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落葉

劉半農(nóng):教我如何不想她 作者:劉半農(nóng) 著


作品·詩歌

落葉

秋風(fēng)把樹葉吹落在地上,

它只能悉悉索索,

發(fā)幾陣悲涼的聲響。


它不久就要化作泥;

但它留得一刻,

還要發(fā)一刻的聲響,

雖然這已是無可奈何的聲響了,

雖然這已是它最后的聲響了。

稿子

“你這樣說也很好!

再會吧!再會吧!

我這稿子竟老老實(shí)實(shí)的不賣了!

我還是收回我?guī)讖埖钠萍垼?/p>

再會吧!

你便笑彌彌的抽你的雪茄;

我也要笑彌彌的安享我自由的餓死!

再會吧!

你還是盡力的‘輔助文明’,‘嘉惠士林’罷!

好!

什么都好!

我卻要告罪,

我不能把我的腦血,

做你汽車?yán)锏娜剂?!?/p>


岑寂的黃昏,

岑寂的長街上,

下著好大的雨??!

冷水從我帽檐上,

往下直澆!

泥漿鉆入了破皮鞋,

吱吱吱吱的叫!

衣服也都濕透了,

冷酷的電光,

還不住的閃著;

轟轟的雷聲,

還不住的鬧著。


好!

聽你們吧,

我全不問了!

我很歡喜,

我胸膈中吐出來的東西,

還逼近著我胸膛,

好好的藏著。


近了!

近了我親愛的家庭了,

我的妻是病著,

我出門時(shí)向她說,

明天一定可以請醫(yī)生的了!

我的孩子,

一定在窗口望著。

是——

我已看清了他的小臉,

白白的映在玻璃后;

他的小鼻,

緊緊的壓在玻璃上!

可憐?。?/p>

他想吃一個煮雞蛋,

我答應(yīng)了他,

已經(jīng)一禮拜了!


一盞雨點(diǎn)打花的路燈,

淡淡的照著我的門。

門里面是暗著,

最后一寸的蠟燭,

昨天晚上點(diǎn)完了!

盡管是……

她住在我對窗的小樓中,

我們間遠(yuǎn)隔著疏疏的一園樹。

我雖然天天的看見她,

卻還是今天不相識。

正好比東海的云,

關(guān)不著西山的雨。


只天天夜晚,

她窗子里漏出些琴聲,

透過了冷冷清清的月,

或透過了屑屑濛濛的雨,

叫我聽著了無端的歡愉,

無端的凄苦;

可是此外沒有什么了,

我與她至今不相識,

正好比東海的云,

關(guān)不著西山的雨。


這不幸的一天可就不同了,

我沒聽見琴聲,

卻隔著朦朧的窗紗,

看她傍著盞小紅燈,

低頭不住的寫,

接著是捧頭不住的哭,

哭完了接著又寫,

寫完了接著又哭,……

最后是長嘆一聲,

將寫好的全都扯碎了!……

最后是一口氣吹滅了燈,

黑沉沉的沒有下文了!……


黑沉沉的沒有下文了,

我也不忍再看下文了!

我自己也不知怎么著,

竟為了她的傷心,

陪著她傷心起來了。


我竟陪著她傷心起來了,

盡管是我們倆至今不相識;

我竟陪著她傷心起來了,

盡管是我們間

還遠(yuǎn)隔著疏疏的一園樹;

我竟陪著她傷心起來了,

盡管是東海的云,

關(guān)不著西山的雨!

別再說……

別再說多厲害的太陽了,

只看那行人稀少的大街上,

偶然來了一輛馬車,

車輪的邊上,馬蹄的角上,

都爆裂出無數(shù)的火花!

啊,咖啡館外的涼棚,

一個個的多整齊啊!

可是我想到了紅海邊頭,沙漠游民的篷帳,

我想到了印度人的小屋,

我想到了我靈魂的墳?zāi)梗?/p>

我親愛的祖國!

別再說自然界多嚴(yán)峻了,

只看那凈藍(lán)的天,

始終是默默的,

始終不給我們一絲的風(fēng),

始終不給我們一片的云!

獨(dú)行踽踽的我,

要透氣是透不轉(zhuǎn),

只能挺著忍著,

忍著那不盡的悲哀,

化做了腹中一陣陣的熱痛,

化做了一身身的黃汗。


??!不良的天時(shí),不良的消息,

你逼我想到了“紅笑”中的血花!

我微弱的靈魂,

怎擔(dān)當(dāng)?shù)闷疬@人間的恥辱??!

(后序)

去年五月二十四的大熱,已將巴黎三十年來的記錄打破。今年七月六日,又將這記錄打破。恰巧這天,我北大同學(xué)為著國際共管中國鐵路的不祥消息,開第一次討論會,我就把這首記我個人情感的詩,紀(jì)念這一次的會。

我要附帶說一句話:愛國雖不是個好名詞,但若是只用之于防御方面,就斷然不是一樁罪惡。

我還要說:我不能相信不抵抗主義。

蝸牛是最弱的東西了,上帝還給它一個殼,兩個觸角,這為什么?

鼠疫殺人,我們防御了;瘋狗殺人,我們將它打死了;為什么人要?dú)⑷耍覀円f不抵抗!

為著愛國二字被侵略者鬧壞了,就連防御也不說;為著不抵抗主義可以做成一篇很好的神話,就說世界中也應(yīng)如此。這若不是大智,可便是大愚!

我只要做個不智不愚的人,我不能盲從。我就是這么說!

鐵匠

叮當(dāng)!叮當(dāng)!

清脆的打鐵聲,

激動夜間沉默的空氣。

小門里時(shí)時(shí)閃出紅光,

愈顯得外間黑漆漆地。


我從門前經(jīng)過,

看見門里的鐵匠。

叮當(dāng)!叮當(dāng)!

他錘子一下一上,

砧上的鐵,

閃作血也似的光,

照見他額上淋淋的汗,

和他裸著的,

寬闊的胸膛。


我走得遠(yuǎn)了,

還隱隱的聽見

叮當(dāng)!叮當(dāng)!

朋友,

你該留心著這聲音,

他永遠(yuǎn)的在沉沉的自然界中激蕩。

你若回頭過去,

還可以看見幾點(diǎn)火花,

飛射在漆黑的地上。

學(xué)徒苦

學(xué)徒苦!

學(xué)徒進(jìn)店,為學(xué)行賈;

主翁不授書算,但曰“孺子當(dāng)習(xí)勤苦!”

朝命掃地開門,暮命臥地守戶;

暇當(dāng)執(zhí)炊,兼鋤園圃!

主婦有兒,曰“孺子為我抱撫?!?/p>

呱呱兒啼,主婦震怒,

拍案頓足,辱及學(xué)徒父母!

自晨至午,東買酒漿,西買青菜豆腐。

一日三餐,學(xué)徒侍食進(jìn)脯。

客來奉茶;主翁倦時(shí),命開煙鋪!

復(fù)令前門應(yīng)主顧,后門洗缶滌壺!

奔走終日,不敢言苦!

足底鞋穿,夜深含淚自補(bǔ)!

主婦復(fù)惜燈油,申申咒詛!


食則殘羹不飽;夏則無衣,冬衣敗絮!

臘月主人食糕,學(xué)徒操持臼杵!

夏日主人剖瓜盛涼,學(xué)徒灶下燒煮!

學(xué)徒雖無過,“塌頭”下如雨。

學(xué)徒病,叱曰“孺子貪惰,敢誑語!”


清清河流,鑒別發(fā)縷。

學(xué)徒淘米河邊,照見面色如土!

學(xué)徒自念:“生我者,亦父母!”

沸熱——國慶日晚間在中央公園里

沸熱的樂聲。轉(zhuǎn)將我們的心情鬧靜了。

我們呆看著黑沉沉的古柏樹下,

點(diǎn)著些黑黝黝的紅紙燈。

多謝這一張人家不要坐的板凳;

多謝那高高的一輪冷月,

送給我們倆滿身的樹影。

敲冰

零下八度的天氣,

結(jié)著七十里路的堅(jiān)冰,

阻礙著我愉快的歸路。

水路不得通,

旱路也難走。

冰!

我真是奈何你不得!

我真是無可奈何!


無可奈何,

便與撐船的商量,

預(yù)備著氣力,

預(yù)備著木槌,

來把這堅(jiān)冰打破!

冰!

難道我與你,

有什么解不了的冤仇?

只是我要趕我的路,

便不得不打破了你,

待我打破了你,

便有我一條愉快的歸路。


撐船的說“可以”!

我們便提起精神,

合力去做——

是合著我們五個人的力,

三人一班的輪流著,

對著那艱苦的,不易走的路上走!


有幾處的冰,

多謝先走的人,

早已代替我們打破;

只剩著浮在水面上的冰塊兒,

軋軋的在我們船底下剉過。

其余的大部分,

便須讓我們做“先走的”:

我們打了十槌八槌,

只走上一尺八寸的路。

但是,

打了十槌八槌,

終走上了一尺八寸的路!

我們何妨把我們痛苦的喘息聲,

歡歡喜喜的,

改唱我們的“敲冰勝利歌”,


敲冰!敲冰!

敲一尺,進(jìn)一尺!

敲一程,進(jìn)一程!

懶怠者說:

“朋友,歇歇罷!

何苦來?”

請了!

你歇你的,

我們走我們的路!

怯弱者說:

“朋友,歇歇罷!

不要敲病了人,

刮破了船?!?/p>

多謝!

這是我們想到,卻不愿顧到的!

緩進(jìn)者說:

“朋友,

一樣地走,何不等一等?

明天就有太陽了?!?/p>

假使一世沒有太陽呢?

“那么,傻孩子!

聽你們?nèi)チT!”

這就很感謝你。


敲冰!敲冰!

敲一尺,進(jìn)一尺!

敲一程,進(jìn)一程!

這個兄弟倦了么?——

便有那個休息著的兄弟來換他。

肚子餓了么?——

有黃米飯,

有青菜湯。

口渴了么?——

冰底下有無量的清水;

便是冰塊,

也可以烹作我們的好茶。

木槌的柄敲斷了么?

那不打緊,

船中拿出斧頭來,

岸上的樹枝多著。

敲冰!敲冰

我們一切都完備,

一切不恐慌,

感謝我們的恩人自然界。


敲冰!敲冰!

敲一尺,進(jìn)一尺!

敲一程,進(jìn)一程!

從正午敲起,

直敲到漆黑的深夜。

漆黑的深夜,

還是點(diǎn)著燈籠敲冰。

刺刺的北風(fēng),

吹動兩岸的大樹,

化作一片怒濤似的聲響。

那便是威權(quán)么?

手掌麻木了,

皮也剉破了;

臂中的筋肉,

伸縮漸漸不自由了;

腳也站得酸痛了;

頭上的汗,

涔涔的向冰冷的冰上滴,

背上的汗,

被冷風(fēng)從袖管中鉆進(jìn)去,

吹得快要結(jié)成冰冷的冰;

那便是痛苦么?

天上的黑云,

偶然有些破縫,

露出一顆兩顆的星,

閃閃縮縮,

像對著我們霎眼,

那便是希望么?

冬冬不絕的木槌聲,

便是精神進(jìn)行的鼓號么?

豁刺豁刺的冰塊剉船聲,

便是反抗者的沖鋒隊(duì)么?

是失敗者最后的奮斗么?

曠野中的回聲,

便是響應(yīng)么?

這都無須管得;

而且正便是我們,

不許我們管得。


敲冰!敲冰!

敲一尺,進(jìn)一尺!

敲一程,進(jìn)一程!

冬冬的木槌,

在黑夜中不絕的敲著,

直敲到野犬的呼聲漸漸稀了;

直敲到深樹中的貓頭鷹,

不唱他的“死的圣曲”了;

直敲到雄雞醒了;

百鳥鳴了;

直敲到草原中,

已有了牧羊兒歌聲;

直敲到屢經(jīng)霜雪的枯草,

已能在熹微的晨光中,

暴露他困苦的顏色!

好了!

黑暗已死,

光明復(fù)活了!

我們怎樣?

歇手罷?

哦!

前面還有二十五里路!

光明??!

自然的光明,

普遍的光明啊!

我們應(yīng)當(dāng)感謝你,

照著我們清清楚楚的做。

但是,

我們還有我們的目的;

我們不應(yīng)當(dāng)見了你便住手,

應(yīng)當(dāng)借著你的力,

分外奮勉,

清清楚楚地做。


敲冰!敲冰!

敲一尺,進(jìn)一尺!

敲一程,進(jìn)一程!

黑夜繼續(xù)著白晝,

黎明又繼續(xù)著黑夜,

又是白晝了,

正午了,

正午又過去了!

時(shí)間啊!

你是我們唯一的,真實(shí)的資產(chǎn)。

我們倚靠著你,

切切實(shí)實(shí),

清清楚楚地做,

便不是你的戕賊者。

你把多少分量分給了我們,

你的消損率是怎樣,

我們?yōu)橹鴮氋F你,

尊重你,

更不忍分出你的肢體的一部分來想他,

只是切切實(shí)實(shí),

清清楚楚地做。


正午又過去了,

暮色又漸漸的來了,

然而是——

“好了!”

我們五個人,

一齊從胸臆中,

迸裂出來一聲“好了!”

那凍云中半隱半現(xiàn)的太陽。

已被西方的山頂,

掩住了一半。

淡灰色的云影,

淡赭色的殘陽,

混合起來,

恰恰是——

唉!

人都知道的——

是我們慈母的笑,

是她痛愛我們的苦笑!

她說:

“孩子!

你乏了!

可是你的目的已達(dá)了!

你且歇息歇息罷!”

于是我們舉起我們的痛手,

揮去額上最后的一把冷汗;

且不知不覺的,

各各從胸臆中,

迸裂出來一聲究竟的:

(是痛苦換來的)

“好了!”


“好了!”

我和四個撐船的,

同在燈光微薄的一張小桌上,

喝一杯黃酒,

是杯帶著胡桃滋味的家鄉(xiāng)酒。

人呢?——倦了。

船呢?——傷了。

木槌呢——斷了又修,修了又?jǐn)嗔恕?/p>

但是七十里路的堅(jiān)冰?

這且不說,

便是一杯帶著胡桃滋味的家鄉(xiāng)酒,

用沾著泥與汗與血的手,

擎到嘴邊去喝,

請問人間:

是否人人都有喝到的福?

然而曾有幾人喝到了?


“好了!”

無數(shù)的后來者,

你聽見我們這樣的呼喚么?

你若也走這一條路,

你若也走七十一里,

那一里的工作,

便是你們的。

你若說:

“等等罷!

也許還有人來替我們敲?!?/p>

或說:

“等等罷!

太陽的光力,

即刻就強(qiáng)了?!?/p>

那么,

你真是糊涂孩子!

你竟忘記了你!

你心中感謝我們的七十里么?

這卻不必,

因?yàn)檫@是我們的事。

但是那一里,

卻是你們的事。

你應(yīng)當(dāng)奉你的木槌為十字架,

你應(yīng)當(dāng)在你的血汗中受洗禮,

…… …… …… ……

你應(yīng)當(dāng)喝一杯胡桃滋味的家鄉(xiāng)酒,

你應(yīng)當(dāng)從你胸臆中,

迸裂出來一聲究竟的“好了!”

奶娘

我嗚嗚的唱著歌,

輕輕的拍著孩子睡。

孩子不要睡,

我可要睡了!

孩子還是哭,

我可不能哭。


我嗚嗚的唱著,

輕輕的拍著;

也不知道是什么時(shí)候了,

孩子才勉強(qiáng)的睡著,

我也才勉強(qiáng)的睡著。


我睡著了

還在嗚嗚的唱,

還在輕輕的拍;

我夢里看見拍著我自己的孩子,

他熱溫溫的在我胸口睡著……

“啊啦!”孩子又醒了,

我,我的夢,也就醒了。

一個小農(nóng)家的暮

她在灶下煮飯,

新砍的山柴,

必必剝剝的響。

灶門里嫣紅的火光,

閃著她嫣紅的臉,

閃紅了她青布的衣裳。

他銜著個十年的煙斗,

慢慢地從田里回來;

屋角里掛去了鋤頭,

硬坐在稻床上,

調(diào)弄著只親人的狗。

他還踱到欄里去,

看一看他的牛,

回頭向她說:

“怎樣了——

我們新釀的酒?”

門對面青山的頂上,

松樹的尖頭,

已露出了半輪的月亮。

孩子們在場上看著月,

還數(shù)著天上的星:

“一,二,三,四……”

“五,八,六,兩……”


他們數(shù),他們唱:

“地上人多心不平,

天上星多月不亮?!?/p>

面包與鹽

記得五年前在北京時(shí),有位王先生向我說:北京窮人吃飯,只兩子兒面,一錋子鹽,半子兒大蔥就滿夠了。這是句很輕薄的話,我聽過了也就忘去了。

昨天在拉丁區(qū)的一條小街上,看見一個很小的飯館,名字叫作“面包與鹽”(Lepainetlesel),我不覺大為感動,以為世界上沒有更好的飯館名稱了。

晚上睡不著,漸漸的從這飯館名稱上聯(lián)想到了從前王先生說的話,便用京話謅成了一首詩。

老哥今天吃的什么飯?

嚇!還不是老樣子!——

兩子兒的面,

一個錋子的鹽,

擱上半喇子兒的大蔥。

這就很好啦!

咱們是彼此彼此,

咱們是老哥兒們,

咱們是好弟兄。

咱們要的是這們一點(diǎn)兒,

咱們少不了的可也是這們一點(diǎn)兒。

咱們做,咱們吃。

咱們做的是活。

誰不做,誰甭活。

咱們吃的咱們做,

咱們做的咱們吃。

對!

一個人養(yǎng)一個人,

誰也養(yǎng)的活。

反正咱們少不了的只是那們一點(diǎn)兒;

咱們不要搶吃人家的,

可是人家也不該搶吃咱們的。

對!

誰要搶,誰該揍!

揍死一個不算事,

揍死兩個當(dāng)狗死!

對!對!對!

揍死一個不算事,

揍死兩個當(dāng)狗死,

咱們就是這們做,

咱們就是這們活。

做!做!做!

活!活!活!

咱們要的只是那們一點(diǎn)兒,

咱們少不了的只是那們一點(diǎn)兒,——

兩子兒的面,

一個錋子的鹽,

可別忘了半喇子兒的大蔥!

回聲

他看著白羊在嫩綠的草上,

慢慢的吃著走著。

他在一座黑壓壓的

樹林的邊頭,

懶懶的坐著。

微風(fēng)吹動了樹上的宿雨,

冷冰冰的向他頭上滴著。


他和著羊頸上的鈴聲,

低低的唱著。

他拿著枝短笛,

應(yīng)著潺潺的流水聲,

嗚嗚的吹著。

他唱著,吹著,

悠悠的想著;

他微微的嘆息;

他火熱的淚,

默默的流著。

該有吻般甜蜜的?

該有蜜般甜的吻?

有的?……

在那里?……

“那里的?!保?/p>

無量數(shù)的波棱,

縱著,橫著,

鋪著,疊著,

翻著,滾著,……

我在這一個波棱中,

她又在那里?……


也似乎看見她,

玫瑰般的唇,

白玉般的體,……

只是眼光太鈍了,

沒看出面目來,

她便周身浴著恥辱的淚,

默默的埋入那

黑壓壓的樹林里!

我真看不透你,

我真已看透了你!

我不要你在大風(fēng)中

向我說什么;

我也很柔弱,

不能勾鱷魚的腮,

不能穿鱷魚的鼻,

不能叫它哀求我,

不能叫它諂媚我;

我只是問,

她在那里?

“哪里?”回聲這么說。


唉!小溪里的水,

你盈盈的媚眼給誰看?

無聊的草,你怎年年的

替墳?zāi)棺鲆律眩?/p>


去吧?——住著!——

住著?——去吧!——


這邊是座舊墳,

下面是死人化成的白骨;

那邊是座新墳,

下面是將化白骨的死人。


你!——你又怎么?

“你又怎么?”——回答這么說。

他火熱的淚,

默默的流著;

他微微的嘆息;

他悠悠的想著;

他還吹著,唱著:

他還拿著枝短笛,

應(yīng)著潺潺的流水聲,

嗚嗚的吹著;

他還和著羊頸上的鈴聲,

低低的唱著。


微風(fēng)吹動了樹上的宿雨,

冷冰冰的向他頭上滴著;

他還在這一座黑壓壓的

樹林的邊頭,

懶懶的坐著。

他還充滿著愿望,

看著白羊在嫩綠的草上,

慢慢的吃著走著。

我們倆

好凄冷的風(fēng)雨?。?/p>

我們倆緊緊的肩并著肩,手?jǐn)y著手,

向著前面的“不可知”,不住的沖走。

可憐我們?nèi)矶家褲裢噶耍?/p>

而且冰也似的冷了,

不冷的只是相并的肩,相攜的手了。

巴黎的秋夜

井般的天井:

看老了那陰森森的四座墻,

不容易見到一絲的天日。


什么都靜了,

什么都昏了,

只颯颯的微風(fēng),

打玩著地上的一張落葉。

賣樂譜

巴黎道上賣樂譜,一老龍鐘八十許。

額襞絲絲刻苦辛,白須點(diǎn)滴濕淚雨。

喉枯氣呃欲有言,啞啞格格不成語。

高持樂譜向行人,行人紛忙自來去。

我思巴黎十萬知音人,誰將此老聲音傳入譜?

相隔一層紙

屋子里攏著爐火,

老爺分付開窗買水果,

說“天氣不冷火太熱,

別任它烤壞了我”。


屋子外躺著一個叫化子,

咬緊了牙齒對著北風(fēng)喊“要死”!

可憐屋外與屋里,

相隔只有一層薄紙。

詩神

詩神!

你也許我做個詩人么?

你用什么寫你的詩?

用我的血,

用我的淚。

寫在什么上面呢?

寫在嫣紅的花上面,

早已是春殘花落了。

寫在銀光的月上面,

早已是烏啼月落了。

寫在水上面,

水自悠悠的流去了。

寫在云上面,

云自悠悠的浮去了。

那么用我的淚,寫在我的淚珠上;

用我的血,寫在我的血球上。

哦!小子,

詩人之門給你敲開了,

詩人之冢許你長眠了。

稻棚

記得八九歲時(shí),曾在稻棚中住過一夜。

這情景是不能再得的了,所以把它追記下來。


涼爽的席,

松軟的草,

鋪成張小小的床;

棚角里碎碎屑屑的,

透進(jìn)些銀白的月亮光。


一片唧唧的秋蟲聲,

一片甜蜜蜜的新稻香——

這美妙的浪,

把我的幼年的夢托著翻著……

直翻到天上的天上!……

回來停在草葉上,

看那晶晶的露珠,

何等的輕!

何等的亮!……

羊肉店(擬兒歌)

羊肉店!羊肉香!

羊肉店里結(jié)著一只大綿羊,

嗎嗎!嗎嗎!嗎嗎!嗎!……

苦苦惱惱叫兩聲!

低下頭去看看地浪格血,

抬起頭來望望鐵勾浪!

羊肉店,羊肉香,

阿大阿二來買羊肚腸,

三個銅錢買仔半斤零八兩,

回家去,你也奪,我也搶——

氣壞仔阿大娘,打斷仔阿大老子鴉片槍!

隔壁大娘來勸勸,貼上一根拐老杖!

嗚呼三月一十八——敬獻(xiàn)于死于是日者之靈

嗚呼三月一十八,

北京殺人如亂麻!

民賊大試毒辣手,

半天黃塵翻血花!

晚來城郭啼寒鴉,

悲風(fēng)帶雪吹罈罈!

地流赤血成血洼!

死者血中躺,

傷者血中爬!

嗚呼三月一十八,

北京殺人如亂麻!


嗚呼三月一十八,

北京殺人如亂麻!

養(yǎng)官本是為衛(wèi)國!

誰知化作豺與蛇!

高標(biāo)廉價(jià)賣中華!

甘拜異種作爹媽!

愿梟其首藉其家!

死者今已矣,

生者肯放他?!

嗚呼三月一十八!

北京殺人如亂麻!

游香山紀(jì)事詩

揚(yáng)鞭出北門,心在香山麓。

朝陽浴馬頭,殘露濕馬足。

古剎門半天,微露金身佛。

頹唐一老僧,當(dāng)窗縫破衲。

小僧手紙鳶,有線不盈尺。

遠(yuǎn)見行客來,笑向天空擲。

古墓傍小橋,橋上苔如洗。

牽馬飲清流,人在清流底。

一曲橫河水,風(fēng)定波光靜。

泛泛雙白鵝,蕩碎垂楊影。

場上積新芻,屋里藏新谷。

肥牛系場頭,搖尾乳新犢。

兩個碧蜻蜓,飛上牛兒角。

網(wǎng)畔一漁翁,閑取黃煙吸。

此時(shí)入網(wǎng)魚,是笑還是泣?

白云如溫絮,廣覆香山巔,

橫亙數(shù)十里,上接蒼冥天。

今年秋風(fēng)厲,棉價(jià)倍往年。

愿得漫天云,化作鋪地棉。

曉日逞嬌光,草黃露珠白,

晶瑩千萬點(diǎn),黃金嵌鉆石。

金鉆誠足珍,人壽不盈百。

言念露易晞,愛此“天然飾”。

漁舟橫小塘,漁父賣魚去。

漁婦治晨炊,輕煙入疏樹。

公差捕老農(nóng),牽人如牽狗。

老農(nóng)喘且噓,負(fù)病難行走。

公差勃然怒,叫囂如虎吼。

農(nóng)或稍停留,鞭打不絕手。

問農(nóng)犯何罪,欠租才五斗。

牧羊兒的悲哀

他在山頂上牧羊;

他撫摩著羊頸的柔毛,

說“鮮嫩的草,

你好好的吃吧!”


他看見山下一條小河,

急水擁著落花,

不住的流去。

他含著眼淚說:

“小寶貝,你上哪里去?”


老鷹在他頭頂上說:

“好孩子!我要把戲給你看:

我來在天頂上打個大圈子!”


他遠(yuǎn)望山下的平原;

他看見禮拜堂的塔尖,

和禮拜堂前的許多墓碣;

他看見白霧里,

隱著許多人家。

天是大亮的了,

人呢?——早咧,早咧!


哇!

他回頭過去,放聲號哭:

“羊呢?我的羊呢?”

他眼光透出眼淚,

看見白霧中的人家;

看見靜的塔尖,

冷的墓碣。

人呢?——早咧!

天是大亮的了!

他還看見許多野草,

開著金黃色的花。

(坐在公共汽車頂上,從倫敦西城歸南郊。)


白濛濛的月光,

懶洋洋的照著。

海特公園里的樹,

有的是頭兒垂著,

有的是頭兒齊著,

可都已沉沉的睡著。

空氣是靜到怎似的,

可有很冷峻的風(fēng),

逆著我呼呼的吹著。


海般的市聲,

一些兒一些兒的沉寂了;

星般的燈火,

一盞兒一盞兒的熄滅了;

這大的倫敦,

只剩著些黑矗矗的房屋了。

我把頭頸緊緊的縮在衣領(lǐng)里,

獨(dú)自占了個車頂,

任他去顫著搖著。

賊般狡獪的冷露?。?/p>

你偷偷的將我的衣裳濕透了!

但這偉大的夜的美,

也被我偷偷的享受了!

愛它?害它?成功!

一株小小的松,

一株小小的柏:

看它能力何等的薄弱!

只是幾根柔嫩的枝,

幾片稀松的葉。

你若是要害它,

只須是一砍,便可把它一齊都砍了;

或是你要砍哪一株,便把哪一株砍去了。


可是你扎花匠說:

你不害它,你愛它。

你愛了它三年,

把柏樹扎成了一條龍,松樹扎成了一只鳳。

你說,你成功了;

人家也說,你成功了!

我卻要傷心:

我已看不見了那天然的松,天然的柏。

有人說:你是真心的愛它。

有人說:你是為著要賣它,所以這樣的害它。

但是,這有什么區(qū)別?

我只須看著了那柏做的龍,松做的鳳,

我便要傷心;

我便永遠(yuǎn)牢記著:

你是這樣的成功了,

人家也就此稱許你成功了!


我這首詩,是看了英國T.L.Peacock(1785—1866)所做的一首“The Oak and the Beech”做的。我的第一節(jié),幾乎完全是抄他;不過入后的用意不同,似乎有些“反其意而為之”(他的用意也很好)。所以我應(yīng)當(dāng)把他的原詩,附錄在下面:


For the tender beech and the sapling oak,

That grow by the shadowy rill,

Your may cut down both at a single stroke,

You may cut down which you will.

But this you must know,that as long as they grow,

Whatsoever change may be,

You can never teach either oak or beech

To be aught but agreen wood tree.

教我如何不想她

天上飄著些微云,

地上吹著些微風(fēng)。

??!

微風(fēng)吹動了我頭發(fā),

教我如何不想她?


月光戀愛著海洋,

海洋戀愛著月光。

??!

這般蜜也似的銀夜,

教我如何不想她?


水面落花慢慢流,

水底魚兒慢慢游。

??!

燕子你說些什么話?

教我如何不想她?


枯樹在冷風(fēng)里搖,

野火在暮色中燒。

?。?/p>

西天還有些兒殘霞,

教我如何不想她?

一九二一年元旦(在大窮大病中)

徹夜的醒著;

徹夜的痛著;

從凄冷的雨聲中,

看著個灰白色的黎明

漸漸的露面了,

知道這已是換了一年了。

沒有不愛美麗的花,

沒有不愛唱歌的鳥,

沒有一個孩子不愛哭,

沒有一個孩子不愛笑。


沒有沒眼淚的哭,

沒有不快活的笑:

你的哭同于我的哭,

你的笑同于我的笑。


哭我們的孩子哭,

笑我們的孩子笑!

生命的行程在哪里?——

聽我們的哭!

聽我們的笑!

山歌一(用江陰方言)

郎想姐來姐想郎,

同勒浪一片場浪乘風(fēng)涼。

姐肚里勿曉的郎來郎肚里也勿曉的姐,

同看仔一個油火蟲蟲飄飄漾漾過池塘。

山歌二(用江陰方言)

姐園里一朵薔薇開出墻,

我看見仔薔薇也和看見姐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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