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小說的腔調(diào)

路人甲或小說家 作者:魯敏


小說的腔調(diào)

想以葉彌的小說為例,說說小說的腔調(diào)。

我認(rèn)識葉彌很遲,而看她的小說則更遲一些。這之前,有人跟我說:葉彌啊,你看她的小說,完全不像她這個人。

一個人的小說,是否要“像”這個人,或者說這個“像”,又是什么角度與意義上的像,這個問題大概需要另外談——我們熟悉的許多作家,其人其作,有的相似度極高,有的錯位得厲害,這兩種情況,或有失望,或有驚喜,并無定式……

總之,我是先認(rèn)識她這個人的,但絕不是一見如故相見恨晚那樣的流程,因為說句實(shí)話,我感覺她好像有一點(diǎn)兒怪,固執(zhí),像是不通人情,用她小說里的一個詞,叫“土性”。但跟她小說里的江南才子不一樣,對這樣的人,我雖也同樣感到一種“怕”,感到不適應(yīng),但這個怕與不適應(yīng),其實(shí)是高興的意思。我最高興看到有些格格不入的事物與人——因為我向往而做不到。

然后才去看她的小說,也沒看幾篇:《天鵝絨》《小女人》《猛虎》《馬德里的雪白襯衫》《“崔記”火車》。這當(dāng)然不能完全代表她的不同時期與不同風(fēng)格,甚至這幾篇也不全是她最出色的產(chǎn)出。但夠了。我不能夠再看了,或者暫時不愿意再看了。為什么?因為她仗著她的小說欺負(fù)人了。

看了小說,我寫短信去,她回:我是個愚蠢的人,小題大做的人……

唉,小題大做!我正是被這個給弄得不肯再往下看了!

人們夸耀某人高超的技巧,都愛說“舉重若輕”“繞指為柔”,就是把大得不得了、難得不得了、狠得不得了的事情,弄得跟羽毛或頭發(fā)絲一樣,極輕松地游刃有余并嬉笑如常,看的人個個都知道拍手喝彩——可是反過來試試看,把羽毛弄成鐵,把頭發(fā)絲弄成鋼管,有幾個會弄的?或者有幾個肯這樣弄的?

葉彌就會,并且太會弄了,會得讓人憤怒,百腸糾結(jié)。她的小說,要真正說起來,把其大意講給一個粗枝大葉的莽漢去聽,哎呀,有什么嘛,那個有什么嘛,屎尖子大的個事情,還是個男人嘛,要老子我早就……可也許就在下一秒,這個莽漢本人就會回過頭來氣惱地追問一句:那么,到底,他媽的,那雪白襯衫上的六個小黑點(diǎn)是什么意思?

這就是她小說的狠,一絲絲不肯將就,只要有一點(diǎn)兒毛刺給鉤了一下,日子就好比整匹的布料,完全而永遠(yuǎn)地毀了,每一個見到這匹布料的人,都會為之失去寧靜。

當(dāng)然話說回來,這樣小題大做、往死里揪著小毛刺不放的寫法,也有,還不少,但小題大做的難度在于落腳點(diǎn)。

這就要談到此類小說的結(jié)局——正所謂耍狠容易、收場難,尤其作為同行,不免一邊看她耍一邊抿著嘴不敢叫好,因為生怕她行進(jìn)到后面,散了。要知道,有多少的好篇章,尤其是短篇,開頭都同樣的驚人,中間都同樣的驚險,但偏偏“做”到最后,要結(jié)尾了,要結(jié)尾了——作家自己本人先自慌了,陣腳一亂,破綻補(bǔ)都補(bǔ)不住,好不容易蓄下的水哩哩啦啦灑了一半,委實(shí)令人心疼。

可葉彌不大肯給人這種心疼的機(jī)會,她穩(wěn),她篤定,從頭到尾都這個樣子,因為她有她的道理與依靠——她小說里的人,你竟不能說他們是瘋魔或是病態(tài)的,這太粗暴,也不公平?!短禊Z絨》里的小隊長也好,《馬德里的雪白襯衫》里的馬德里也好,還是那個小女人鳳毛也好,他們完全有他們的邏輯,他們的頭腦清醒極了,可這清醒也像是寒冬臘月里深夜的地面,堅硬,一點(diǎn)兒彈性都沒有,任何人都沒有辦法使他們?nèi)セ瘍觯撬救?,比如小隊長——這一天,他想消失了,于是他自己化掉了。

順便插一句,說那個《天鵝絨》里的窮女人。她是個配角,或者說是個藥引子,但就這么個窮女人,葉彌用了一千來字的筆墨,概括掉她的一生,就這么一生,同樣也極為穩(wěn)妥,經(jīng)得起一百個推敲。這篇小說里,我尤其地喜歡這個窮女人。

她不知道自己能清醒多少時候,趕緊梳了頭,洗個澡,穿上鞋子,乘著清醒又自尊的時候,急急忙忙地跳河了。

你看,這種瘋子式的死,太像這個窮女人了,她就應(yīng)當(dāng)這樣去死,這根本不是葉彌寫出來的——因為我不知道葉彌是怎么寫出來的。

接著說葉彌小說的結(jié)尾。

中國昆劇里,把中場稱為“小煞”,終場稱為“大煞”,前者講究“留有勾想”,后者要“收于無形”,而葉彌小說的結(jié)尾,卻好似把這兩條都占了。只舉一例。

看她《天鵝絨》的倒數(shù)第二段。

答案是會的。所有的人都這么說,唐雨林是個俠骨柔腸的男人。他如果想殺李東方,早就下手了,何必等到一定的時候??梢赃@么說,這是李東方自己找死。瘋女人的兒子在一剎那駕馭著自尊滑到了生命的邊緣,讓我們看到自尊失控之后的燦爛和沉重。

要一般的處理,好比織毛線衣,這里就好收頭了,已經(jīng)相當(dāng)之圓滿了,該暗示的該華麗的,統(tǒng)統(tǒng)出來了,相當(dāng)于爬到第九十九級臺階了。可是不,葉彌沒有完。歇了一小口氣,空了一大行,一長段的沉默之后,一個跳躍般的尾聲才真正出場。

李東方死后的若干年后,公元一九九九年,大不列顛英國,王位繼承人查爾斯王子,在與情人卡米拉通熱線電話時說:“我恨不得做你的衛(wèi)生棉條?!边@使我們想起若干年前,一個瘋女人的兒子,一個至死都不知道天鵝絨為何物的鄉(xiāng)下人,竟然說出與英國王子相仿的情話:“我要做你用的草紙?!?/p>

于是我們思想了,于是我們對生命一視同仁。

看到這里,看到貌似十萬八千里之外的查爾斯王子與卡米拉,再看到最后一句,看到“思想”一詞,看到最后那個字,一視同仁的“仁”。哎呀,何止是再上一級臺階,而是又另外上了個九重天哎。

——她就這么一步步的,把個“小”做得如此之“大”,龐然、壓頂,不可呼吸。

真是把人給欺負(fù)狠了。

為什么竟會覺得被欺負(fù)了?我想了想——同樣是好文章,其好,卻又各不相同。比方說,她的小說,并不柔順,而是尖銳,可這尖銳,又兼具仁厚的成分,讀來心知意會,但卻令人痛苦。

我想到了“腔調(diào)”。

“腔調(diào)”這個詞,說來好像比較俗氣,甚或有些江湖氣,像上海人最愛說的,做人要有腔調(diào)——這句話說來動聽,但不好做,因為做人這件事,做著做著,大家都泯然眾人或裝著泯然眾人,腔調(diào)都成了大合唱……

那么另一方面,為文要有腔調(diào),如何呢?恐怕也好不到哪里。有人覺得這大概要容易些,就好比說話總歸會有口音,寫小說么,總歸會有文風(fēng),可是,這個口音與文風(fēng)的問題,也蠻復(fù)雜的,弄不好,就永遠(yuǎn)停留在口音與文風(fēng)的地步:文風(fēng)流暢、用詞犀利、筆鋒老到、行文幽默……這些都是文風(fēng),也是語感,沒有錯的,但若要再進(jìn)一步,成其為一種腔調(diào),私以為大不易,也極寶貴。

葉彌的一部分小說,就具有了她的腔調(diào)。

她這股腔調(diào),約莫可以這樣描述:慢、簡潔、有控制、掐尖兒;具體到個別情況下,還包括猶疑與狠毒……當(dāng)然也不盡然,腔調(diào)這東西,本身就是抽象性的,用具體的理論去解釋,更絕非我的強(qiáng)項。

只有用笨辦法,仍舊錄她的原文,仍以《天鵝絨》為例,請允許我就盯著這一篇說好了。

寫唐雨林與痞子們的關(guān)系——

唐雨林對潑皮們說:“有時候,我是你們的朋友……”潑皮們響應(yīng):“是朋友啊!”

唐雨林又說:“有時候,我是你們爹?!睗娖冊俅雾憫?yīng):“是老爹??!”

這就是一種典型的掐尖兒式的腔調(diào),兩句傻乎乎的重復(fù)性的詠嘆,表現(xiàn)唐某的俠義情懷、眾人對他的服膺,足足夠了??赏瑫r,在這兩句話的言外之意里,不知為何又看到了唐雨林的極端無聊……

……唐雨林站在屋前眺望落日。西邊的天空上不斷變幻色彩,從桔紅到桔黃是一個長長的芬芳的嘆息,從桔黃到玫瑰紅,到紫色,到藍(lán)灰,到煙灰,是一系列轉(zhuǎn)瞬即逝的秋波。然后,炊煙升起來了,表達(dá)著生活里簡單的愿望……

光從寫景角度看,這幾句沒什么驚人,但這是誰在看景?是唐雨林??!他又是在什么背景下看景?是他欲殺李東方而不得為的背景下啊!更何況,這整篇小說里寫景的筆墨殊為吝嗇,每到一個怪異的關(guān)頭,無知而迷人的大自然就出來了,甜美地活生生地對比著,令人目光流連,不忍離去——這也是葉彌小說的腔調(diào),會打岔,會控制,絕不放縱悲情與慘烈,這好似是客氣與節(jié)約,但我又覺得,這正成了她小說令人神傷和痛苦的地方。

順便扯一句,我一向覺得,小說寫得是否地道就是看這種控制與收放的能力,看走走停停、忽快忽慢的節(jié)奏感。有的小說,不急不慌像在烤火,才讀半頁,渾身都燥熱,可寫小說的認(rèn)為那正是其特色;再或者,有的小說則照顧你的時間,一路往前狂走,于是被夸為一氣呵成之類,但我覺得這些都不是最妙。妙的小說好比有趣的人,真誠、天然,活潑而多情,得意時會四顧,苦痛時會迂回,疾走時物是人非、流年忽忽,駐足處方寸萬千、肝腸寸斷。

話再說回來。葉彌小說的腔調(diào)還包括她的人物對話,典型的例子太多了,這里不一一舉了,否則像在抄她的小說。她小說里的對話通常較短促,用詞平常,卻極險惡——這個惡,我不是取其本意,而是借它形容一個程度,指對話逼迫人心的程度,這種逼迫,我認(rèn)為,就是惡的。而能夠把對話做到險惡,這也是形成她小說腔調(diào)的一個要素。

……說了這么碎,卻似乎還是沒有說清腔調(diào)的確切含意,但為什么,一定要確切?

——可以定義的事物往往是狹窄和有限的,反之,則是廣闊和耐人尋味的,我愿意讓“小說的腔調(diào)”這個詞成為后者,成為一個不可捉摸、囫圇吞棗的東西,有了,人人心中有數(shù),沒有,裝也裝不出。

(201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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