行改革,雖不斷打擊商人屯米賺取暴利的行徑,但收效甚微。究其根本還是封建體制已無法跟上資本主義的快速發(fā)展。加上官商勾結(jié)的行徑普遍,自然災害頻發(fā),社會矛盾加劇。也就是在這樣的社會背景下,靜軒著《江戶繁昌記》一書,在對市井生活的描寫中,夾雜類似“戲作”的各種風俗描寫以博讀者一笑。但其本質(zhì),是要表達對當時社會丑惡現(xiàn)象的批判。
初編序中靜軒是這樣說的:
天保二年五月,予偶嬰微恙,不能危坐執(zhí)圣經(jīng)。稍翻雜書,于閑臥無聊中以遣悶焉。如此旬余,一日者慨然拋卷而嘆曰:“近歲年少不豐,百文錢才貿(mào)數(shù)合米。然窮巷擁疴浪人,猶獲不餓而臥游乎圖書叢內(nèi),顧得非太平世俗,如天德澤之所致也哉?!币蛩级枷路辈饩?,鎖眶憶之。幼時所觀今日所聞,百現(xiàn)萃于病床上。隨書隨思,更鈔枕邊所有雜書中堪記之事。又以遣悶,漸集為卷,乃題曰《江戶繁昌記》。然予原不屬意于雕蟲,且病中一時作意所筆,安能足細寫其光景以鳴國家之盛。但雖文拙,雖事鄙,偶存好事家之手,得證江都三百年于今之系萃之一二乎?千百年后則足矣。若夫所取諸今日,或使讀者亦笑以遣其悶于無聊中也耳。嗟斯無用之人而錄斯無用之事,豈不亦太平世繁昌中之民耶?
江都系萃中,鳴太平之無過二時相撲,三場演劇,五街妓樓。相撲則雖屬于戲,蓋古人尚武之所由起,其來舊矣。乃今士人喜之,亦仍彎弧躍馬嗜武。余意所在,則其是非,彼此同日之論也。然其摸忠孝之情,扮禮義之狀,使觀者感激奮而泣者,是演戲本色。予嘗謂不泣乎忠臣,庫弟四回、鹽治氏諸士別城之條者亦非忠臣也。如妓樓者,陷奸盜大牢獄,洗憂悶一樂海,所關亦大,則外武而喜焉,淫而感焉,樂而溺焉,其咎何在?非彼之罪也。(2)
先說一說這“正襟危坐”。在江戶時代,讀漢文或儒學相關的這類“圣賢書”時,需要先整理衣襟,端正坐姿,莊重地閱讀,半躺著看書是不行的。對靜軒來說,一屆儒者即使遁入世俗已久也不應例外。他說自己罹患病難,正值江戶時代已經(jīng)進入“爛熟期”頂點的天保二年(1831年)五月。雖然不是重病,但也無法“正襟危坐”的靜軒自是不能讀“圣賢書”了。之后靜軒說自己只能翻翻像灑落本一類的雜書來“遣悶”,緣由筆者介紹其生平的時候提到過,是因無法進入幕政體制發(fā)揮學問才能。藩政改革為江戶時代末期的年輕人創(chuàng)造了階層流動的機會,苦心于學問即有可能被“藩家大名”選中成為“御扶持”,便能安身立命,參與政治或揚名于世。但這樣的機會是很有限的,靜軒便是這些苦于終不得志,生活在郁悶之中的儒生一員。自文政十一年(1828年)以來,天災頻繁。特別是九州、中國地區(qū)飽受暴雨侵襲。文政十二年(1829年)三月江戶遭遇大火,燒死兩千八百余人。這部《江戶繁昌記》出版的天保三年(1832年)正值全國各處都為歉收而苦,持續(xù)的糧食供應不足導致江戶城中出現(xiàn)了餓殍。再加上暴亂時有發(fā)生,奸商壟斷囤米牟利,米價暴漲。(3)幕府官僚們違背經(jīng)濟規(guī)律強行將商人的米分給饑民以求穩(wěn)定社會,一系列打壓米價的措施嚴重影響了經(jīng)濟秩序,政局更加動蕩。所以靜軒說自己在這樣的“亂世”中能不忍饑挨餓,還能“臥游圖書叢內(nèi)”,諷刺不是太平盛世中享幕府恩澤又能是什么呢?故他把所著之書命名為《江戶繁昌記》。
此前的日本文學意境中,一說到漢文,就是莊嚴肅穆,甚至威風凜凜的感覺。而儒家教義的漢文學作品,更是謹嚴敬重的代表。日本三百多年前的享保時代開始,就陸續(xù)出現(xiàn)了用漢文所寫表現(xiàn)卑俗內(nèi)容的作品。正是在這樣給人威嚴感的漢文和“俗”內(nèi)容的調(diào)和下,醞釀出了作品中滲透著的獨特滑稽和諧謔。如此寫作風格,被稱為“漢文戲作”?!盀⒙浔尽币云溆卫镂膶W的內(nèi)容,是這方面的代表。但對于靜軒來說,基于他序中說“幼時所觀今日所聞,百現(xiàn)萃于病床上”又“原不屬意于雕蟲,且病中一時作意所筆,安能足細寫其光景以鳴國家之盛”,只隨便寫寫“游里”顯然是不夠的。要想千百年后讓讀者還是能夠“遣其悶于無聊中”,那必然要將大都市江戶城三百年的“繁萃”都凝縮進來。靜軒一生閱漢籍無數(shù),對漢文詩作的熱愛以及漢學功底之深厚,堪比一流儒者。既然政治上無法施展抱負,學問上又怎能甘心做個三流學者,必然是要將平生所學通過這部“繁昌記”展示給廣大讀者,讓大家知道這世上還有一個“寺門靜軒”。
第二節(jié) 相撲
一、力士相爭
開篇便是“相撲”,而為何要以相撲的描述來打開這次“江戶之旅”呢?可以想象,若是直接進入游里文學,對日本讀者來說似乎像是早餐吃鰻魚飯,太過奢侈油膩了些。而說起江戶時代的繁榮,人們首先能想起來的,最具代表性的應該就是相撲了,所以靜軒提筆:
櫓鼓,寅時揚槍,連擊達辰。觀者蓐食而往焉。力士取對上場,東西各自其方。皆長身大腹,筋骨如鐵。真是二王屹立。努目張臂,中分土豚,各占一半蹲焉。蓄氣久之,精已定矣。一喝起身,鐵臂石拳,手手相搏。破云電掣,碎風花飄。賣虛奪氣,搶隙取勝。鐘馗捉鬼之怒,清正搏虎之勢,狻猊咆哮,鷹隼攫鷙,二虎爭肉,雙龍弄玉。四臂扭結(jié),奮為一塊。投,系,捻,,不啻斗力斗智斗術。四十之手,八十之伎,莫不窮極焉。行司人,秉軍扇,左周右旋,判贏輸。而觀者之情,悅西愛東。勝敗未分之間,赑屃為憤,徒張?zhí)搫?。發(fā)沖頭上手巾,手捏兩把熱汗。扼腕切齒,狂顛不自覺焉,扇揚矣。一齊喝采之聲,江海翻覆。各拋物為纏頭。自家衣著凈凈投盡甚矣?;蛑劣诙L傍人短褂。(4)
由清晨寅時櫓鼓不停敲擊開始,直至辰時,人們很早就吃了早餐來觀戰(zhàn)。兩位力士的爭斗被寫得生動形象、惟妙惟肖。雖很短的幾招幾式就能決出勝負,但其力氣之大、場面之激烈、人心之振奮,令人嘆為觀止。從裁判“行司人”的專注,到觀眾們情緒亢奮的描寫,讓人仿佛身臨其境。由開始到分出勝負,描寫中雖有夸張,但文字連貫一氣呵成,很是過癮。其后又寫道:
雷、方二神,角力于上世云者貌矣,其實不可稽焉。垂仁帝七年,野見宿禰(5)、當麻蹶速蒙詔試力。蓋以此為之祖,而圣武帝遣部領使廣征天下力士,且如文德帝斗名,虎善雄之力,以定儲嗣于贏輪中,其伎之盛可從知矣。爾來士人名此伎者,世不絕焉。然國家騷亂,何暇及之。蓋亦平世余事爾。河津右泰、俁野景久、畠山重忠、和田義秀等較力,并在于賴朝公治之日。織田、豐臣二公,設此觀之,亦見于無事之時。今世所謂勸進相撲者,起于后光明帝正保二年,山州光福寺僧,緣宮殿再建,設此伎場。江戶則先是明石志賀之助者,乞命始行之于四谷鹽街。實寬永元年也。后,寬文元年創(chuàng)建勸進相撲,歲時相續(xù),繁昌臻于今云。(6)
第二段是靜軒對相撲歷史的認識和介紹。靜軒所說“雷方二神”應是《古事記》中所說的建御雷神和建御名方神。相傳兩神在出云國相互手抓手進行摔跤比試力氣,以建御雷神的勝利而告終。這被看作日本相撲的起源。后來在《日本書紀》中有第十一代垂仁天皇在642年為接待百濟國使者,召集宮廷衛(wèi)士舉行相撲競賽的記錄。另有奈良地區(qū)一個叫麻蹶速的人蠻勇霸道,天皇招來出云的勇士野見宿禰與其進行相撲比賽,野見踢倒麻蹶,麻蹶肋骨被踢斷且腰椎斷裂而死。日本相撲界把此次對陣視為相撲初戰(zhàn),并把野見宿禰奉為相撲的祖神。其后圣武帝時代大興相撲運動并廣招天下力士。而文德帝以相撲比賽立儲君的故事也廣為流傳。文德帝的兩個兒子惟喬親王和惟仁親王爭奪皇位的繼承權(quán)。惟喬派出紀名虎,惟仁派出伴善雄進行比賽,最終善雄獲得了勝利。而惟仁親王成為后來的清和天皇。此故事出于《源平盛衰記》,真實性雖有爭議,但可以說明相撲運動在日本社會中的影響之大、地位之重。進入鐮倉幕府時代以后,相撲也開始有了新的轉(zhuǎn)變。初代將軍源賴朝就是相撲的忠實愛好者。當時非常有名的武士河津祐泰、俁野景久、畠山重忠、和田義秀也都從事相撲運動。隨著時間的推移,相撲越來越成為一門被觀賞的競技活動,其名亦被稱為“上覽相撲”,且運動員的身份也不僅僅限于武士,以相撲為職業(yè)的“從業(yè)者”開始出現(xiàn)。到了中世末期,織田信長、豐臣秀吉、豐臣秀次等當時的最高權(quán)力擁有者也對相撲運動偏愛有加,來自各地的相撲選手被招至幕府進行比賽、排名。相撲已經(jīng)徹底成為給將軍觀賞或提供娛樂消遣的職業(yè)比賽運動。尤其是豐臣秀吉的外甥豐臣秀次曾有過招募百人相撲的記錄,可見相撲運動的悠久歷史,并深受日本各階層的推崇。
二、相撲的種類與由來
靜軒隨即又說到“勸進相撲”?!皠襁M”一詞本身是為寺廟神社或者橋梁道路的修建、修繕來募集資金之意。其后的勸進相撲如靜軒所說,是以其藝術觀賞性招攬人們?yōu)楣彩聵I(yè)捐款的活動。關于其起源,一說是寬永二十一年(1644年)山城國愛宕郡的田中村,有干菜山光福寺的主持宗円,為了重建鎮(zhèn)守八幡宮而進行的勸進相撲活動。轉(zhuǎn)年的正保二年(1645年)六月又進行了十天的活動,被記錄在了《古今相撲大全》中。而江戶時代的勸進相撲,也就是靜軒提到的明石志賀之助的故事在《古今相撲大全》中也可找到。明石志賀之助的相撲活動是在1624年(寬永元年),但其后在慶安元年(1648年)二月二十八幕府下令禁止了勸進相撲。直至十幾年后的寬文元年(1661年),芝居、能、相撲等才又開始恢復活動。
靜軒在《相撲》一文中繼續(xù)寫道:
明和間,婦人相撲大行。與趙宋之世,上元或設此戲同一奇。而聞近日兩國觀物場瞽者與婦人角力,可謂更奇。(7)
根據(jù)靜軒所說,日本在明和年間(1764—1771年)也出現(xiàn)了女相撲,而且我國宋朝就早有此風。相撲曾是我國宋代深受統(tǒng)治階級喜愛并且擁有廣泛群眾基礎的體育娛樂項目,流行極為廣泛?!秹袅讳洝肪矶摹督堑帧芬黄杏袑τ趯m廷中相撲表演的記述:
角抵者,相撲之異名也,又謂之“爭交”。且朝廷大朝會、圣節(jié)、御宴第九盞,例用左右軍相撲,非市井之徒,名曰“內(nèi)等子”,隸御前忠佐軍頭引見司所管,元于殿步諸軍選膂力者充應名額,即虎賁郎將耳。每遇拜郊、名堂大禮、四孟車駕親饗,駕前有頂帽,鬢發(fā)蓬松,握拳左右行者是也。遇圣節(jié)御宴大朝會,用左右軍相撲,即此內(nèi)等子承應。(8)
“內(nèi)等子”為相撲手一種,屬軍頭引見司所管。他們中的佼佼者往往要在大殿上當場表演,除了獲得皇帝的賞賜外,有的還被分配到諸州郡軍府,充當管營軍頭。相撲不僅是公眾娛樂不可缺少的項目,而且常常被安排為壓軸節(jié)目。《東京夢華錄》卷九“宰執(zhí)親王宗室百官任內(nèi)上壽”載:
第九盞,御酒,慢曲子。宰臣酒,慢曲子。百官酒,三臺舞。曲如前。左右軍相撲。下酒,水飯。簇饤下飯。駕興。(9)
又如《夢粱錄》中“宰執(zhí)親王南班百官入內(nèi)上壽賜宴”也有相同記錄:
第九盞進御酒,宰臣酒,并慢曲子。百官,舞叁臺。左右軍即內(nèi)等子相撲。下酒,供水飯,簇饤下飯。宴罷,群臣下殿,謝恩退。(10)
不光是在宮廷中,民間的相撲運動更是盛行,在城市中有瓦市相撲,和日本的勸進相撲類似,是一種商業(yè)性的藝術表演,頗具特色。在《夢粱錄》的卷二十“角抵”中曰:
瓦市相撲者,乃路岐人聚集一等伴侶,以圖手之資。先以女數(shù)對打套子,令人觀睹,然后以膂力者爭交。若論護國寺南高峰露臺爭交,須擇諸道州郡膂力高強、天下無對者,方可奪其賞。如頭賞者,旗帳、銀杯、彩緞、錦襖、官會、馬匹而已。頃于景定年間,賈秋壑秉政時,曾有溫州子韓福者,勝得頭賞,曾補軍佐之職。杭城有周急快、董急快、王急快、賽關索、赤毛朱超、周忙憧、鄭伯大、鐵稍工韓通住、楊長腳等,及女占賽關索、囂叁娘、黑四姐女眾,俱瓦市諸郡爭勝,以為雄偉耳。(11)
這里描述的比賽過程,是先由數(shù)對女相撲手或女藝人上場表演打套子,令人觀睹,然后由膂力高強的相撲手上場比試。當然,這些功夫了得的相撲手們在臺上的表演越精彩、對抗越激烈,越能博得觀眾們的喝彩,讓人大飽眼福。勝者所得獎勵也頗為豐厚,更有甚者能借此機會登上仕途之路。
靜軒所說的應該就是此女相撲。這些女相撲手與男相撲手一樣,身穿短袖無領的服裝,袒胸露腹,由此遭到一些文人士大夫的非議。宋仁宗時代女相撲深受民眾所愛,每當有演出的時候東京城常常是萬人空巷。北宋仁宗嘉祐七年(1062年)的新年,宋仁宗也率眾臣嬪妃等一起來觀戰(zhàn)女相撲,頗有名氣的賽關索、黑四姐赤膊上陣,表演精彩,博得一陣陣喝彩,宋仁宗也是看得出神。但轉(zhuǎn)天司馬光便寫了奏章《論上元令婦人相撲狀》:
右臣聞今月十八日圣駕御宣德門,召諸色藝人,令各進技藝,賜與銀絹。內(nèi)有婦人相撲,亦被賞賚。臣愚,竊以宣德門者,國家之象征,所以垂憲度、布號令也。今上有天子之尊,下有萬民之眾,后妃侍旁,命婦縱觀。而使婦人裸戲于前,殆非所以隆禮法、示四方也。陛下圣德溫恭,動遵儀典。而所司巧佞妄獻奇技,以污犢聰明。竊恐取譏四遠。愚臣區(qū)區(qū),實所重惜。若舊例所有,伏望陛下因此斥去,仍詔有司嚴加禁約,今后婦人不得于街市以此聚眾為戲。若今次上元,始預百戲之列,即乞取勘管勾臣僚,因何置在籍中?或有臣僚援引奏聞,因此宣召者,并重行譴責。庶使巧佞之臣,有所戒懼,不為導上為非禮也。(12)
從這一奏議中我們可以看出女子相撲不僅深受民眾的喜愛,而且獲得了統(tǒng)治者的青睞。也正因為如此,司馬光的奏議被仁宗擱置一邊,未獲批準。(13)日本則從江戶時代的職業(yè)“大相撲”開始,從座頭相撲中派生出了女相撲。然而日本官方對女相撲卻一直是持禁止態(tài)度的,直至現(xiàn)在也沒有太大變化。不過有些諷刺意味的是,日本文獻中的最早相撲運動卻是女相撲相關的記錄?!度毡緯o》中曾有過這樣一段對雄略天皇十三年(469年)九月的記述:
秋九月。木工豬名部真根,以石為質(zhì)。揮斧斬材,終日斬之,不誤傷刃。天皇游詣其所,而怪問曰:“恒不誤中石耶?”真根答曰:“竟不誤矣?!蹦藛炯膳?,使脫衣裙,而著犢鼻,露所相撲。于是真根暫停,仰視而斬,不覺手誤傷刃,天皇因嘖讓曰:“何處奴,不畏朕,用不貞心,妄輒答。”仍付物部,使刑于野。爰有同伴巧者,嘆惜真根。而作歌曰:“阿拖羅斯織,偉儺謎能陀俱彌,柯該志須彌儺皤,皆我那稽摩,拖例柯柯該武預,阿拖羅須彌儺皤?!碧旎事勈歉?,反生悔惜。喟然頹嘆曰:“幾失人哉?!蹦艘陨馐?,乘于甲斐黑駒,馳詣刑所,止而赦之。用解徽纏,復作歌曰:“農(nóng)播拖磨能,柯彼能矩盧古磨,矩羅織制播,伊能致志儺磨志,柯彼能矩盧古磨。”(14)
故事和一名叫真根的木工有關,他手藝相當好,用斧子在石板上劈木頭,從來不會傷及斧刃。某日天皇到訪,問及此事,真根的回答很是自信。于是天皇找來宮女,脫了衣服只穿“犢鼻”進行相撲比賽?!盃俦恰奔础把偂?,就是只用布條遮擋私處。真根注意力被吸引,一不小心劈壞了斧刃,天皇便責難他說大話,要處罰他。其他工匠聽說后覺得很可惜,便作歌表達惋惜之情。天皇聽后有所醒悟,隨即讓人快馬加鞭趕去救真根于刀下并赦免其罪,后又作詩表達悔悟之情。此時所說的相撲,和后世的相撲應該是有區(qū)別的,但不難看出這里的相撲描寫實際上透露著對年輕女性胴體的觀賞,亦為日本“褌一丁”文化的始祖。
三、儒者與相撲
通過之前靜軒的介紹,大家對江戶時代相撲比賽的情景應該已經(jīng)有了大體了解,讀者亦不難想象女相撲進行表演活動的場景了。但這只是靜軒所想表達的內(nèi)容嗎?僅僅這些顯然是不夠的,在后來的《新釋江戶繁昌記》中被略去的部分才是靜軒真正想說的話,筆者摘錄如下:
去年,予于某家見擬相撲者流先儒姓名編號,登時言之為奇,而頃者又見擬之今儒名字。嗟夫,愈出愈奇!然未聞今儒中一人有金剛力者。但至其賣名射利之手,不止四十八十。假虎威,張空力,舞貍術,收虛名,鷹隼攫物,狻猊哮世,唯出死力以求世間喝彩之聲。周旋米之纏頭,紛紛于是乎拋焉。至其下者,別出書畫會之手段,奔走使腳,左搏右搶,屈腰握沙,叩頭流血。依四方君子之多力,才救土豚緣之窘,是謂之荷裈儒云乎。嗚呼,誰能卓然秀出,有古豪杰風,而外不挫于物,內(nèi)不愧乎天,出維持世教金剛力者,蓋有之矣?我未之見也。(15)
靜軒所說的將儒者之名按相撲排位的形式所編“奇書”,據(jù)筆者查證應是指天明八年(1788年)刊行的《學者角力勝負評判》。翻開被稱為“番付表”的一頁,可以看到正中寫著“蒙御免”三個字,這是勸進相撲被解禁后,政府允許從事相撲運動人員的象征。這里錄的卻是儒者文人之名:東大關是熊澤蕃山,關脅是荻生祖徠,西大關則是新井白石,關脅為伊藤仁齋,(16)其后還有對他們的評述。那時候的“大關”就是相撲的最高地位??梢韵胂螽敃r在學問方面一說到大學者,首先是京都的伊藤仁齋、江戶的荻生祖徠,他們也各有自己獨特的學說和研究方法。但是至靜軒的時代卻逐漸偃旗息鼓了。那時候靜軒看到相撲這樣的評判就不禁稱奇,故之后著《江戶繁昌記》時他必定是要提到這以儒者之名編排的“番付表”(17),且要連連稱奇。
雖說如此,真正的儒者應該是什么樣子呢?在靜軒看來此時代至今沒有一位能有“金剛力”(18)的儒者。反倒是賣個名頭來賺錢的伎倆,和相撲相比,手段又豈止四十八十?!凹倩⑼?,張空力”則是說現(xiàn)在學者出世往往要借助依附于有名的學問世家,空有一個名頭還要賣弄自己在學問上多么有“威嚴”,靠像“貍貓”一樣的騙術浪得虛名。沒什么本事還非要裝出來像鷹隼一樣捕獵,說不出什么高深的話語還要像猿猊一樣咆哮一番。為了博得世人的稱贊爭個你死我活,俗話說就是連吃奶的力氣都使出來了。大名們選門客也并不是通過學識多寡來選拔,只是根據(jù)自己的想法喜好來挑選文人。在根本不知道學者的學識水平和能力的情況下,只根據(jù)道聽途說就來判斷其好壞。正如觀賽者們將“纏頭”扔給勝利的相撲一樣,當權(quán)者隨便拋給這些所謂的“儒者”大筆獎勵。而更有卑劣之人,借助“書畫會”來賺取錢財。他們邀請到非常有名氣的文人墨客,親自到場為其書畫頌揚,授其頂戴,從而將書畫售出牟利。
靠這個來營生的人甚是不少。他們?yōu)榱碎_這樣的“書畫會”,四處奔走,左拉右扯,不停地鞠躬求情,甚至不惜跪地磕頭。手握兩把黃沙,把頭都磕出血了也在所不惜,正如賽場上的相撲。像這樣要靠別的儒者之力來拯救自己于“土俵”邊緣的人,在相撲世界中被稱為“裈擔”,也就是只能負責給大關送遮羞布的最底層相撲。寫到這里,靜軒長嘆道,又有誰能卓然秀出呢?古代豪杰之風,不會被外物所侵擾,內(nèi)心始終忠實于道義。能夠秉持公道宣講儒學,真正挑起儒學“大梁”的有“金剛力”之儒者,到現(xiàn)在也沒有見到。
靜軒筆下的批判甚是犀利,毫不留情地寫出了俗儒們各種毫無節(jié)操可言的行徑,揭露了他們追求功名利祿背后的齷齪行為。時至今日,我們身邊仍然不乏這樣假儒者的嘴臉,于是乎不光彼時代有同樣境遇的知識分子們,現(xiàn)今的眾讀者若是看到靜軒的文字,也定會大呼過癮。
第三節(jié) 吉原
一、吉原的由來與發(fā)展
相撲寫過之后,另外一個能代表江戶“繁昌”的職業(yè)便是游女了。古今中日的文人墨客們對冶游的描寫甚是樂此不疲,那么靜軒筆下的繁昌光景又是如何呢?我們不妨邊讀邊講:
慶長之初年,娼家僅三所,一在曲街(自京師六條移者),一在鐮倉岸,一在大橋(今常盤橋是也,自駿府彌勒坊徒者)。其他自伏見夷街、奈良木辻坊后來者,各所散居。十七年莊司甚右衛(wèi)門者,上書請合散為一,以開一大花街。元和三年,官始淮其乞,賜一地方,于今葺屋坊旁。開辟功成,以其鞭蘆覆簣之故,名曰蘆原(后改吉原)。而自大橋移往者,取系江都繁華之意,改曰江戶坊(初名柳坊)。自鐮倉岸來者,住其第二坊。自曲街者,緣初從京師至,曰京坊。其后來者,在其第二坊?;蛑^之新坊。后明歷三年八月,因命徒于今地角坊者,京橋外角坊之舊名,而堺、伏見二坊者,由自其地方來者多之名云。(19)
這一段簡單介紹了吉原的由來。慶長之初是說德川家康進入江戶“開幕”的初期,娼家妓館的數(shù)量極少。但是隨著武士階層的興起、江戶町人階層的不斷壯大,吉原一地日漸擴展。在《吉原大全》一書中可以找到靜軒所說的幾個地點出處,當時為了振興江戶,則把京都的六條、駿府的彌勒町、伏見的夷町、奈良的木辻等悉數(shù)遷到了江戶。后面所述,是一名叫莊司甚右衛(wèi)門的“游女屋”老板于慶長十七年(1612年)做的請愿活動。由于幕府集權(quán)建立的需要,對江戶城進行了不少改造,牽涉到商業(yè),庶民等的頻繁遷移和重新安置。這當然也影響到了數(shù)量眾多的娼家妓館。于是由莊司甚右衛(wèi)門發(fā)起向幕府的請愿活動,要求設立統(tǒng)一的營業(yè)制度。最主要的三條是:客人最多過夜一晚,被騙做娼妓的婦女經(jīng)調(diào)查后要送回原籍,不得包庇一切罪犯和犯罪行為。幕府政府隨即受理了請愿,并于五年后,也就是靜軒所說的元和三年(1617年)批準設立了“游廓”。根據(jù)靜軒所述是在叫“葺屋坊”附近的地方,應該就是現(xiàn)在東京中央?yún)^(qū)人形町二丁目附近。自此,“游女屋”的經(jīng)營等正式受到了幕府的批準。
隨著江戶城規(guī)模的不斷拓展,各大名們的“官邸”也在不斷擴建,越來越接近吉原這一風俗之地。于是幕府于明歷二年(1656年)十月要求吉原遷址至淺草寺附近。伴隨遷址的是一系列風俗業(yè)整頓活動,但主要是為了應對火災。不過這種相對的隔離,反而使火災發(fā)生時無法進行及時救助。轉(zhuǎn)年的明歷三年(1657年)正月發(fā)生了史上非常有名的明歷大火,隨后這些游女屋便一起遷到了新址,位于現(xiàn)在東京臺東區(qū)千束,當時被稱為新吉原。靜軒所說的二坊、京坊、角坊等就是現(xiàn)在的江戶町一丁目、二丁目,京町一丁目、二丁目,角町等。大致最主要的有五條街,此時大家逐漸恢復了吉原的叫法,也被稱為“五丁町”。
二、“繁昌”盡現(xiàn)
究竟當時的吉原有如何一番繁昌之景呢?我們繼續(xù)來看靜軒的描述:
五街樓館,互競佳麗,三千娼妓,各斗嬋妍。一廓繁華,日月盛昌。三月載花,七月放燈,八月陳舞,是為三大盛事。友人學半《詠花》一聯(lián)云:“梁閣筵酣密雪下,巫山夢暖濃云凝。”予“賦燈”云:“青煙卻逐蘭盆節(jié),紅燭寫成元夕春?!逼渌宥燃压?jié),不直為觀之美,例有格式云。若夫暮靄抹柳,黃昏燈上火,各樓銀燭如星,鉉聲鼓人。四角雞卵,世未之見。此境晦夜亦開圓月天。娼妓陳列就位。大妓正面,小妓分坐于壁于籬闌。游人魚貫,漸蟻附格子外。意指目擊,品鸞評鳳。有憚而遠望者,有押而近窺者。穿疏交臂,喃喃密語者,情即談情也。授管吹煙,呶呶艷話者,癡妹弄癡也。醉步浪浪,丫鬟擁前,幫間押后,噪而過者,大客上樓也。洛神出水,天女墜空,姿儀整齊,嚴不可褻近,徐徐蓮步來者,名妓迎客也。有放歌而去者,歌曰:“思兮我不思兮子,欲使思我兮無理?!?sup>(20)
“五街”所說的便是五丁町,也就是吉原。“互競佳麗,三千娼妓”明顯是借用了白居易的《長恨歌》中詩句“后宮佳麗三千人,三千寵愛在一身”?!叭螺d花”是指中央大道仲之町大量的盆栽櫻花。而后七月的盂蘭盆節(jié)茶屋各家會競相掛出精心準備的燈籠來“爭奇斗艷”?!鞍嗽玛愇琛闭f的是被稱為“俄”的演繹形式?!岸怼比照Z讀作“にわか(niwaka)”,是江戶時代的藝人們在街上即興表演,有男有女,包括歌舞伎、能、滑稽劇、雜子方等藝術形式??梢姰敃r吉原的熱鬧程度非同一般。靜軒的一位朋友作《詠花》,其中說到“梁閣筵酣密雪下,巫山夢暖濃云凝”,意思是亭臺樓閣堪比梁孝王(21)的宮殿,筵席正歡之時細碎小雪飄落而下(22)。巫山云雨入暖夢來?!拔咨皆朴辍笔恰段慕k宋玉·高唐賦》所記述過懷王游歷巫山高唐時,晚間夢到與仙女一夜銷魂的故事。靜軒也隨性作詩來描寫當時的燈景,他形容燈燭飄出的青煙仿佛在追趕著盂蘭盆節(jié)的腳步,明亮的燈火照亮了街道,仿佛中國的元宵燈節(jié)。其他五度佳節(jié)是說另外五個在吉原非常熱鬧的節(jié)日,有正月期間掛門松的活動,女兒節(jié),端午節(jié),七夕和當時江戶獨有的賞菊花節(jié)。不單單是為了向客人們展示,這些都是游女屋例行要進行的活動。
我們再來通過靜軒的描述細細體會一下吉原傍晚時分的街景。暮色遮住了垂柳,各家門口點燃了行燈,各樓銀燭仿佛天上的繁星。傳統(tǒng)的“三味線”曲聲此起彼伏。日本有俗語說,若是能見游女真情或是長了四條腿的雞蛋,那在晦日就能看到月亮。靜軒自然是沒見過長了四條腿的雞蛋,可他覺得吉原此情此景定能使晦日獻出圓月天(23)。江戶時代的“游廓”妓館,大都在屋檐下有木柵欄,將屋邸與外面隔開。妓女們在“櫥窗里”,像籠子里的金絲雀一般與客人隔欄相視。級別高的妓女坐在正中,低的分坐在兩邊。游人魚貫而行,不一會兒就像螞蟻一樣聚集過來,開始打量格子內(nèi)的風景,并且不斷地品味評判。初來乍到的有所忌憚而遠觀,熟客們則擠在近處仔細窺探。更有甚者已是和妓女雙臂交錯,喃喃細語談情說愛起來。還有的將自己的煙管抽上一口然后交給對方也吸一口,以此表示親愛之情。這邊年長些的姐姐帶剛?cè)胄械拿妹茫`竊私語,那邊喝醉似的腳步,丫鬟在帶路,幫間跟隨其后,這場景是貴客上樓。還有如洛水女神者,姿色儀容干凈整齊,莊嚴不可褻玩,緩步仿佛從天而降,是名妓親自出來迎接客人。另有唱著“思念,卻不見君想我,無法使君惦念我”這樣的歌謠而遠去者。筆墨至此,雖沒去過彼時的江戶城,但吉原的一派繁華景象已經(jīng)在讀者們的腦海中清晰了起來。
三、游女情
如此繁華之中,又有著怎樣的故事呢?靜軒繼續(xù)寫道:
有交頸立談者,一人曰:“我懷二銖銀,兄向言有三銖,合弟一銖,通計才一方半金,金少人多。顧安急辨,不妨明曉吾宜遣游矣。”眾議一決,相攜而去。大凡游于茲境者,有愚而溺色,達而喜情。使威取媚,買興愛癡?;蝼锒鴴稊?shù),賺他掠物,以此自好者,此為賊。車載萬金,取興于人意表,不使氣一點挫乎脂粉者,如此即豪。豪乎賊乎,達也興也,雖不道學之極,亦吾落魄生輩非所得而知也。凡事自非履其域情不至矣,如何善畫其光景。此是稗史本翻譯。(24)
有臉貼臉交談之人,一人說道:“舍弟有二銖銀子,剛剛兄說有三銖,加上我的一銖,能湊上一方半金,雖是錢少人多,但一時半會兒也沒別的辦法。不如先去,明早我留在那里等兄去籌錢回來接我。”兩人一拍即合,相攜而去。這段故事的細節(jié)如此清晰,很有可能是靜軒的親身經(jīng)歷,但他并未交代結(jié)局。可以想象,若是其兄來接他,那定是完美的結(jié)局,可若是沒能來接他,將是多么尷尬的境況。靜軒是由外祖父母撫養(yǎng)長大,這種事情若是要親人來買單的話,也實在是無法見人了,所以不會被他寫進繁昌記里去,故筆者推斷結(jié)果是后者。從一個側(cè)面展現(xiàn)了靜軒年少時的不羈,也曾沉迷于冶游之事。然而他也只是這吉原百態(tài)中的一個罷了。
凡游于此地者皆是沉溺于女色,好游里情趣之徒。有的是通過威嚇來使游女獻上諂媚,只圖一時消遣。有人則是騙情騙色又騙財,是為賊。還有家財萬貫之人,花錢來做些不尋常之事,內(nèi)心卻不易被女色迷惑,是為豪氣。然而豪也好賊也罷,卻都不是艱苦道德主義之道學(25)代表。靜軒自述像他這樣的窮書生是無法理解的。如此,對吉原一地的情景描述應是靜軒自己的一些親身體會和體驗,甚至是基于他本人的真實故事有感而發(fā)的描寫。我們都知道無論是在中國還是日本,文學作品中從來都不少對游里情趣、狎邪等的描繪。在日本江戶時代的町人文學中此種傾向尤甚,但鮮有如《江戶繁昌記》這樣的純漢文作品。日本19世紀之前的漢文創(chuàng)作,基本都是經(jīng)學、正統(tǒng)儒學或朱子學等漢學相關的文章。而能夠有這樣才學之人,一般都是比較有名氣的“博士”,在幕政或大名家族中有一席之位的儒者,他們又怎么會去做這樣的嘗試呢?靜軒一介浪人之身,仕途的不得志,反而使他思想上徹底不受束縛,創(chuàng)作隨心所欲,自由酣暢。他用漢文來寫狎邪,正是叛逆精神的體現(xiàn),亦是一個引起世人注目的途徑。靜軒生活的德川幕府時代不缺為正統(tǒng)思想歌功頌德的人,而敢于對幕政提出質(zhì)疑的知識分子寥寥無幾。靜軒漢文創(chuàng)作狎邪的大膽嘗試,是在文學創(chuàng)作上迎合町人的文藝審美情趣,引起了大家關注,同時為其后的各種諷刺批判和犀利言辭做鋪墊。在考察靜軒筆下一眾丑陋俗儒的嘴臉之前,我們且先隨著靜軒的思路,看看他筆下這段妓女與客人間的打情罵俏,可謂日式漢文狎邪“戲作”小說的經(jīng)典代表:
有人按曲聞其聲不見其面,詞云:“雪滿樓兮夜將中,衾如冰兮寒威雄。夢里不覺相抱著,如膠如漆交二弓。金屏障盡護寒密,猶是生憎戶隙風?!彼{(diào)雅淡,真使人肉飛。蘭房香氣芬馥,燈影暗黯。六曲秋江圖屏里,鴛鴦一雙,相依在三蒲團上。妓從容謂曰:“君宜少說話?!崩稍唬骸靶∽硬唤庹勗挕!奔嗽唬骸耙嗥廴硕?,君多有手段?”郎曰:“加腳才四本。”妓星眼流波,曰:“可憎矣?!崩w手,一捻他去。時有儕娼過戶外曰:“今夕何夕,取此樂事?!奔宋⑿唬骸昂蔚妊哉Z,不曾入耳?!毙壨泊禑煟鸸鉂娖?,偷眼熟視郎面目于火光中,自家先餐了一番,遂叫他餐一口,曰:“請且一睡?!弊云鹜世缮吓郏阳辣恢?,玉臂早已在郎枕下。曰:“想君家必當有佳偶在?”曰:“良緣未遇?!痹唬骸叭粍t不知何樓有昵人約親?”曰:“家君嚴矣,不得縱游,如何有此事。不如姑舍之,談子情郎樣子,令予聽之。”曰:“三千世界,有誰一人悅妾,且悅?cè)苏?,妾亦不敢,然恃有一人?!痹唬骸翱闪w哉!愿聽其名字?!奔诉硬淮?,郎復曰:“云云言之何妨?!奔擞许曉唬骸安皇莿e人,即君也爾。”郎胸悸,故笑曰:“妙騙人?!痹唬骸皼Q無偽矣,然如妾者,君豈顧耶?”曰:“休謙,如君當世佳人?!痹唬骸拔ㄎㄊ终{(diào)弄?!痹唬骸胺?。落花如有情,流水奈何無心?!痹唬骸罢\然乎。”曰:“請誓言。”曰:“雖假猶可喜?!痹唬骸捌溲约醇?。”曰:“真矣?!痹唬骸霸囇伞!痹缫荒_插入他雙藕股間,妓曰:“冷腳可惡?!?sup>(26)
這一段描寫,是靜軒基于其他非漢文游里文學進行的“漢譯”并潤色所做。首先是引用《傾城賣二筋道》中《東之床》一篇中開頭部分?!坝腥税辞勂渎暡灰娖涿妗闭f的是卷首的最后一句:“折節(jié)、隣座敷にて藤吉がメリヤス?!边@里的曲聲就是指“メリヤス(meriyasu)”,是歌舞伎下座音樂“長唄”的一種,這種樂曲的風格富于變幻,悠揚纏綿中包羅哀傷與惆悵,富有內(nèi)涵。演奏的藝人藤吉,指的是男藝人荻江藤吉。在靜軒的描述中,旁邊屋里有名的藤吉演奏著他非常經(jīng)典的曲藝,這應該是日本江戶吉原的經(jīng)典背景音樂。其后的場景,也出自《東之床》,正文開首寫道:“雪の夜中の冷たくて、初手は隔てていつとなく、枕と枕、顔と顔、意地の悪さの透間から、あれ邪魔をする夜寒の風と、襟と襟とを掛け合いおふて、勤めも戀もう打越して、真実こもりし冬の床。”簡單用寒風來做擬人敘事的場景,甚至有些直白,但是經(jīng)過靜軒的漢文潤色,卻使人腦海中模糊的輪廓變得異常鮮明,充分展現(xiàn)了漢文的魅力。
靜軒繼續(xù)寫到,三味線的琴弦逐漸低緩下來,讓人聽得入神。閨房內(nèi)香氣芬芳,燈光昏暗,畫有秋江圖的六折屏風后,鴛鴦二人相依偎在三層的蒲團(27)上。這段纏綿場景描寫后,就是二人的對話了。靜軒在這里引用的是山東京傳的灑落本《傾城四十八手》中的橋段。出自一開始的“しっぽりとした手”(28)一篇,原是寫妓女和一位非常年輕的客人間的對話。靜軒將其譯成漢文,并做了潤色。于是一篇“有情有義”的“娘與情郎話”便呈現(xiàn)在大家面前。雖是花街柳巷無真情,但無論是誰讀了此橋段,都會不禁心馳神往。而這段源于“しっぽりとした手”的漢文“譯作”,從其題目中的“しっぽり”一詞也可看出些端倪。靜軒的這種漢文戲作手法產(chǎn)生了強烈的反差感,給當時的讀者以深刻印象。
妓女與客人的對話中滿是妒忌與責怪之情,打情罵俏之間眉目傳情,暗送秋波。欲拒還迎間窗外其他游女路過打趣。靜軒筆下的春宵一刻讓讀者仿佛身臨其境。日本民族對性的態(tài)度本來就比我國開放得多。尤其是江戶時代,娛樂至上的風潮在大城市中興起,各地都少不了建設“游廓”。隨著商品經(jīng)濟的發(fā)展,人口的流動速度加大,像北海道這樣以前荒無人煙的寒冷地帶,明治初期,政府甚至特地設立風俗街來吸引人口入住。相對靜軒筆下游女與客人的含情脈脈、花前月下,實際上大多數(shù)游女的下場是非常悲慘的。江戶末期現(xiàn)代醫(yī)學還未傳入,很多游女患了梅毒,鼻子爛掉,或者死于流產(chǎn)。再有名的“花魁”,也有年老色衰的一天。吉原一地附近不受幕府承認,在管轄之外的私娼泛濫,從業(yè)者多是被販賣的婦女或是無法在吉原籠絡到客人的下層妓女。這些現(xiàn)實顯然太過殘酷,不適于寫進《江戶繁昌記》中。無論在中國還是日本,縱情于風月場所的男人多是薄情郎,妓女們?yōu)榱松嫺菬o尊嚴可言。正如靜軒的描述,游女會故意討好客人甚至表現(xiàn)出吃醋的心情,為了留住客人或是讓其第二次來拜訪,使盡渾身解數(shù)。此段文字滿足了男人對女性的一切向往,但對方不是深閨大院的小姐,而是吉原專陪男人作樂的游女。讀者們亦知道游女情更薄,即使這樣客人也要花錢來買幾句假話和片刻男歡女愛,讓人讀后唏噓不已。靜軒筆下的這對妓與客,就是繁華江戶城人情的縮影,在商品經(jīng)濟的大潮下,人情漸冷,但有錢即能買來情感和尊嚴。當然讀者們并不一定都這樣去理解,不同階層的人解讀方式會完全不同,這也是靜軒的漢文戲作魅力,能引起話題成為人們津津樂道的談資。
后面的另一個故事是根據(jù)《傾城四十八手》中另一篇“見ぬかれた手”所編譯而作:
柝打三更,闔樓就眠,只聞打棒戒火聲。有客輾轉(zhuǎn)不睡。長等短等,嘆吁欠伸,以百算之。爐火已灰,就燈食煙,才遣無聊。幾拈返魂草,未招得其人于彷彿中。乍聞長廊上履聲遠遠,跫然漸近。意歒娼來到,急蒙衾裝睡。何意足音失之鄰房。而后,氣愈清,眼愈明。起如廁者兩回,已數(shù)盡漏聲,又算當值之日數(shù)。想彼憶此,耳邊復上跫然之響。思此跫是也,依前假睡。而開戶入者,樓丁來加注燈膏也。奇貨再贗,難耐。怒氣涌上,突起披衣而出。始知小妓熟睡于屏風外。徑將煙管微搶其腋。妓猶在夢中,口內(nèi)含糊曰:“誰耶?可厭!喜助丈,勿為?!笨秃刃选<四﹃媚?,視此模樣,錯愕言曰:“君將何之?”曰:“且歸?!痹唬骸熬龤w,然不報,我罰不輕,請且住?!睂⒆邎笾g,恰好大唱(娼)來到,衡氣,不少動曰:“呵呀,主何為?”客氣急矣。曰:“吾歸吾歸,若腐娼,我復何言?我用吾腳歸,誰敢道不字!”娼扯住不肯放,曰:“諾,主欲歸宜歸,但少留,我將奉一言?!笨吐牭门瓪馍詺?,不覺被挽還坐。娼不忙不慌,徐徐說出,曰:“過日約,今而后待主不復以客,言猶在耳,喝忘之之速?!彼焯狡鋺?,奪夾袋、煙具,曰:“今夜豫期,遣他人后,緩緩與君同夢。且有肝要說話,然君短見不察個長策。卻翻風波。吁,為男子者,強氣胡為若此?”已解其帶,又褫其上衣。客于是乎身軟如綿。然口猶刺刺道歸,娼頩爾曰:“噫,挑人耳?!币涣?,咬他肩頭??瓦吃唬骸拔饝蛞?,若住則喝為?!辨降吐曉唬骸叭缡菭枴!彼熳湎啾橐粔K。時報寅棒子聲,搰搰。(29)
這一段同樣寫出了妓家游女為了留住客人的心機。夜班也同樣是客如流水,熙熙攘攘,些許嘈雜??腿藷┰昵榫w愈來愈烈,終于忍不住爆發(fā),吵鬧著要走。喚醒在睡夢中的小妓,卻讓其三言兩語間化解了怒氣。窗外打更,已是寅時。面對這樣“繁昌”的夜晚,靜軒如是寫道:
或云近世繁華漸涸,不復昔日也。予甚惑焉,蓋此境盛衰可以候江都盛衰,所系亦大。彼則由此流焉,其源益盛而其委漸衰者,必無之理。抑洑流外溢,有所漏而然耶?物情古今一轍,舍此樂國而何適?嗚呼,人豈厭生于天上,而愿陷于地獄也?蓋習繁華之言耳。(30)
到天明年間(1781—1789年),寬政改革依然沒能挽救幕政的頹勢,反而使社會矛盾更加激化,以失敗告終。當時在吉原一擲千金的米商們也受到了打擊??腿说南M能力大不如前,所以很多人轉(zhuǎn)入地下更便宜的“私娼”。但在靜軒對吉原的描述來看,卻不是這樣。所以靜軒也表示了“疑惑”,說道:“吉原就是一面江戶盛衰的鏡子,和江戶的繁昌有著莫大的聯(lián)系。吉原之繁榮就是江戶的繁榮所派生的。故吉原有如此熱鬧的景象,那江戶就沒有不繁華的道理。說大家轉(zhuǎn)入地下私娼,可能是江戶繁華過了頭,惠及大眾罷了。不對,有吉原這樣的天堂,為什么還要去如地獄般的私娼之地呢?應該是大家生活在繁華中已經(jīng)習慣了,所以也就感覺不出來繁華了吧?!边@是靜軒對江戶“繁昌景象”不折不扣的嘲諷。幕府的封建統(tǒng)治已經(jīng)無法適應商品經(jīng)濟的發(fā)展。官商勾結(jié),民不聊生,又豈能有繁榮昌盛。饑荒、火災等天災人禍折磨著貧瘠土地上的日本人民。像靜軒這樣的儒生不得志,除了朱子學,其他學派都被視為“異學”而被禁止。靜軒看到這些卻無能為力,更無法施展抱負,其心情是可以想象的。
第四節(jié) 千人會
一、富簽
接下來我們看看靜軒筆下的創(chuàng)作主體——江戶市民,有著一番怎樣的生活情境。靜軒對“千人會”的描述,給了我們詳細的參考:
札楮二牌,札為原牌,楮為影牌。其數(shù)一千。一楮值若干錢,預克日月,四散鬻之,醵若千金。至期盛原牌于匣中。匣上有孔。錐刺出之。百番為額。以原照影,以一大醵,付之于弟一番者,余醵分賦。九十九番,各自差。國語名之曰富。諺云:“乞食人家富落來?!编捣?,天道,畢竟以有余補不足,貧人得之暴富,蓋此其所以名。予淺學未識,漢土亦有此事,何如名之。且曰千人會。然聞近來札數(shù)倍徒,處置此前細密殊極。自非買習者,固不易辨識,則畢竟此名,不當此名。(31)
“千人會”是江戶時代的一種為了寺社塔堂的修繕,通過類似現(xiàn)代彩票形式來融資的活動。當時被稱為“富簽”。這與前面說過的“勸進相撲”一樣,都是“勸進”的一種形式。但不可避免有賭博性質(zhì),使得其只能在政府允許的范圍內(nèi)組織活動,文政、天保年間尤為盛行,天保五年(1834年)的時候曾經(jīng)有大小七十座寺廟組織賣“富簽”。這種活動在明治維新以后被禁止。但民間自己組織的“暗富簽”卻一直沒有停止過,而且規(guī)模越來越大。這樣的背景下,靜軒描述了當時的所見所聞。
買彩票的人拿到的是被稱作“札”和“楮”的兩張彩票,一共一千組?!霸笔悄酒?,被放置于抽獎的盒子中。買家持有的“楮”是紙質(zhì)的,兩張寫有一致內(nèi)容。一楮值金錢若干,定下開獎的日子后就四處販賣,也有窮人一起合買的情況,總之能夠聚斂不少錢財。到了開獎的日子,則將原牌“札”放在匣子中。匣子上有一孔,用長錐子刺進去,扎到木牌后取出,一共取一百次。抽簽后人們則拿著“楮”去兌獎。第一名獎金最高,其余的名次則是分享剩下的獎金,其他九十九個號碼獎金各有不同。當時的日語稱之為“富”。也有諺語說“乞食人家富落來”。靜軒不禁感嘆道,這是有余錢的人來補貼窮人,而窮人若中頭獎得之便能暴富,所以被稱為“富”吧。有意思的是,靜軒發(fā)現(xiàn)這并不是日本獨有的,在古代中國就有類似的“行事”了。據(jù)清代趙恒夫的《寄園寄所寄》卷一中記載:
近時邑無賴子,邀百人作百子會,人出銀二兩,搖骰子,點多者先收,每月一應,八九年乃畢。冀其不能終局,先收會者得圖賴之耳。然猶未為巧。江西有一僧創(chuàng)千佛會,人出銀一錢投木柜,搖點多者得百金歸,不必復應。往來行人,圖僥幸,二三日即聚千人,僧則利其每一會得抽分數(shù)金耳。后令聞之,懼惑眾,村僧乃止。(《明升集》)(32)
這一段記錄了當時江西的一名僧人創(chuàng)建了“千佛會”這樣一種抽獎形式。靜軒很有可能是受此啟發(fā),而將此篇命名為“千人會”。他由此聽說當時一次開獎的彩票數(shù)量已經(jīng)遠遠超過了一千“札”,甚至有幾倍之多。且中獎的形式也出了很多新花樣。要不是常買的熟客,一下子都鬧不明白。所以雖然說是叫“千人會”,但豈止千人。
二、命懸一“簽”
這“千人會”又是怎樣一番激動人心的場景呢?我們來看靜軒的描述:
谷中感應寺、目黑泰叡山、湯島菅公廟,謂之都下三富。本日殿上先安一匣于兩楹間,階下施閑,不許闌入。人群漸涌,喧嘩洶洶。檢點使至,警衛(wèi)備奸。既而千人并起,倒匣,鼓底,點牌以納焉。擂鼓報警,僧讀誦般若經(jīng)。蓋祓之也。乃一人出,執(zhí)錐劅匣。未舉,喧嘩寂矣。大風暴止。觀者眼張胸悸。而弟一牌早在吏人之手。揚言其目。刺至三牌,風復漸起,濤還稍涌。且刺且呼,百番而止。誰知兒郎贖女郎之約,所恃在懷中一牌。萬人肚里之算,湊墮于一人之手。南阮暴富,北阮益贍。十年傭作之氓,一且享錦歸之榮。昨日典鏡之婦,今日戴?,x之飾。錢如泉,金如塊。既庶矣,富之哉。三富之外,今乃倍至數(shù)十所云。(33)
感應寺在天保四年(1833年)改名為天王寺。目黑泰叡山說的是龍泉寺,也叫“目黑不動”。湯島菅公廟則是供奉菅原道真的天滿宮,也叫湯島天滿宮。這三個寺廟的“富簽”是規(guī)模最大、人氣最旺的,每月有兩次開獎。
根據(jù)文字敘述,我們想象一下當時寺廟中的情景:幾千人頭攢動,摩拳擦掌在焦慮中等待著開獎。回廊遠處,戴黑色披肩帽子的寺社神主以及大檢使、小檢使(34)緩步走來。正殿之上,兩柱之間掛著寫有黑字“富”的橫幅。下面則是漆黑的搖獎箱。神主走到箱子前停住了腳步。這時候從殿后又走來三位著袴服的司儀,抬著同樣被漆黑的簸箕,里面裝著堆成小山一樣的木牌。另外有屬下兩人跟著一同進到大殿之上,將匣子蓋打開,二人合力端起并將匣子口朝向眾人,四下展示以確認里面無有異物。證明完畢后將其放回原位,三位司儀將所有的札牌倒入其中。屬下二人繼而關上蓋子,不停地搖動并發(fā)出嘩啦啦的聲音。而后,其中一人開始敲擊太鼓,臺下觀者萬籟俱寂,有如風暴驟止,個個瞪圓了眼睛手中捏著一把汗。寺內(nèi)僧人開始吟誦般若心經(jīng),以保平安除怨念。誦經(jīng)過后,出一僧侶著黑色僧衣身披菊紋白圖案的袈裟,站于匣子正后方,右邊是穿裃衣(35)的男子。僧侶用襷帶(36)以交叉狀十字形將袖子綁起,挺身直立,手握漆成紅色的長柄錐子,對準黑匣的孔一下子刺進去。刺到禮牌時能聽到悶響一聲,繼而徑直抽出錐子,站在一旁穿裃衣的男子將戳中的札牌取下大聲念出上面寫的漢字號碼。到了第三牌后,人群又開始騷動起來,比之前有過之而無不及。獎牌念一次人們就嘆一番,直至最后第一百牌,獎金一百兩的“富”被揭曉時,人群的嘆惜聲變?yōu)楸Q甚至不甘心的慘叫。
又有誰會知道,年輕男子為吉原游女贖身之約,就系于其懷中的一牌。而萬人心中所算肚中所想僅能落入一人之手。中國古代有“竹林七賢”,其中有阮籍和阮咸二人?!稌x書》卷四十九,列傳第十九《阮咸傳》中記述說:“咸與籍居道南,諸阮(其他親戚)居道北,北阮富而南阮貧。”靜軒在這里將參與“富簽”的有錢人比作北阮,將貧者比喻成住在道南邊的阮籍與阮咸。意在說窮人通過這種活動而暴富。辛苦勞作十年的“奉公人”,一朝中獎便可衣錦還鄉(xiāng)。昨天為了生活連隨身佩戴的鏡子都不得不去典當?shù)呐?,今天就能有奢侈的珠寶首飾來裝點自己。錢如泉水般流入,金子大的如塊狀。如此人潮,不正是江戶的“繁昌”所在嗎?靜軒應是受孔子思想的影響,《論語·子路篇》中記錄孔子說道:
子適衛(wèi),冉有仆。子曰:“庶矣哉!”冉有曰:“既庶矣,又何加焉?”曰:“富之?!痹唬骸凹雀灰?,又何加焉?”曰:“教之?!?/p>
孔子想到先富民,然后進行對民眾的教化。靜軒雖沒有提到后面的教化,但我們不難看出他想表達的意思。靜軒是土生土長的江戶人,觀其景致,無論男女老少、貧富貴賤都對此“富簽”之事極為狂熱。除了“三富”之外,其他還有類似數(shù)十所寺廟有此活動。這難道是富民之路、文明之路嗎?
三、此狂奔非彼狂奔
這場戲中知識分子又是怎么樣的表現(xiàn)呢?靜軒看盡繁昌各色,揭開了儒生們的心理面紗,調(diào)侃了一番:
咄咄怪事,近年有追昏狂奔叫過者,如呼如叱。予初不解其為何物,既而聞之,是報場中今日所刺弟一牌之目也。一字四錢,鬻之為生。其狂奔者,以速報爭先耳。晚間一走,百錢之贏,足以買一升米。嗚呼,一日活計,取之一刻中。豈得不叫而奔也哉。予今日屢空,豪氣稍摧,乃意吾亦插書狂奔于世者。然一日之走,計不足賒升米,而終年衣食于浮屠間,則佛緣之不薄,宜薙染逃佛,袖募緣簿,就年來所識,乞南鐐一片之憐,以少息狂奔之勞,且以修后生冥福也。又思不如修書畫會,以且救一時緩急。左思右想,躊躇悶者久矣。忽恍然奮曰:“野語有之,砍取劫盜,武士之習。況其食力。薙染未晚,修會鄙事爾。與其折腰帖尾,曝面于千百人,寧為偷昏里面,不令人知為誰,而叱之鬻之之事簡氣傲也。何是此狂奔,非彼狂奔。將為彼狂奔?!倍邼垂钥啻丝癖?,自知不足為真豪杰,而卒老于狂奔。(37)
靜軒覺得很是奇怪,近些年來在黃昏日暮時分,總有人在路上狂跑著大喊大叫。他開始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兒,后來聽說是為報道場內(nèi)中頭獎的“富”牌子上的字號,這是當時衍生出來的另一種賭博。并不是報給買了“富簽”的人,而是其他圍繞中頭獎的字號來進行賭博的人?!秾捥煲娐動洝分杏杏涊d,當時被稱作“話四文”,也就是把頭獎的內(nèi)容寫在一張紙條上,每張賣四文錢。想要賺錢,必須搶在別人前面將消息帶回去,所以都是一路狂奔呼喊邊跑邊賣。像這樣日落時分奔跑一次,能賺百文錢,足以買米一升。靜軒于是感慨道:這一天的生計,跑這么一趟就有了著落,怎么能不使人狂奔呼喊呢?
靜軒打量了一下自己,感覺這樣身無分文的狀況很是讓人氣餒。這里“屢空”一詞的使用值得推敲?!墩撜Z·先進篇》中記錄孔子說過:“回也其庶乎,屢空。賜不受命,而貨殖焉,億則屢中?!笔强鬃訉︻伝貙W問道德接近于完善,卻在生活上常常貧困而深感遺憾。同時,他對子貢經(jīng)商投機致富感到不滿。在孔子看來,這是極其不公正的。靜軒在這里說自己“屢空”的窘境,其實也是為像他一樣的知識分子鳴不平。投機中獎之人不用勞作即可富貴榮華,像他這樣懷揣圣賢書狂奔于世的讀書之人,從早忙到晚,掙的錢也不足以買一升米。甚至為頭獎奔走呼號一番所賺之財都比讀書人一天的營收多得多,靜軒借此來諷刺世事。
靜軒年輕的時候就在寬永寺的勸學寮中生活過,其后又在駒迂吉祥寺的門前創(chuàng)辦過私塾。當時靜軒還在淺草新堀端(現(xiàn)在東京臺東區(qū)藏前四丁目)的西福寺附近居住,通過給寺廟的僧侶講授儒學而受到接濟。所以靜軒說自己和“浮屠”,也就是佛祖很有緣分。不如干脆削發(fā)剃度,遁入空門,袖子里裝著募緣簿(38),找他熟悉的地方四下走走。若能乞來些錢財,也就不用這么辛苦地跑來跑去了,還能為后生修來些冥福。靜軒又想要不也來辦“書畫會”以解燃眉之急。左思右想,躊躇郁悶了很久,恍惚間突然想明白了:“人家都說,武士還能抓盜賊來自食其力呢,現(xiàn)在就入佛門還太早,辦‘書畫會’也實在是丟人之事。與其在那么多人面前點頭哈腰,還不如趁著傍晚昏暗把臉遮上,旁人也認不出是誰,繼而奔走狂呼賺錢來的有氣魄。誰說像我這樣窮困潦倒的書生就只能夾著書四處奔波,不能通過賣‘話四文’來賺錢呢?我就要這樣奔走呼號來養(yǎng)活自己!”可真是到了想做的時候,靜軒卻抹不開面子,自覺害臊得不行。最終還是只能通過書生的狂奔來營生。這實際上也是對被儒學浸染很深的貧窮知識分子心理最真實的寫照。靜軒自知不是真豪杰,也就只能這樣終老。
最后靜軒繼續(xù)寫道:
一日與二三子共討論《書洪范》,至“初一曰五行,次二曰敬用五事”等語。偶為鄰婆所佇聽。便突入,中之曰:“今日之目何善?”予等駭然,不知口所措。因叩之審此,相視一笑已。后閱國史,瓜生保將拔還杣山城,思得同志者。而偶聞鄰宮有人問答。曰:“重畫、中黑,孰美?”曰:“中黑哉,三鱗廢二畫興,則代之者非一畫而何?”保聽得心竊喜焉。予讀至此,獨自失笑。意使鄰婆聞之,亦以為何如?
頃者入市,見肆頭掛數(shù)個招牌,題曰松竹梅、曰花鳥風月,曰何,曰何。中有“智、仁、勇”三字,問之亦千人會標識耳。予慨然嘆曰:“三德之義大矣也哉。蓋逆億今日所刺目何,而屢中者,智也。典衣賣劍,不算明日生計如何者,勇也。不中自悔,不怨天者,仁也?!比挥栉粗枵f穩(wěn)當不?(39)
可見“富簽”是多么地深入人心,連不識字的老太婆只要聽到有數(shù)字,都要問問是不是和中簽有關。而松竹梅、智仁勇也都成了“富簽”票面上的文字。靜軒居然能找到這其間的聯(lián)系。他說經(jīng)常能中獎的是有智慧,賣了衣物寶劍也要賭一把的是勇者,而沒中只是獨自懊惱不怨天尤人的是仁者。靜軒這樣的儒生不可能不知道《中庸》的“智、仁、勇三者,天下之達德也”。而孔子曰:“好學近乎知,力行近乎仁,知恥近乎勇。知斯三者,則知所以修身;知所以修身,則知所以治人;知所以治人,則知所以治天下國家矣?!边@是靜軒不折不扣的諷刺。此“富簽”中的“智、仁、勇”和孔子所說,差之何止千里。又怎么可能通過這些來“治人”,進而“治天下國家”呢?
這一篇可說是靜軒對自己心理層面上非常細膩的表達,也代表了當時一批像他一樣的知識分子的無奈:讀書無用,還不如人家跑一趟傳個消息生活來得富裕輕松。本就沒有武士那樣與生俱來的行事作風,也不愿意做那些假儒者們辦“書畫會”一樣丟人現(xiàn)眼的事情,沒到活不下去的程度但也不愿意出家,靠什么來養(yǎng)活自己?教人識字讀讀書罷了,拼命授課又能賺到幾個錢?屢屢勸說自己想通了要豁出去賺錢,卻又總是放不下知識分子的臉面。這種復雜的心理折磨,不光是彼時彼地知識分子的窘迫,此時此地讀來,依然扣人心弦,感觸頗深。
第五節(jié) 書畫會
一、遍地是“先生”
前文中靜軒幾次說到的“書畫會”又是怎樣的一番情景呢?我們接下來一探究竟:
當今文運之昌,文人墨客,會盟結(jié)社。而人茍風流,胸中有墨,才德并具者,一與盟眾推拜先生。聲流四海,溝澮皆盈。油然之云,沛然之雨,靡人不欽慕矣。予雖不得與盟,亦嘗列末筵者數(shù)回,如其盛事,略觀而盡焉。其地多以柳橋街萬八、河半二樓。(40)
彼時代的文人們會包下整間大的料理餐廳聚會,現(xiàn)場揮毫潑墨當即售賣,很多“嘉賓”到場,眾人一齊協(xié)力組織活動。從寬政時代開始內(nèi)容和形式變得越來越豐富,不單有酒席,甚至請各種各樣的藝人助興。其情景正如靜軒所描述:文運昌盛,文人墨客們結(jié)成各類聯(lián)盟,創(chuàng)辦文藝社團等。而胸中有墨,兼具才能和德行,能風流一時者,常被眾人推崇為“先生”。筆者看來也就是類似現(xiàn)在參加各種活動拿到各類獎項,就能被稱作“老師”的現(xiàn)象。
而后靜軒引用了《孟子·離婁章句下》中孟子解釋君子觀水的話:“源泉混混,不舍晝夜,盈科而后進,放乎四海。有本者如是,是之取爾。茍為無本,七八月之間雨集,溝澮皆盈;其涸也,可立而待也。故聲聞過情,君子恥之?!币馑际钦f:水從源泉里滾滾涌出,日夜不停地流著,把低洼之處一一填滿,然后繼續(xù)向前,一直流向大海。如此水不枯竭,奔流不息??鬃铀〉?,就是它的這種特性。試想,如果水沒有這種永不枯竭的本源,就會像那七八月間的暴雨一樣,雖然也可以一下子灌滿大小溝渠,但沒一會兒就會完全蒸發(fā)。所以,聲望名譽超過了實際情形,君子就會感到羞恥。這又是明顯諷刺當時那些俗文人假文人。其后又引用了《孟子見梁襄王》中說過的話:“天下莫不與也。王知夫苗乎?七八月之間旱,則苗槁矣。天油然作云,沛然下雨,則苗浡然興之矣!其若是,孰能御之?今夫天下之人牧,未有不嗜殺人者也。如有不嗜殺人者,則天下之民皆引領而望之矣。誠如是也,民歸之,由水之就下,沛然誰能御之?”將被擁戴為“先生”之人比作王,將擁戴者比作苦于苛政盼仁政的普通人對其欽佩與崇拜。雖有些夸張,但如此互相吹捧的情景,甚是滑稽。
靜軒說他自己雖沒被邀請“入社”過,但隨著山本綠陰先生倒是參加過幾次,坐在末席,對于這樣的“盛事”還是有些經(jīng)驗的。他所說的柳橋街萬八、河半二樓是當時江戶神田川和隅田川河口兩岸開的料理茶屋。河上架設一橋名為“柳橋”,故稱為柳橋街。而“柳橋”旁邊便是江戶最繁華熱鬧的“兩國橋”地區(qū),靜軒對“兩國橋廣小路”再熟悉不過了。當時料理茶屋如此集中的盛況,在成島柳北的《柳橋新志》初篇中有述說:
酒店隔三里,腐店隔二里,此是荒村僻邑之人家。當今大都內(nèi),陋巷小衢,猶十步一店百步一樓,松江之鱸,杭州之酒,可坐而食飲。況繁華如斯地者乎。酒樓之伙,亦冠于都下。曰川長,曰萬八,在橋之北。曰梅川,曰龜清,曰河內(nèi),曰柳屋,在橋之南。平三也,深川也,草加也,皆張簾于米澤街之側(cè)。而柏屋、中村、青柳三樓亦咫尺隔水耳。其他若丸竹、若松、何泉佐、小松亭小店子肆,指不暇僂也。(41)
柳橋左岸“萬八”說的是料理茶屋——萬屋八郎兵衛(wèi),“河半”便是河內(nèi)屋半次郎??梢姰敃r兩國橋地方的餐飲業(yè)有多么的發(fā)達。
二、豪華奢侈“拍賣會”
靜軒嗤之以鼻的“書畫會”又是一番什么樣的情景呢?他接著寫道:
先會數(shù)月,卜日掛一大牌,書曰“不拘晴雨,以某月某日會請四方君子顧臨”。且大書揭先生姓名。于是乎莫人弗知有先生于世。蓋與漢朝及第放榜之事略同。榮可知矣。觀者聚焉。摩肩累踵,指點曰:“某畫人也。某詩人也。某儒流。某書家。彼插花師始宣名也。此清本氏女初上場也?!眮辛⒀雠?,又如法場讀罪人加木一樣。
未會之間,先生雞起,孜孜奔走之務。高門縣簿,莫不敢往。亦不省內(nèi)熱之恐。(42)
幾個月前就已經(jīng)將舉行的日子定好了,選一良辰吉日在門口掛一個大牌子,上面寫:“無論是晴天還是下雨,都請各方君子于某月某日大駕光臨。”并且將“先生”的名字故意在牌子上寫得很大,于是乎這位“先生”的名字馬上傳遍四方。類似我國漢朝科舉考試的及第放榜,是件光宗耀祖的事情。這種規(guī)格的“書畫會”當然要請一些藝人來助興,比如長唄、凈琉璃、三味線等。他們的名字也會一同寫在看板上。于是大家興趣盎然,看板前眾人摩肩接踵,對著感興趣的藝人名字指點著說:“某畫家,某詩人,某儒者,某書法家,還有某插花藝術家也來助興啊。這次還有清本的氏女第一次登場。”清本氏女應是當時歌舞伎中清元節(jié)流派中的女藝妓。成島柳北在《柳橋新志》初篇藝妓相關的敘述中也有提及。第十四頁中這樣說過:“大妓所職,弦歌也。其技有長唄,有富本,有常盤津。而清元居多?!笨梢姰敃r為了吸引眼球的花樣繁多。人們伸長了脖子向前看的樣子,猶如在刑場探著頭看要執(zhí)行死刑人的名單一樣。
到舉行“書畫會”那一天之前的日子里,“先生”都要起得非常早,四處奔波造訪為自己造勢。靜軒的文章中總能看到莊子的風格,這里就是典型之一?!肚f子·達生》中的一篇《田開之見周威公》中說道:“有張毅者,高門縣薄,無不走也,行年四十而有內(nèi)熱之病以死。”這個叫張毅的人,凡是高門甲第、朱戶垂簾的富貴人家,沒有一個他不去登門造訪晉見參拜的,結(jié)果活到四十歲便患內(nèi)熱病死了。而這些“先生”們呢?一樣沒有哪個“高門縣簿”是他們不敢去的,靜軒諷刺他們也不好好想想,一點兒也不怕得內(nèi)熱病。如此言辭犀利,用現(xiàn)代流行的話來講,就是“先生”們?yōu)榱顺雒彩切U拼的。舉行“書畫會”當日又是什么樣的情景呢?我們接著往下讀:
當日,先生儀裝曲拳,儼然坐上頭。坐后施闌居案,計人二位,簪筆守簿。乃賓主相揖,恰如賀客拜年于曲鋪頭。有掌劍者。有管飯者。酒監(jiān)茶令,并手在職。
客漸糜至。主人左接右應。其拜壽金,推讓不暇。豈惶獻酬??突橹?,舉杯相屬。聘名妓數(shù)名,充儐佐酒。調(diào)弄紛謔,無絲竹管弦之娛,一笑一杯,亦足以發(fā)醉狂。紅拂認李公于稠人中,周顗取問答于醉舌上。
紅氈數(shù)席,畫地設場,諸先代登焉。只見紙上龍走,筆下鳳翥。腕中有神,指頭有鬼。一抹之墨,萬金難購,寸素之丹,千載可傳。觀者傾堵。人之爭乞,坐中,指可掬矣。
凈妝冶服,艷發(fā)射人者,所謂近來流行女先生是也。纖手拈筆,唇墨成態(tài)。人麗毫靈。眾賓圍繞,蟻附蠅著,隨謝隨乞。嚴師在傍熟視,亦不得令其守“無別”之教,不手親受授。
酒流殽崩,喧囂雷轟,塵埃云蒸。千筵坐間,寸無虛白。然主人之心,猶望一銖之滴助盛會之海。雜踏漸收,樓頭可燭。千人徇曰:“卜,不及夜?!弊砜筒坏靡讯?。(43)
舉行“書畫會”的當天,先生著正裝雙手攥拳,正襟危坐于正座之上。他身后是用帷帳圍著的商家用來記賬的桌子,桌前坐兩位將筆插在頭發(fā)上做簪子的會計,等待著記錄賓客贈送禮品禮金的情況。隨即主人和客人相互作揖行禮,尷尬情景有如大年三十晚上還要來當鋪典當?shù)娜藗儾黄诙?,假惺惺地相互拜年。服務人員也不少,有幫客人管理武士刀的,有做飯的,端茶倒水的各色小役們各司其職。
靜軒又寫大批客人漸至,主人則是左右不停行禮忙得不亦樂乎??腿藗兿?shù)拿出禮金,主人收入囊中之前還需推脫幾個來回,應接不暇。主人雖忙得不可開交,但不忘敬酒??腿藗円仓饾u進入狀態(tài),互相寒暄碰起杯來。此時藝人和藝妓們也悉數(shù)登場,助酒興陪客人。席間有說有笑,雖不能撥弄絲竹管弦,可是推杯換盞間,興致越來越高昂。靜軒將此場景比喻為隋朝紅拂女在眾多賓客間尋找李靖大將軍,醉客們都如晉周一樣,越是酒醉辯論起來越滔滔不絕。
幾塊紅毛氈鋪好的席位被安排在場地正中,諸位先生輪流上場。紙上祥龍飛騰,筆下鳳凰起舞。手腕指尖猶如神鬼之勢,一筆黑墨萬金難買,一點丹紅可流傳千世。這樣的描述,亦是靜軒極為夸張的諷刺。大伙兒一擁而上目睹其風采,個個伸出手來爭搶著要買。
濃妝艷抹,著華麗和服艷麗照人者,是最近非常流行的女先生。纖纖玉指執(zhí)筆,紅唇掭筆,姿容艷麗非凡世之物。賓客們團團圍繞,像是螞蟻蒼蠅一樣黑壓壓一片。無數(shù)次謝絕,又無數(shù)次地被賓客乞討墨寶,于是揮毫潑墨不停?!抖Y記·郊特牲》中說:“男女有別,然后父子親,父子親,然后義生,義生,然后禮作,禮作,然后萬物安。無別無義,禽獸之道也。”在此被靜軒引用。女先生的老師表情嚴肅地在一旁監(jiān)視,也無法令其守住“無別”之教,個個借故摸女先生的手。靜軒所描述的賓客豈止是“無別”,簡直與禽獸無異。
筵席已是散亂不堪,喧囂有如雷鳴,塵埃泛起如云霧。偌大的房間被擠得水泄不通。而主人的“先生”心境,自然是希望哪怕再多來一個人也好。此時天色已晚,人群將散?!蹲髠鳌でf公二十二年》中說:“公曰:‘以火繼之?!o曰:‘臣卜其晝,未卜其夜,不敢。’君子曰:‘酒以成禮,不繼以淫,義也。以君成禮,弗納于淫,仁也?!彼圆窌儾芬褂脕硇稳菡煺?,晝夜相繼,宴氣無度,即沒有節(jié)制不分晝夜地飲酒作樂。店員和幫忙的人以此來勸還沒走的賓客不能再醉于此處了,酩酊大醉的賓客才不得不踉踉蹌蹌爬起來四下散去。
這幾段文字繪聲繪色地將“書畫會”呈現(xiàn)在我們面前,聲情并茂,吵鬧嘈雜的一個料理茶屋躍然紙上。而對于“書畫會”的火爆場景,靜軒也不是唯一的描述者,曲亭馬琴在其日記中也有過述說,《馬琴書翰集成》中對萬八樓“書畫會”有過很詳盡的描述:
十四日ハ早朝より尤美日にて、一朶の雲(yún)一吹の風もなく、地上ハ洗ひ流し候て、四時比より、草履にて歩行たやすく候ひキ。是全く天助ならん抔、人々申候て、歓び候ひキ、扠、十三日の風雨、右之通りニ候ひし故に、世話人等もあやぶミ候歟、膳ハわづかに三百人前あつらへ候処、出席の賀客七百余人、世話人その外を加へ候てハ、八九百人集會いたし候故、萬八にてハ庖廚大さわぎいたし、亭主ハ飯をたき、女房·媳婦、膳椀の洗かた抔いたし、家內(nèi)一同食餌のいとまもなく、終日立はたらき候よし。萬八主人、始て飯たきをいたし候とて笑ひ候よし、後に聞え候。されども、馴たる事とて、あつらへ候ハ三百人前候処、八九百人前の膳碗を、よくも間ニ合せ候もの哉とて、人々感じ候事ニ御座候。
……御存もあるべく候、萬八樓ハ柳橋第一の大樓にて、中座敷四十畳、前後三十畳、并ニ十畳も二間有之、通計百十畳あまりの座敷へ來客居あまり、後にハ縁頬へ立出て、膝を合せてをるもあり、下座敷へも大勢罷在候故、立錐の席も無之候ひキ。二十年來、如此盛會ハなしと、萬八樓主人申候よしニ御座候。昔年、天民と誰やらと組合候て書畫會の比、五六百人の來客あり。又鵬斎が一世一代の大會のときも、六七百人出席いたし候へ共、此度のハなほまされりといひしよし、異日払金を受取ニ來候折、萬八の手代の話也と云。(44)
[十四日的朝陽尤其美麗,天上無一朵云一絲風,地面有如洗過一樣干凈。臨近四時開始,已可穿草鞋步行。此乃上天相助,人心歡喜。另外,經(jīng)十三日風雨,只有右邊街道能通行,給工作人員帶來不便。雖然只準備了三百人左右的飯菜,但出席的賓客已有七百余人,加上服務人員,集會總共有八九百人。廚房忙得不可開交,亭主親自燒飯,老婆兒媳要跟著不停地刷碟子洗碗。大家連吃飯的時間都沒有,一整天都不得落座。萬八樓的主人邊燒飯邊指揮大家忙碌。就算是已經(jīng)非常熟練的工作,能調(diào)動起三百人參會,供應八九百人的餐具,還是令人驚嘆。
……如大家所知,萬八樓是柳橋第一大樓,中坐席四十疊,前后三十疊,并且還有兩間二十疊的房間。算起來總共有百余疊接待來客。除此之外還有客人屈膝坐在樓梯間下,包括會場樓下的房間也是擠得水泄不通。二十年來如此盛會除了萬八樓無二。過去曾有書畫會來客五六百人。鵬斎(應是龜田鵬斎,江戶時代書法家)一世一代的大會也曾有六七百人同時出席,加上這樣規(guī)模的宴會,萬八樓要找專人負責去收費用。]
借曲亭馬琴的描述,我們可以了解到這類宴會的規(guī)模,如此盛況甚至我們現(xiàn)代人也不容易做到。由此可見當時江戶城的繁華和商業(yè)的發(fā)達,高度的社會化分工,能順利組織這樣規(guī)模的活動實在難得。
三、吮癰舐痔幾千辛
“書畫會”的一切靜軒都看在眼里,而心中又是如何評價的呢?他化名為“翔鴻先生”作詩一首,“贊”曰:
神蓍卜霽否之晉,楊柳橋頭車馬紛。樓上供張亦全盛,風流一日別占春。
佳賓藹藹鼎將沸,猬集蠅屯又蟻群。豈忍風僝與雨秋,吮癰舐痔幾千辛。
擲來珠玉各差等,抬出杯盤同一般。斂金友擢飫金友,掌酒人掄惡酒人。
紅氈幾席分綦局,絳陳丹青皆卓犖。禽翰花翻癡愷之,云狂煙渦醉張旭。
有人大箋請眾毫,輻漛名家歸一轂。蘇竹米山豈容易,鐘楷懷草固難贖。
夜光明月空拳求,齷齪何遑問麥菽。其他吃茶又瓶花,花說中郎茶盧陸。
俄兮側(cè)弁僛舞中,百枝喧囂借灶鬻。燈燭點來鬧熱醒,邯鄲恰是黃粱熟。
君不見墦間酒肉祭祀馀,昏夜乞哀又諛。未知妻妾相向泣,施施外來驕且娛。
昏夜乞哀猶可忍,白日乞哀若為靦。恥之于人尤忒矣,利奔名走為君愍。(45)
從詩中可看到為了辦一場“書畫會”,“主人”需要花費多少心思。先是要占卜天氣,挑個不下雨的好日子。柳橋附近車馬紛紛,這里不是真的有馬車經(jīng)過,而是形容人流喧鬧往來。各樓都在準備即將開始的宴席。文人們在這一日超凡脫俗,附庸風雅。往來嘉賓們雖是個個儒雅和諧,但會場早已人聲鼎沸。人們像鼠、蠅、蟻一般聚集過來。除了忍受風雨,其辛苦甚至堪比“吮癰舐痔”。大家雖然所贈賀禮數(shù)目各異,但飯菜卻是不盡相同。來幫忙記賬的一定要找不在乎錢的富貴朋友,而負責酒水的則要找討厭喝酒的人。鋪上紅氈將坐席像棋盤一樣分開,無論書法還是畫作都超絕出眾?;B之繪讓顧愷之(46)看了也癡迷。有如云煙傾瀉而下的神來之筆,恰似酒醉后的張旭(47)。有人手持一大張紙請“先生”墨寶,諸名家也是圍湊上前來。蘇軾的竹子、米芾(48)的山水這樣的名作怎能如此輕易地得到。鐘繇(49)的小楷、懷素(50)的狂草這樣的書法作品更是千金難求。來參會的人是想徒手帶走如月光或明月般的珍品,真是不知羞恥。齷齪地走來走去,不問水平高低見了哪位“先生”都要讓其為自己作書畫。另外還有會場主人精心準備的茶道和插花藝術展示??腿藗儎t一邊欣賞玩味一邊討論袁中郎(51)的插花和盧仝、陸羽的茶道?!对娊?jīng)·小雅·賓之初筵》中形容賓客醉酒后跳舞:側(cè)弁之俄,屢舞傞傞。這里的賓客也差不了多少。諸“先生”各顯神通會場熱鬧非凡。已是傍晚,燈火漸上,喧鬧漸消,猶如邯鄲黃粱夢的醒來一般。
接下來靜軒引用了《孟子·離婁下》的故事。其第三十三章中說道:
齊人有一妻一妾而處室者,其良人出,則必饜酒肉而后反。其妻問所與飲食者,則盡富貴也。其妻告其妾曰:“良人出,則必饜酒肉而后反,問其與飲食者,盡富貴也。而未嘗有顯者來。吾將良人之所之也?!痹槠穑牧既酥?,遍國中無與立談者。卒之東郭間,之祭者乞其余,不足,又顧而之他,此其為饜足之道也。其妻歸,告其妾曰:“良人者,所仰望而終身也。今若此!”與其妾訕其良人,而相泣于中庭。而良人未之知也。施施從外來,驕其妻妾。由君子觀之,則人之所以求富貴利達者,其妻妾不羞也,而不相泣者,幾希矣!(52)
故事是說齊國有個一妻一妾住在一起的人家。她們的丈夫每次出門,必定是酒足飯飽之后才回家。妻子問同他一起吃喝的是什么人,他回答都是有錢有勢的人。妻子告訴他的妾說:“丈夫每次出去,總是酒足肉飽后回來;問他同誰一起吃喝,他就說都是有錢有勢之人,可是從來沒見有顯貴的人來拜訪,我打算暗地里察看他到什么地方去?!钡诙煲辉缙饋?,妻子暗中跟著丈夫到他要去的地方,走遍全城沒有一個站住了跟他說話的。最后走到了東門外的一塊墓地中間,見他跑到祭墳的人那里,討些殘剩的酒菜吃。沒吃飽,又東張西望上別處去乞討,這就是他吃飽喝足的辦法。妻子回家后,把情況告訴了妾,并說道:“丈夫,是我們指望終身依靠的人,現(xiàn)在他竟像這樣!”說罷同妾一起嘲罵丈夫,在庭中相對而泣。而丈夫還不知道,得意揚揚地從外面回來,向妻妾擺架子。在君子看來,人們用來追求升官發(fā)財?shù)氖侄?,能使他們妻妾不感到羞恥,不相對而泣的恐怕很少。所以靜軒覺得,操持“書畫會”的“主人”就和故事的主人公是一樣的。舉辦這種“書畫會”來賺錢,猶如去墓地乞食。妻妾知道了在背后相對而泣,自己卻還洋洋自得地回到家里擺架子。對靜軒來講如果是晚上蒙著臉去賣富簽的“話四文”還能忍,但“書畫會”這種在大白天公開的“乞食”行為絕對讓他羞愧難當無法接受。《孟子·盡心上》說“恥之于人大矣”,即羞恥對于人來講關系極大。而像這樣的為名利奔走,各時代皆有,又豈止“書畫會”這一種形式。
詩中多處引用我國的故事典籍,在描繪書法畫作的時候也皆以中國名家為比喻,可見靜軒對漢文學和中國文化的精通。此外,也充分說明了漢文化對日本文化發(fā)展的影響。詩中有對“會主”以及各類賓客的生動描寫,將這些俗儒們互相阿諛奉承,互相恭維以達到一己私利的嘴臉,刻畫得入木三分。首先說想要請些名家大腕來參加“書畫會”,光是忍受風吹雨打肯定是不夠的。靜軒的“吮癰舐痔幾千辛”一句道出了他們是何等“忍辱負重”?!八卑b”是出自《漢書·佞幸傳》鄧通為文帝吮吸痔瘡的故事:
文帝嘗病癰,鄧通常為上嗽吮之。上不樂,從容問曰:“天下誰最愛我者乎?”通曰:“宜莫若太子?!碧尤雴柤?,上使太子齚癰,太子齚癰而色難之。已而聞通嘗為上齚之,太子慚,繇由是心恨通。(53)
說的是一天,文帝的膿瘡突然發(fā)作,紅腫流膿,潰爛不堪。文帝痛得鉆心,整天伏臥床上,哀號不已。一幫御醫(yī)藥開了不少,文帝吃了卻不見疼痛稍減分毫,最后竟痛得暈了過去。鄧通在旁急得抓耳撓腮,一見文帝竟然昏死過去,心里想:“皇上要是就這么死去,往后我可到那兒去報答他呀?不如現(xiàn)在我就用嘴巴替他把膿血吸出,也算是對他臨死前的一點孝心吧!”于是也不知道他哪里來的勇氣,竟一下子撲到文帝身上,也不管那膿血有多污穢腥臭,就張開嘴巴對著文帝身上的爛瘡就吸。說來也奇怪,鄧通才吸了幾口,文帝的疼通便減了幾分,竟悠悠地醒了過來。鄧通又吸了幾口,然后伸出舌頭,往瘡口里舔了幾舔,文帝竟覺得一下子疼痛全消了。等他舔完,文帝扭過頭一看,見是鄧通,大受感動,心想關鍵時刻又是鄧通對自己最忠心,總算不負對他的一番提拔和寵愛。之后幾天里,鄧通又給他吸了幾次,文帝的瘡慢慢好了起來。一天文帝問鄧通:“你說天下誰最愛我?”鄧通說:“那自然是太子。”這時正好太子進來問安,文帝便叫太子來給他吮瘡。太子無奈,跪在榻前,對著文帝潰爛膿瘡,勉強把嘴巴湊上去,還沒碰到瘡口,竟一個惡心,嘔吐起來。文帝見了大不高興,太子只好怏怏退出。后來太子聽說鄧通曾為文帝吮瘡,大為愧恨,從此記恨在心。
而“舐痔”是出自《莊子·列御寇》,諷刺了勢利的曹商:
宋人有曹商者,為宋王使秦。其往也,得車數(shù)乘。王說之,益車百乘。反于宋,見莊子曰:“夫處窮閭厄巷,困窘織屨,槁項黃馘者,商之所短也;一悟萬乘之主而從車百乘者,商之所長也?!鼻f子曰:“秦王有病召醫(yī),破癰潰痤者得車一乘,舐痔者得車五乘,所治愈下,得車愈多。子豈治其痔邪,何得車之多也?子行矣!”(54)
意思是說:宋國有個叫作曹商的人,為宋王出使秦國。他前往秦國的時候,得到宋王贈予的數(shù)輛車子,秦王十分高興,又加賜車輛一百乘。曹商回到宋國,見了莊子說:“身居偏僻狹窄的里巷,貧困到需自己編織麻鞋,脖頸干癟面色饑黃,這是我不如別人的地方;一旦有機會使大國的國君省悟而隨從的車輛達到百乘之多,這又是我超過他人之處?!鼻f子說:“聽說秦王有病召請屬下的醫(yī)生,破出膿瘡潰散癤子的人可獲得車輛一乘,舔治痔瘡的人可獲得車輛五乘,凡是療治的部位越是污穢,所能獲得的車輛就越多。你難道給秦王舔過痔瘡嗎,怎么獲獎的車輛如此之多呢?你走開吧!”
從靜軒引用的這兩個故事,可以看出他對極力舉辦“書畫會”這些俗儒的諷刺,以及內(nèi)心的極盡鄙視。
令筆者較為感興趣的,是詩中還有“喫茶瓶花”之人。這里提及的袁中郎是我國明朝袁宏道。他所寫的《瓶史》,又名《袁中郎瓶史》。是我國對于插花藝術的全面介紹,于17世紀中葉傳入日本,對日本的插花有著非常深遠的影響。袁宏道舉萬歷進士,歷任蘇州知縣、順天府教授、國子監(jiān)助教等職。但他無意于仕途,欲以栽花蒔竹為樂,可是因邸居狹隘,遷徙無常,故不得已將興趣轉(zhuǎn)移至插花。(55)這樣的經(jīng)歷難免會與靜軒產(chǎn)生共鳴。唐代盧仝著有《茶譜》,被世人尊稱為“茶仙”。他的《七碗茶歌》在日本廣為傳頌,并演變?yōu)椤昂砦菨?、破孤悶、搜枯腸、發(fā)輕汗、肌骨清、通仙靈、清風生”的日本茶道?!短撇抛觽鳌肪砦逯杏涗洠?/p>
仝,范陽人。初隱少室山,號玉川子。家甚貧,惟圖書堆積。后卜居洛城,破屋數(shù)間而已?!耙慌L須不裹頭,一婢赤腳老無齒?!苯K日苦哦,鄰僧送米。朝廷知其清介之節(jié),凡兩備禮征為諫議大夫,不起。時韓愈為河南令,愛其操,敬待之。嘗為惡少所恐,訴于愈,方為申理,仝復慮盜憎主人,愿罷之,愈益服其度量。元和間月蝕,仝賦詩,意譏切當時逆黨,愈極稱工,余人稍恨之。(56)
說盧仝是范陽人。最初隱居在少室山,號玉川子。他的家極其貧困,只有圖書堆積。后來以占卜選擇住在洛城,只有破屋幾間而已。有一仆人留著長胡子,不用頭巾裹頭;一奴婢也光腳,且老掉了牙。終日苦吟,靠附近僧人送米維持生活。朝廷了解到他有清高耿介的節(jié)操,共兩次以周到的禮節(jié)召他為諫議大夫,他都沒有出仕。當時韓愈做河南行政長官,欣賞他的節(jié)操,很尊敬地對待他。盧仝曾經(jīng)被惡少恐嚇,向韓愈訴說。韓愈要為他評理,盧仝考慮到不法之人會恨韓愈,不想再追究此事,韓愈更加佩服他的度量。元和年間,逢月食,盧仝賦詩一首,意在譏諷當?shù)阑鹿俳Y(jié)成的黨羽,韓愈非常贊賞其文辭精巧,卻引起旁人不滿。這樣的性格和生活經(jīng)歷都與靜軒非常相像。日本人對盧仝推崇備至,且常常將其與“茶圣”陸羽相提并論。陸羽不只是出身貧寒,還是一名棄嬰。在他的《陸文學自傳》中寫自己:“字鴻漸,不知何許人,有仲宣、孟陽之貌陋;相如、子云之口吃?!彪m然用語詼諧,但實屬無奈。貌丑和結(jié)巴也就罷了,“不知何許人也”一句實在讓人同情。我國封建社會,研究經(jīng)學墳典被視為士人正途。像茶學、茶藝這類學問,被認為是難入正統(tǒng)的“雜學”。陸羽與其他士人一樣,對于傳統(tǒng)的中國儒家學說悉心鉆研,深有造詣。但他又不像一般文人拘泥于儒家學說,而是能入乎其中,出乎其外,把深刻的學術原理融于茶這種物質(zhì)生活之中,從而創(chuàng)造了茶文化。靜軒深諳漢文學,對這些名人與經(jīng)典自是了然于心??梢韵胂笃鋵嶌o軒認為自己就是“喫茶又瓶花”的一員,所以他想起袁中郎、盧仝、陸羽又怎會只是巧合呢?
靜軒的友人看到他的詩作后也賦詩一首,被靜軒收錄到最后:
友人李蹊戯嘲之曰:“乞食境界募緣簿,方便相傳繼法燈。利缽名衣別有道,人間呼作在家僧?!?/p>
扇面亭某父子風流相承,并閑會儀,達其格式。以故謀集會者,皆先就質(zhì)。蘭亭西園,每月集會,與有力焉。所著《江戶諸名家人名錄》二卷,行于田舍。(57)
朋友李蹊詩中,嘲諷這些所謂的“先生”們拿著募緣簿,如僧人托缽行乞。就像乞食僧代代相傳一樣,這些文人也將“書畫會”做成了“傳統(tǒng)”。想得名利,不用像僧人那樣身披袈裟托缽行乞或云游四方講經(jīng)說法,只需要辦“書畫會”就可以了。有人戲稱他們?yōu)椤霸诩疑?。李蹊生平無從可考,在《靜軒詩鈔》中有一首《哭友人李蹊》。雖不了解此人,但其詩作與靜軒的情趣有異曲同工之妙。由此也就不難想象和靜軒一樣看不慣這種行為的知識分子絕不是少數(shù)。
“人間呼作在家僧”可謂點睛之作。而善于組織“書畫會”的扇面亭某父子,每月都要舉辦聚會。其所做的《江戶諸名家人名錄》,也成了文人們初來江戶的“拜會指南”。不難想象這種風氣是多么盛行。
(1) 寺門靜軒:《評釋江戶繁昌記》(卷上),東京:聚榮堂,1921年。
(2) 寺門靜軒:《江戶繁昌記》(初編),江戶:克己塾,1832年,第1頁。
(3) 高須梅溪:《江戶時代爛熟期》,東京:早稻田大學出版部,1992年,第550頁。
(4) 寺門靜軒:《江戶繁昌記》(初編),江戶:克己塾,1832年,第2頁。
(5) 野見宿禰:垂仁天皇時代相撲力士。
(6) 寺門靜軒:《江戶繁昌記》(初編),江戶:克己塾,1832年,第2頁。
(7) 寺門靜軒:《江戶繁昌記》(初編),江戶:克己塾,1832年,第3頁。
(8) 吳自牧:《夢粱錄》(卷二十),《四庫全書·史部》影印版,第15頁。
(9) 齊麗華、李媛編輯:《東京夢華錄》,北京:中國畫報出版社,2013年,第184頁。
(10) 吳自牧:《夢粱錄》(卷三),《四庫全書·史部》影印版,第2頁。
(11) 吳自牧:《夢粱錄》(卷二十),《四庫全書·史部》影印版,第16頁。
(12) 司馬光:《司馬光奏議》,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1986年,第62—63頁。
(13) 徐吉軍、方建新、方健、呂鳳棠:《中國風俗通史·宋代卷》,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01年,第743頁。
(14) 飯?zhí)镂溧l(xiāng):《日本書紀通釈釋》,東京:內(nèi)外書籍,1930年。
(15) 寺門靜軒:《江戶繁昌記》(初編),江戶:克己塾,1832年,第3—4頁。
(16) 國書刊行會編:《德川文藝類聚》(卷第二十),東京:國書刊行會,1914—1916年,第314—315頁。
(17) 此處沒能找到原文獻,在斎藤月岑所編著的《武江年表》中可以找到相關記錄。由國書刊行會于大正元年所出版的第237頁中記述有:現(xiàn)在の文人墨客諸蕓人、又諸售物等を角力に取り組、甲乙を記せし物はやる。
(18) 指寺廟門口的“仁王”塑像,被冠以“金剛力士”之名。
(19) 寺門靜軒:《江戶繁昌記》(初編),江戶:克己塾,1832年,第4頁。
(20) 寺門靜軒:《江戶繁昌記》(初編),江戶:克己塾,1832年,第4—5頁。
(21) 西漢梁孝王劉武,西漢時期的貴族,與館陶公主、漢景帝同為竇太后所出,漢文帝嫡次子?!妒酚洝ぞ砦迨恕ち盒⑼跏兰业诙恕罚骸靶⑼酰]太后少子也,愛之,賞賜不可勝道。于是孝王筑東苑,方三百余里。廣睢陽城七十里。大治宮室,為複道,自宮連屬于平臺三十余里。”
(22) 出自謝惠連的《雪賦》:“歲將暮,時既昏。寒風積,愁云繁。梁王不悅,游于兔園。乃置旨酒,命賓友。召鄒生,延枚叟。相如未至,居客之右。俄而未霰零,密雪下?!?/p>
(23) 此句發(fā)自《五元集·享》:いさよひも心つくしや十四日、名月や金くらひ子の雨の友、闇の夜は吉原はかり月夜哉、月出て座頭傾く小舟かな、人音や月見と明す伏見艸。
(24) 寺門靜軒:《江戶繁昌記》(初編),江戶:克己塾,1832年,第5頁。
(25) 這里的道學即朱子學。
(26) 寺門靜軒:《江戶繁昌記》(初編),江戶:克己塾,1832年,第5—7頁。
(27) 地位高的游女所用墊子是三層疊在一起。
(28) 日語“しっぽり”是情意綿綿之意。
(29) 寺門靜軒:《江戶繁昌記》(初編),江戶:克己塾,1832年,第7—8頁。
(30) 寺門靜軒:《江戶繁昌記》(初編),江戶:克己塾,1832年,第8頁。
(31) 寺門靜軒:《江戶繁昌記》(初編),江戶:克己塾,1832年,第10—11頁。
(32) 戚嘉林:《寄園寄所寄》,合肥:黃山書社,2009年。
(33) 寺門靜軒:《江戶繁昌記》(初編),江戶:克己塾,1832年,第11—12頁。
(34) 神主是主持寺社內(nèi)祭祀活動的神官。檢使則是負責府內(nèi)日常工作的官職。
(35) 武士的寬肩禮服。
(36) 日本人勞動時挽系和服長袖的帶子。
(37) 寺門靜軒:《江戶繁昌記》(初編),江戶:克己塾,1832年,第11—12頁。
(38) 為寺廟捐贈者的名冊。
(39) 寺門靜軒:《江戶繁昌記》(初編),江戶:克己塾,1832年,第12—13頁。
(40) 寺門靜軒:《江戶繁昌記》(初編),江戶:克己塾,1832年,第21—22頁。
(41) 成島柳北:《柳橋新志》(初編),東京:奎章閣,1874年,第6—7頁。
(42) 寺門靜軒:《江戶繁昌記》(初編),江戶:克己塾,1832年,第20—21頁。
(43) 寺門靜軒:《江戶繁昌記》(初編),江戶:克己塾,1832年,第22—23頁。
(44) 柴田光彥(神田正行編):《馬琴書翰集成》(第四卷),東京:八木書店,2002年,第221頁。
(45) 寺門靜軒:《江戶繁昌記》(初編),江戶:克己塾,1832年,第23頁。
(46) 顧愷之(約345—406):東晉畫家,出身士族家庭,字長康,小字虎頭,晉陵無錫(今江蘇無錫)。畫家,繪畫理論家,詩人。顧愷之博學有才氣,工詩賦、書法,尤善繪畫。精于人像、佛像、禽獸、山水等,時人稱之為三絕:畫絕、文絕和癡絕。
(47) 出自杜甫的《飲中八仙歌》:“張旭三杯草圣傳,脫帽露頂王公前,揮毫落紙如云煙?!睆埿瘢ㄉ淠瓴辉敚植?,一字季明,漢族,唐朝吳縣(今江蘇蘇州)人,開元、天寶時在世,曾任常熟縣尉,金吾長史。以草書著名,與李白詩歌、裴旻劍舞稱為“三絕”。性好酒,據(jù)《舊唐書》記載,每醉后號呼狂走,索筆揮灑,時稱張顛。說明他對藝術狂熱愛好,被后世尊稱為“草圣”。
(48) 米芾(1051—1107):自署姓名米或為芊,芾或為黻。北宋書法家、畫家,宋四家之一。曾任校書郎、書畫博士、禮部員外郎。山西太原人,祖籍安徽無為(今安徽省無為縣),遷居湖北襄陽,后曾定居潤州(今江蘇鎮(zhèn)江)。書畫自成一家,枯木竹石,山水畫獨具風格特點。在書法上也頗有造詣,擅篆、隸、楷、行、草等書體,長于臨摹古人書法,達到亂真程度。
(49) 鐘繇(151—230):字元常。潁川長社(今河南許昌長葛東)人。三國時期曹魏著名書法家、政治家。鐘繇在書法方面頗有造詣,是楷書(小楷)的創(chuàng)始人,被后世尊為“楷書鼻祖”。鐘繇對后世書法影響深遠,王羲之等后世書法家都曾經(jīng)潛心鉆研學習鐘繇書法。與東晉書法家王羲之并稱為“鐘王”。南朝庾肩吾將鐘繇的書法列為“上品之上”,唐張懷瓘在《書斷》中則評其書法為“神品”。
(50) 懷素(725—785):唐代人,字藏真,僧名懷素,俗姓錢,漢族,永州零陵(湖南零陵)人。幼年好佛,出家為僧。他是書法史上領一代風騷的草書家,他的草書稱為“狂草”,用筆圓勁有力,使轉(zhuǎn)如環(huán),奔放流暢,一氣呵成,與唐代另一草書家張旭齊名,人稱“張顛素狂”或“顛張醉素”。
(51) 袁宏道(1568—1610):字中郎,又字無學,號石公,又號六休。漢族,湖廣公安(今屬湖北省公安縣)人。萬歷二十年進士。著有《瓶史》十二篇,既是優(yōu)美的散文,也是藝林奇葩。該書從鑒賞角度論述了花瓶、瓶花及其插法。對日本華道(即插花藝術)有著深遠影響。
(52) 宋濤編:《四書五經(jīng)》(卷一),沈陽:遼海出版社,2009年,第195頁。
(53) 平安秋、張傳璽主編:《漢書·佞幸傳》,上海:漢語大辭典出版社,2004年,第1846頁。
(54) 孫海通譯注:《莊子》,北京:中華書局,2007年,第367頁。
(55) 舒迎瀾:《古之〈瓶史〉與今日插花》,《園林》2002年第7期。
(56) 李立樸譯注:《唐才子傳全譯》(卷第五),貴陽:貴州人民出版社,1994年,第291頁。
(57) 寺門靜軒:《江戶繁昌記》(初編),江戶:克己塾,1832年,第2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