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二、羅山小學

學術生命與生命學術——張立文學術自述 作者:張立文 著


二、羅山小學

生命的誕生,就是學習的開始。吃乳、會爬、走路、拿筷、說話,樣樣都要學,不學就不會,任何人都不例外,例外的人就會成傻瓜。我家人不想使我成為傻瓜,在我虛歲6歲時便送我到“羅山小學”讀書。羅山是明嘉靖初年首輔張璁(1475—1539)的號,張璁又號羅峰。嘉靖十年(1531),以璁與朱厚熜音同,請改,世宗改其名為孚敬,字茂恭。[1]“羅山小學”就以張璁宗祠為校址。光緒三十四年(1908),張云忱的父親眉山翁乘清廢科舉興學校之機,會同生員張書授、張榮恩、張松齊等創(chuàng)立“就正學堂”,為普門張姓子弟就學,學生有限。1920年,改為“羅山小學”。1924年,張云忱的父親不幸病逝,他便秉承父志,與張之潮、張執(zhí)中、張肇環(huán)、張鐵民、張季莘、張幼玉組成校董事會,他任董事長,張肇環(huán)任校長,遵照孫中山先生“學校者,文明進化之泉源也”的教導,開門辦學,招收各地各姓學生,并親自兼授課。[2]明清以來,普門文風興盛,人杰地靈。小學以羅山命名,既有紀念張璁的意義,亦靠張璁宗祠的田產來維持學校的一部分財政開支。張云忱董事長為人正直,愛國,愛教育。我1940年入學,正值抗日戰(zhàn)爭期間,溫州屢遭敵機轟炸,三度淪陷,經濟困難,張云忱先生四處奔波,籌募資金,維持羅山小學的正常教學。當時,教我們語文、算術、常識、勞作等課的老師都是有名望的,如朱志豪、鄭篤志、王銑、張育青、楊宗昌、鄭遜華[3],其中多數教師思想進步,知識豐富,學生們很崇拜、敬仰他們。

從家里到羅山小學有較長的一段路,有時候怕遲到,就要小跑,可是我從家里出來要經過4條較高的門階,往往被門階絆倒,特別是穿了家里做的長衫,更容易被絆倒,膝蓋和手心經常跌破出血。倒霉的是,愈著急趕著上學,被絆倒的次數就愈多,跌得就愈厲害。我上小學二年級的時候,由于要幫助家里曬早稻和晚稻,特別是晚稻,曬谷、揚谷時身上沾滿谷的毫毛(晚稻的糯谷,毫毛特多),一出汗就會癢,癢了就撓,后來就生了疥瘡,起泡、化膿、流膿水,全身到處都有,當時鄉(xiāng)下不講衛(wèi)生,又沒有醫(yī)院看,只得休學,后來把我折騰得不能坐、不能睡,身體很弱,才去找中醫(yī)看,拿來一些草藥,又敷又洗,才慢慢痊愈?,F在講衛(wèi)生,很少有人生疥瘡。

這期間,日本侵略軍占領溫州[4],到了永強,殺人放火,把懷孕婦女強奸后破肚子,慘絕人寰,給百姓帶來了無窮的痛苦和災難,其罪惡真是罄竹難書。當時,我們全家人跟著大家倉皇逃難,祖父給我一點錢,以便逃散了能買點東西吃,還當路費用,當時放在正間房桌子的抽屜里,走時匆忙忘了拿。我們逃難的目標是松臺山,我當時還能自己走,大人拿著東西,我姐姐張秋香抱著不到3歲的妹妹張桂蘭,爬山時不慎摔倒,妹妹也摔在地上,脊柱骨摔傷,啼哭不止,當時不覺,在逃難中不可能到溫州看病,最后成駝背,終身痛苦。在逃難中,晚上睡在巖洞里,吃點干糧。日本人退去后,回到家里,家里亂七八糟,最可憤可恨的是在我們家灶臺上和鑊里拉了屎。后據鄰居說,這樣的事情不止在一家發(fā)生。祖父母非常生氣,他們說,灶上供著灶王爺(即灶神),是保佑我們家年年有飯吃的,在做飯的鍋里拉屎,得罪了灶王爺,這叫我們如何做飯、吃飯!想起這事就氣憤,日本軍人的無德、無人性真令人發(fā)指!這在我心里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傷痛。我知道這不是我一家的苦難,是整個中華民族的苦難。

小時經常干活,農忙時插秧,秋收時把割好的稻谷抱到打谷場,或拾谷穗,早曬谷,晚收谷,還要與人家爭曬谷的場地等。有時與鄰居家男孩到稻田里捉蚱蜢(溫州一帶把蝗蟲叫蚱蜢),為了捉蚱蜢,我自己就用菜刀削竹簽,找一根竹子,留下最后一個竹節(jié),再削成薄薄的、細細的竹簽,把捉到蚱蜢串起來,拿回家喂雞,據說雞吃了蚱蜢長得快,蛋生得多,但為了削竹簽往往割破手,血流得多,便往灶膛里抓一把草灰敷在傷口上,據說可以止血。一般手割破不告訴大人,免得挨大人罵,以后不讓小孩動刀。有時上山筢柴(不能砍樹),即把落在地上的樹葉、松針等筢攏來背或挑回家燒飯。2003年2月6日為母親送葬,經過我過去筢柴的地方,竟然柴草滿地,積成厚厚一層,都沒有人收拾。想當年,幾個孩子為了搶一點柴就要吵嘴,甚至打架。我總是給他們調解,一般都做均分處理,或給先發(fā)現的人多一點。盡管打架,但只要大家都有一些柴,回家不會給大人罵,回家路上大家就都高高興興的,好像沒有吵過嘴、打過架似的。有時在大人犁田(水田)的時候,大家跟在后頭撿泥鰍、挖黃鱔。

由于身上長疥瘡,在小學休學近兩年,心里只想復學讀書,三年級開始我就用功學習,一方面趕上同學,把落下的課補上,另一方面也想把休學的時間補回來,于是便跳過四年級,直上五年級。五年級我的作文、算術、書法均受表揚,父親把我送到溫州市“三希小學”讀六年級。據說是三兄弟的名字中都有希字,故名“三希”。恰巧當時住在我們家大屋前進房屋的張體寧在三希小學任教,我父親拿著我五年級第一名的成績單去跟他商量,他同意我插班六年級。開學時,父親送我到溫州市入學,竟順利插班。當時永嘉寺前街到溫州交通不便,從寺前街坐船,劃到白樓下村,約半天時間,船里能坐10~20人,街頭藝人在船上就唱“道情”(溫州道情),別有情趣。從白樓下村上岸,爬過茅竹嶺到狀元茅竹橋,再坐船到溫州大南門。茅竹嶺是古時官道,據說古道長493米,寬2.2米,上嶺原有石階197級,這是后來聽人說的。當時年少,爬這樣的山嶺并不覺得累。我們從白樓下太陰宮門前的張老祠經宮丁仙嶺上山,路經平山寺、性空亭、緣起亭。古道中段有一座三間單層名為“茅川轉舍”的房子,是供過嶺人休息用的。茅竹嶺嶺背的平山寺建于清嘉慶六年(1801),寺不大,卻古樸、靜幽,是過嶺人可參觀的地方,香火較盛。一般過嶺人不會太停留,因為要趕到狀元茅竹橋坐船,在白天到溫州辦事、住店。白樓下也名牌樓下,相傳明弘治年間榜眼王瓚為未婚亡妻立牌坊于此,故名牌樓下。王瓚在《茅竹嶺西莊》詩曰:“乘閑聊赴野云期,水荇牽風蕩槳起。求友黃鸝聲緩轉,伺魚白鷺步輕移。江清似此誰同渡,山好吾今更有詩。茅竹嶺西千樹竹,繁陰如蓋坐多時?!辟澝烂┲駧X山水之秀。因是第一次到溫州,也是第一次由鄉(xiāng)下到城里,我心里既高興又害怕,一切都覺得新奇。沿河岸兩邊既有店鋪也有農田,一片田園式的自然風光。到溫州后,天色已晚,父親領我去住旅店,這是一間由民居改成的旅店,店主人與我父親有點熟悉。第二天,我和父親拿著被褥、衣服及祖父母、母親給我?guī)У囊恍┏缘臇|西到三希小學報到。三希小學是當時溫州最有名的私立小學,師資力量很強,管理方法比較嚴格。當時,三希小學有20多名從各縣、各鄉(xiāng)來的住校寄宿生。宿舍挨著廚房,用薄木板隔開,但木板縫很大,教師、寄宿生一日三餐都在這里做,由于燒柴煙很大,其煙都飄到宿舍里來,特別是早上,我們寄宿生還在睡,廚房便開始做飯,煙刺得我們眼睛流淚,很難受,并且煙塵亦飛進來,被子搞得很臟,清晨都睡不好覺。雖提過意見,但校方以無房子住為由而沒有解決。這是我第一次離開家,離開親人,開始生活有點不習慣,衣服臟得快,有錢的學生請人洗,我零用錢少,只得自己洗,這是我第一次學會自己洗衣服,自己照顧自己的生活。

從五年級到三希小學念六年級,開始有點吃力,但老師要求嚴,慢慢跟上來,到學期結束考試時我已經名列前茅了。于是,我不想在三希小學那受煙熏的地方住下去了,想考中學。當時,考中學必須有小學畢業(yè)文憑,報考時要驗一下文憑,并在文憑背面蓋一個章。假期中由我的朋友張巖芳借到了張立文羅山小學畢業(yè)的文憑。我原名張憲江,本想最好借到“憲”字輩的,按照張氏宗祠的譜系,我這一輩除“憲”字外,還有“立”“思”兩字,都算同輩的字,因此,用張立文的文憑亦不違輩分。我就拿這個文憑去考溫州甌海中學。當時,甌海中學有春、秋兩次報考機會。結果竟考上了??忌虾螅野盐膽{還給張立文家,并給他家一擔谷子(合200斤)。此后,我就用張立文這個名字至今。其實,名字僅是一個符號而已,譬如我的乳名叫“打娒”,祖父講有兩重意思:一是不怕人欺負,二是不怕鬼怪欺侮。祖父怕我這個長孫遇到不測,希望我平安順利地成長,為此還在“娘娘宮”許了愿,求娘娘保佑。這種迷信思想在當時鄉(xiāng)下很流行。


注釋

[1]參見張憲文、張衛(wèi)中:《張璁年譜》,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

[2]張之潮日本高等師范畢業(yè),張執(zhí)中、張肇環(huán)二人舊制浙江省立第十中學畢業(yè),張鐵民、張季莘、張幼玉三人私立上海大廈大學畢業(yè)。

[3]朱志豪溫師畢業(yè),鄭篤志溫十中畢業(yè),王銑、張育青、楊宗昌、鄭遜華四人為溫州簡師畢業(yè)。

[4]1941年—1945年6月,日本侵略者3次侵略溫州:第一次是1941年4月19日—5月3日,第二次是1942年7月10日—8月15日,第三次是1944年9月9日—1945年6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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