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
吳則虞
在宋末元初,曾出現(xiàn)了很多的愛國詞人,其中最著名的有劉辰翁、周密、張炎和王沂孫等。
《花外集》的作者王沂孫,一向被推為大家。清代周濟編《宋四家詞選》,把王沂孫和周邦彥、辛棄疾、吳文英并列,認為是四派的首領;而把張炎歸在王沂孫這一派內(nèi)?!端嗡募以~選》編于道光十二年(1832),過了六十年,陳廷焯在光緒十七年(1891)作《白雨齋詞話》,對王沂孫更倍加推崇,說是:“王碧山(沂孫)詞,品最高,味最厚,意境最深,力量最重。感時傷世之言,而出以纏綿忠愛,詩中之曹子建、杜子美也?!庇终f:“詩有詩品,詞有詞品,碧山詞性情和厚,學力精深?!撈湓~品,已臻絕頂,古今不可無一,不能有二?!边@些過高的評價,當然不盡恰當,但是把王沂孫看做獨立的一派,看出王沂孫詞有感時傷世之言,卻有道理,值得我們注意。
現(xiàn)在談談王沂孫和他的作品本身。
王沂孫字圣與,號碧山,又號中仙,會稽人,生卒年不詳。根據(jù)他稱呼周密為“丈”,同時人陳炎也稱周密為“翁”,張炎又寫過悼念他的《瑣窗寒》詞,可知他是周密的晚輩,和張炎平輩,又比張炎早卒,年齡可能是略大于張炎。周密生于宋理宗紹定五年壬辰(1232),張炎生于宋理宗淳祐八年戊申(1248),比周密小十六歲。那么,王沂孫至遲生于1284年。再根據(jù)《志雅堂雜鈔》的記錄,在至元二十八年辛卯(1291)十二月時,王沂孫已經(jīng)逝世,那么,他至遲是死于這一年。如果是這樣的話,他不過活了四十三四歲。宋亡時,他大概三十歲左右,此后過了十幾年的遺民生活。
王沂孫在元朝有沒有做官,是有爭論的。根據(jù)《絕妙好詞箋》中引《延祐四明志》,王沂孫在至元中為慶元路學正?!端拿髦尽肥撬瑫r人袁桷寫的,這記載應該可靠。
從宋末元初的整個政治環(huán)境和王沂孫活動來看,不管這學正是什么性質(zhì)的職務,也不管擔任學正的時間長短,畢竟是白圭有玷,這是一面。再從另一面看,他在宋亡后參加了十四位遺民“宛委山房”等的秘密集會,寫出了懷念故君故國的許多詞曲(后人編為《樂府補題》),這些詞,有的是指斥元代統(tǒng)治者盜發(fā)會稽宋陵,有的是議及當時的一些大事,不同程度地表現(xiàn)了作者的愛國思想。厲鶚《論詞》詩:
頭白遺民涕不禁,《補題》風物在山陰。殘蟬身世香莼興,一片冬青冢畔心。
這評價我認為是對的。《樂府補題》的內(nèi)容可能是如此,作者的身世、思想、情感大致也是如此。
再從《花外集》來看,現(xiàn)存六十五闋中,可分為四類:
第一類:是有寄托的,主題思想比較鮮明。
第二類:是拈題分詠之作,不一定有寄托。
第三類:是沒有寄托的。
第四類:是贗品——如《補遺》內(nèi)《望梅》、《青房并蒂蓮》等。那贗品,我們姑且不管。所要談的是前面三類。
從第一類來看,如《水龍吟·牡丹》:
曉寒慵卷珠簾,牡丹院落花開未?玉闌干畔,柳絲一把,和風半倚。國色微酣,天香乍染,扶春不起。自真妃舞罷,謫仙賦后,繁華夢,如流水。
池館家家芳事,記當時、買栽無地。爭如一朵,幽人獨對,水邊竹際。把酒花前,剩拚醉了,醒來還醉。怕洛中春色忽忽,又入杜鵑聲里。
這詞表面寫的是牡丹,暗中寫的是南宋時勢,從過去到現(xiàn)在,從盛到衰。這里面的洛中,當然不一定就是指的洛陽,它可以指汴梁,也可能就是指著淪沒后的臨安。這詞,盡管極其含蓄,只在收聲結(jié)尾處隱隱約約地點了一下,但是作者的“纏綿忠愛”之情,卻已傳導給讀者了。再看他寫作比較成功的一首詞——《眉嫵·新月》:
漸新痕懸柳,澹彩穿花,依約破初暝。便有團圓意,深深拜,相逢誰在香徑。畫眉未穩(wěn),料素娥、猶帶離恨。最堪愛、一曲銀鉤小,寶簾掛秋冷。
千古盈虧休問。嘆謾磨玉斧,難補金鏡。太液池猶在,凄涼處、何人重賦清景。故山夜永,試待他、窺戶端正。看云外山河,還老盡桂花影。
的確,句句是在寫月,而且是寫新月,反過來說,換頭以后,句句并不是寫月,句句也不是刻畫新月。作者通過想象,借題發(fā)揮,把月兒的圓和缺,來譬喻祖國河山的完整和破碎。國土破敵人侵占了,當然是要問的,可是不直率地說出“問”,而反過來要說“休問”;金甌缺了,當然是要補的,可是不說要“補”,而惋惜著“難補”。從“問”到“休問”,從“補”到“難補”,作者用“休”字和“難”字,把無限的傷心舊事,概括進去了。但作者還是殷望著復國的志士,能夠磨起玉斧,來挽救淪沒的山河。所以下面兩句緊接著說:在那更闌寂靜的長夜里,人們?nèi)匀坏却聝涸賵A,金鏡重光。這期待是殷切的,又是渺茫的,作者為了表達在元朝統(tǒng)治下千千萬萬人民迫切期待和彷徨、恐懼的心情,于是千錘百煉地才用上了一個“試”字。真的,這個嘗試,沒有成功;這個希望,終歸消失。流亡粵海的南宋政權,終于失掉最后的根據(jù)地,給百姓帶來的只是絕望而已。作者的內(nèi)心,是多么的沉痛!
《花外集》中像這類的詞,還有《天香·龍涎香》,《水龍吟·落葉》、《水龍吟·白蓮》二首,《齊天樂·螢》、《齊天樂·蟬》二首,《一萼紅·題花光卷》,《慶宮春·水仙花》,《高陽臺·懷陳君衡》等。作者用隱喻的語言、凄婉的聲音,描畫出他所傷心和所關心的時事和朋友,這些詞里追念故國的思想比較明顯。
我們不同意胡適所說王沂孫的詞是“八股”,是“燈謎”,是“詞匠的笨把戲”,“沒有文學價值”;也不同意像張爾田等人的一些看法,他們認為王沂孫每一首詞都有寄托,都是忠君愛國;同時也不贊成某些人給《樂府補題》和王沂孫詞作過高的評價,說成為民族斗爭的號角。即以《慶清朝·榴花》、《摸魚兒·莼》而言,他們認為是指楊璉盜發(fā)六陵這件事,但是經(jīng)過反復推敲,還令人無法置信。我認為王沂孫有一部分詠物詞并不一定全有寄托,因此劃為第二類。
至于《南浦·春水》二首、《聲聲慢·催雪》、《高陽臺·紙被》、《露華·碧桃》、《解連環(huán)·橄欖》、《三姝媚·櫻桃》、《掃花游·秋聲》、《掃花游·綠陰》等等,雖然也有人用盡心思地去曲解附會,終于沒有辦法找出他究竟有什么深邃的思想內(nèi)容,也不能具體地說出它是反映了什么。這類詞,歸到第三類。
自然,第二、三類詞,是有爭論的,見解不會一致。遠者如李商隱的《無題》、王士禛的《秋柳》,近者如朱古微的某些詞,有人是那樣猜,有人又這樣說,有的說是本無其事,有的說是原來如此。這個姑且不作肯定的結(jié)論吧。
因此說,王沂孫的詞,有一部分是有現(xiàn)實意義的,是有愛國思想的,正由于此,所以說他是一家??墒菑姆至可峡?,這類詞僅占全集的四分之一左右;從表現(xiàn)上看,態(tài)度是消極的,情緒是低沉的。不過是吞吞吐吐地借東說西,不過是嗚嗚咽咽地向隅而泣。比不上謝翱《冬青樹》的空山痛哭,也比不上劉辰翁《蘭陵王》的悲歌送春。這是各人的風格,這也是作者政治立場、政治態(tài)度的不同反映。像王沂孫這樣的一個人及其在亡國之后的表現(xiàn),態(tài)度是不夠堅強,立場也不夠堅定,不可能要求他作品里有什么更光輝更積極的東西。陳廷焯說他有“感時傷世之言”,是對的;而把他比作偉大的愛國詩人杜甫,那就有點荒唐了!
從宋代的詞風來看,音律格調(diào),寫作技巧,到南宋末更趨于成熟,形成一套完整的寫作法程。這些法程,王沂孫似乎都廣泛地加以采用。據(jù)我的看法,他是學習了周邦彥的勾勒,學習了吳文英的煉字,學習了姜夔的提空手法(借用劉師培論漢魏文作法的術語)。由于這樣地從各方面學習,因此他的詞不是單純地模仿哪一家哪一派,而是通過吸收融化,出現(xiàn)了他自己的風貌,成為獨立的一派。
問題正在這里,王沂孫成為一派是可以的,但是周濟把這派和辛棄疾一派相提并論,又是不妥當?shù)?。用譬喻來說:正如下弦的殘月不能比上弦的新魄,西下的夕陽不能比東升的旭日。辛棄疾的詞派,如同呂梁龍門之水,澎湃千里;王沂孫的詞派,卻像渟滀的水池,盡管反應天光云影,畢竟是死水,或則還是回旋的逆流。從詞史上看,詞到了王沂孫這一派,逐漸地凝固和僵化了。
他的缺點首先是有些詞沒有思想內(nèi)容,沒有生活氣息,只是在那里堆垛字眼和描頭畫角。試看他《錦堂春·七夕》與《錦堂春·中秋》兩詞,除了拼湊了有關七夕、中秋的一些典故、詞藻而外,還有什么傳給讀者呢?其次,王沂孫的學問,既比不上周密的閎富,也比不上周邦彥的雜博,他詞里用典、用字一部分直接取材于宋時通行本類書,如《事類賦》。遽然看來,好像金碧輝煌,光彩奪目,仔細推敲一下,反而覺得詞匯貧乏,不夠豐滿,造句有時不夠靈活,用典生吞活剝、奄奄無生氣。像這類的詞在集內(nèi)也占了一定的分量。
綜上以觀,再結(jié)合周濟、陳廷焯的話來看,王沂孫的詞,的確有“感時傷世之言”,但是不過是其中的一部分;王沂孫無忝是獨成一派,但究竟是末派;王沂孫詞是有較高的藝術成就,但有形式主義的傾向。
這是我對王沂孫詞的一點粗淺之見。
【編者按:此次出版,我們另將王沂孫詞中注釋及化用的古人詩詞文句擇要列于詞后(每條前面用◎表示),另將歷代評論、與詞相關的本事和史實擇要列于詞后(每條前面用◆表示),以方便讀者對王沂孫詞的閱讀和欣賞?!?/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