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訊二十七
小讀者:
無端應(yīng)了惠登大學(xué)(Wheaton College)之招,前天下午到夢野(Mansfield)去。
到了車站,看了車表,才知從波士頓到夢野是要經(jīng)過沙穰的,我忽然起了無名的悵惘!
我離院后回到沙穰去看病友已有兩次。每次都是很惘然,心中很怯,靜默中強(qiáng)作微笑??匆姷琅缘穆淙~與枯枝,似乎一枝一葉都予我以“轉(zhuǎn)戰(zhàn)”的回憶!這次不直到沙穰去,態(tài)度似乎較客觀些,而感喟仍是不免!我記得以前從醫(yī)院的廊上,遙遙的能看見從林隙中穿過的白煙一線的火車。我記住地點(diǎn),凝神遠(yuǎn)望,果然看見雪白的樓瓦,斜陽中映襯得如同瓊宮玉宇一般……
清晨七時從夢野回來,車上又瞥見了!早春的天氣,朝陽正暖,候鳥初來。我記得前年此日,山路上我的飄揚(yáng)的春衣!那時是怎樣的止水停云般的心情呵!
小朋友!一病算得什么?便值得這樣的驚心?我常常這般的問著自己。然而我的多年不見的朋友,都說我改了。雖說不出不同處在哪里,而病前病后卻是迥若兩人。假如這是真的呢?是幸還是不幸,似乎還值得低徊罷!
昨天回來后,休息之余,心中只悵悵的,念不下書去。夜中燈下翻出病中和你們通訊來看。小朋友,我以一身兼作了得勝者與失敗者,兩重悲哀之中,我覺得我禁不住有許多欲說的話!
看見過力士搏獅么?當(dāng)他屏息負(fù)隅,張空拳于猙獰的爪牙之下的時候,他雖有震恐,雖有狂傲,但他決不暇有蕭瑟與悲哀。等到一陣神力用過,倏忽中擲此百獸之王于死的鐵門之內(nèi)以后,他神志昏聵的抱頭頹坐。在春雷般的歡呼聲中,他無力的抬起眼來,看見了在他身旁鬣毛森張,似余殘喘的巨物。我信他必忽然起了一陣難禁的戰(zhàn)栗,他的全身沒在微弱與寂寞的海里!
一敗涂地的拿破侖,重過滑鐵盧,不必說他有無限的忿激,太息與激昂!然而他的激感,是狂涌而不是深微,是一個人都可抵擋得住。而建了不世之功,退老閑居的惠靈吞,日暮出游,驅(qū)車到此戰(zhàn)爭舊地,他也有一番激感!他仿佛中起了蒼茫的悵惘,無主的傷神。斜陽下獨(dú)立,這白發(fā)盈頭的老將,在百番轉(zhuǎn)戰(zhàn)之后,竟受不住這閑卻健兒身手的無邊蕭瑟!悲哀,得勝者的悲哀呵!
小朋友,與病魔奮戰(zhàn)期中的我,是怎樣的勇敢與喜樂!我作小孩子,我作Eskimo,我“足踏枯枝,靜聽著樹葉微語”,我“試揭自然的簾幕,躡足走入仙宮”。如今呢,往事都成陳跡!我“終日矜持”,我“低頭學(xué)繡”,我“如同緩流的水,半年來無有聲響”。是的呵,“一回到健康道上,世事已接踵而來”!雖然我曾應(yīng)許“我至愛的母親”說:“我既絕對的認(rèn)識了生命,我便愿低首去領(lǐng)略。我便愿遍嘗了人生中之各趣;人生中之各趣,我便愿遍嘗!——我甘心樂意以別的淚與病的血為贄,推開了生命的宮門?!蔽矣謶?yīng)許小朋友說:“領(lǐng)略人生,要如滾針氈,用血肉之軀去遍挨遍嘗,要它針針見血!……來日方長,我所能告訴小朋友的,將來或不止此。”而針針見血的生命中之各趣,是須用一片一片天真的童心去換來的?;ハ喁B積傳遞之間,我還不知要預(yù)備下多少怯弱與驚惶的代價!我改了,為了小朋友與我至愛的母親,我十分情愿屈服于生命的權(quán)威之下。然而我愿小朋友傾耳聽一聽這弱者,失敗者的悲哀!
在我熱情忠實(shí)的小朋友面前,略消了我胸中塊壘之后,我愿報告小朋友一個大家歡喜的消息。這時我的母親正在東半球數(shù)著月亮呢!再經(jīng)過四次月圓,我又可在母親懷里,便是小朋友也不必耐心的讀我一月前,明日黃花的手書了!我是如何的喜歡呵!
小朋友,我覺得對不起!我又以悱惻的思想,貢獻(xiàn)給你們。然而我的“詩的女神”只是一個
滿蘊(yùn)著溫柔,
微帶著憂愁
的,就讓她這樣的抒寫也好。
敬祝你們的喜樂與健康!
冰心
一九二六年三月十二日,娜安辟迦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