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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眠。

應(yīng)璟決定賣掉和倪楠在一起生活過的這個房子。現(xiàn)在，住在這里，她滿腦子都是問號，對那個沒有告別，就這樣消失了的人，她有好多的話想問，但是他卻無法作答。

這是一個溫暖的房子，上下層，大窗戶，簡潔，木色。墻上的每一塊瓷磚，地上的每一塊木板、每一盞燈、沙發(fā)、洗手池、邊柜、麻質(zhì)的窗簾，都是他們一起去選的。別人裝修總會沖突不斷，他們似乎從來沒有意見不統(tǒng)一過?？蛷d里擺著他們?nèi)ジ鞯芈眯刑曰氐募o(jì)念品。他親自為她裝修了書房，在光線最好的那個房間，找到一位木匠，為她打制了一個極大的工作臺。這么多年，他們從來沒有養(yǎng)死過一盆植物。

現(xiàn)在，她唯一想做的，就是賣掉它。

賣房，對她來說是一個痛苦的過程。為圖省事她找了中介，卻仍然每天接無數(shù)個電話。一撥又一撥的人來到這個房子，帶著審視的目光四處打探。因為房子比較大，看的人多，談價的人少。

有一天，來了一個女孩，沒有任何中介的帶領(lǐng)，自己來的。

應(yīng)璟拉開門，請她進(jìn)來。

妙齡少女，脫俗的面容。很瘦弱，皮膚白得像雪一樣，穿著一雙精致的皮鞋，兩只手緊緊抓住自己的背包。

不用脫鞋，應(yīng)璟說，我?guī)闵蠘强纯窗伞?/p>

女孩說：不用了。

應(yīng)璟回頭，你來過了嗎？

是的。

我怎么不記得……

是在你不在家的時候，在春節(jié)你回南方過年，或者外出簽售……

你是誰？應(yīng)璟站住。

我叫小禾。

應(yīng)璟感覺自己的心臟，跳得厲害。

應(yīng)璟不得不再次仔細(xì)看她：很瘦，眼睛漆黑，頭發(fā)很大一把，扎在腦后。臉上有一種，鼓了很大的勇氣來到她的面前、就算挨罵挨打也不跑的決絕。

請坐。應(yīng)璟轉(zhuǎn)身回到客廳。

小禾坐在了沙發(fā)上，手指交纏在一起。

是什么……讓她可以放下恐懼，只身前往來索取她想要的東西？

你為什么要買這個房子？應(yīng)璟問。

因為……我真的……很愛他……女孩落下兩行熱淚。

一陣刺痛襲擊了應(yīng)璟的心。她有些迷茫，現(xiàn)在的小女孩，都是這樣嗎？直接上門表達(dá)感情？

女孩哭的樣子特別可憐，哭得她也想哭。

你知道他有家庭嗎？

知道。但是，他真的，對我很好。女孩的眼淚還流個不停。

應(yīng)璟更迷茫。

小禾緩緩地坦白說，她和倪相愛已經(jīng)四年了。四年？應(yīng)璟感到非常！非常！吃驚。

你們怎么做到的？四年？她不由自主地說出了自己的迷惑。這四年來，她真的一點都無跡可尋。她一直以為，他們的關(guān)系堅不可摧。

因為，我從來不在他回家的時候給他打電話，也不會發(fā)短信，我們也不在QQ上聊天，也不在空間里留言。屬于你的時間，我從來不要求他陪我。我從來沒有想過，要破壞他的家庭……

應(yīng)璟哭笑不得。“屬于你的時間……”“從來沒有想過，要破壞他的家庭……”這些話，讓她笑了。多么可笑的話語，多么爛俗的臺詞！然而，讓她想哭的是，整整四年時間，在晚上從來不發(fā)一個短信、不打一個電話的第三者，是多么可怕？需要多么隱忍，才能做到？那么隱忍的背后，是怎樣的感情？她再次在腦子里把四年時間翻攪了一遍。他們的事，仍然是無跡可尋。而且，記憶里，這四年，他們?nèi)匀幌嗷リP(guān)心，相擁而眠，雖然生活稍微有些平淡，但她一直相信“平淡相處，最是長久”——狗屁！

小禾說她是單親家庭。父親遠(yuǎn)離，母親再嫁，她在奶奶家長大，青春期在寄宿學(xué)校度過。大學(xué)畢業(yè)以后，她去了倪楠的公司實習(xí)。實習(xí)結(jié)束后，做了倪楠的助理。天生缺愛、沒有依靠的漂亮女孩子，走路，都是怯生生的，倪楠一個大男人，家里一個萬事獨(dú)立自主的老婆，這種弱小的東西，很容易吸引他的視線。一不小心，就被安排一起出差了，再一不小心，就眼神帶動心跳，越試探，越?jīng)_動，就陷入了惡俗劇情。

他們在這個房間里，發(fā)生過很多的事情。他們在廚房里做過飯，在陽臺上喝過茶，在床上睡過覺，她還彈過應(yīng)璟的鋼琴。女孩的敘述，讓一種疼痛的感覺直達(dá)應(yīng)璟肋骨深處。幾天幾夜未睡，她早已筋疲力盡。此刻，整個房子在她眼前晃動不已，耳朵里時而發(fā)出尖厲的響動。一個有著再寬廣博大胸襟的女人，此刻也強(qiáng)烈地有了一種站起來，揪起頭發(fā)，把她推翻在地的沖動。

她站起來，去倒了一杯水喝。

然后坐回去，沉默了一會兒。

你知道我這個房子要賣多少錢嗎？等她覺得自己足夠冷靜了，她再次發(fā)問。

知道。

你有這么多錢嗎？

倪楠給我留了一筆錢。

……應(yīng)璟那種揪起頭發(fā)，把她推翻在地的沖動又來了！

是什么讓你這么有自信，確定這房子我會賣給你？她的聲音不由自主地提高了。

因為你在賣??！賣給別人都可以，為什么不能賣給我？我知道，我今天來，對您是一種傷害，但是，我真的也沒有辦法。他去世了，我什么都做不了，我甚至都不敢去參加他的葬禮。我又沒有勇氣和他一起去死！現(xiàn)在，我唯一能做的，就是買下這個房子……請你原諒我，請你同意吧！小禾也提高聲調(diào)，越說越快，說完又泣不成聲，眼淚一顆顆掉在地板上，瘦弱的肩膀不停地抖動。

應(yīng)璟是個心軟的人，如果換一件事，有人這樣流著淚求她，不管是什么，她都會答應(yīng)的。

荒謬！荒謬！她心里大喊。

她決定停止這樣的對話。

她不說話了，任由她坐在那里把眼淚流完。

應(yīng)璟離開了客廳。

這個年齡的女孩，這樣做一點不奇怪。應(yīng)璟開導(dǎo)自己說。她的確不是來挑釁她的，她的眼里只有愛情，只會是因為這個。她哪里知道，生活的洪流會將她推向哪里？她此刻的不顧一切，將來想起來，會不會覺得難堪呢？

她抱著一個紙盒子下樓，里面裝了一些丈夫的物品。

對不起，這個房子我不能賣給你。這些，是他最喜歡的一些東西。你帶走吧！

小禾的眼淚再次奪眶而出。

把東西遞給她的那一瞬間，應(yīng)璟閉上眼睛，淚水瞬間滾落下來。

每一天，都在失眠。

在落地窗前，看著天亮。

她感覺不到自己了。

承諾、信任、謊言，和真實。

一切標(biāo)準(zhǔn)。

全部崩塌了。

沒有辦法再相信更多。

人可以承受太多，脆弱、恐懼、疼痛。

但很有可能死于迷惑。

過去，她從不想真相。以為只要自己純粹，就活在一切真相里。所謂真相，原來都是幻象。信宿命的人，最終，什么都無法擁有。

媒體已經(jīng)炒翻了：暢銷書作家耍大牌，和讀者打起來了。

網(wǎng)友們喜聞樂見：

早就知道她是那樣的人。

必須站出來給我們一個說法！

看她那個樣子就知道，假惺惺的，敢打衣食父母，大家聯(lián)合起來，拒絕買書，一生黑！

……

不停有電話打來，有的是記者，有的是出版商，還有催她寫稿的雜志社。

還有一個專欄，明天就該交稿了。她卻一個字都寫不出來。

只是兩周的時間，因為食不下咽，她迅速地瘦了。

每天的失眠，讓她像一個溺水的人，在搶最后的那一口空氣，有可能下一秒，就沉下去。

應(yīng)璟把家里收拾了一番，然后換了一件套裝，去參加父親的婚禮。

陽光穿過樹葉，灑向大片的草地。綠意盎然。

大型的婚禮，紅地毯、鮮花拱門、香檳塔、泡泡機(jī)、小提琴手、專業(yè)的主持人，一樣都不少。父親的朋友們都來了，其中有好多打扮時髦的老頭老太太，氣氛十分歡樂。

父親骨架很大，穿上禮服精神抖擻。好時戴著頭紗，小鳥依人地挽著父親的手。

父親在婚禮上對眾人說：好時，是生命給我的一個禮物。我要好好感謝她！珍惜她！

掌聲響起。

應(yīng)璟卻笑不出來。她想到的是自己的母親。

自從母親去世以后，她成了一個徹底自由的人。

再也沒有人在她做任何選擇的時候，提出各種“別沖動”、“荒唐”、“幼稚”、“謹(jǐn)慎”的建議和評價了。她的父親被管了半輩子，獲得解脫，所以，他更不想管她，一切自己做主。他自己，也想好好享受享受自由。但是，誰也不知道，這自由背后的心痛。

婚禮結(jié)束，應(yīng)璟走上去，緊緊擁抱了父親，然后就匆匆要走。

父親在身后喊：喂！你吃了飯再走呀！

不了。

那，吃塊蛋糕！這個蛋糕是專門定做的，奶油特別好吃。父親又追上來。

我吃不下。

為什么？

為什么？應(yīng)璟轉(zhuǎn)過身，有些按捺不住想哭的情緒，爸，是不是當(dāng)你歡樂的時候，就不允許別人難受？你弄這么大排場，所有人就必須跟著你開心，陪著你笑？

這是……在倪楠出事前就定好的！……父親想上前扶住她的肩膀。她卻閃開了。

應(yīng)璟做了一個阻止的手勢，別！別說這個！今天是你的大日子！提他做什么？這不是時間的問題，這是你自不自私的問題！媽走了，你找女朋友，我不感到意外，你要及時享受人生，結(jié)個婚，娶個小綿羊一樣的新夫人，我也可以理解。但是有必要搞成這樣嗎？讓所有人都看著你，羨慕你？低調(diào)點幸福行嗎？你和媽當(dāng)年，照婚紗照了嗎？吃蛋糕了嗎？辦婚禮了嗎？她越說越激動，近乎于吼了。

所有的客人，都朝這邊看。

那時候……條件不允許！父親像個做錯了的孩子，低下了頭。

我發(fā)現(xiàn)，你真的是，太任性！不管不顧！只圖自己快活……你讓人感到難受，爸爸！……說這個話的時候，應(yīng)璟的視線變得模糊，在模糊的視線里，父親雙手垂落，頹喪而蒼老。

應(yīng)璟！好時走了過來，用一種警告的口吻喊了她一聲。

我不打擾你們了！爸，你多多保重！再見！

她抖得有些厲害，轉(zhuǎn)過身，握緊手里的包，一步一步走遠(yuǎn)，直至什么音樂聲都聽不見，一股熱辣辣的淚水早已涌滿眼眶。

此時此刻，她最想做的事情，其實是撲進(jìn)父親的懷里，痛哭一場。

應(yīng)璟走進(jìn)位于東三環(huán)的一家豪華酒店。這家酒店30層有一個漂亮的樓頂花園。在過去的很多時間里，她時常約人去那里看夜景，談事情。

在電梯口，她被一個服務(wù)生攔住索取名片，說是可以參加酒店周年慶抽獎活動。

應(yīng)璟對抽獎這種事情，從來就沒有興趣。更何況，是今天這種心情。

但她出于禮貌，給了名片。

將自己置身于白色的床墊、白色的床單、白色的被子、白色的枕頭之中。這是她最后的努力。

這家酒店，以提供最佳睡眠感受的“甜夢系統(tǒng)”而著稱。辦理入住的時候，就有人問你喜歡硬床還是軟床，走進(jìn)房間，一切布置都是溫暖親切的，柔軟的地毯、清新的空氣、毫無壓力的燈光。進(jìn)門處，拉開一個柜子，里面的架子上陳列了十幾個枕頭，客人可以根據(jù)自己的偏好選擇喜歡的高度和材質(zhì)。床墊的彈性恰到好處，透氣的床單和被子讓身體的任何部位觸碰到都感覺舒服。

應(yīng)璟做了深呼吸，拉上窗簾，調(diào)暗燈光，躺在了床上。

兩個小時以后，她站在了樓頂上。

樓頂?shù)娘L(fēng)很大，萬家燈火就在腳下。

失眠到了一定的地步，腦子里全是凝聚不散的迷霧。走路，感覺不到力量，看到所有的東西，都是晃來晃去的。那些高樓，也是晃來晃去的。

她已經(jīng)算不清這樣保持睜著眼睛多少個小時了。即便這樣吹著高處的風(fēng)，她的頭腦仍然無法清醒。她很累，很累，很想睡一會兒，做一個夢，哪怕是一個煩擾不休的夢。

站在樓頂花園的邊緣，目光之下，燈火璀璨，那就是人間。多少歡樂和悲傷，都在同時發(fā)生。沒有人會一直幸福。

她冷得發(fā)抖。

現(xiàn)在她最想做的，就是跳下去，開始那個夢。

也許，和整個世界告別，只需要閉上眼睛……

一陣鳴笛聲劃破了夜空。樓下，警車呼嘯，人群聚集。

有人從酒店的房間里跳下去了。

應(yīng)璟猛然間清醒，原來絕望的人，不止她一個。也許在這個酒店的每一層，都有一個想自殺的人。有的人，比她更堅決。她坐了下來，發(fā)著抖，在冷風(fēng)中抱緊雙臂。樓下，警車的燈光閃個不停，人越聚越多。

包里的手機(jī)響了。

她拿出來。

喂？

應(yīng)璟小姐嗎？

是。

恭喜你中獎了。

騙子請掛機(jī)。她有氣無力地說。

不是的！小姐，我們是您入住的這家酒店。您在我們周年慶的活動中，被抽中了一等獎。你方便現(xiàn)在下樓領(lǐng)獎嗎？

應(yīng)璟一臉蒼白地回到酒店大堂。剛才那個問她要名片的服務(wù)生喜笑顏開地迎上來，帶她去領(lǐng)獎。

一個花花綠綠的大轉(zhuǎn)盤擺在她面前。

一等獎的內(nèi)容是在一個大轉(zhuǎn)盤上搖，指針指向什么地方，酒店就贈送去那里的旅行。

轉(zhuǎn)??！轉(zhuǎn)啊！服務(wù)生顯然比她更高興。

應(yīng)璟沒有任何期待，隨手一撥。

指針快速地飛轉(zhuǎn)起來，然后逐漸減慢速度，越來越慢，越來越慢，直至停住，指向——“高山湖泊小鎮(zhèn)”，梅雨，馬湖。

她去過全國很多地方，卻從來沒有聽說過這兩個名字。

應(yīng)璟給所有的家具都搭上了一塊布。

然后沒有任何留戀地，關(guān)上門，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