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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源溯流說文體

旨永神遙明小品 作者:吳承學


追源溯流說文體

小品,這是人們比較熟悉同時也不甚了了的文體。我們都知道哪些作品叫“小品”,但假如要為“小品”下一個準確的定義,卻是一道不易解答的問題。

細究起來,“小品”是一個頗為模糊的文體概念,它不像小說、戲曲、詩詞、駢文等那些文體,在藝術形式上有某些鮮明具體的標志與特點。其實更準確地說,“小品”是一種“文類”,或者說是寬泛意義上的文體,它可以包括許多具體的文體。事實上,在晚明人的小品文集中,許多文體如序、跋、記、尺牘乃至駢文、辭賦、小說等幾乎所有的文體都可以成為“小品”。不過,綜觀大多數(shù)被稱為“小品文”的作品,仍然有其大體上的特點,但這種特點不是表現(xiàn)在對于體裁的外在形式的特別規(guī)定,而主要在于其審美特性,這種特點一言以蔽之曰:“小”。這便是篇幅短小,文辭簡約,獨抒性靈,而韻味雋永。

我們今天所謂的“小品”是一個文學概念,但它卻是來源于佛經(jīng)的。劉孝標注《世說新語·文學》引釋氏《辨空經(jīng)》說:“有詳者焉,有略者焉。詳者為大品,略者為小品?!兵F摩羅什翻譯《摩訶般若波羅蜜經(jīng)》,有二十七卷本與十卷本兩種,一稱作《大品般若》,一稱作《小品般若》。所以“小品”的原意是與“大品”相舉而言的,小品是佛經(jīng)的節(jié)文。小品佛經(jīng)因為簡短約略,便于誦讀、理解和傳播,故頗受人們的喜愛。如六朝的張融《遺令》就寫道:“吾平生所善,自當凌云一笑。三千買棺,無制新衾。左手執(zhí)《孝經(jīng)》《老子》,右手執(zhí)小品《法華經(jīng)》?!迸R死尚念念不忘“小品”,可見其受歡迎之一斑,但“小品”一詞在當時并不具備文學文體的意義。這種情況延續(xù)了很長時間,一直到了晚明,人們才真正把“小品”一詞運用到文學之中,把它作為某類作品的稱呼。這可以從當時的出版物的名稱得到有力的旁證。晚明有不少以“小品”命名的散文集子,專集如陳繼儒的《晚香堂小品》、陳仁錫的《無夢園集小品》、王思任的《文飯小品》、潘之桓的《鸞嘯小品》、朱國楨的《涌幢小品》等;選本如王納諫的《蘇長公小品》、陳天定的《古今小品》……而小品文在晚明也從古文的附庸獨立而成為自覺的文體。

為什么小品會在晚明勃然興盛,這有其文學內(nèi)部的原因。一方面明人繼承了中國古代散文的優(yōu)秀傳統(tǒng),另一方面,又創(chuàng)造性地賦予小品以獨立的藝術品格,淋漓盡致地表現(xiàn)了小品的藝術特性,使小品成為一種富于個性色彩、表達相當自由的文體。

楊柳依依,綠樹成蔭,并不是在一朝一夕長成的,溫潤的氣候和肥沃的水土還需要種子和時間的培育。盡管小品一詞到了晚明才具有文學文體的內(nèi)蘊,但從文學內(nèi)部發(fā)展來考察,中國古代小品文可謂源遠流長,關于小品文的起源有人甚至追溯到諸子散文,如錢穆先生在《中國文學中的散文小品》中就認為在先秦諸子和一些歷史典籍中,已有小品文的雛形了。比如子曰:“歲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彼J為此一章只一句話,即可認為是文學的,我們可目之為文學中之小品。又如:“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彼J為此章僅兩句,但亦可謂是文學,是文學中之小品。(《中國文學講演集》)先秦諸子那種情味雋永的格言式語錄,從廣義的小品文形式來看,也可算是此中珍品。到了魏晉南北朝時期,已經(jīng)出現(xiàn)大量可真正稱為小品文的文章,除了《世說新語》之外,像陶潛的《桃花源記》、丘遲的《與陳伯之書》、吳均的《與朱元思書》乃至《水經(jīng)注》與《洛陽伽藍記》中的篇章,它們不但是成熟的小品文,而且在藝術上也達到佳妙絕倫的境界。而在唐宋的散文中,小品杰作更是數(shù)不勝數(shù)了。

晚明小品盡管淵源久遠,但在前代作品中,六朝小品與宋人小品對晚明小品影響最大。

首先特別值得一提的當然是《世說新語》一書。此書在晚明影響很大,被文人們奉為圭臬,成為名士、文人清談的經(jīng)典。如邢侗在《刻世說新語抄引》中說:“蓋自隆、萬以來,而《世說新語》大行東南天地間,若發(fā)中郎之帳,而斫淮南之枕,口不占不得中微談,士不授不得稱名下也。”晚明人之所以喜愛《世說新語》,主要是因為喜愛魏晉的清談風氣和放達之風,但同時也與喜愛其文采風流有關系?!妒勒f新語》精要簡遠,高情遠韻,令人回味不已。晚明小品也喜歡采用《世說新語》式的語言,如孫七政的《社中新評》,品評了四十三位詩社中的詩人,如:

莫廷韓為人正,如淮南小山作《招隱》,悲懷遠意,不出騷家宗旨。而以氣韻峻絕,獨稱高作,宜其為風流宗。

張仲立為人才高燦發(fā),而托意幽玄。正如冰壺秋月,本宜著煙霞外去,乃強使適俗,故少年即多子建憂生之嗟。

張幼于為人好賢如渴,有古人風。前輩風流,蕭索殆盡,若非之子,吳門大為岑寂。是于我輩中,有中興功。

康山人幽致灑然,直意其閑猿野鶴群耳;及為君死友萬里負骨,竟有鐵石心腸。豈惟山人,抑且國士。(《明文?!罚?/p>

這種品評都是重精神而略皮相,以匠心獨運的形象性語言,來反映人物的風神個性,頗得《世說新語》之髓。

晚明小品中書札也明顯受到《世說新語》的巨大影響?,F(xiàn)以《尺牘新鈔》中刊載的晚明書札為例:

深院涼月,偏亭微波。茶煙小結,墨花粉吐。梧桐蕭蕭,與千秋俱下。

詩文非怨不工。我于世無憾,遂斷二業(yè)。

自去年已來,萬事了不動心,惟見美人不能無嘆。

小窗秋月竹影之間,時雜幼清,不若元常軒后,止見萬竿相摩,了無一人影也。(卷之二·宋懋澄)

中年哀樂易感,觸事銷魂,雖復強顏應世,而內(nèi)懷憤憤。每一念至,卒卒欲無明日。

雨中抱郁,且人境塵喧,悲秋之士,極難為情也。稍朗霽,西出圖面。不盡縷縷。

仆平生無深好,每見竹樹臨流,小窗掩映,便欲卜居其下。(卷之二·莫廷韓)

入夏暫學閉關,益懶酬對。馳思足下,如暑月涼風,招搖不能去懷抱。(卷之四·茅維)

這些語言正得六朝之風流余韻,不管是有意模擬還是無意識的影響,總之形神兼似《世說新語》,有些甚至置于《世說新語》之中,也并不多讓。

與六朝文相比,明代在文化上的聯(lián)系與宋代更為密切,宋代散文小品對于晚明小品的影響更為直接也更為廣泛。宋代散文繁榮的表現(xiàn)是多方面的,其中之一便是宋人的筆記、筆談、雜記、筆錄、隨筆極多。而歐陽修、蘇軾、黃庭堅這幾位文學大師的隨筆作品對晚明文人的小品創(chuàng)作的影響是顯而易見的。歐陽修那些尺牘、題跋、隨筆、札記涉筆成趣,優(yōu)美而雋永,具有一種搖曳的“六一風神”。東坡的散文短制如行云流水,純?nèi)伪菊?;蕭散簡遠,高風絕塵,不求妙而自然高妙。它們雖然不以小品命名,而實是小品文中的無上佳作。徐渭最佩服東坡,他在《評朱子論東坡文》中說:“極有布置而了無布置痕跡者,東坡千古一人而已?!泵魅送跏ビ嵩谶x輯《蘇長公小品》時說,“文至東坡真是不須作文,只是隨事記錄便是文?!睎|坡小品兼有魏晉之灑脫和六朝之雋永,而自成一家。東坡對于晚明各種流派的作家都有巨大影響。虞淳熙曾生動地比喻說:“當是時,文苑東坡臨御,東坡者,天西奎宿也。自天墮地,分身者四。一為元美身,得其斗背;一為若士身,得其燦眉;一為文長身,得其韻之風流,命之磨蝎;袁郎晚降,得其滑稽之口,而已借光璧府,散煒布寶。”(《徐文長文集序》)這正是形象地說明在晚明許多著名作家身上,都得到東坡某些方面的藝術真?zhèn)鳌?/p>

宋人優(yōu)秀的作品,為晚明小品創(chuàng)作提供了藝術上的借鑒。晚明小品文作家在其中吸收大量的精華。袁宏道在《答梅客生開府》中寫道:“邸中無事,日與永叔、坡公作對?!痹械馈洞鸩逃^察元履》把蘇軾的作品分為“高文大冊”和“小說小品”,并明確地表明自己的審美興趣:“今東坡之可愛者,多在小文小說,其高文大冊,人固不深愛也?!碧K東坡對于明人影響,首先在其放曠瀟灑、豪放樂觀的文化人格方面,而在文學方面,東坡也是晚明小品作家的導師。東坡小品的蕭散自如,高風絕塵,自是晚明小品作家所傾慕不已的,東坡的幽默與機智也是晚明文人所喜歡的風格。東坡往往是以幽默、滑稽來排遣、化解憂愁和苦悶。古人稱東坡“以文筆游戲三昧”(《庚溪詩話》),又說“東坡多雅謔”(《獨醒雜志》),而東坡的不少作品都標明是游戲之作。晚明小品受到蘇東坡小品很大的影響,染上幽默和游戲色彩。晚明的嘲謔、雅謔對象有詩朋文友、酒侶茶伴,既可嘲人,也可自嘲,增添社交生活中的樂趣。

宋人羅大經(jīng)《鶴林玉露》丙編卷之四中“山靜日長”一段文章:

余家深山之中,每春夏之交,蒼蘚盈階,落花滿徑,門無剝啄,松影參差,禽聲上下。午睡初足,旋汲山泉,拾松枝,煮苦茗啜之;隨意讀《周易》《國風》《左氏傳》《離騷》、太史公書及陶杜詩、韓蘇文數(shù)篇。從容步山徑,撫松竹,與麛犢共偃息于長林豐草間。坐弄流泉,漱齒濯足。既歸竹窗下,則山妻稚子,作筍蕨,供麥飯,欣然一飽。弄筆窗間,隨大小作數(shù)十字,展所藏法帖、墨跡、畫卷縱觀之。興到則吟小詩,或草《玉露》一兩段,再烹苦茗一杯,出步溪邊。邂逅園翁溪友,問桑麻,說粳稻,量晴校雨,探節(jié)數(shù)時,相與劇談一餉。歸而倚杖柴門之下,則夕陽在山,紫綠萬狀,變幻頃刻,恍可人目,牛背笛聲,兩兩來歸,而月印前溪矣。

現(xiàn)代作家郁達夫在其《清新的小品文字》一文中引用了以上這段文字之后評論道:“看了這一段小品,覺得氣味也同袁中郎、張?zhí)这值鹊臇|西差不多。大約描寫田園野景,和閑適的自然生活以及純粹的情感之類,當以這一種文體為最美而最合?!保ā堕e書》)事實上,我們在晚明小品中所看到的生活情趣與藝術技巧,大多已經(jīng)充分地表現(xiàn)在宋人小品之中了。所以我們可以說在藝術地感受和表現(xiàn)自然與生活方面,宋人小品也是晚明小品的前驅。

題跋作為一種獨立的文體,始于唐宋。明人吳訥《文章辨體》說:“漢晉諸集,題跋不載;至唐韓、柳,始有讀某書及讀某文題其后之名。迨宋歐、曾而后,始有跋語,然其辭意亦無大相遠也,故《文鑒》《文類》總編之曰題跋而已?!睆男∑匪囆g的角度看,宋人的題跋對晚明小品文的影響也是十分巨大的。晚明人喜歡蘇、黃,主要喜歡其題跋一類的小品。鐘惺《摘黃山谷題跋語》文中認為,題跋之文,可以見出古人的精神本領,“其一語可以為一篇,其一篇可以為一部。山谷此種最可誦法?!倍鴱狞S庭堅的題跋中,可“知題跋非文章家小道也。其胸中全副本領,全副精神,借一人、一事、一物發(fā)之。落筆極深,極厚、極廣,而于所題之一人、一事、一物,其意義未嘗不合,所以為妙”。陳繼儒也說:“蘇黃之妙,最妙于題跋,其次尺牘,其次詞?!保ā短K黃題跋小序》)其鐘情于宋人題跋,于此可見一斑。明人毛晉所輯的《津逮秘書》,以宋人的題跋為一集,并在《東坡題跋》的附識中稱蘇東坡、黃庭堅為“元佑大家”,又說:“凡人物書畫,一經(jīng)二老題跋,非雷非霆,而千載震驚,似乎莫可伯仲?!鳖}跋之所以受到重視,主要是其形態(tài)短小靈活,不拘格套,符合晚明人的興趣,這也是晚明出現(xiàn)大量題跋作品的一種原因。

我有一種看法,以為明代文學受唐宋影響極大,但在不同文體之中,影響又頗有不同。明代的詩歌受唐詩影響最大,而明代的散文似得益于宋文者最多,小品文也是其中的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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