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究竟該如何解釋世界

浮生 作者:劉汀 著


究竟該如何解釋世界

寫文章者,大概都有兩種態(tài)度:一是要告訴別人什么,二是想幫自己理清什么。我寫作的主要基點是后者,寫作的沖動主要源于自己面對的困惑和自我解惑的嘗試。這些思考一旦讓我覺得能幫我解答問題了,便會形成一篇小文章。至于,別人讀了能引起些感動和思考,那真是意外的收獲,也為此欣喜。

這篇文章也不例外,如何解釋世界,是我一直在想的事情。它無疑是個大題目,而且一定不會如《別人的生活》和《我們選擇的路》那樣討好,但這個話題對我實在有吸引力,從最初有寫的想法,到如今正式落筆成文,也有一年多的時間。我當然無力從哲學(xué)或者科學(xué)的層面來說,只能一貫地立足在自己的生活經(jīng)歷中,以普通人的觀感來寫它。事實也是如此,哲學(xué)家大牛和科學(xué)先驅(qū)們總能對解釋世界這件事提供新鮮的理論資源,但大部分對普通人而言并無意義,它們或許可以解決終極問題,但日常生活只能用基本常識來闡釋。因此,我極想從一般人的角度來討論一下:我們究竟該如何解釋世界?或者說,在我們解釋世界的時候,究竟說出了什么,隱藏了什么,夸張了什么,又生發(fā)了什么?

1.

六年前的一個春節(jié),我和老婆回我家過年。我們從北京坐一夜火車到赤峰,從赤峰再坐5個小時汽車,在臘月二十五和在另一個地方工作的弟弟會合于老家的林東鎮(zhèn)。林東通往村子的班車于下午一點半出發(fā)。我們逛了逛林東鎮(zhèn),尋找了一些高中時代的記憶,又在一個電器商場買了一臺DVD機。這之前,我已在北京淘了幾張集成了許多電視劇的光碟,計劃著以此打發(fā)春節(jié)期間吃飯和走親訪友之外的空閑日子。作為一直以來的老少邊窮,老家農(nóng)村沒有有線電視,而那時候似乎也還沒開始村村通工程,連農(nóng)民自設(shè)的接收電視信號的大鍋,也還只有極少的人家才有錢立起來。因此,一整個春節(jié),人們只能看到中央一臺和內(nèi)蒙古臺,而且白天電視只放到初五,其余的時間只有晚上7點以后才有節(jié)目。但是在漫長的冬日,除了做一些必不可少的活計之外,在北方農(nóng)村,電視真是填補無聊日子的一件寶器啊!

在碟片里,有那年很火的美劇《越獄》。父母對這種翻譯過來的外國劇并不感冒,何況是沒有配音的字幕版。我們年輕一輩則看得很有滋味,為情節(jié)的起伏和人物的命運而感嘆。母親并不愛看,但也坐在熱炕上,一邊納鞋底,一邊陪著我們,偶爾瞅上幾眼,看我們的次數(shù)總要多過看電視的次數(shù)。某一天,似乎我們議論起劇中人的遭遇,又似乎不僅僅是議論,還有了爭論,各有各的說法,大概是為哪一個角色為什么入獄,背后有怎樣的故事而意見不同,并且前前后后地為自己的說法找根據(jù)。當然是誰也說服不了誰。

母親用頂針把大頭針穿過鞋底,揚起手臂把麻繩拉過來,突然說:“說啥呀,這些人就是命不好?!蔽覀兊臓幷撛谶@一瞬間變得毫無力量,也毫無意義了。我發(fā)現(xiàn)這句話是一個解釋終結(jié)者,它能直接把最終答案呈現(xiàn)在你面前,甚至讓人無從反駁。這是母親她們這類人解釋世界的一條黃金準則,無往而不勝。我們在爭論時,仍是把《越獄》看成是電視劇,會說導(dǎo)演為啥要這樣安排,編劇何以要這樣寫,角色怎么能如此演,但對母親而言,這也是電視劇,但劇中人并非純?nèi)坏摹疤摌?gòu)”,她會把這個故事當作“真實發(fā)生”的事情。這是介于我們一般所說的虛構(gòu)和真實之間的一個層面,它并不事實存在,但對于人的意識和觀念來說,它又是一個存在的事實。

既然這個故事是“真實發(fā)生的”,母親對《越獄》的解釋,就可以納入到她對生活的解釋的范疇里。而在生活中,“命運”是村人解釋人生種種悲痛或快樂、離奇或平常的遭遇的根本哲學(xué),沒有任何人也沒有任何事可以逃脫它的制約。比如,有一家的孩子考上了大學(xué),人們在說孩子聰明時,會對他的父母說:你們命真好。再比如,有人在磚廠被砸斷了雙腿,下半生都要在輪椅上度過了,人們會嘆息著說:唉,這孩子命真不好。命運橫亙在每個人的道路上。

此前,許多人都把這種說法看成是迷信的一部分,這是錯的,它不是迷信,反而是農(nóng)民們解釋世界和人生的邏輯起點。特別是對于無力左右的事情,他們都會歸之于命運,因為所有其他解釋都不能讓他們獲得內(nèi)心的平靜與平衡。他們所說的“命運”,不是俄狄浦斯那種強力的無奈,也不是悲劇性的,而是一種對或悲或喜的順其自然。這個命運,是他們?nèi)粘I畹钠瘘c和終點,維系著農(nóng)村人精神世界的恒久和穩(wěn)定,否則,如何去抵御一生中那么多辛苦的日子呢?如何去解釋許許多多無奈的遭遇呢?不像西方人,有宗教可皈依,他們只能在世俗的層面上找到自己愿意信任的依據(jù),并靠著它,活一輩子。

一旦這樣去看,我就再也不會狹隘地覺得城市要比農(nóng)村先進,也不會自以為是地認為擁有更多知識者獲得了比村人們更多的生活智慧。農(nóng)民們在無數(shù)世代的漫長時間里,建立起了自己固有的解釋邏輯,這個邏輯支撐著整個世界的運轉(zhuǎn)。對任何事,他們都有自己獨有的解釋方式。村里有一戶張姓人家,丈夫叫張學(xué),在40歲時死了,給妻子留下兩個兒子,家里窮困,妻子一個人無力給兩個兒子蓋房子娶媳婦,不得已和村里的一個快50的光棍結(jié)了婚,過到了一處。光棍姓孫,在村西頭,也是一個大家族。但此后,一般的村民說起他時,總是將其稱呼為“晚張學(xué)”,意思就是后來的張學(xué)和第二個張學(xué),沒有人叫他原來的名字。只有他們本族人,或者村民們當著他和他本族孫姓人時,才為了禮貌而稱呼他本名。這是很有意思的一件事,在整個村子的觀念體系里,家庭被看成是一個穩(wěn)固的符號結(jié)構(gòu),個人不過是其中的一環(huán),張學(xué)的死亡使這個結(jié)構(gòu)的一個鏈條斷裂了。孫姓人“入贅”到張家,不過是替代張學(xué)在符號鏈中的位置而已,因而他不能再做孫某某,而只能是“晚張學(xué)”了。

世界固然是物質(zhì)的實在,但更是人的觀念,對我們的精神而言,觀念是更強烈的真實。我從這件事里知道,重要的不是你姓什么,叫什么,是誰,而是你會被解釋成誰?;蛟S,就在這些解釋中,生成了農(nóng)村之為農(nóng)村的意義,也生成了農(nóng)村人和城市人的差異。

2.

就是從那一年開始,我隱約對人們解釋世界的角度和方法產(chǎn)生了好奇。后來,這好奇讓我發(fā)現(xiàn),用不同的方法去解釋,世界竟然是如此的不同。這論調(diào)當然實在不新鮮,甚至古老得可以,但人們卻常常忘卻這些常識性的知識,直到被某種東西提醒。

很多年前看過一個故事,兩個鞋子推銷員到了一個全民光腳的國度,他們給領(lǐng)導(dǎo)發(fā)回兩份報告,A說:此國人根本不穿鞋子,完全沒有市場。B則說:此國人完全沒有鞋子穿,市場廣闊。第一次讀到這個故事時,應(yīng)該是在高中,還沒有微博,網(wǎng)絡(luò)也并不發(fā)達,來源大概是《讀者》或者《青年文摘》。當時只是覺得同樣一件事,說法不同,結(jié)論也完全不同,真是太有意思了,但并未深究這里面包含的東西,我和所有人一樣,本能地以為它只不過說出了一個“人盡皆知”的道理,橫看成嶺側(cè)成峰嘛,沒什么大不了的。直到最近,我開始仔細地想這篇文章,才發(fā)現(xiàn)大概是我們對所謂的“辯證”太過習以為常,以至于在真的面對和思考某件事時,完全忽視了它的本義。光腳的國度,被解釋成兩種需要,而這兩種需要將導(dǎo)向兩個完全不同的結(jié)果。

有一段,微博上傳了一張奧巴馬在雨中演講的照片,照片上的奧巴馬渾身濕透,關(guān)鍵是沒有人給他打傘。對于給官員打傘這件事,中國人的感觸相當之深,媒體時有報道,無須多言。奧巴馬之淋雨演講照一出,各種帶政治意味的解釋五花八門,很有意思。有一種說:看看人家,被雨淋了也不像我們的官員擺官架子,讓人給打傘。另一種則舉出一些證據(jù)——如奧巴馬的團隊明明知道天氣預(yù)報報有雨,故意讓他淋雨以博得大家的好感,人家是故意的——反駁前一種說法:醒醒吧,別做夢了,這其實就是巧妙的政治作秀,還以為“美帝”多么好呢。他們都說出了部分事實,其一,奧巴馬確實沒有打傘,而我們的官員則總是有人打傘;其二,奧巴馬也確實在作秀,為贏得選民的好感。有人贊同其一,有人贊同其二,還有一部分人看到兩種說法,并以為兩種解釋都有合理之處。同一件事,在不同立場的人那兒,被解釋成對各自有理的意思。這讓我想起趙本山的小品《賣拐》里的一句臺詞:恭喜你都得倆答案了。這句話只是被看作一個包袱和笑語,其實套用在現(xiàn)實上卻能看出極大的寫實與諷刺。我們中的很多人,一貫只會用一種思維、一個立場和一個視角來思考問題,哪怕偶爾多了一個角度,人們都要歡呼:恭喜你都得倆答案了。但事情到這里還不算結(jié)束,二元思維下的兩個角度不過是前進了半步,我們的思考應(yīng)該更深入些。比如說,奧巴馬所為是作秀無疑,而我們的官員有時候連秀也懶得秀一下;即使也作秀,秀的水準是不是能和人家秀的水準來比?又或者,中國人民能想到奧巴馬是在作秀,并以此來說明美國政治也同樣虛偽,難道美國人會愚笨到想不到嗎?也許他們本身就把政治看成一場秀,關(guān)注的是怎么秀和秀得怎么樣。更重要的是,即使奧巴馬也作秀,即使他的秀做得同樣爛,但這絕不該成為中國官員可以作“秀”的理由。你永遠不能用別人的錯誤,來為自己同樣的錯誤辯護。

不妨再說一個和美國有關(guān)的例子。有段時間,有關(guān)“中國式過馬路”的報道非常之多,大家似乎對此都很深惡痛絕,但走在馬路上還是能看見許多人急匆匆地闖紅燈。很快,不到半個月左右,另一個報道也就出來了:美國人更不講交通規(guī)則,他們闖紅燈比我們還厲害。這種說法的背后,不但隱藏著上面所說的以別人的錯來為自己的錯辯護的邏輯:看,連美國人也闖紅燈,甚至比我們還厲害,所以就不用老指責中國人了;還有另一個隱含的前提,大家都不明面上講,那就是說這話的人潛意識里是把美國看作比我們先進的國家,才有此一說,潛臺詞大概是:發(fā)達如美國者闖紅燈也很厲害,所以不要老說中國人了??蓪嶋H上,這是何等阿Q的精神。

3.

中國人對解釋應(yīng)該最不陌生了,一直有人在替我們解釋這個世界,甚至是通過各種解釋,來管理我們的情感和情緒。每年年末的那段日子,電視臺里的很多節(jié)目,一定講述各種故事,使用多種方式讓看電視的人們感動,讓他們哭出來。我們應(yīng)該聽夠了這些,應(yīng)該有自己的解釋了,畢竟是我們一個個個體在世界中活著。有時候我們成為這個或那個群體中的一員,但更多時候,我們只能是自己,是作為一個人,在和其他人相處。

對普通人來說,解釋世界的根本原則,不是某一種或某幾種解釋能夠清楚地說明事情的真相,解釋永遠是羅生門的,其根本原則應(yīng)該是有自己的解釋方法,但并不因此就天然地否定其他的解釋。解釋當然有其底線和原則。解釋有一個隱含的前提——事情確實存在一個真相,這毫無疑問,但需要提出的是,在向真相努力進發(fā)的時候,一定要知道的真相也并不總是可靠的,尤其是我們被解釋出來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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