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要引來閃電的眷顧

在面對格麗克詩歌的十年里，作為譯者和一名詩歌寫作者，最深切的感受，是她的詩歌寫作有許多值得我們借鑒的地方，也有許多讓人頗費思量的地方，即閱讀的問題，這里我們以她的2006年詩集《阿弗爾諾》嘗試分析。

與1985年詩集《阿基里斯的勝利》和1999年詩集《新生》類似，這本詩集以一個希臘神話故事作全書的基礎(chǔ)，在格麗克眾多詩集中頗具代表性。譯者在《露易絲·格麗克的疼痛之詩》一文中引用了尼古拉斯·克里斯托夫關(guān)于這本詩集的書評文字：“詩集中的18首詩豐富而和諧：以相互關(guān)聯(lián)的復雜形象、一再出現(xiàn)的角色、重疊的主題，形成了一個統(tǒng)一的集合，其中每一部分都不失于為整體而言說。”12期待讀者從整體出發(fā)，對18首詩作進行分類，細加琢磨，或能窺得格麗克創(chuàng)作的一些奧秘。

但實際閱讀恐怕遠沒有那么容易。首先，對每首詩細細勘察，即會遇到一些難解之處。如第一首詩《夜徙》前兩節(jié)：

正是這一刻，你再次看到

那棵花楸樹的紅漿果

以及黑暗的天空中

有鳥兒夜徙。

這讓我悲傷地想到

死者再看不到它們——

這些事物為我們所依賴，

但它們消逝。

這里“你”與“我”、“我們”的轉(zhuǎn)換是多么不易察覺！但細讀之下，我們不免起疑：這里的人稱“你”、“我”和“我們”是泛指的，還是特定的？如果是特定的，指的是誰？

初讀時我們不妨假定是泛指，但這本詩集中還有一首與它內(nèi)容相近的詩作《夜星》，有助于我們進一步的追索，其中寫道：

因為在我的另一種生活里，我曾

傷害過她：維納斯，

這顆黃昏之星，

詩集《阿弗爾諾》里的希臘神話是珀爾塞福涅被冥王哈得斯劫持為妻這樣一個暴力的“愛情”故事，在希臘神話中，有冥后珀爾塞福涅與維納斯爭奪阿多尼斯的故事，這里的“我”，應(yīng)是珀爾塞福涅無疑。珀爾塞福涅過兩種生活：每年有三分之一的時間待在冥界，其他時間回到母親身邊，因此，具體地說，此處的“我”應(yīng)是從冥界回到大地上的珀爾塞福涅，一個大地上的少女的角色。詩中的“另一種生活”，則是她作為冥后的生活。

我們將這里的結(jié)論帶入《夜徙》一詩，來理解其中的“你”、“我”，也是成立的，但“你”、“我”是一人還是兩人？筆者傾向于“你”、“我”對應(yīng)珀爾塞福涅的兩種身份，兩個自我。

其次，如何將這本詩集作為一個整體閱讀？

這本詩集里與珀爾塞福涅神話沒有明顯關(guān)聯(lián)的詩作，多數(shù)詩篇里的主角類似珀爾塞福涅的“大地上的少女的角色”：對愛情充滿想象，具體詩篇中往往是一雙姊妹，或者說一個少女的兩個方面，其中的“我”有時又是一個沉迷于性愛中的女人，這樣一種由一而二、由二而一的分化，正類似于珀爾塞福涅的兩種身份，而其內(nèi)容，也大致是愛情或關(guān)于愛情的談?wù)?，如《棱鏡》：

如果你墜入愛情，妹妹說，

那就像被閃電擊中。

她正滿懷希望地說著，

要引來閃電的眷顧。

（4）

你長大，你被閃電擊中。

當你睜開眼睛，你永遠與你的真愛

縛在了一起。

（13）

直接描述珀爾塞福涅的詩作，則充滿了暴力，充滿了凄厲！頗類于閃電過后一片焦土，如第一首《漂泊者珀爾塞福涅》里寫她正躺在冥王哈得斯的床上，說她相信“她早已是一個囚犯，自從她生為女兒”?？芍^是一針見血，典型的格麗克用筆。

格麗克是一位值得多角度閱讀的詩人，包括我們很少提及的她的詩隨筆，亦是理解她的詩歌的一把鑰匙，我們且引一段她的隨筆結(jié)束本文：13

吸引我的是省略，是未說出的，是暗示，是意味深長，是有意的沉默。那未說出的，對我而言，具有強大的力量：經(jīng)常地，我渴望整首詩都能以這種詞匯制作而成。它類似于那看不到的；比如，廢墟的力量，已毀壞的或不完整的藝術(shù)品。這類作品必然地指向更大的背景；它們時?？M繞心頭，就因為它們不完整，雖然完整性被暗示：暗示另一個時代，暗示一個世界，讓它們置于其中就變得完整或復歸完整。

柳向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