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宦海初游

盡管司馬懿仕宦生涯的第一步是在河內(nèi)郡跨出的，但是，因為他擔任上計掾的時間太短，而郡太守府的規(guī)模和影響也太小，所以這第一步實際上可以忽略不計。他真正初游宦海，還是在應曹操的辟命奔赴鄴縣之后。

鄴縣當時習稱為鄴城，位于現(xiàn)今河南省臨漳縣南，還有銅雀臺遺址等保存至今。鄴城是當時冀州魏郡的郡治所在，其城北枕漳河水，西依石鼓山，東通勃海，南接黃河，確實是一處形勝之地。東漢末期群雄并起之際，鄴城又成了冀州的首府。袁紹父子雄踞河北十四年，一直以鄴城為大本營。東漢獻帝建安九年（204）曹操掃蕩河北奪得冀州之后，見鄴城的城池堅固，人口眾盛，物資充足，交通便利，也把自己的活動據(jù)點設在鄴城，并且自己兼任冀州牧。這樣一來，曹操常駐的鄴城成了當時東漢朝廷實際上的政治中心，而東漢獻帝所在的臨時首都許縣（今河南省許昌市東），反倒變?yōu)槊@子的耳朵——擺設了。

司馬懿到達鄴城，就任丞相府文學掾之職。至于具體的任務系由曹操親自交代，要他陪同嗣子曹丕“游處”，也就是充任曹丕的輔導和侍從官員。

曹操，字孟德，乃豫州沛郡譙縣（今安徽省亳州市）人氏。他的妻妾甚多，故而子嗣不少。長子曹昂，字子修，系劉夫人所生，不幸早死。次子曹丕，字子桓；三子曹彰，字子文；四子曹植，字子建，均系繼室卞夫人所生。此時的曹丕，年已二十有二，正是進德修業(yè)之時。為了培養(yǎng)這位未來的接班人，曹操特別安排了一批杰出人士與曹丕同游共處。而丞相府文學掾司馬懿，就是其中的一位。

從史載的情況來看，當時在曹丕左右者，主要是一批文壇健將，諸如名列建安七子之中的徐干、應玚、陳琳、劉楨、阮瑀，以及繁欽、路粹、吳質(zhì)、荀緯等人。這些翰苑高手，做起詩文來真是各擅其美，難分伯仲，用曹植的話來形容，乃是“人人自謂握靈蛇之珠，家家自謂抱荊山之玉也”。曹操之所以作這樣的安排，原因有二：一是曹丕自幼長于軍旅之中，五六歲時即開始習射騎馬，隨父征戰(zhàn)，曹操覺得他在武備方面所知已多，還應在文事方面加強修養(yǎng)，將來才能經(jīng)邦緯國。二是曹操自己就非常熱愛文學，他本人作為一個大文豪，對文學名家們相當尊重和愛護。像那位在檄文中罵曹操是“贅閹遺丑”的陳琳，在袁紹失敗之后被曹操抓到，曹操不僅“愛其才而不咎”，而且還授以要職。建安時期的文學之所以能夠繁榮一時，即與此密切相關(guān)。

相形之下，身為文學掾的司馬懿，在文學方面不免遜色。當然，此處也需要特別說明一點，即當時人所說的“文學”，與現(xiàn)今人所說的“文學”含義是不大相同的。今日的“文學”一詞，系指用語言文字為工具進行創(chuàng)作的藝術(shù)，包括詩歌、散文、小說、戲劇之類。而漢代的“文學”，其含義更為寬廣，是泛指文獻學術(shù)，而非指詩文的創(chuàng)作。因此，所謂的“文學掾”，其實是負責教育的官員。所施教的內(nèi)容，是傳統(tǒng)的文獻學術(shù)，特別是儒經(jīng)與儒學。河內(nèi)溫縣的司馬氏，世代傳習儒經(jīng)，家學淵源?？梢姴懿俚囊馑?，是想讓司馬懿在經(jīng)學上給曹丕以沾溉滋潤。

但是，從此后的實際情況來看，事情的發(fā)展與曹操的初衷并不相合。司馬懿本是一位以智謀深沉、庶事干練而見長的人，他不入仕途則已，一入仕途怎么會甘心當皓首窮經(jīng)的老教官？他看準曹氏勢力如日中天，曹丕今后前途無量，于是向這位丞相公子獻忠心，輸誠款，出主意，指迷津，盡量起一種智囊的作用。在曹丕這一方面，他也是一個非凡之人。他知道自己身份特殊，今后將會繼承父輩的基業(yè)，因此在現(xiàn)時就要物色一批黨羽，打好接班的基礎。像徐干、應玚、劉楨、阮瑀之類的文士，弄翰墨雖為大家，搞政治卻是外行，搞政治就需要司馬懿這種機智干練之人。上述動機驅(qū)使曹丕對司馬懿另眼相待，兩人從此建立起一種異乎尋常的親密關(guān)系。據(jù)史書記載，曹操因司馬懿有“狼顧”之異相，又曾夢三馬同食于一槽（馬喻司馬懿三父子，槽喻曹氏王朝），故而對司馬懿很不放心，但是曹丕“素與懿善，每相全佑，故免”。這些雖然有小說家言的味道，不過仍可從中看出曹丕對司馬懿的器重來。

在丞相府文學掾之后，司馬懿先后又擔任過黃門侍郎、議郎、丞相府東曹屬、丞相府主簿等四種職務?？偟恼f來，上列官職的品級都不高。東漢朝廷百官的品級，按每月領取米糧俸祿的多少，分為三公、中二千石、二千石、比二千石、千石、比千石、六百石、比六百石、四百石、比四百石、三百石、比三百石、二百石、比二百石、一百石、斗食、佐史等十七等。以上四種官職，最高不過六百石，屬于中級職位無疑。但是，這些官職涉及面相當之廣。例如黃門侍郎，是皇帝的侍從，職司宮廷內(nèi)外聯(lián)絡；議郎，是皇帝的顧問，職司應對時政疑難；東曹屬，是丞相府人事部門的主管，職司官員的任命遷升；主簿，是丞相府總務部門的首腦，職司協(xié)調(diào)檢查各分支機構(gòu)之工作。司馬懿歷任諸官，不僅使他增廣了見識，而且也鍛煉了才干。更為重要者，是他利用在中央各府署任職的機會，初步摸清了曹魏統(tǒng)治集團中的人際關(guān)系，交結(jié)了一批日后用得著的朋友，史稱司馬懿“情深阻而莫測，性寬綽而能容”，當此之時，曹操的袞袞諸公中，又有誰能看出這位寬和謙沖的中級官員，日后竟能操縱曹氏家族的命運呢？

九年之后，也就是東漢獻帝建安二十二年（217）的十月間，發(fā)生了一件對司馬懿和曹魏政治都極其重要的事，即曹丕在激烈的競爭之中戰(zhàn)勝對手，正式取得了魏王太子的稱號，成為曹氏基業(yè)的法定繼承人。

本來，在長兄曹昂死后，曹丕作為現(xiàn)存的嫡長子，其繼承人的身份是無可懷疑的。但是，隨著其弟曹植年齡的增長，以及其文學天才的輝煌顯露，曹操心中的天平，便朝曹植一方急劇傾斜。建安十八年（213）五月，漢獻帝下詔封丞相曹操為魏公，以冀州的河東、河內(nèi)、魏、趙、中山、常山、鉅鹿、安平、甘陵、平原凡十郡，作為他的封國。按理說，曹操在受封之時，就應當確立魏國的嗣君，也就是太子，然而他卻沒有這么做。三年之后，曹操又晉爵為魏王，依然不指定太子。朝臣見此情況，隨即分為兩派，多數(shù)人擁護曹丕，少數(shù)人支持曹植。曹丕與曹植一對同胞兄弟，也在暗中努力競爭。到了后來，曹植率性而行失去曹操的歡心，矯情自飾的曹丕得到強有力的支持，終于取得最后的勝利。其中的詳細經(jīng)過，請看筆者的《曹丕：文豪天子》。

太子既定，依照制度便應設置若干種下屬官員。其中主要有：太子太傅、太子少傅、太子中庶子和太子洗馬。太傅與少傅合稱為“二傅”，是太子的輔導老師，其地位雖然尊崇，但是與太子見面的時間不多，僅每月初一日入官輔導一次而已。至于洗馬（洗字讀音同“先”），不過是儀仗隊的指揮官，每逢太子出行，洗馬就在前面作先導。洗者先也，在太子車馬之先，故名。實際上，與太子關(guān)系最親密因而對太子影響最大的官員，是其中的中庶子。中庶子的員額定為五人，曹操優(yōu)先考慮的人選中，就有司馬懿和司馬懿的三弟司馬孚。

此時的曹操如此垂青于司馬懿兄弟，是有特殊原因的。簡言之，是與司馬家有關(guān)的一喜一悲兩件事起了作用。

先說一喜。上年五月晉爵稱王后，曹操躊躇滿志之余，忽然間生出一股深沉的懷舊之感來。曹操其人相當念舊。建安七年（202）正月，他回到故鄉(xiāng)譙縣，曾經(jīng)說了一段充滿感情的話語：“吾起義兵，為天下除暴亂。舊土人民，死喪略盡。國中終日行，不見所識，使吾凄愴傷懷。”由此可以窺見他秉性的一個側(cè)面。曹操稱王時已經(jīng)六十二歲，距古稀之年不遠了，故而念舊之情更加濃烈，更加難以消除。于是，他決定邀請幾位故人來魏王宮中敘舊，但是屈指一數(shù)，同輩老友尚健在者已經(jīng)寥寥無幾。忽然，他想起一個人來，此人不僅和自己有故舊之交，而且還對自已有提攜之恩。此人非他，就是司馬懿的父親司馬防。

飽經(jīng)滄桑的司馬防，此時年近七十，尚在漢獻帝所在的許都，擔任一個俸祿優(yōu)厚的閑職，實際上已處于退休養(yǎng)老的狀態(tài)。于是曹操立即以魏王的身份派出專使，用安車把司馬防接到魏都鄴城。

當時所謂“安車”，是一種可以坐乘的馬車。古人乘車，一般采用站立姿勢，也就是立乘。安車是供老人和婦女乘用的，設有座位，行駛平穩(wěn)，故名。用安車迎接某人，是當時帝王表示敬意的一種方式。如果以四匹馬而不是一匹馬拉車，即以所謂的“駟馬安車”來迎接，其敬意便達到最高級別了。

司馬防坐在安車之上，悠悠閑閑行進六百里，來到鄴城魏王王宮，受到一番極其熱誠的款待，這也無須細說。一日，曹操在王宮后園的銅雀臺上設宴招待故人，臨風把酒，主客皆歡。席間，二人回憶起四十二年前在京城洛陽縣共事的情景，曹操不無得意地問道：“建公（司馬防的字），孤今日可不可以再當洛陽縣的縣尉呀？”

曹操的言外之意，不外乎是說昔時的小縣尉，如今竟作了大魏王，你看本人的作為怎么樣？不料酒酣耳熱的司馬防也不客氣，立即回答道：“小人昔日舉薦大王之時，大王也只適合當一名縣尉呵！”

曹操一聽，不禁哈哈大笑，他為自己的成就而得意，更贊賞司馬防的直言無隱。他已經(jīng)多年沒有和人進行過如此坦率平等的談話了。在朝廷之上，他是丞相，是魏公、魏王，文武百官無不唯唯諾諾；在家庭之中，他是家長，是夫權(quán)、父權(quán)的代表，妻室兒女也無不唯唯諾諾。曹操本是一個秉性直率的人，史稱他“每與人談論，戲弄言誦，盡無所隱。及歡悅大笑，至以頭沒杯案中，肴膳皆沾污巾幘”。但是，他可以對別人“戲弄言誦”，別人又怎么敢對他“戲弄言誦”呢？仍然只有唯唯諾諾而已。有時候，曹操也覺得自己與他人的關(guān)系太缺乏人情味，甚至無聊，然而君臣、父子、夫婦之間的尊卑又豈能不要呢？今天他終于得到了一次坦率平等的談話機會，心里確實高興；司馬防的直言無隱，正是一種對友誼十分信任和尊重的表現(xiàn)，他心里更加高興。這場歡飲和暢談的情景，從此深深留在曹操的心中。

再說一悲。約在曹操和司馬防喜相逢之后半年，也就是建安二十二年（217）的春正月，曹操率領水陸大軍，取道淮南，進攻孫權(quán)。當時的司馬朗，身任兗州刺史之職，也奉命率本州地方軍數(shù)千人前往助戰(zhàn)。本來東漢一朝的州刺史和郡太守，一直是只管民政，不統(tǒng)率軍旅。曹操任丞相執(zhí)政，有人上州郡領兵的建議，說是在州郡設置一定數(shù)量的地方軍隊，可以“外備四夷，內(nèi)威不軌，于策為長”。曹操認為這條計策很好，不久就下令在中央軍之外，配置一支隸屬于州刺史和郡太守的地方軍。這位建議者不是別人，正是司馬懿之兄，時任丞相府主簿的司馬朗。此番討伐孫權(quán)，司馬朗奉命率領兗州地方軍隨征，他深感責任重大。首先，這是自己第一次率地方軍參加如此重大的戰(zhàn)役，同行者尚有二十六支精銳的中央軍分隊，如果出戰(zhàn)無功，不僅有損兗州的名譽，自己臉上也很不光彩，因為提出州郡領兵建議者正是自己。再者，司馬朗在兗州，政績卓著，深受百姓擁護，他也頗有一點愛民如子之風。現(xiàn)今自己帶了幾千兗州子弟南下淮南，如果關(guān)照不周，萬一發(fā)生什么意外，回去何以向當?shù)馗咐辖淮?？在責任心的?qū)使下，司馬朗沿途對兗州地方軍的將士慰勉有加，不料就這樣也還是出了問題。

原來，從這一年的春初開始，一場空前規(guī)模的時疫，也就是季節(jié)性傳染病，在中原大地上迅速蔓延，鄉(xiāng)村、城市，尤其是人口密集的軍營，很快有成千上萬的人喪失了生命。曹植在他的《說疫氣》一文中，描述當時的慘狀說：“建安二十二年，疫氣流行。家家有僵尸之痛，室室有號泣之哀?；蜿H門而殪，或舉族而喪?！敝慕ò参膲捌咦印?，竟然有五人，即徐干、應玚、陳琳、劉楨和王粲，同時死于這場流行病中。司馬朗風塵仆仆趕到大軍的集結(jié)地——居巢（今安徽省桐城縣南）時，他的部下也染上了可怕的時疫。

如果司馬朗遠遠避開患病者，自己肯定會安然無恙。但是他不是這種人。他在軍營中不斷巡視，督促醫(yī)療，甚至親自送上湯藥。結(jié)果，司馬朗也被瘟神抓住，不久就死于軍中，終年四十七歲。

司馬朗之死，也在曹操心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于是，曹操不久便有栽培司馬懿兄弟之舉。

如果說，九年前司馬懿以曹操丞相府文學掾的身份與曹丕“游處”，在上下級的關(guān)系上還不是很說得通的話，那么現(xiàn)今便不存在任何問題了。中庶子，名正言順是太子的侍從和顧問，入則同室，出則同車，朝夕相對共處，彼此無話不談，外人不得有絲毫的非議。因此，自司馬懿擔任太子中庶子后，他和曹丕之間的關(guān)系便進入更深一層。曹丕充分信任他，視他為最可靠的心腹；他矢志效忠曹丕，視曹丕為未來的君主。史籍形容二人關(guān)系是“每與大謀，輒有奇策，為太子所信重”，這并非虛言。

在任職期間，司馬懿還和曹丕的另外三個心腹結(jié)成莫逆之交。一位是陳群，時任魏國侍中，也就是魏王曹操的侍從和顧問。一位是吳質(zhì)，時任朝歌縣（今河南省淇縣）縣長。最后一位是朱鑠。這四人在當時有“四友”之稱，在曹丕稱帝后都身任顯職，分掌軍政大權(quán)?？梢哉f，曹丕再加上“四友”，大體上已構(gòu)成日后魏朝統(tǒng)治核心的雛形。

大約一年多以后，曹操把司馬懿提升到一個更重要的職位上，任命他為丞相府的司馬。

當時曹操集朝廷軍政兩權(quán)于一身，所以丞相府相應設有軍政兩方面的助手。主軍者為司馬，主政者為長史，均屬一千石這一品級。凡軍旅調(diào)動，戰(zhàn)略設計，軍情匯報等軍務，都由司馬協(xié)助辦理。司馬懿還是第一次擔任與軍事有關(guān)的職務。在曹操這位大軍事家身邊，他眼界大開，學到了不少治軍用兵的寶貴經(jīng)驗，并且逐漸顯露出他在軍事方面的天賦才能。他向曹操建議用軍隊屯田積谷，且耕且守，確立長期作戰(zhàn)的指導方針；在關(guān)羽北攻襄樊（今湖北省襄陽市）“威震華夏”，以致曹操想把漢獻帝從許都接到河北以避鋒芒時，他又力主堅持不動，并獻計利用孫權(quán)與劉備之間的矛盾，使雙方在荊州自相殘殺，即可解除關(guān)羽的壓力。這些，都是有關(guān)全局的戰(zhàn)略設計，付諸實施之后證明是完全正確的。

從東漢獻帝建安十三年（208）任丞相府文學掾起，司馬懿宦海初游的階段持續(xù)了十二年。在此期間他最大的收獲，概括起來是兩句話：建立人際關(guān)系，鍛煉自身才能。這兩點是他日后飛黃騰達的根本條件。

東漢獻帝建安二十五年（220）春正月，魏王曹操突然病死于洛陽，太子曹丕隨即在鄴城繼位。至此，司馬懿的宦海初游階段結(jié)束，他在政治上大顯身手的時候到了。這正是：

宦海初游何所事？經(jīng)營根本待將來。

要知道司馬懿在曹丕稱帝之后，如何進入佳境，在中央政治舞臺上實現(xiàn)跨越式晉升，請看下文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