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茶緣
古人說,“一啄一飲,莫非前定”。喜歡不喜歡喝茶,喜歡喝什么茶,這也是緣分。
茶在百姓日常生活中是司空見慣之物,開門七件事“柴米油鹽醬醋茶”,就有一個“茶”字。世間萬物,但凡牽扯到“緣”,就有偶然性。喝過茶的人何止億萬,但是結下茶緣的,為數(shù)卻并不多,至少在比例上是很有限的。
《紅樓夢》里妙玉曾有一番關于茶的妙論:“一杯是品,二杯即是解渴的蠢物,三杯便是驢飲了?!逼鋵?,細究起來,“解渴的蠢物”與“驢飲”之間,似乎并無多大差距。我的理解,她的意思實際上是把喝茶者分為品味與解渴兩大類。
與茶結緣,顯然就得超越解渴的境界。有個古代笑話,道是有一位傖夫作客喝名茶,主人問茶水好否,傖夫答曰:
“好!好!熱得有趣。”這等人物,即使是有幸喝到再名貴的茶,也只能作一驢飲罷了,談不上什么茶緣的。
緣分是可遇不可求的。與茶結緣,可以使平居歲月增添幾多韻味。如何得結茶緣,全看個人的造化與悟性。哪一天你講究、在意并真正能理解、欣賞面前的一杯茶時,庶幾就算有了茶緣。
我的茶緣,是在蠢蠢然喝了若干年的茶之后,偶然有一次機會才修下的。少時喝茶,完全受家庭長輩影響,全是花茶,只覺其澀、香,而且解渴,不算有緣。參加工作后,雖然時有朋友饋贈,在辦公室也斷不了泡上一杯這樣那樣的茶,不再單一喝花茶,可是說老實話,也仍處在“熱得有趣”的層次上。真正接受茶文化的啟蒙,學會對茶另眼相看,是1994年的夏天。
當時,剛從中國國際廣播電臺下海到廣州綠丹蘭的張丹小姐邀請我到廣州采訪,正好順便走訪調研南方幾個城市的報業(yè)市場,于是有了一趟南方之行,線路是從北京飛福州,由福州坐車至廈門,由廈門飛深圳,由深圳至廣州。在廈門小住三天,于是得閑到廈門大學一游。
游覽名校是我的一個業(yè)余愛好,廈門大學臨海而建,環(huán)境之美,國內首屈一指。校園的一棟樓里,新開一家茶道館,來自武夷山的三四位青年把不大的房間布置得很是素雅,彌漫著我以前所不熟悉的茶香。彼此都是青年人,攀談起來,話題閑適而融洽。在茶與茶具之外,我們還聊了很多別的。他們說賺錢是次要的,最主要的是宣傳,所以客人喝不喝茶,都一樣歡迎、一樣熱情。這一點,在當時的我聽來,還是很新鮮的。聽武夷山的女孩講人間仙境武夷山,真令人心向往之。書香與茶香和諧地混合在一起,留在我的記憶里,自此記住了大紅袍。
此后,我就開始了茶學、茶藝的入門與茶書的研讀,以及茶市的探訪、名茶的品嘗和茶具的收藏。一來二去,茶就這樣融入了我的生活,成為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和以往相比,習茶品茶感覺上殊為不惡。時間久了,感想就多起來,加上我本來就喜歡涂鴉,本著“與朋友共”的古訓,于是就把自己學到、見到、想到的一些關于茶的方方面面的話,寫下來轉告更多的人。當初在報紙上開的專欄、2001年結集而成的圖書名稱雖是《功夫茶話》,但內容并非專講功夫茶,而是取“功夫”二字意義頗合茶道精神而字面又雅俗共賞,筆者有工夫寫,編輯有工夫編,讀者有工夫讀——這也都是緣分。
茶緣是福,可以說“茶度有緣人”。但愿會有讀者看了這些文字后,與茶結上清緣,那可以說就是對作者寫作此文最好的回報了。
茶藝
茶藝是一種綜合性的生活藝術,是物質享受與精神消遣的完美結合。
茶藝館在內地是這幾年才興起的一個新行業(yè),從南到北,一家又一家裝修得古色古香的茶藝館,令“茶藝”日益深入人心,但是,“茶藝”兩字該如何詮釋,卻是眾說紛紜,即使是開茶藝館的人士,也多半語焉不詳。不過,無論如何,“茶藝”二字的搭配,從字面到含義,都很不俗,自然和諧,人們盡管不清楚其準確含義,但也會覺得優(yōu)雅動聽,頗有“妙處難與君說”的意味,這也是“茶藝”二字有生命力的原因。
內地眼下的茶藝熱,是從港臺傳來的?!安杷嚒倍郑彩桥_灣最先流行起來的,它指的是茶的文化,尤其是品飲文化與消費文化。港臺茶藝,論其根源,是在潮汕功夫茶的基礎上,結合古今茶文化的精華,由茶商或茶館積極倡導,各界愛茶人士共同響應并予以支持的一種生活藝術。
值得指出的是,我國港臺地區(qū)與新加坡等地,都是在經(jīng)濟騰飛之后,大致從20世紀七八十年代開始,才興起茶藝的。這說明了一個道理,凡是沾“藝”字,若想繁榮,就要以民眾普遍富足為前提。如果生活在連吃飯都發(fā)愁的貧困狀態(tài)中,那么即使再愛喝茶,也無心去講究什么“茶藝”。90年代中期以后,中國內地各地茶藝館如雨后春筍般涌現(xiàn),也正是因為老百姓畢竟有了一定的家底,社會上也出現(xiàn)了一批先富起來的人,他們開始追求一種有品位的生活。
茶藝的核心,就是認識茶、熟悉茶、欣賞茶,這包括知識的學習與積累,也包括技巧的摸索與提高。換句話說,茶藝就是把喝茶從日常生活所需的層面升華到文化欣賞的層面,把喝茶、談茶作為一種文化活動或者娛樂活動來對待,在品茗的過程中,主要目的不在解口腹之渴,而是滋潤精神,增添樂趣,提升生活品位。茶藝是個人享受佳茗與用具、環(huán)境的行為,同時也是一種以茶為紐帶的社交與集體文化活動。
既然是文化活動、生活藝術,茶藝就不僅僅存在于茶藝館中。事實上,在港臺等地,茶藝更多的已融入人們的日常生活,很多重視生活質量的人,在自己家居時或在辦公室里,也是要講茶藝的。上檔次的茶具,像樣子的茶室,以及規(guī)范的品飲禮儀,在熱愛茶藝的人眼里,已成為一套很程序化的東西,就像穿西裝打領帶一樣。
盡管日本、韓國以及英國等國家,都繁育出各自的茶文化與茶道、茶禮,但是追根溯源,茶是中國的國飲,因此,茶藝最有生存基礎與發(fā)展空間的所在,還是中國。
茶道
茶自古以來就與道有緣。
一杯清茗在手,悠然啜之,清心寧神,可達到一種仿佛得道的境界,益知人生如白駒過隙,而閑情逸致,實在是上天難得的恩賜。知堂老人談茶有一番名言,非“前世出家今在家”的智者說不出的:“得半日之閑,可抵十年塵夢?!边@種悟識,就有“道”的意思了。
不過,大家平常所說的“茶道”,應當說是日本的專利,其內涵可用“和靜清敬”四字概括。吾國時下興起茶藝,茶用“藝”字而不用“道”字,就是因為日本的茶道名氣太大,如果考慮到日本的茶本來就是唐代以后從中國取經(jīng)帶過去的,其茶道茶文化也是中國唐代茶文化的活化石,若我們又借用回來,則有反客為主、尊徒為師之嫌,無論于情于理都有所未安。所以,“茶道”一詞,就只好留給日本。
茶道是日本生活藝術的一個重要內容,可與和服、歌舞伎等量齊觀。日本的茶道,正所謂醉翁之意不在酒,目的主要不是品茗,更非解渴,而更多的是一種禮儀,有類宗教修煉,是緣茶求道。與之相比,中國人的茶藝則是以藝襯茶,講藝是為了更好地品茶。承馬平先生熱心安排,我參加過一次日本駐華大使館在中日文化交流中心設立的日本茶室的茶會,整整一個下午,與其說是喝茶,不如說是看日本茶人表演。日本人把茶道看得很重,從服裝到場所,再到器具,以及賓主對答的辭令,都有嚴格的規(guī)矩,每一個動作,每一個環(huán)節(jié),都絲毫不能錯。所以,日本的女子若想純熟掌握茶道,往往非三四年不可,所花費的精力,在中國簡直可以拿一張大專文憑了。
日本人很講清潔,茶道尤其是處處務求清潔,但是,有一點例外。要我說,日本茶道有一百個好處,但有一條不好,就是一碗茶在座的所有人輪流喝,而且是要均勻分攤,每人三口半,最后由主人喝干。茶道的全過程中,講究清潔幾乎到了潔癖的程度,可是最后一關卻前功盡棄,這當然是前人傳下來的規(guī)矩,已經(jīng)落后于時代,不用說,這不符合現(xiàn)代衛(wèi)生標準。
平心而論,茶的精神,還是重在清高雅致、放松自然、和諧優(yōu)美,而不是繁文縟節(jié)、一板一眼。日本人天性講認真、細致、嚴謹,不過,若把這種勁頭用于文化,恕我狂言,似乎就有失于刻板機械??傊?,我對日本茶道,一向不大以為然,套用古典詞論的名言,日本茶道“雖極天下之工,要非本色”。喝茶乃樂事,日本人喝得太累。
不過,不管怎么說,日本茶道至少是千百年來一脈相傳,從未斷過香火。而我們的茶道或茶藝,雖然有唐人的瀟灑、宋人的興致、明人的空靈,但卻屢屢香消云散,就連茶文化最主要的舞臺——茶館,都能一下子就在內地絕跡幾十年,遑論其他。中國自古以來就勇于破舊,阿房宮一把火就敢燒個干凈,古城墻古建筑也大刀闊斧拆個精光,而人家雖然沒有我們這么悠久的傳統(tǒng),但是什么東西都注意珍惜保護,到頭來,作為文明古國的中國,反而在很多方面不如新興文明國度的文化遺產(chǎn)家底厚實,甚至有不少本來是我們祖宗留下來的珍寶,反而成為人家的財富。從這個角度看,茶道這一日本傳統(tǒng)文化是值得我們尊重與效法的。
茶禪
《閑閑堂茶話》初版剛印出來,編輯李瀟瀟就寄奉保定觀音禪寺住持真廣法師一冊,幾天后,瀟瀟告訴我真廣法師來北京又要了十冊。作為作者,當然是很引以為榮的,因為對家鄉(xiāng)的史志典籍向來還注意收集(甚至還編寫出版過一本《保定古城簡志》,也算是少作,在我所出過的二十多種書籍里,有兩三種是我不愿言及的,此書為其一,因為涉及的俗人俗事很不愉快),2007年9月我去蘇州專程參觀蘇州博物館,順便在蘇州古舊書店買到一冊《保定地區(qū)廟會文化與民俗輯錄》,路上就讀了一遍,對書中記載的觀音禪寺靈驗傳說頗感興趣。
茶與禪的關系非常緊密。過去不少茶山都是廟產(chǎn),買山而隱是儒家的夢想,但是真正實踐的是釋家。天下名山僧占多,在現(xiàn)時的土地政策下,這種盛況肯定是無法復制了。據(jù)我有限的知聞,現(xiàn)在只有普陀山還有佛茶是由寺廟擁有的。
趙州和尚留下了“吃茶去”的名言,說起來,我在20世紀80年代中期曾去當時的趙縣,看了趙州橋,但是對柏林禪寺沒留下什么印象,此后再也就無緣重訪趙州了。在中國的茶學界與佛教界,趙州如今是國內禪學重鎮(zhèn),茶禪一味,在茶文化中占有重要地位。趙州不是茶產(chǎn)地,完全是因為一位高僧的語錄,使趙州和茶聯(lián)系到了一起。
中國的儒道二教,都與茶沒什么緣分??鬃友约熬贫患安瑁梢娫谥T子時代茶還不普及。朱熹在武夷山生活,可是也沒在他的理學里給茶以位置。道教重養(yǎng)生,卻沒發(fā)現(xiàn)茶的妙用。
在我們今天的生活里,茶禪一味如何體悟?我的拙見,在茶中可以領會生活的禪機。烏龍茶、鐵觀音、大紅袍,以及普洱茶,茶商與茶館業(yè)的人士總是強調好茶能耐多少泡,以多泡達到八九遍為質佳的標準。
以我個人經(jīng)驗,再好的茶,三五杯喝過,水也夠了,意也足了,再多喝,只是貪饞或惜物,總之,不是完全為的個人享受需要。
其實,好茶也不要超過三泡,別沒完沒了,再多泡了不是不行,不過,味道就打了折扣,而且據(jù)科學家說可能會析出有害物質,所以,三泡之后見好就收,適可而止,最明智,盡管有些浪費。悟出此理之后,我便如法實施,哪怕再名貴高級的茶,也只沖三泡。其他的事情,同理可證。顯然,我把高深的禪,變成形而下的生活小原則了。不過,能從茶里悟出這個道理,難道還不夠嗎?
傳燈錄及高僧語錄是我平素喜歡讀的書,不僅因為哲理與思想,還因為這類書保留了大量古人口語,格言警句美不勝收。這里不妨效法大德高僧開示的語氣,來一句:吃茶即禪,禪即吃茶,茶中有禪,悟!
茶趣
“柴米油鹽醬醋茶”開門七件事,所圍繞的中心是“吃喝”。在涉及的米、油、鹽、醬、醋、茶這六樣中,大概只有“茶”是談得上“趣”的。
雖然同樣是日常居家飲食,茶比其他食品調料所多的,是它不僅僅能滿足人的物質需要,還能創(chuàng)造出或提供很精神化的享受。茶可以是一種沉思,一種文化,一種審美,一種游戲,一種休閑,一種把玩。當然,茶趣并不是每個人喝茶都能領略體味到的,欣賞茶趣,必須有一定的茶緣,有一定的修養(yǎng),喜歡品茗而且具備一定的知識,最后,還得有悟性與品位,還少不得要有閑情逸致,以散淡之心去品味壺中杯中的樂趣。
古人把享受閑暇看得很重,“偷得浮生半日閑”,確乎是滾滾紅塵中極為難得的。茶因為其中大有意趣,從唐宋開始,上層社會精英人物趨之若鶩,文人士大夫愛之好之,品飲的同時歌之詠之,嗜之如命,各逞才思,創(chuàng)造繁育出如此豐富多彩的茶文化。
在茶文化中,不論是日本茶道、中國茶藝還是西方茶禮,有一個共通之處,那就是和茶相關的一切物品、工具、環(huán)境都是很講究的,不厭其精,這是為了更充分地烘托、營造出茶趣。可以說,在解渴之外,超出大碗茶實用功能之外,茶的沖泡、品飲的每一個環(huán)節(jié)與形式,以及相關的用品,都是為了一個“趣”字。名貴綠茶與黃茶中的君山銀針,品飲時向來講究用玻璃杯,就是為了觀賞沏泡過程中茶葉的變幻。
不僅是茶具,就連享用茶食,也有很多專用工具。講究的茶藝館的茶食用品中,就有專開核桃的工具,專開胡桃的工具,專開栗子的工具,連開瓜子的小鉗子,就多達五六個品種。所有這些小玩意兒,都是為了使喝茶更為趣味盎然。
茶趣在本質上是一種文化游戲。茶詩茶聯(lián),就是最典型的“文字游戲”,唐代就有一字至七字寶塔詩。再比如茶壺蓋,向來就流行一種銘文“也、可、以、清、心”,五個字排成一個圓圈,任何一個字都可以當做開頭,讀出來的句子都通,而且意思大致相同。這些寶塔體、回文體作品,都很耐人尋味,適合飲茶時觀賞。
近來圍繞茶字做文章的文房四寶與工藝品日見走俏,這當然也是為著“茶趣”。2006年,我在潘家園古玩城見到一塊刻成一函線裝書形狀的歙硯,上面用金粉寫的是一頁《茶經(jīng)》,若論實用,似乎談不上,但是要價奇高,1800元,我嫌貴沒買。過了一星期再去,店主說,賣出去了!可見“知趣”的人還是有的。
喝茶的講究非常多,而且因地而異。其實所有的講究,目的也只為了“茶趣”。功夫茶忌諱倒水直沖壺中央,說是怕沖破茶膽。若是讓研究流體力學與熱學或者是搞化學試驗的專家來評說,恐怕此論未必有科學依據(jù)。
把品茶作為審美娛樂活動,茶趣的體味與把玩,為我們增添了一份優(yōu)雅的愉悅。西方人說聽音樂是人生在世最純潔無邪的感官享受,其實,品茶又何嘗不是呢?
茶技
大家都知道,喝酒是有基本程序的,什么酒配什么杯子與器皿,都是約定俗成的。如果誰用小盅喝鮮啤,或者用扎杯喝黃酒,都會讓人笑掉大牙??墒?,筆者近來走了北方若干家新開的茶藝館,發(fā)現(xiàn)一個讓人哭笑不得的現(xiàn)象:不論客人點的是綠茶、花茶,還是紅茶、普洱,茶藝館端上來的都是同一套功夫茶具。
顯然,這是外行開店才會犯的常識性錯誤。不過,由于北方的客人們大都對茶藝不甚在行,因此,也就逆來順受,把這種其實很荒唐的待客形式全盤接受下來,并且漸漸習非成是,覺得功夫茶具就該是在茶藝館品飲時的家什。演戲講究“寧穿破,不穿錯”,是因為穿錯了行頭讓人笑話,如今一些茶藝館這種做法謬種流傳,實在是害人不淺。
沏茶品飲,是日常行為,當然有其動作要領與程序。功夫茶是南方廣東、福建等地飲茶的方法,也是最為講究、復雜的。不過,以往功夫茶在國內并沒有多大的市場,早些年大都市的茶客們即使聽說過潮汕人泡茶另有一套,但是也都一笑置之,無人當真。近些年東南沿海經(jīng)濟騰飛,原本并不在意粵閩習俗的其他地方,受南風北漸影響,也就開始接受并學會了這些東西。功夫茶技,其實分解開來,并沒多復雜,有半個小時,就基本可以掌握。坊間有不少各類圖書,都是講解品飲技巧的,甚至還有光盤。其要點,有所謂“十法”,即侯火、蝦須水(剛開未開之水)、揀茶、裝茶、燙杯、熱罐(壺)、高沖、低斟、蓋沫、淋頂。頭遍茶直接沖杯,稱為洗茶,然后有所謂“關公巡城”、“韓信點兵”、“鳳凰三點頭”,飲畢還要把茶葉取出,大家欣賞舒展開來的葉片色澤形態(tài)。
茶技不論有多少動作,多少程序,其核心都是圍繞著潔凈、火候、和諧、優(yōu)美。只要心里有這幾個意識,無論怎樣沖泡品飲,都不為過。
當然,茶技絕非功夫茶一種。大致可分北方風格、江浙風格、西南風格、西北風格,都自成一體。論傳統(tǒng)當首推西南茶技,成都茶館名滿天下,以蓋碗茶沖泡為主,茶博士大銅壺揮灑自如,功夫也端的了得。北方人尤其是京津保等地喝茶亦是蓋碗,沖泡時動作簡單明了,干凈利索,沒那么多雜碎兒。江浙一帶,則是紫砂小壺,青瓷小碗,也沒多少花活。
西北風格則近乎西南與華北風格的變種,也是蓋碗茶,但是內容有所不同,用三泡臺沏泡的主要是八寶茶。以茶的劑量為例,不同地方的人,口味不同,甚至同一地方的人,對不同的茶也有不同的口味愛好。
所以,該在壺里放多少茶葉,其實并無定規(guī),全看飲者的意思。初嘗新茶,不妨多試幾種劑量,找到自己最中意的那一款,然后作為標準固定下來。
沏茶倒水,是有遍數(shù)限制的,大抵花茶、綠茶、紅茶以三遍為度,而烏龍系列則可多達八九遍,因為茶葉占到壺體積的三分之二。普遍的看法,二遍茶是最佳的,盡得其神韻。
或許,正是由于廣式功夫茶的動作成套,顯得有文化,而且有表演效果,有利于招徠顧客,所以才格外受茶藝館的青睞。不管怎么說,在我看來,喝茶與做任何事都是一個道理,那便是該怎么辦就怎么辦,反正我喝花茶或綠茶,是絕不肯用乒乓球大小的杯子一口一口抿的。
茶時
茶是時之飲。茶的時間性很強,上市有時,沖泡有時,品飲有時。
一般情況,茶的價值與時間長短成反比。時的概念不只是新,也包括久。綠茶、花茶、烏龍茶、紅茶,保質期不超過一年。經(jīng)常有人把上好的名茶一擱就不知多久,這可謂是暴殄天物,當然,這往往是因為茶的來路或者是單位發(fā)的、或者是別人贈送的。另一方面,普洱磚茶、茯磚等緊壓茶,又是歷久彌珍,甚至成為一種收藏品。
采摘炒制茶葉很講時令,特別是綠茶,每年明前雨前的新茶,都是只爭朝夕的。也正是出于這個原因,茶莊把新茶上市看得很重,廣告推銷不遺余力。在茶葉市場,“時間就是金錢”是不爭的共識,因此江浙的茶商會在明前去海南、四川、云南收購鮮葉加工,然后作為江浙新茶推出。蔬菜溫室大棚也被借用來種茶,這樣就能搶先生產(chǎn)出新茶。
作為消費者,買茶也有時間性。春夏之交,有機會游覽杭州西湖,不可不買龍井茶,即使你本來不大喝茶,也會被舉目皆是的茶莊海報吸引。
在日常生活中,英國人有約定俗成的茶時。我手頭有一本英文茶書,書名就是“茶時”這兩個單詞,它一般是指上下午的工休時間,大致一刻鐘,據(jù)說是丘吉爾的德政,沿襲下來成為民俗。TEATIME在英國家庭主婦那里,則是下午四五點鐘。茶時就是喝茶的時候,它既是品飲佳茗,更是一種放松與休息,更是交際溝通的良機。
茶和時間的關系太緊密,西方人講究生活質量,茶具也齊備。英式茶具與中式、日式茶具最大的區(qū)別,可能就體現(xiàn)在沙漏上,英國的家庭泡茶時喜歡用稱得上是原始計時器的沙漏或計時表來掌握火候。英國人的刻板與機械,真是無處不在!
中國人雖然也深諳茶理,知道時間之于沖泡的重要性,但實際生活中則大都跟著感覺走,差不多就行了,即使是潮汕崇尚功夫茶,也未見誰在飲茶時讀秒。
和其他享受相比,茶是最能消磨光陰的,喝茶的時候,就是有滋有味地享受閑暇。記得有個英國詩人曾寫過一首題為《閑暇》的詩,開頭就是“如果沒有了閑暇,生活還有什么樂趣”,我猜,他肯定是在啜飲著紅茶時寫出來的。
喬治·吉辛在《四季隨筆》里有一句:“我也許是在喝茶的時候,最能享受悠閑的感覺了?!彼€寫道:“品茶時間蘊含某種神圣的東西?!辈煌膰摇⒉煌拿褡宕蠖茧y免會有本位自大的觀念。吉辛本是一位博學而優(yōu)雅的高人,然而他卻會說:“中國人在不知道多少個世紀中從品茶得到的樂趣和好處,還不及它在過去的一百年中帶給英格蘭的百萬分之一?!惫f什么好呢!
茶色
茶的品種一般都是按顏色來劃分的,如紅茶、黃茶、綠茶、黑茶、白茶、青茶。
評判茶葉的質量,一個重要的方法就是看,一是看形狀,二是看顏色。
茶葉的顏色變化與層次,似乎要比茶湯的顏色更豐富多樣。尋常的名茶,按品種劃分,在茶行有幾年資歷的人上眼一看,就可辨認個八九不離十,因為西湖龍井與碧螺春、六安瓜片外觀上是截然迥異的;即使是同一類茶,顏色也有深淺晦艷之分。但是若沖泡在茶碗里,僅看茶湯,就很難分辨了。不僅不同品種的茶分不出,同一品種不同檔次的茶更是難分。新式茶館的茶藝服務員,之所以在斟茶之前,先把茶葉盛放在茶荷中請客人一一過目,原因除了增加賞茶的樂趣,還有一層意思是讓客人親眼鑒定一番茶葉的質量與品級。沖泡之前的審色是不可簡省的程序。
我有幾本外國出的關于紅茶的書,里面每一種紅茶都詳細列明特點,并附上茶湯彩色照片,看上去似乎都是一個顏色:紅,甚至連深淺程度也差不多,考慮到印刷品色彩還原效果要打折扣,很難按圖索驥地用于沖泡參考依據(jù)。這就是陸放翁說的“紙上得來終覺淺,絕知此事要躬行”了,必須靠實踐積累經(jīng)驗、增長眼力。
無論是什么茶,沖泡后的茶湯,顏色大致有綠、紅、黃、醬、黑五種。當然,每一種顏色,又可分很多層次。依我的經(jīng)驗,茶的湯色中,最常見的主色調是黃色。這可能是和茶葉的主色調為綠色有內在的聯(lián)系。所以,茶藝館的匾牌與招貼,基本上都是選擇綠與黃兩大色調。不信,你去轉轉,便知我所言不虛。內行的茶人,品茗是要嚴格掌握分寸的,沖泡次數(shù)不能過多,不能使茶湯顏色變淡,因為須知味在色中,色一變淡,則味亦全失矣!
茶的湯色變幻與沖泡的火候以及晾的時間有很大關系。尤其是綠茶,泡好的茶放得時間越長,顏色就越深。譬如黃山毛峰,剛倒入茶杯時,是鮮亮的黃綠色,過片刻就轉為黃紅色。
享用好茶,不僅要用口鼻,還要用眼睛。蘇東坡有句“從來佳茗似佳人”,不言而喻,這是在贊美茶之“秀色可餐”,也許這里該改成“秀色可飲”才切題。
茶香
進了茶葉店或茶館,就會有濃郁的香氣迎面撲來。這種茶的氤氳,構成了清雅的氛圍,使人有超凡脫俗之想。有一副常見的對聯(lián)“茶亦醉人何必酒,書能香我何需花”,依我之見,是可以解為互文的,因為書香固然可愛,茶香其實也頗為不惡。
北方的茶莊,雖然也是香氣襲人,但是較起真來,并不完全是正宗的茶香,而主要是茉莉花的香氣,北方人習慣喝花茶,各家茶莊一般都是主營茉莉花茶。賣花茶的店鋪,與專營綠茶或烏龍茶的店鋪,其香型是大有出入的,下次讀者不妨留心,試一試便見分曉。
要我說,臺灣人對中國茶藝的最大貢獻,就是發(fā)明或突出了茶具中的一個器皿,也即聞香杯。正宗的臺灣茶藝館,聞香杯已經(jīng)成為必不可缺的道具,而在品嘗之外,聞香也便漸漸為大家所接受。
品茶之香,可分四個層面,一是干茶的香氣,如今的茶藝館,都以茶荷盛茶呈請客人輕嗅;二是茶湯的香氣,這便使聞香杯有用武之地了,若無聞香杯,也可徑直湊近茶杯而聞;三是茶水的香味,要靠舌、口腔與咽喉感覺;四是茶渣的香氣,也即所謂飲后欣賞葉底,剛剛從壺中取出,余香尚熱。這其中,除了茶水入口生香外,其他三項,都是嗅覺的享受。
茶的奇妙之處,就在于因品種與類型不同,其香其味也千差萬別。有人喜歡龍井的飄逸,有人專好烏龍的濃釅;普洱茶陳香,武夷巖茶稍嗆,滇紅帶著甜氣的藥香,也都各有偏愛者。
茶香是非常嬌氣的,很容易散發(fā)。儲藏茶葉的要務,就是密封,使香氣不外泄。茶行里儲存茶葉時,都很講究密封,過去新茶制好,往往要用陶瓷容器盛放,再敷以石灰。現(xiàn)在物質技術條件改進了,茶場與茶莊已開始普及真空包裝,既有軟包裝,也有易拉罐形式,總之,就是為了保護茶的香氣。
舊社會北京追求享受的八旗子弟,講究的是每天到茶莊零買當日所用之茶,其量只買一錢,以小袋包著,從容享用,這是深諳茶理,因為茶莊隨銷隨開封,能保證茶葉日日新,而若成斤買回家去,就很難確保香氣不散。茶不僅自身清香,而且還能除臭,尤其是蒜味。吃過蔥蒜,口噙些許茶葉,就可消除異味。即使是沖泡后的茶渣,猶存余香,尚可放置在冰箱內除異味。
有的女士很會持家,未及喝的過期茶葉也不扔,改當除味劑、吸濕劑,別的不說,很是環(huán)保呢。
茶味
古書記載,多年離散后,陸羽的師父在宮廷陪皇帝喝茶,一口入喉,淚水潸然,感嘆說:“這茶的味道怎么這么像我的徒弟陸羽泡的!”事實上,泡茶的正是陸羽。關于茶味,我覺得這個典故非常形象且說明問題:不僅不同的茶有不同的味,相同的茶由不同的人泡,其味道也各有千秋,當然,這也是只可與知者論,不能與俗人言的。周作人從陸羽《茶經(jīng)》指出“啜苦咽甘”四字,盡得茶味神韻。
茶的品種有多少,茶的味道就有多少,嚴格地說,茶的味道要比茶的品種要多得多,因為沖飲方法不同,茶味也就各異。在不同的茶味之間,有時幾乎沒有任何共同之處,整個一風馬牛不相及。比如西湖龍井與大紅袍,普洱磚茶與花茶,其味道毫無相似之處,就像是黃酒與香檳、白酒、啤酒的區(qū)別一樣。
在我看來,不同類型的茶味無高下之分,只有濃淡之別。人們喝茶偏好的味道大約在三五個大的茶類之內,很少有人能兼收并蓄欣賞五種以上的茶,尤其是紅茶與普洱茶、烏龍茶,輕易找不到能兼收并蓄通喝的知味茶人。
茶該是什么味道?茶是你心里認為茶該有的味道,是你最先開始品嘗并習慣或接受了的味道,你所喜歡的茶的味道。茶味無所謂正宗不正宗,你所習慣的茶味,就是正宗的茶味。
對北方人來說,地道的茶味就是帶有濃重茉莉花香的釅味,而江浙人則認為是略帶清苦的綠茶芳香,福建人又會認為是苦澀回甘的巖茶,臺灣人當然認為茶的味道就是烏龍,西北人呢,會把茶味與三泡臺劃上等號,要加棗與糖才更地道。
要想不辜負口福,最好各種名茶的味道都嘗嘗,喝上四五回,或者喝上一個時期,在度過了剛接觸的陌生期以后,再下結論哪種最合你的口味。
人們一般都是受環(huán)境影響,繼承長輩喝茶的口味。打小家里喝的茶就是某一品種,長大了當然就會先入為主形成定勢,甚至一旦有機會嘗到別的茶,也會感到不是滋味,接受不了那個味。
高中同窗王輝赴美,送給他的美國校長一盒西湖龍井,此公喝了,說味道太淡。因為美國人只喝紅茶,無福消受更多的佳茗。
不過,如果能開闊眼界,遍嘗各種風格的茶,也許你不會再那么堅持只喝“祖?zhèn)鳌钡牟琛E_灣烏龍茶這幾年在內地就推廣開來,很多內地人以前從未喝過種濃釅的功夫茶,但是習慣了以后,反倒離不開了,越喝越合胃口。
什么是你的真正茶味?也許不是你久已習慣的那種,你找到了就知道了。要想找到真正屬于你的茶,那就不要輕易錯過品嘗新的品種的機會。
茶癮
癮是對某種有刺激而又產(chǎn)生快感的事物養(yǎng)成的習慣。棋癮、牌癮、賭癮、球癮以及酒癮、煙癮與毒癮,從神經(jīng)學角度分析,都是同一性質,茶癮也不例外。人會有茶癮,是因為茶有一定的刺激性,同時,它又確實讓人享受到快感。不過,茶不像酒與煙那么明顯,以至于有出現(xiàn)酒精依賴癥與尼古丁依賴癥,而是若有若無,即使偶爾沒茶喝,也不會出現(xiàn)激烈的身體反應。
清代的皇帝曾有一句名言:“臣不可一日無君,君不可一日無茶。”當然“一日無茶”絕對不會像“一日無煙”或“一日無海洛因”那么難受,但是凡有茶癮的,日常生活中只要具備條件,基本上都會保證自己“不可一日無茶”,否則就稱不上什么茶癮。
中國人喝茶上癮的格外多。汪曾祺老先生講過一個段子,說50年代與老舍一起去蘇聯(lián)出訪,自己隨身帶著茶,住在飯店,每天早上沏好的茶,上午就會被清掃房間的服務員倒掉洗凈,惹得老舍先生老大不高興,抗議道:“他們不知道中國人喝茶是從早喝到晚的!”老舍先生顯然是有茶癮的人,要不也寫不出《茶館》那樣的作品來。
從化學成分上看,茶與咖啡、可可這世界三大飲料,都是成癮性飲料。茶葉中的咖啡堿與黃烷醇類化合物,就是對神經(jīng)中樞有刺激興奮作用的。茶味之中清、苦、澀、香,也都是足以讓人上癮的。
刺激越強、感覺越烈,就越容易上癮,什么東西都是這樣。喝茶有癮的比起一般人,泡茶的濃度標準就不一樣。論地域說,廣東、福建人對茶的癮頭比北方人要大得多,我們可以比較一下,閩粵人士喝功夫茶時,幾乎是要拿茶葉塞滿了壺才算夠的,倒出來的茶汁,也濃得賽過藥湯。喝慣了這種茶,不上癮才怪!這就像四川人湖南人吃辣椒上癮一個道理,頓頓吃著紅紅的滿盤滿碗,他們沒法不上癮。
北方人喝茶不興那么濃,而且所喜歡的葉子,也不是烏龍、巖茶。不過,無論是書上記載還是生活中所見,老人們有茶癮的,卻也都是濃茶,而且其濃度似乎是隨著年齡增加而相應增加。據(jù)說汪曾祺老先生就是什么茶都照喝不誤,而且不分青紅皂白一律是放至容器一半的量。他和老舍恰巧都是寫劇本的,沒有茶癮,怕也寫不來《沙家浜》。
茶癮還有季節(jié)性的影響,夏天茶癮會格外強。宋詩有句“日高人渴漫思茶”,走在鄉(xiāng)下,渴了不是想痛飲冰涼的井水或泉水,而是“思茶”,可見是有癮之士。另外,癮的養(yǎng)成,也與環(huán)境與條件因素有關。如果頻繁地重復某種刺激,而且長時間總是如此,上癮的可能性就很大。在機關辦公室上班族就多有茶癮,事實上,上班時間離不了茶的,大都并不真為了解渴,而是長年累月養(yǎng)成了茶癮,非喝不可。
茶癖
明人張岱說過“人無癖不可與交,以其無深情也?!憋嫴璩神保梢哉f是有益無害的雅好。如無它好,僅有茶癖,按張岱的理論,此人亦可一交了。
茶癖不僅限于飲茶的癖好,還有茶具癖好、茶葉收藏癖好以及茶書、茶畫諸項癖好,這些癖好都有其群眾基礎。那么多人會有茶癖,是因為茶本身具備讓人培養(yǎng)出癖好的資質,它的香美清雅,它的精益求精,它的韻味無窮,它的豐富多樣,都給癖好創(chuàng)造、提供極理想的土壤與空間。
有一個廣為流傳的掌故,說是廣東某巨富有茶癖,一日,門上來了個乞丐問可否賞杯茶喝,喝了之后,卻又發(fā)話“茶倒不錯,惜乎壺不夠佳”,財主聞之不服,乞丐遂從懷中掏出一壺來現(xiàn)場比試,所沏之茶確實境界陡然倍增。財主見狀,說:“你有如此好壺,卻連飯都混不飽,不如賣給我吧,價錢隨你要?!逼蜇せ氐?,“我原亦是富家,正因為有茶癖,才落到這地步,當初若肯賣這把古壺,我也不至于要飯。”最后,二人議定,由財主出三千大洋,只買此壺的一半所有權,而另一半仍屬乞丐,兩人每天共享此壺,皆大歡喜。
這就是典型的茶癖佳話。財主與乞丐,很難說誰是程度更深的茶癖。不過,這個故事也說明,凡是有茶癖者,難免會面臨一個錢財?shù)目简灐8挥姓呷粢娏撕貌韬脡鼐尤蛔霾坏讲幌б磺写鷥r,那么顯然其段位還不夠高;而貧窮者即使再身無分文,只要真正是有茶癖者,那么他凍死餓死也不會放棄自己心愛的茶與茶具。在茶與錢財兩者之間進行選擇時,有茶癖者會毫不遲疑地舍棄或者是付出錢財。
有茶癖的人,最常見的情況就是專好某一品種的茶,所謂“就好這一口兒”,別的茶貴賤不認。臺灣來的茶商告訴我,北京某樂團一位音樂家癖好臺灣烏龍,每次去寶島,總是把演出所得報酬,全數(shù)到他那里買了凍頂烏龍帶回來,他現(xiàn)在到北京設分店,音樂家馬上追蹤而來,成為鐵桿客人,并表示從此可省卻從臺灣往回背茶葉了。要知道,按90年代的行情,這可不是一筆小數(shù),若無茶癖,內地人士恐怕誰也舍不得這么花費。
有茶癖者,在一般的餐館酒樓,是不愿意喝茶的,因為飯館雖也備茶,但是其檔次與質量卻與茶館有天壤之別。我曾在茶葉城請教過一位茶商,問他堆在一個角落的成袋的茶葉末子準備怎么處理,他說這可以賣給餐館。飲茶成癖的人,當然就不甘心喝這種下腳料層次的茶了。
有意思的是,茶癖者似乎財運都不錯,所以才支應得了愛茶的花銷。比如大紅袍,其古叢珍品,每年產(chǎn)量極微,不過數(shù)兩,而在拍賣時,卻總不乏肯出大價錢的,三四兩茶葉,愿意出數(shù)以百萬元計的人民幣買下品飲,這種事只有茶癖者才做得出,當然,錢多得花不完、為了出風頭一擲千金不皺眉頭的暴發(fā)戶也做得出。再有那紫砂茶具,甭說是明清民國的古董,就連在世的名家所制,如今也動輒一把就值上百萬元,真?zhèn)€比鉆石、珍珠還值錢,若非愛之成癖者,誰人會如此揮霍?
茶性
我檢索自己寫過的茶話,“茶性”兩字凡三見,但是,卻沒有單獨成篇。談茶的一本書而不言及茶性,是說不過去的。于是,遂補一篇。
人往往會有求全的心理傾向,體現(xiàn)在收藏方面最明顯,在學術研究與撰著時也有影響。我于1999年剛開始寫茶話文章時,選的形式是每篇以兩個字為標題,一律是以茶打頭,想盡可能多地把關于茶的題材容納進來,完全是信筆閑聊,自己也沒想到會寫成一本書,而且一版再版三版地行世。
每次再版或重印,總想增加點內容,而隨著時間推移,讀書與閱歷也愈多,愚者千慮,尚有一得,這樣,陸陸續(xù)續(xù),又找到了不少題目。我曾查考各種茶書,包括《中國茶葉大辭典》這類茶學專業(yè)工具書,不無得意地發(fā)現(xiàn),以茶字打頭的兩字詞匯,就我所見范圍,沒有人比我總結與寫出來的數(shù)量更多,幾乎接近于題無剩意了,當然,這指的是我有話想說的題目,而不是簡單的茶學專業(yè)術語,如各種古今工具或歷史名詞。真是山中無老虎,猴子稱大王,于無佛處稱尊,讓博學之士見笑。
出于對語言與詞匯的愛好,我一直在收集漢語詞典,20世紀80年代社會學習風氣頗盛,崇尚學習方法,報刊宣傳說錢鐘書通讀英語詞典,而我也就東施效顰,幾次試圖通讀《新英漢詞典》或《牛津英漢雙解詞典》,以駑下之材而欲追騏驥之步,效果可想而知并不佳,雖然如此,我也還是受益良多,此即古人所謂“畫虎不成反類犬”也——這不是貶意,因為在自然界的生存競爭中,犬雖不是百獸之王,可也決非弱者。事實上,我在非英語專業(yè)的同齡、同年的同行、同學中,一直到今天都是凡正式英語考試我總能處于領先地位,本科、碩士、博士入學考試,英語都是我的加分因素,我能有這點不值一提的小成績,要歸功于錢鐘書先生的啟發(fā)。通讀英語詞典此路不通,但是,換成漢語詞典卻大為可行。我就向女兒曹加瓦與外甥鄭一辰推薦過通讀《新華字典》與《現(xiàn)代漢語成語小詞典》,有沒有效果我沒過問,兩個孩子的語文都是長項卻是事實。
2011年7月,我受明輝兄之托代為尋購1989年天津人民美術出版社《劉奎齡繪畫全集》,我在中國書店燈市口店用一千元買到了一套《重編國語辭典》六卷本,和十三巨冊《漢語大詞典》相比,這套辭典的分量與水平,都要相形見絀,不過,時見古拙本色。買到之后,愛不釋手,翻閱消遣。
在“茶”字詞條下,我看到了有不少自己未曾論及的詞匯,如茶焙(器具)、茶棚、茶末、茶磨、茶法(舊是茶稅法規(guī))、茶飯、茶房、茶顛(指陸羽)、茶鼎(器具)、茶腿(指上品火腿)、茶錄(蔡襄所著之書)、茶膏、茶綱(運輸大批給皇帝的茶,我曾有《茶貢》所述約略近之)、茶果、茶課(茶商所納的稅)、茶戶(以制茶為業(yè)的人家)、茶金(舊時訂婚以茶為禮,聘金稱茶金)、茶禁(官府專賣,不得私售)、茶菁、茶旗(嫩葉)、茶鈐(器具)、茶盅、茶匙、茶蠶、茶引(茶商執(zhí)照)等。
茶書、詞典都沒有“茶性”這一詞條,顯然,“茶性”不是茶學術語,也不是生活常用詞。我在中醫(yī)與食療、農學古籍中,查到了“茶性”。
《東魯王氏農書》“百谷譜”之十“茶”篇,有兩句話,“茶性畏濕”,“茶性冷,多飲則能消陽”。前者是指茶葉物理性能吸潮氣,儲存要干燥,否則容易受潮變質,后者是指茶葉的化學性能,作用于人體,是冷物,消耗陽氣。
查考“茶性”已了,我的體會,與西方的“專”相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最大的特點是一個“通”字,不同學科、不同領域必須兼攻博采,對相關、鄰近學科都要涉獵,達到一通百通、融會貫通的境界,才談得到有成就、有出息。若只是畫地為牢、只專不博、固守一經(jīng),雖皓首窮之,也成不了什么氣候,最多也只是一個腐儒而已。
茶習
事無美惡,過則成災。茶也不例外,飲茶對于神經(jīng)系統(tǒng)有刺激興奮作用,尤其是女性往往會喝了茶就失眠,甚至心慌氣促。而專家又得出結論,說茶會導致人體鈣流失,老年人就不宜大量飲茶,特別是不宜飲濃茶。
我們生活的這個時代,是知識爆炸的時代,也是各種新成果、新觀點層出不窮的時代,其中我認為最有意義與價值的就是圍繞著科學、醫(yī)學與人的身心健康的研究與發(fā)現(xiàn),無論是數(shù)量還是水平都大大超過了前人。我們沒有理由不吸收新的知識、新的信息,改進、增強、提高我們的生活質量與健康水平。
所以,在不知道茶與健康的全部關系真相時,我會欣賞老舍、汪曾祺的豪飲,認為其風可師,并且也確實長時期地天天喝濃茶、從早喝到晚,待我了解了茶并不是沒有缺點與害處后,我就開始節(jié)制飲茶了,并且很為老舍、汪曾祺感到遺憾,只覺得他們貪嘴任性,一點也不覺得他們這種做法有什么可稱道之處了。
當然,生活在今天而拒不接受新知識、一意孤行的前輩也有。我親身見聞,有位長輩人到廣州觀光,被招待的全是蓮香樓、大同、泮溪、廣州大廈等老字號名店代表菜,結果幾天下來,臨走時下了個結論:“廣州什么都好,就是飯菜不好,太淡,要是長住下去我會餓壞的!”他老先生要頓頓單要一碟鹽蘸著菜吃!口味如此之重,當然也就無法與之論味了。
飲食習慣的力量很大,很頑固。在個人口味之外,作為交往的習慣,也同樣很難改變。
有記錄徐志摩會見哈代的文章,說“老頭兒真刻嗇,連茶也不教人喝一盞”,蘇雪林認為他是開玩笑,因為徐志摩在國外生活得很久,不至于不知道“外國人賓主初次相見,沒有請喝茶的習慣”。中國人習慣了客來敬茶,把沏茶倒水視為待客的最基本的禮節(jié),而西方人卻初交不請茶,要在見過兩三面之后,熟悉了才給予喝茶的禮遇。
蘇雪林的《喝茶》一文,從喝茶說到應酬與禮物往來及官場風氣,結尾有幾句話很要緊:“應酬太繁,不能維持生活,不免要于正當收入之外想其他方法,中國官吏寡廉鮮恥,禍國殃民之種種,不能說與應酬無關?!边@話是在民國時期說的,至今讀來,還有現(xiàn)實針對性。
茶量
每個人喝茶都有量,茶量與酒量因人而異,但是在含義上卻要多一層內容:茶量不僅僅是指一個人一次能喝多少茶,還包括在沖泡時究竟投放多少茶葉。
當代茶學泰斗吳覺農,茶量就頗可觀。他夫子自道,每年要消費一二十斤茶葉,而且是綠茶與紅茶,這個數(shù)字一般人是絕對無法望其項背的。據(jù)記載,老先生早上喝紅茶,下午喝綠茶,有板有眼。作為一代茶學宗師,他當然不愁各地茶廠源源不斷進貢給前輩的頂級名茶。吳老活到九十二歲,高壽的原因之一肯定是受益于茶。
茶本身含有刺激神經(jīng)興奮的物質,古人早就發(fā)現(xiàn)茶可以使人驅睡意。因此,即使是喝茶上癮的人,一般也不會從早喝到晚。京城不少平民百姓,講究的是一天換一次葉子,也就是喝兩次茶為度,當然,這一次可就指不定是泡多少遍了。
不少人對酒精過敏,一沾酒就臉紅,或者是淺酌即醉,這說明酒量太小。其實茶同樣可以醉人的,尤其是女性,茶量往往都不大,喝一點就終夜無眠。特別是當空腹時飲濃茶,會讓人飄飄欲仙,頭輕心慌。不過,茶醉也就到此為止,沒有更多的副作用。
除了少數(shù)人對茶過敏以外,大多數(shù)喝茶的人其茶量并沒有多大明顯差距,只是飲茶的習慣不同而已?,F(xiàn)在大城市里朋友小聚或生意上的應酬,談事聊天,時興的是既不在家里也不在辦公室,而是去茶社,一喝就是三四個小時,當然就不止是一壺茶,可是幾乎沒有出現(xiàn)過“不勝茶力”的情況。不同的民族,消費茶葉的習慣與數(shù)量也不同。據(jù)統(tǒng)計,藏族是中國各少數(shù)民族中茶量最大的,人均年消費15公斤。
西藏富有的人家,茶壺是一天到晚都要在爐子上煮著茶的。2006年7月,我應邀到拉薩講學,獨自逛了幾家藏茶館,價格之便宜令人咋舌,奶茶或酥油茶一壺不超過五元,容量至少一斤的小壺,才一兩元,在內地即使是白開水或礦泉水也不會如此標價,我真不知道人家是怎么贏利的。這種超低價格,也足以反映藏民對茶的日常消耗量是何等之大了。
在飲茶常識中,無不把茶葉的投放劑量詳細介紹。因為對于品茶來說,茶量的多少,實在是關系重大的事情。茶葉放少了,會淡得寡然無味。若放多了,又會發(fā)苦發(fā)澀,甚至像是湯藥。
初品功夫烏龍茶,很多人都驚異于茶葉量之多,干茶入壺,差不多就要占壺的容積三分之一至二分之一,而一過水則漲滿全壺。茶湯斟到杯中,其味之重,常讓不習慣的人難以入口。
不同品種的茶,按照不同的地方規(guī)矩,在茶量上都有其約定俗成的標準。同是烏龍茶,若是在北方,不當功夫茶喝,就權當香片對待,以少許烏龍茶放入天壺,色香味也都不差,據(jù)我所知,不少北方人就是這么喝大紅袍、鐵觀音或者臺灣烏龍的。只是,千萬別把它誤認為功夫茶,否則心理上就會失重。
茶療
茶最早是作為一種藥而被神農氏發(fā)現(xiàn)的,而且在很長一段時間,也是作為一種草藥而被古人接受并服用的。明乎此,就不難理解何以茶療在中國這么流行。
茶有藥效,最主要的,一是清神,可驅睡意;二是消渴生津;三是解油膩;四是利尿。別的功效還有許多,不過,都是衍生出來的,而且要與別的藥材合服。
中國傳統(tǒng)醫(yī)藥頗為神乎其神,僅茶這一味藥,在高明的中醫(yī)手中,就可包治百病,這倒不是開玩笑,市面上茶療方面的保健圖書就不下幾十種,而且千真萬確就有《茶療治百病》這樣的書。茶雖可當藥用,但是若真把茶作為藥來喝,那其實是大煞茶趣的,有類焚琴煮鶴。至少在喜歡喝茶的人們看來,茶畢竟是茶,而不是藥,它的妙處在于感覺,在于色香味,而不是醫(yī)藥價值。
一般來說,茶療方面的圖書,大都是以中老年人為讀者對象。這其實是有時代背景的,這幾年隨著醫(yī)藥制度改革,不少低收入階層不敢輕易得病,轉而求助于各種食療、茶療等不必花很多錢的治病方式,而茶又極普及,很容易用來試作藥用。
雖然茶療的書大行其市,但是真正的茶藥似乎并不多。唯一引人注目的,是減肥茶近年來層出不窮,其實倒未必是它有多大療效,而是人們根據(jù)常識就覺得喝茶肯定有利于減肥,解油膩嘛。減肥茶的廣告宣傳鋪天蓋地,比任何名茶的廣告都要多得多,不過,喝這些減肥茶的,似乎很少有真正的茶人,而多是體重超常之士。
我最早對減肥茶有認識,是因為一個合肥籍的師妹萬芳,她放著安徽那么多好茶不喝,卻喜歡喝減肥茶,因為她立志要成為儀態(tài)萬方的窈窕淑女,而不是與她妹妹在一起被人取笑為“合肥”。她最終確實實現(xiàn)了自己的目標,不過,似乎不是靠減肥茶,而是因為上班后每天要騎車兩三個小時,而且騎的是賽車,因為家住得離單位太遠。
茶有療效,從一個側面可以證明茶是保健飲品,近來還真有茶商研制出了有補養(yǎng)成分的茶,比如把人參炮制到茶葉中的人參烏龍茶,在市場上很受歡迎。如果說喝茶有什么副作用的話,那么,神經(jīng)衰弱或者體質過敏者喝了茶,睡不著覺,就是它最大的副作用了。
只要沒有喝了茶就睡不著覺的毛病,那么,就可以高枕無憂地品飲佳茗,比如在下,神經(jīng)就如鋼絲般粗硬,夜里經(jīng)常讀寫到很晚,養(yǎng)成了午夜也要喝烏龍茶的習慣,而且得是臺灣的,極濃極濃,喝完以后,關機上床,倒頭就睡,從不失眠,好像茶還有催眠作用似的,這也算是茶人的福分吧!
茶浴
人在江湖混了多年,家里便總是難免會有喝不過來的茶葉。好的、上檔次的茶葉送人——有一次素無來往的某人托我代買東西,二三百元,錢不算多,可是我花的工夫搭的精力不少,待我辦妥奉上,這位仁兄口不言錢字,也沒付賬的意思,而是拿了一盒茶葉給我,怕我推辭還解釋了一句“反正快過期了”。可能他是當成等值易貨交易了吧,不過,茶葉作為禮品,似乎從來沒人評估其價值,更不會用來抵賬,總之這種做法我無法理解,也學不會做不來,只是開了眼長了見識,知道了世上還有這一路人而已!自己送人東西時,總是要選好的東西;檔次不夠的茶葉,可以煮茶葉蛋,不過,單是煮茶葉蛋用不了許多茶葉,所以就仍然會有成盒、成袋的茶葉擱著,不知怎么處置是好。
在昆明一個人住在偌大一套公寓,單位有物業(yè)、保潔、服務,一應生活用品俱全,包括茶葉,當然不會是太高級的茶葉,而在公務往來與私人交際中又收到了不少茶葉,說老實話,不缺好茶喝,所以,茶幾上擺著的早已被服務員細心地開封了的配發(fā)的茶葉,我始終未動。
這樣過了四個月,心里想,茶葉再這么放下去,肯定也是一扔了事,一年后我回北京,以后來住的誰會喝剩下來的舊茶?怎么辦呢?靈機一動,想到不妨廢物利用,拿來泡澡如何?
浴室有浴缸,先撒上有二三兩茶葉,然后用壺燒水,開了用沸水一沖,待泡一泡,再放熱水器里的熱水。茶葉漸漸舒展開,湯色也成為紅亮的,煞是好看,熱騰騰香氣繚繞。寬衣解帶,浸泡起來,或許是心理作用,感覺特別舒適!泡夠了用清水淋浴沖干凈,心里那個美。
這當然不算什么創(chuàng)造發(fā)明。牛奶浴、鹽浴、泥浴已經(jīng)早已被國內引進,現(xiàn)在的洗浴中心五花八門什么全有,所以,也許已經(jīng)有哪家洗浴桑拿會所開發(fā)出來了茶浴也未可知。不管它,反正我是自己琢磨出來的,而且與他們暴殄天物不一樣,我是為了避免浪費才用茶葉泡澡。
好奇、創(chuàng)新、想象力,是人類文明的原動力。一般人不大在生活享受上花太多心思,這實在是極大的觀念誤區(qū)。在我看來,沒有什么事情比生活享受更重要了,即使是把世界上第一流的天才用來想方設法享受生活樂趣上,也不為過。人要是連享受都不會,還活個啥勁?不重視享受、不會享受,再有錢、再有名、再有地位、再有權,也是枉然。這個道理四十歲之前我沒想明白,現(xiàn)在搞懂了,好在還來得及。所以,我是把寫書、做論文、畫畫、搞研究的工夫用在了做飯做菜泡茶穿衣收拾家務吃喝玩樂上,樂此不疲!
其實,享受生活與認真學習、勤奮工作并不矛盾,畢竟我們誰也不是只是一味享樂的人,還是要養(yǎng)家糊口,還有事業(yè)追求呢。
姑且不去分析茶水對人體肌膚是否有保健、治療、清潔等作用,僅僅在浴缸里能置身茶香之中的感覺,就很值了。
茶壽
“何止于米,相期于茶”,這是季羨林老先生當年書贈馮友蘭的賀壽辭。泰斗一級的文化人彼此酬和,當然就典雅非常了,我們得加個注解。據(jù)說,日本人稱八十八歲為米壽,而茶壽則是一百零八歲,因為漢字拆開,正似此意。我在昆明得識袁思齊老人,2011年足齡101歲,真正是百歲老壽星,老人很樂觀,說他自己的計劃,短期有望103歲,長期則希望能活到117歲——那就較之茶壽更高了。
現(xiàn)今潮流崇尚健康飲料,茶則名列榜首,而且是最無爭議的一種。世上的壽星大多養(yǎng)生有道,而近年媒介報道的壽星們,有很多就是嗜茶者。飲食營養(yǎng)的科學工作者,從茶的成分等方面,提供了非常權威的數(shù)據(jù),證明喝茶有百益而無一害。
可能是茶的味道與神韻,更適合成年人。所以,青少年中,喜歡喝茶的并不多,2000年我曾問在美國讀小學的傅曉娛,她的同學喝不喝茶,答案是大家都不喝,認為茶味很討厭。其實,他們的父輩與祖輩,卻很可能是喜歡喝茶的。轉眼曉娛已經(jīng)在美國讀大學了,成了典型的二代移民,幾乎就是完全的美國人,離中國越來越遠了。
其實,她作為廈門人的孩子,本來是該能欣賞中國茶的好處的,而隨父母移民入籍后,當然就受環(huán)境影響,不復能解中國傳統(tǒng)之美了。念及“近悅遠來”的古訓,聯(lián)想到還有人夜郎自大夸口“好五倍”,讓人不由三嘆。
從青年開始可有可無地喝茶,進入中年,會成為一個滋味漸濃的茶民,到了老年,則大多變得“不可一日無茶”。這既是因為年老多暇,更能潛心體味茶性;更是由于老人的胃口與味感都衰減了,吃什么都不像以往那么香甜,只有釅茶之味還堪持久。
我的祖父當年就是日日喝茶,一只搪瓷缸子足可盛一斤半水,每天飯后滿滿的沏好,然后不知不覺就喝完了。我幼年最早關于茶的印象,就是從祖父那里得到的,因為他晾好的濃茶,常常被口渴難耐的孫子當作清涼飲料,要知道當年中國可沒有可口可樂,連汽水都少見。
老人喜歡喝茶,茶館的主要消費群,也就包括老年人。在南方一些城市,比如成都,茶館幾乎就是老人俱樂部。但是在北方,因為茶館普遍都貴族化,老人消費不起。沒有老人坐在那兒,茶館的氛圍似乎就總缺點什么。
茶余
茶余飯后,這是習用成語。中國人重視吃喝,見面問候喜歡說:“吃了嗎?”這種說法總被人譏笑,似乎是太俗氣,太形而下,不如英語的Hi或者Howareyou/Howdoyoudo更文明優(yōu)雅。我卻不這么妄自菲薄,理由很簡單,人生在世,吃飯是頭等大事,華夏祖祖輩輩都懂得這一道理,所以,在與人見面時先問吃了沒有,實在是一種關心與禮貌,尤其是在家待客,如果客人還沒吃,那主人是絕對要飯菜款待的。
當然,世風日下,人心不古,在西風東漸之后,人們讀了洋書,學了洋禮節(jié),寒暄時倒是洋氣了,你好你好的,不過,有一次我到按理說欠我人情或者說受過我很大益處的一位先生家去,從五點待到九點,竟然言不及飯,離開時我固然饑腸轆轆,當然對方也是如此。分開的時候我想起剛進門時那位挺有地位與教養(yǎng)的老兄說的第一句話“你好”,真的就不如“吃了嗎?”更得體。論起來他與我都早已是教授,遠遠不至于為溫飽發(fā)愁了,一頓飯誰付賬都不成問題,但是由于失了禮數(shù),竟然彼此都遭罪,這又是何苦?
因此,“飯后”這兩個字眼,不可輕視。它代表著不挨餓,只有飽了,才談得到閑暇輕松。
漢語的表現(xiàn)力豐富多彩,同樣的詞法,“茶余”與“酒后”,就有天壤之別。茶余是人們享受生活中美好的、輕松的、愉悅的時候;而酒后呢,則格調與境界就全然不同了。據(jù)我所知,只有文學家藝術家在酒后會有佳作,如畫家傅抱石就嗜酒如命,他最滿意的作品上常鈐一方閑印“往往醉后”。詩人郁達夫的名句“曾因酒后鞭名馬,唯恐情多累美人”,雖是隱喻,但是顯然是不足稱道的煞風景之舉。
漢語里,茶的地位往往與飯相提并論。形容生病或癡迷于某事有句俗語“茶不思,飯不想”,能從從容容喝好茶之后,生活中也就沒什么大不了的事。其實盡管茶在中國人的生活中很重要,但卻不像飯那樣是必不可少的,當人在吃飽喝足之后,剩下的時光才是悠哉游哉的。陸放翁有句“晴窗細乳戲分茶”,寫的就是閑暇樂趣。
說到陸放翁,想起了一位學長扈瑞清,他20世紀60年代自中國人民大學新聞系畢業(yè)后,下放到滄州農村,僥幸搞到一套《劍南集》,在沒書可讀的時代環(huán)境,如獲至寶,幾年之中反復閱讀,爛熟于心,能背而且會背幾百首陸游的詩。后來80年代他調回保定,創(chuàng)辦《保定晚報》,在版面上擬寫標題,所用古詩大都取自《劍南集》,年輕的編輯記者們不知就里,只覺得扈總做題典雅貼切,不知道是何人的詩句,那時沒現(xiàn)在這么方便可以用GOOGLE、百度搜索,有沒有學問全靠肚子里墨水多少。退休后扈總經(jīng)營起企業(yè),由精神食糧改行做物質食糧,主業(yè)是果醬、果料與刨冰。他請我到園區(qū)一游,飯桌上憶起往事,說他其實也就重點讀過陸游的詩,別人的詩看得并不多,話罷哈哈大笑。這樣的話題,也正適合茶余飯后閑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