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雨瀟瀟,煉就一顆蓮花心
人間四月,姹紫嫣紅。
唯有她,清貴高潔,素淡如蓮。
讀林徽因,當從《詩經·大雅·思齊》起?!盎找颉倍郑咀鳌盎找簟?,取自當中那句“大姒嗣徽音,則百斯男”,“大姒”乃周文王賢德之妃,“徽”是美,“徽音”即是美譽之音。以“徽音”立名,意蘊清簡,慧心可待,定是人如其名。
之后,為避免與當時一名寫詩的男性作家林微音混淆,遂改名“林徽因”。
她生于亂世,卻清醒自持;長于繁華,卻靈透沉靜。紛亂的情緣、顛沛的人生,仿佛只是一抹底色,永遠無法妨礙她擁有一段絢爛的生命。就好像一杯香茗,被時光慢慢浸潤成清透的綠,清雅醇郁,讓人極愛無言。
這樣的女子,注定籠罩著一個神秘的光環(huán),讓人不敢輕觸。
讀林徽因的一生,實在是件美好的事。在那個香艷迷醉的民國,她就像一朵孤清的蓮花,開出了靜美,豐盈絕塵。
那被時光遺落的歡顏,已幻化成一團柔情,從江南煙雨中裊裊升起。
早慧的心智
每一座城,都有自己的故事。而她的故事,則讓一座古韻天然的城,風情萬種,靈動鮮活。仿佛一朵靜美的蓮花,耗盡生命里所有的深情,只為等待一個人,細細聆聽,她的心事。
如果我的心是一朵蓮花,
正中擎出一枝點亮的蠟,
熒熒雖則單是那一剪光,
我也要它驕傲的捧出輝煌。
不怕它只是我個人的蓮燈,
照不見前后崎嶇的人生——
浮沉它依附著人海的浪濤
明暗自成了它內心的秘奧。單是那光一閃花一朵——
像一葉輕舸駛出了江河——
宛轉它飄隨命運的波涌
等候那陣陣風向遠處推送。
算做一次過客在宇宙里,
認識這玲瓏的生從容的死,
這飄忽的途程也就是個——
也就是個美麗美麗的夢。
她就是林徽因。這首《蓮燈》是她對生命倔強的表達。
有人說她的美風華絕代,有人贊她的氣質清雅自持,她三歲時手扶藤椅的模樣讓人莫名地喜愛:一個小小的女孩子站在庭院中,背靠一張老式藤椅,清澈的眼睛注視著前方。那老宅已有百年歷史,那藤椅亦默默守候了很多人的歡笑和淚珠。唯有那個女孩尚不知人事,看不出性格,看不見未來,卻給人留下無限暢想,暢想那光陰,該如何惠贈那個女孩,亦不知那遙遠處會有怎樣的期待和遭遇。
1904年6月10日,杭州。陸官巷古樸安詳,一如往日,空氣中飄散著梔子花的清淡香氣。林宅的主人——太守林孝恂的長子,二十八歲的林長民此時并不在家中。他正與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為自己的政治理想奔忙著,和熱血沸騰的憲政名士來往,用筆桿子為他們的主張搖旗吶喊。他整日忙碌,極少過問家中事,甚至包括自己待產的太太。
忽然,一聲嬰兒清亮的啼哭打破了這座巍巍官宅燥熱的寧靜。這一聲啼哭在太守和妻子游氏聽來猶如天籟——林孝恂的長孫女,長民的長女出生了。
她是林家的第一個孩子,聰慧乖巧,被長輩視為掌上明珠。她也是妾室的女兒,與父親聚少離多,守著幽怨的母親。林徽因的母親何氏并不得寵,在父親娶了第三房太太程氏之后,母親與父親的關系更加疏離。
人生就是這樣,不能事事完滿??此菩腋庫o的生活,也隱藏著苦澀的暗涌,就好像花容月貌,終將抵不過春恨秋悲的無人欣賞,必將獨自凋零。
人們都說,每個內心強大的女人都經歷過一段能讓自己大徹大悟的感情。對林徽因而言,父母間沒有感情的婚姻,則開啟了她早慧的心智。面對家庭里層層疊疊的暗涌,她唯一的應對方法就是閱讀,在那些清朗明媚的文字里,尋得自己的一方天地。
有人說,林徽因善良、聰慧,能設身處地為對方著想,從不會嘲笑他人。也有人說,她理智得有些冰冷無情,從不會沉溺在某種情緒中。而我以為,這樣的性格,與她陰暗的童年經歷息息相關。
她的心被秋月春風的情懷滋養(yǎng),被詩酒年華的故事填滿。她的心事,柔情而婉轉。
天色漸沉,空氣里古舊的濕氣迎面襲來,青石板上苔痕依舊,烏篷船里燈火稀稀,搖櫓聲從遠處傳來,讓人仿佛置身夢境。也許,在那煙雨瀟瀟的民國,也有一個女子,將內心的愁怨凝結于此,不可碰之,不可憐之,只愿船槳劃開內心的波紋,讓它沉入云水間,漸行漸遠。
愛上了書香
人的性情多為天生,有些人骨子里即是安靜,有些人生來就易躁動不安。但后天之環(huán)境亦尤為重要,倘若一個沉靜之人被放逐于喧囂市井,難免不為浮華所動。而將一個浮躁之人擱置于廟宇山林,亦可稍許凈化。我們都在潛移默化的時光中改變著自己,熟悉又陌生,陌生又熟悉。
1909年,五歲的林徽因隨家人搬遷至蔡官巷的一處宅院,在這里住了三年。時光短暫,但卻給一代才女風華絕代的人生奠定了不可動搖的根基。徽因的大姑姑林澤民成為她的啟蒙老師。林澤民是清代末年的大家閨秀,打小接受私塾教育,琴棋書畫樣樣精通,詩詞歌賦也不落人后。就是這位知書達理、溫文爾雅的大姑姑教會了徽因讀書識字。
最重要的是,林徽因由于林澤民的啟蒙,愛上了書香。
撥開時光的霧靄,我們仿佛可以看到幼小的徽因手捧一冊冊書本,在月上柳梢頭的夜晚,在暮色低垂的黃昏,在旭日噴薄的清晨安靜而沉醉地閱讀著,用小小的心體會著。也許那時她還不能完全明白其中美好的意象,也讀不懂詩意的情懷,讀不懂故事中的人情冷暖,但她從此愛上了讀書。那些早早就映入腦海的或瑰麗或清淡的文字,在她成年后,幻化成一樹一樹的花開,幻化成憂郁的秋天,幻化成少女的巧笑倩兮和不息的變幻,成為中國現代文學的星空中最特別的那一顆星子。
但林徽因的童年并非單純愉快,她的家庭注定了她不能用符合這個年紀的言行與大人們交流。母親何雪媛由于得不到丈夫的寵愛和家族的肯定,生出抱怨之心。那時候她跟母親住在后院,每次高高興興從前院回來,何雪媛就會無休止地數落女兒。從那時候起,徽因的內心深處就交織著對父母又愛又怨的矛盾感情。她愛儒雅清俊、才華橫溢的父親,卻又怪他對母親冷淡無情;她也愛著給她溫暖和愛的母親,又不滿她總在怨懟中把父親推得更遠。
年紀小小的徽因背上了成年人強加的沉重包袱。她既要在祖父母、父親面前當聰明伶俐的“天才少女”,又得在母親面前做個讓她滿意的乖順的女兒。多年以后,林徽因寫了一篇叫作《繡繡》的小說,說的是一個乖巧的女孩子繡繡生活在一個不幸的家庭,母親性格懦弱、心胸狹隘又無能,父親冷落妻子,又娶了二太太。繡繡整日夾在父母的爭執(zhí)中彷徨不安,最終因病死去了。繡繡還未成熟的心靈里深藏著對父母愛恨交織的情緒、愛莫能助的無奈。這一切又何嘗不是林徽因童年生活的寫照呢。
徽因七歲時,祖母游氏去世。一直對婆婆懷有復雜感情的何雪媛在葬禮上失聲痛哭。這個女人是她的“敵人”,也是她的偶像。恨、忌妒、崇拜、感激(何雪媛結婚后多年未生育,游氏告誡兒子潔身自好不要急著再納妾)在她被抱怨占據的內心交織?,F在,已成為林家女主人的何雪媛原諒了這個她又愛又恨的“仇敵”。她變得平靜很多,就算是抱怨也能做到心平氣和,不像以前那樣喜怒無常。
也許,徽因的父親并非薄情之人,只是,他與妻子并無任何愛的交集。就如同大多數封建時代的婚姻,枕邊人未必就是心中所想的那一個,卻仍然要努力維持這段關系,將就著走下去。彼此厭倦并非罪不可赦,只可惜天意弄人,生生造出這么多癡男怨女,不盡如人意。
大半生與肺病做著抗爭,嘗盡人間冷暖的林徽因也清楚地了解這些吧。她生命中有據可查的感情,哪怕是和梁思成如神仙眷侶,哪一段是真正意義上的圓滿呢?哪能沒有絲毫遺憾呢?就算風華絕代,也不過是個飲食人間煙火的平凡女人,也曾有過惆悵和踟躕,只不過她終究做到了收放自如,并懂得如何取舍罷了。
一輩子的心結
妾,又稱姨太、偏房,主要指一夫多妻制中,地位低于正妻的女性配偶。
這絕對不是一個好詞。
可能很少有人知道,一代才女林徽因便是妾的女兒。
她是林家的長女,得寵,但那寵,林家人吝于分給她的母親。
林徽因的生母,這個脾氣喜怒無常,常常傷害尚且年幼的女兒的怨妾,也許并不知道,她的存在是如何影響了女兒一生對愛情的抉擇。
好日子就像薄薄的第一場冬雪,還沒等人把美景看個究竟就消失得無蹤跡了?;找虬藲q時,林長民娶了二太太程桂林。作為實際上的大太太(注:林長民的原配葉氏已經過世)的何雪媛,是最后一個知道老爺要納妾的。林長民向老太爺稟告后,得到了默許。林太守已是垂暮的夕陽,實在沒有心力再來操心三十六歲大兒子的第三樁婚事了。那時候他們已經舉家搬遷到上海。
何雪媛聽到這個消息后很平靜,她知道該來的總會來的,丈夫終究是熬不住了。那個時代三妻四妾的男人多得是,甚至有一些女人為了取悅丈夫,遇到納妾的事兒比丈夫本人還積極。但何雪媛做不到。她雖不是什么大戶人家的千金,也是家中老小嬌寵愛護的對象。和別的女人分享一個丈夫,對她來說,是沒辦法的事情。
何雪媛對于二太太很是好奇。她到底是個怎樣的女性呢?一定很美麗吧,是個清麗的女學生,還是一個風情萬種的交際花?她也會像林家人一樣吟詩作對嗎?會說洋話,識洋文嗎?她會怎么看待這個大太太呢?
程桂林在何雪媛忐忑不安的期待中終于來了。何雪媛看她一眼就大失所望。她不年輕,不美麗,個頭兒不高,勉強稱得上嬌小玲瓏。而且聽八卦的老媽子說,二太太也是個目不識丁的俗氣女人。何雪媛終于松了一口氣,看來這不是個值得防備的競爭對手。況且,程桂林對她還算友善,她也挑不出什么理,遂同樣親熱相待。
但何雪媛很快就對二太太親熱不起來了。她原本以為依著林長民的性子,對程桂林八成也是不冷不熱,沒想到這個大字不識的女人把丈夫牢牢地綁走了。林長民每次歸來,就直奔程桂林的房間;離家的時候,最多冷淡地和大太太打個招呼。這簡直太不公平了!
其實,林長民寵愛程桂林也是有原因的。程桂林雖然沒有文化,但勝在識得眉眼高低,說話輕言細語,不像何雪媛那樣漂亮話一句沒有。她從來不會發(fā)脾氣,最多嗲著嗓子沖老爺叫:“宗孟——你到底要怎么樣嘛!”聽得何雪媛掉一地雞皮疙瘩。不過沒關系,宗孟可是受用得很。
林長民被嗲聲嗲氣的程桂林哄得高興,帶著她到處玩樂、出差、出席朋友的聚會,還給她新起了一個名號“桂林一枝室主”。
何雪媛被氣得頭昏腦漲,但是二太太對大太太的怒氣好像感覺不到一樣,照樣溫言軟語跟她搭訕。何雪媛沒辦法,只好另找途徑發(fā)泄。貓呀狗呀,連仆人們都遭了殃。林長民偶爾來一趟也不得幸免,最后干脆眼不見為凈了。
后來,程桂林像示威似的,接二連三地生下四兒一女。比起前院的其樂融融,何雪媛的后院徹底成了“冷宮”。何雪媛知道,自己一輩子只能是林長民的妾了。她永遠不能堂堂正正地做她的林太太了。
以前,他不愿意,是她自己倔,不討人喜歡;現在,他更不會愿意了,她要是扶了正,程桂林往哪擺呢?他可不愿意這么做。
因為二太太的到來和得寵,何雪媛對“妻子”的名分徹底死心了。這個名分是何雪媛和女兒林徽因一輩子的心結,一輩子的痛楚。多年后林徽因拒絕徐志摩的追求,有人說最大的原因就是徐志摩當時已與張幼儀結婚,林徽因若是與他在一起,必定是“小”;甚至徐志摩最終頂著壓力離了婚,她也不肯回頭,而是選擇了梁啟超的大公子。
林徽因的兒子梁從誡是這么理解他的母親的:
她愛父親,卻恨他對自己母親的無情;她愛自己的母親,卻又恨她不爭氣;她以長姊真摯的感情,愛著幾個異母的弟妹,然而,那個半封建的家庭中扭曲了的人際關系卻在精神上深深地傷她?!顿亢鋈碎g四月天》
多年后,林徽因又一次被推到一個旋渦的中心,始作俑者是三個愛她的男人。也正是這幾段感情讓她遭到非議。天意?人意?紅顏已逝,誰說得清楚呢!
用成人的眼光看世界
他是林徽因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
她是他血脈的延續(xù),期望的寄托。他對她的愛是那樣復雜,又那樣沉重。
她是那個畸形的家庭中唯一能與他交流的人,不經意間,他把不應該讓她背負的重擔交予了她。
她一生的繁華和努力隱藏的酸楚,都與這個男人息息相關。
雖然林長民在家的時間極少,但他仍不失為一個好父親。他心性開朗,特別喜歡跟孩子們在一塊兒。在他這里孩子們不分前院后院,前院后院的丫頭小子,都是他的心肝寶貝。莫說是自家孩子,就是孩子姑姑家的表姐表弟們,也少不了這位舅舅的寵愛。大姑姑對待徽因兩姐妹,也同對待自己的孩子無異。
林徽因長到十歲時,祖父也去世了。父親常年在外,大太太什么都放手不管,二太太弱不禁風,和老爺書信往來,伺候兩位太太,照顧年紀尚幼的弟妹,甚至打點搬家的行裝,家中大事小事,竟然都是這個十歲出頭的大小姐一力承擔。俗話說,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出身名門的徽因,也早早地當起家來了。
林長民愛那一大群孩子,但最愛的還是長女林徽因。
她天資聰敏,早早就在父親和大姑姑的啟蒙下讀書、識字,并開始為祖父代筆給父親寫家書。七歲那年,林長民在給女兒的回信中,如此寫道:
徽兒:
知悉得汝兩信,我心甚喜。兒讀書進益,又馴良,知道理,我尤愛汝。聞娘娘往嘉興,現已歸否?趾趾聞甚可愛,尚有鬧癖(脾)氣否?望告我。祖父日來安好否?汝要好好討老人歡喜。茲寄甜真酥糕一筒賞汝。我本期不及作長書,汝可稟告祖父母,我都安好。
父 長民 三月廿日
在父親眼中,林徽因不僅聰慧,而且“馴良”“知道理”,早早領會大家庭的人情世故?;蛟S在成人看來,家里有這樣的孩子實在難得,可是,對于只有七歲的小女孩來說,這樣的家庭環(huán)境是否有些殘酷?原本應該和玩伴們肆無忌憚爭搶糖果玩具的年紀,卻因為長輩有意無意的施壓,學會了察言觀色,學會了在大人們的紛爭之間做出權衡,努力用成年人的眼光看世界。
林徽因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條,心無芥蒂地愛護著異母的弟妹,對二娘尊重有加,長輩眼中她是林家的長孫女,天資過人,溫良有禮。這一切,都讓林長民備感欣慰。而從另一方面理解這份父女之情,就可知林徽因的文化修養(yǎng)也占了重要的部分。在那個兩個太太都是文盲的家里,林長民滿腹的才情和濟世救國的抱負,對她們來說猶如天書。唯有這個從小跟隨父親和姑姑學習詩書禮儀的女兒,能理解他、懂他,所以,林徽因成了父親在這個半舊半新的家庭中唯一的同類、知己。
不得不說,父親對林徽因的影響很大,他“清奇的相貌”、“清奇的談吐”以及出眾的才學,都在女兒身上傳承下來。而在林徽因心里,她對父親的情感交織著怨與愛。她怨他對自己的母親不予理睬,冷漠無情,卻又對他的超群才華欽佩不已。在這樣一個有點畸形的家庭環(huán)境中成長,林徽因的性格就像一株北方的植物,生怕錯過短暫奢侈的幸福,所以一個勁兒地生長,讓枝葉無限地靠近溫暖的陽光。
父親對長女殷切的寄托,不經意間拿走了林徽因的童年和天真。她幾乎沒有真正意義上的童年時光,而是將澎湃的感情壓抑于理性之下,這直接影響了她后來的人生選擇。這是林徽因和同代女性的最大區(qū)別。
命運的遷徙
我們各自帶著使命降臨人間,無論多么平凡渺小,多么微不足道,總會有一處角落將他擱置,亦會有一個人需要他的存在。
心靜則國土靜,心動則萬象動,若能懂得隨遇而安,任何的遷徙都不會成為困擾,更不至于改變生活的初衷。每個人都于漫漫人生路努力找尋著適合自己的方向,不至于太過曲折,不至于在拐彎處過于彷徨。
林徽因是經時光雕琢的女子,如一道濃郁的沉香,裊裊升騰,芬芳如醉。不管童年的天真遺失了多少,時間的沙漏仍然靜靜地滲著,蔡官巷和西湖漸行漸遠。林徽因懵懵懂懂地撞進了她的少女時代。
既是當得起風華絕代,那么林徽因定不會滿足于小情小夢,守著一世清凈了卻此生。許多年前她就與江南告別,從此接受了遷徙的命運。這種遷徙并非僅僅是顛沛流離,更是順應時代,自我放逐。本是追夢年齡,又怎可過于安靜,枉自蹉跎時光?
八歲時,林徽因一家離開杭州來到上海。十歲時,舉家遷往北京。在一次次離別中,她帶走了江南水鄉(xiāng)的靈秀,帶走了小巷里梔子花的清雅,還有西湖水面一縷迷蒙的薄煙。此時的她,還不懂相忘于江湖,不懂遷徙意味著時光的訣別,不能領會何為風華絕代,卻在舉手投足之間將大家閨秀的風采展露無遺。
在一張林徽因中學時在教會女子學校上學的照片上,一同入讀的姐妹四人出落得亭亭玉立,氣質不凡,徽因更甚。她已經不是幾年前那個和姐妹們嬉笑打鬧的小女孩了,曾經在姐姐膝下撒嬌的小妹妹已安睡在另一個世界。這幾年,無論世事還是家中,都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于林徽因而言,她需要承擔起更多的責任?;蛟S正是因為這樣,那雙秀麗的眼眸蒙上了一層抹不去的憂郁。
從氤氳的江南水鄉(xiāng)來到這座尊貴的皇城,初曉人事的林徽因感到一種與歷史相連的滄桑和沉重。自己仿佛是一粒微小的塵埃,沒有人會注意到她的存在。雖然敏感多愁,但她也十分堅強,將自己和家都打理得干凈漂亮。其實,在林徽因心中,自從祖父離世后,家已經變了,不再是往日安寧的歸宿,而是一個需要時時小心的戰(zhàn)場。在徽因十歲時去世的祖父,感受不到何雪媛和程桂林之間的波濤暗涌,但林徽因夾在中間卻體驗個明明白白。唯一能讓她得到放松休憩的就是讀書。這是屬于她的世外桃源,在這個世界里,她可以暫時忘記那些沒有硝煙的你爭我奪,放下林家長女的身份,只做單純的林徽因。
愛讀書,容貌美麗又有才華,林徽因自然博得了老師和同學的好感。并且他們對她的喜愛是單純的,僅僅因為她的優(yōu)秀和可人。如果當年也有?;ㄒ徽f,林徽因當之無愧。她在學校里如魚得水,與同學相處融洽,和表姐妹們嘰嘰喳喳地笑鬧著。成年之后林徽因在朋友圈里是個公認愛說話喜辯論的人,好像她要把在“家”中壓抑的情感統(tǒng)統(tǒng)釋放出來一樣。
兩個女人的戰(zhàn)爭讓林徽因敏感的心靈纏上了剪不斷理還亂的藤蔓,有時幾乎令她透不過氣來。幸好還有書,有陽光明媚的學校、知識淵博的老師和單純的同窗。這些夾縫中的陽光慢慢塑造了林徽因的性格,充實著她的認知。
詩詞歌賦、歷史典故這些舊學在林徽因的教育啟蒙階段就已經扎穩(wěn)了根基,也是她事業(yè)的基點之一。教會學校的教學是現在流行的雙語式,這給了林徽因一種全新的體驗。另一扇門向她敞開了:自然科學和歷史地理拓寬了她的知識面;音樂美術課程陶冶了她的藝術情操,對美的敏銳觸覺融入了日后她對建筑的獨到見解中;最重要的是英語的學習,讓她進入了一個全然不同的文化世界,并不知疲倦地在其中徜徉了一生。
1917年,林長民卸任段祺瑞內閣司法總長,不久之后就與湯化龍、藍公武去日本游歷。林徽因在家感到寂寞無趣,還想著給父親一個驚喜,便翻出家中收藏的諸多字畫,一件一件地整理分類,編成收藏目錄。待到林長民歸來,徽因興致勃勃地將目錄拿給他看,滿懷期望能得到嘉許。但林長民仔細閱讀后指出了很多紕漏,讓徽因情緒低落了好一陣子。她在父親寫給自己的家書上批注道:“徽自信能擔任編字畫目錄,及爹爹歸取閱,以為不適用,頗暗慚?!?/p>
林徽因就像一株新鮮的梔子花,給這座滄桑大氣的北方城市增添了詩意與柔情。梔子花清雅的香氣徐徐飄散,美麗卻不自知。很快,這株充滿生機的植物,將帶著滿腹的才情與夢想,去往另一番天地,并在那里完成又一次人生洗禮。
1920年,林長民將赴歐洲考察西方憲制,并在英國講學。此行,他決定攜徽因同往。這次遠行主要的目的是增長見識,接受更先進的教育和文化熏陶,其次是避開讓人身心俱疲的瑣碎家庭紛爭。林徽因跟著父親旅居國外一年多,這正是中國最傳統(tǒng)的教育方式之一——游學。
我此次遠游攜汝同行,第一要汝多觀察諸國事務增長見識。第二要汝近我身邊能領悟我的胸次懷抱。第三要汝暫時離去家庭煩瑣生活,俾得擴大眼光,養(yǎng)成將來改良社會的見解與能力。
這是林長民在致林徽因的家書里所寫,他對這個乖巧聰穎的女孩寄予了厚望。
在那個誕生了無數傳奇的年代,漂洋過海是一種時尚。十六歲的青春,將在倫敦的輕霧中綻放。當乘上遠航的船,面對煙波浩渺的蒼茫大海,林徽因頭一次深刻地明白,自己不過是一朵微弱的浪花。這次遠行讓林徽因踏上了人生的新旅程,也意味著告別青澀的少女時代。她將看到與以往完全不同的新事物、新景致、新思想展現在自己面前。對一個行將成長成熟的女孩子來說這新奇將帶給她鮮活、神奇的美麗。
雖然生于江南水鄉(xiāng),但海天一色、碧波萬頃的風光仍然帶給林徽因雀躍的欣喜。海鷗舒展雙翼在船頭盤旋著鳴叫,帶著海水腥味的風吹起少女的長發(fā)和紗巾,朝陽落日把碧空燒出血來,又潑灑在海面上,那是大自然鋪展開的最壯美的油畫。眼前的一切讓這個從東方來的女孩沉醉了,一時間,她仿佛身處小時候才能見到的仙境里,喜悅卻又惶恐。
所謂詩酒趁年華,青春不揮霍也會過去,何必將自己長久地困于籠中?世間百態(tài)必要親自品嘗,世間美景也必要親身置于其中,方能領略生命之珍貴。而漫漫長路,唯有親自丈量,才能知曉它的距離。每個人從擁有這份生命開始,若可揚帆天涯,萬萬不要回避。一旦融入茫茫滄海,亦無須渴求回頭。
這興許就是人生的機遇吧,有些人喜歡在屬于自己的狹小世界里守著簡單的安穩(wěn),不驚不擾;有些人則情愿一生奔忙,努力尋找著適合自己的方向。林徽因正是后一種人,自告別江南的那天起,她就接受了命運的遷徙。
雖然林徽因在國內已經接受了英文教育,但一下子置身于全英文的陌生環(huán)境,還是有些不適應。尤其是父親去歐洲大陸開會的日子,十六歲的少女不得不獨自挨過,想法子打發(fā)從早到晚的孤單。也就是在這段日子,林徽因閱讀了大量書籍,名家的小說、詩歌、戲劇她都一一涉獵。在倫敦時,林徽因也經常以女主人的身份加入父親的各種應酬,由此與眾多文化名流有過接觸。這給她后來的文學創(chuàng)作奠定了深厚的基礎。她有過游學經歷,又得著名學者點撥,因此她在文壇上的起點高于同時代許多女作家。
倘若沒有那次漂洋過海的經歷,林徽因的生命軌跡大約會走入另一個方向。但無論怎樣,以她的聰慧都能把握得很好。那時的她雖然還未想過風云不盡,卻已經開始在自己的腦海中筑就夢想。
倫敦永恒的輕霧
有人說,愛一座城市,愛的其實是這座城市里的某一個人。所以,在傾心一座城市之前,請先在這里談一場戀愛,如此,便可把心安然無悔地留在這里。愛的人不走,你的心,就永遠不會離開。
徐志摩說,康橋是他的愛。這里讓他覺得幸福,幸福得從未忘懷。多年后,當他故地重游時,仍然向這座如夢似幻的城,傾彈了深情的夜曲。這樣濃厚的感情,或許正是因為,他曾在這里愛過一個年華正好的美麗女子。
感情的事總是很玄妙,有的人日日在你眼前,你卻對其視而不見;可有的人,只一眼,便是一世的牽掛。徐志摩何曾想過,他為了追尋羅素,從美國輾轉來到英國,羅素沒有見到,卻認識了讓他只看一眼,便記掛了一生的林徽因。
那天,徐志摩聽說國際聯盟同志會理事林長民先生將在倫敦國際聯盟協(xié)會上發(fā)表演說。對于仰慕已久的前輩,他早就想一睹風采,聽說林長民這次來倫敦演講,便拉了同在倫敦的陳西瀅與章士釗一同前往。從此,林長民與這位才華橫溢的詩人便成了忘年交。
林長民很喜歡這位年輕的朋友,一見面便引為知己。此后,徐志摩便常到林長民的家里喝茶,聊天,說點政治,談點詩藝。也正是在這時,徐志摩認識了林長民的女兒——林徽因。
依著父親的意思,她到這兒來,為的是增長見識;同時領悟父親林長民的胸懷與抱負,擴大眼光“養(yǎng)成將來改良社會的見解與能力”。這樣的抱負,徐志摩在初見林徽因時,定是無法覺察出來的。
這時的林徽因,只是一個十六歲的花季少女,仿佛剛從煙雨蒙蒙的南國小巷里走出,帶著一身水漾的詩意與清麗,優(yōu)雅而靈動。她的美猶如一件精美的瓷器,讓徐志摩一眼,便是一世。
在那個關乎理想的時代,愛情似乎也沾染上理想的色彩。偏偏,徐志摩是個浪漫的理想主義者,難怪很多人說,徐志摩對林徽因熱烈的愛,只是一種理想。在他眼中,林徽因是新女性,自小便受過新式教育,十六歲便跟著父親游歷歐洲,眼界開闊,會流利的英文,結交了眾多外國名士……這樣的女人,與徐志摩的發(fā)妻張幼儀相比,自然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就這樣,徐志摩戀愛了,第一次,以自由的名義,從他的靈魂深處愛上了這個從自己的理想中走出來的女子。縱使他愛的只是那個被自己理想化了的形象,又如何?他生來就是為了理想而前行的。
在這個靈氣逼人的女孩面前,他叫她“徽徽”。有了徽徽的生活一下變得豐富起來。他所有的情感都能向她傾訴,他所有的理想與追求都可以被她理解,他每一次的詩意的激情都能得到她熱情的回應。
于是,徐志摩開始了對林徽因的熱烈追求。他想用自己的熱烈換她的一個未來。只是,緣分就是這般捉弄人,那時的徐志摩已為人夫、為人父,驕傲如林徽因,是無論如何也不允許自己不是感情里的那個“唯一”。另外,初識徐志摩,林徽因終歸是個十六歲的女中學生,對他更多的是一種尊敬與仰慕。
此時的林徽因,面對徐志摩的追求有惶恐,也有羞澀,就像每一個初識愛情的少女,內心的歡喜撒滿一地,卻不知該如何拾起。在倫敦,林徽因由于父親到瑞士開國聯大會,過著“悶到實在不能不哭”的日子,用她自己的話說,當時總希望生活中能發(fā)生點浪漫,而所有浪漫之中,最要緊的是,要有個人來愛她。
徐志摩的出現,仿佛是一陣奇異的風吹過林徽因的心頭,她詩意的靈性也仿佛一下子從懵懂與彷徨中看到了光亮。
那一晚我的船推出了河心,
澄藍的天上托著密密的星。
那一晚你的手牽著我的手,
迷惘的星夜封鎖起重愁。
……
那一天你要聽到鳥般的歌唱,
那便是我靜候著你的贊賞。
那一天你要看到零亂的花影,
那便是我私闖入當年的邊境!
這首《那一晚》,寫下了康河柔柔蕩漾的水波旁,一個少女內心的悸動。如果說,徐志摩的愛像不斷跳蕩的歡樂音符,歡快熱烈,無遮無擋,那么,林徽因的感情就像倫敦永恒的輕霧,輕輕暈出迷蒙的曖昧,不愿說破,亦不可說破。
康橋煙雨——從未貪戀
許多年后,當“康橋”二字再次在她腦海里閃過時,那一抹淡色的甜蜜已不在,只剩一些支離破碎的斑駁掠影,等待一切塵埃落盡。仿佛,那康橋煙雨中的匆匆一瞥,只是一場縹緲虛幻的夢。在夢里,她愛過、怨過、念過、欣喜過、盼望過,卻從未貪戀過。
那是一段清淺的時光,它的名字,喚作“康橋”。康橋,唯有這樣唯美而詩意的字眼,才配得上那場傾城之戀。
康橋的雨霧,從來無須約定,常常不期而至。誰也不曾想到,一場異國的偶遇,竟讓兩個年輕人在這里找到了相似的自己。
假如我是一朵雪花,
翩翩的在半空里瀟灑,
我一定認清我的方向——
飛揚,飛揚,飛揚,——
這地面上有我的方向。
不去那冷寞的幽谷,
不去那凄清的山麓,
也不上荒街去惆悵——
飛揚,飛揚,飛揚,——
你看!我有我的方向!
在半空里娟娟的飛舞,
認明了那清幽的住處,
等著她來花園里探望——
飛揚,飛揚,飛揚——
啊,她身上有朱砂梅的清香!
那時我憑借我的身輕,
盈盈的,沾住了她的衣襟,
貼近她柔波似的心胸——
消溶,消溶,消溶——
溶入了她柔波似的心胸!
這首《雪花的快樂》是徐志摩寫給心中的一位少女的詩,她,就是林徽因。
他遇見她,愛上她,好似如夢初醒一般,原來,她才是那個與自己靈魂相惜的伴侶。他們之間有許多共同語言,而不是像徐志摩與張幼儀那樣,相對無言。
他談自己的求學經歷、政治理想;他們討論著濟慈、雪萊、拜倫和狄更斯,絲毫不覺時間飛逝,光陰流轉。此刻,時間之于他們是靜止的,那一刻,他們在各自的靈魂里看到了壯美的天地。
倫敦煙雨蒙蒙,籠罩著少女濕潤的眼睛,看不真切卻無限動人。這對年輕人漫步在康河畔,聽著教堂里飄出晚禱的鐘聲,悠遠而蒼涼。金發(fā)白裙的少女坐著小船從橋下穿過,青春的笑聲撞開了霧和月光的帷幕。像所有墜入愛河的年輕人一樣,她是他心里一道溫暖的溪水,淺淺流淌,驅走了所有的陰冷灰暗。
只是,天不遂人愿。就在一切看似花好月圓時,林徽因卻不辭而別,選擇跟隨父親回國。就這樣,徐志摩與林徽因走向了命運的分岔口,那些曾經繾綣婉轉的黑白剪影,被遺失在過往的歲月里,漸漸模糊。
古歐洲的貴族之間曾流行一種圓舞,每個人都要繞過好大一圈,兜兜轉轉,走過許多人,經歷許多時間,才能走到自己的舞伴面前。它就像生命的隱喻,旅途中有人走近,有人離開,我們只能在自己的世界里,等待人來人往,接受命運的派遣。
人間情愛大抵如此。當年的落花流水,情意綿綿,到底誰有意,到底誰無情。又或許,本就沒有過情意之說,不過是時間虛惘的角落里,滴落的時光。是殘骸,是碎片,拼不成一段完整的情。
“他如果活著,恐怕我待他仍不能改的。事實上太不可能。也許那就是我不夠愛他的緣故,也就是我愛我現在的家在一切之上的確證?!绷只找蛘f這番話時,康橋之戀已經過去十一年,她的生活已然平靜安穩(wěn)。也許,她的骨子里還存有少女般的浪漫,夢里,她可以比誰都詩意,一旦天明,又比誰都清醒。
我們傾其所有,總希望能在愛情里修得滿分。然而,世間圓滿不易尋,缺憾倒俯拾即是。
總有塵埃落定的一刻,你有你棲息的心田,我有我??康母蹫?,愛情原本就是這樣清潔,互不相欠。轉身天涯,各自安好,世間就算煙火彌漫,也不會再有傷害。
離開是一個人的決定
遇見是兩個人的事,離開卻是一個人的決定。林徽因的突然回國讓徐志摩的心情跌到了谷底,此時的他就像一只落單的候鳥,焦急地拍動著疲憊的雙翼,卻終究得不到任何回音。
認識林徽因時,徐志摩已是有婦之夫,他早在十九歲那年便與張幼儀結為夫妻,并育有一子。只是,他對妻子并無感情可言,甚至認為張幼儀是自己這次理想愛戀的最大阻礙。于是,為了挽回那段單純而美好的康橋之戀,徐志摩毅然地成了“中國第一個離婚的男人”。
1922年9月,徐志摩乘坐日本商船返回上海。六個月前,他寫信給妻子張幼儀,開誠布公地談了自己對婚姻和愛情的理解:
真生命必自奮斗自求得來,真幸福亦必自奮斗自求得來,真戀愛亦必自奮斗自求得來!彼此前途無限……彼此有改良社會之心,彼此有造福人類之心,其先自作榜樣,勇決智斷,彼此尊重人格,自由離婚,止絕苦痛,始兆幸福,皆在此矣。
不久,徐志摩就同張幼儀協(xié)議離婚。
此時,這個男人已經為他的所愛拋下了一切,即使頂著拋妻棄子的罪名,也在所不惜。這或許就是愛情盲目的一面,在它炫目的光芒下,人們失去了理智,迷失了方向。
為何戀愛中的人總是陷入不可救藥的無理性狀態(tài)之中?因為當下,他們只看得見自己想看見的東西。徐志摩也是這樣。當他中了名為“林徽因”的毒時,便只看得見她對自己的傾慕,卻看不到一個情竇初開的少女,在第一次面對男性追求時的懵懂與迷惑。所以,他的愛因她的傾慕而更加熱烈。
只是,該去的都去了,該來的能如期而來嗎?
不久,恢復單身的徐志摩抵達上海。剛剛下船,他就接到了一個宛如晴天霹靂的消息:林徽因和梁啟超的大公子梁思成將締結婚約。頓時,徐志摩呆若木雞。耐不住這份煎熬,一個月后,徐志摩坐上了北上的火車,他一定要親口向林徽因求證。可是,他并未在林家見到她,而是看到梁思成與林徽因獨處時,一張貼在門上的便條,明言勿擾。一時間,徐志摩心里的哀傷在眉宇間蔓延開來。
不久,徐志摩的恩師梁啟超從上海寄來一封長信。梁啟超一直以為徐志摩和張幼儀彼此再不能相處,所以也沒有反對他們離婚。但他聽張君勱(幼儀哥哥)說,徐志摩回國后和張幼儀“通信不絕”,“常常稱道她”,覺得很奇怪。梁啟超給了學生兩條忠告:萬萬不可把自己的快樂建立在弱妻幼子之上;真愛固然神圣,但可遇不可求,不可勉強。信寫得情真意切,語重心長。當即,徐志摩給梁啟超回了一封慷慨激昂的信,其中一句便是:“我將于茫茫人海中訪我唯一靈魂之伴侶,得之,我幸;不得,我命,如此而已?!?/p>
但凡愛情,都有保質期,如同鮮花,該謝的時候就會謝。有時候,緣分無法捉摸,也許你還愛著,對方卻已轉身,珍惜曾經擁有的緣分,緣分盡了就放手,哪怕是流著淚,哪怕還需要更久的時間去療傷,也不要將曾經美好的回憶都化作虛無。若分開,便是緣分還不夠,那就選擇隨緣吧,將那些悠然的往事留在記憶的彼岸,等待時光將它遺忘。
這一段感情,于林徽因而言,是少女溫柔的愛情之夢,之于徐志摩,則是詩人浪漫自由的理想之愛。然而,對于張幼儀來說,卻是人生里最痛苦無助且無法磨滅的煎熬。
對于已經不再愛的那個人,有人選擇繼續(xù)做朋友,有人老死不相往來。這兩種態(tài)度不能說誰對誰錯,因為性格決定人生選擇,而無論以何種關系繼續(xù)以后的生活,都要保證自己不被那種關系所困擾。林徽因和徐志摩此后一直是好朋友,因為林徽因夠理智夠清醒,她知道自己的心已經給了梁思成,再無可能與他分開,所以才能坦然地與徐志摩相處。
人的一生終究是一個人的一生。不是說要孤獨終老,而是大家各自有所追求,有緣分就相遇,有緣無分,情深緣淺是常事,分開也未必就會痛苦得無法自持。人生如戲,一場落幕下一場又要開始,自然也不必過分耽于昨天。你記得也好,你忘記也罷,生命本就如輪回一般,來來去去,何曾為誰有過絲毫停歇。
剎那驚鴻,一切只是剛剛好
感情之事,向來亦無道理可言。有些人注定沒有感情的交集,縱使才情翩翩的富家公子與端莊善良的大家閨秀結為連理,也絲毫泛不起半點情之微瀾。徐志摩與張幼儀便是如此,因為無法在彼此的生命里種下愛情與愜意,所以,一路顛沛,終于失意。而有的人,則是無涯的時間荒野里,緣分注定的相遇,如同林徽因與梁思成,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一切,只是剛剛好。
十四歲那年,林徽因在教會女校上中學,一天,一個文質彬彬的少年到林家拜訪。他戴著眼鏡,卻眼神堅毅,只是神態(tài)有些局促不安,這讓林家大小姐覺得十分有趣。林長民曾告訴過她,這個少年是他的好朋友,鼎鼎大名的維新派領軍人物梁啟超的長子——梁思成。
梁思成走后,林徽因的二娘程桂林打趣地說:“寶寶,這個梁公子怎么樣?你爹爹打算招他當女婿呢。”聽完這話,徽因立刻羞紅了臉,低頭跑開了。二娘不會無緣無故說這話的,林長民跟她走得近,必然跟她提起過什么。
對于父親第一次見到母親的情景,梁思成的女兒梁再冰在《回憶我的父親》中寫道:
門開了,年僅十四歲的林徽因走進房來。父親看到的是一個亭亭玉立卻仍帶稚氣的小姑娘,梳兩條小辮。她的雙眸清亮有神采,五官精致有雕琢之美,左頰有笑靨;淺色半袖短衫罩在長僅及膝下的黑色綢裙上;她翩然轉身告辭時,飄逸如一個小仙子,給父親留下了極深刻的印象。
梁思成對林徽因可能并非絕對的一見鐘情,但定然是有好感的。從梁再冰的記述可以看出,林徽因和梁思成身邊的女孩都不一樣,或許,正是這股特別的清新氣質,使他對這個女孩有了格外的好感。
只是在那天后,林徽因的父親再也沒在女兒跟前提過梁思成。她與那個少年的再次相遇,是在三年之后。
1921年10月14日,結束了一年多的歐洲游學,林徽因和父親乘坐“波羅加”號郵輪從倫敦轉道法國,踏上歸國的旅程。回國后,父親留在上海,她回到北京的教會女中繼續(xù)上學。
之后,她與梁家的來往越來越頻繁,在談到各自的理想時,梁思成說,他將來或許會跟他的父親梁啟超一樣,從事政治。對此,林徽因不以為然,她說:“從政需要磨煉,也需要天賦。古往今來,把政治之路走得順風順水的人不多,即使我的父親,也許還有尊駕——不好意思,唐突了,不過這不是我操心的,我感興趣的是建筑?!?/p>
這話讓當時二十歲的梁思成感到驚訝:“建筑?你是說,蓋房子,女孩子家怎么做這個呢?”“不僅僅是蓋房子,準確地說,是architecture,叫建筑學或者建筑藝術吧,那是集藝術和工程于一體的學科。”林徽因對此解釋道。
她異于同齡女孩的開闊眼界、敏捷思維以及優(yōu)雅的談吐和出落得越發(fā)美麗的容貌,打動了梁思成?;氐郊液?,他跟父親確定了兩件事:第一,他要把建筑作為終生的事業(yè)和追求;第二,他想要約會林家大小姐。
對此,梁啟超十分贊同:“徽因這孩子不錯,爸爸早就支持你們交往,其他的,就要隨緣分了。”這是當時梁啟超希望看到的情況:父母留意,確定人選,然后創(chuàng)造適當的機會讓兩人接觸,兩人經過充分的了解,自由戀愛后結合。這是這位維新派大人物心目中“理想的婚姻制度”。
梁家的大小姐梁思順就是父親“理想的婚姻制度”的實踐者。梁啟超選定的得意女婿周希哲,原本出身寒微,但后來成為駐菲律賓和加拿大使館總領事,對梁思順和梁家都很好,這是梁啟超一直引以為傲的。1923年11月5日他給女兒寫信說:
……徽因我也很愛她,我常和你媽媽說,又得一個可愛的女兒……我對于你們的婚姻,得意得了不得,我覺得我的方法好極了,由我留心觀察看定一個人,給你們介紹,最后的決定在你們自己,我想這真是理想的婚姻制度。好孩子,你想希哲如何,老夫眼力不錯罷?;找蛴质俏业诙氐某晒?。
對于梁思成的追求,林徽因并未拒絕。日后,他們時常在環(huán)境優(yōu)美的北海公園游玩,一起逛太廟,偶爾也會去清華學??戳核汲蓞⒓拥囊魳费莩??;蛟S,與詩人徐志摩相比,梁思成少了些浪漫溫柔,卻多了一份踏實穩(wěn)重。更重要的是,梁思成與林徽因年齡相仿,他們之間的交流很輕松愉悅,而不是那種混合著憂愁與負罪感的沉重。
事情進展頗順,這對金童玉女相處愉快,彼此好感與日俱增。林徽因的父親林長民一方面看好梁思成,一方面也希望女兒早日斷了對徐志摩的念想。
不久,林徽因同梁思成一起赴美國留學。
病榻相守,不離不棄
愛情,是一段漫長的旅途。相識、相知、相戀、相愛,不到最后,誰也無法參透故事的結局。而這沿途的風景,無論美麗與厚重,已是旅途的意義。
內心溫良的女子,只想在天地里尋得一處,與相愛的人,攜手一生,安穩(wěn)度日。這平常女人的美好希冀,林徽因都得到了。這終是她想要的,擁有浮世里最安靜的煙火,感悟生命里最難言的幸福。她,正朝著自己想要的生活,緩步而去。
和徐志摩分開后,林徽因回到國內潛心讀書。在那段清凈的時間里,她好好地審視了自己的感情和未來的婚姻。論才華詩情,她更傾向于徐志摩,這一點,她的父親林長民也同意。但兩個姑姑堅決不同意。
但是,這個女子自尊心強也驕傲,彼時的徐志摩剛離婚,嫁給他就意味著自己是“小”。這不但會辱了林家的名聲,也會使她遭到閑言碎語。她是那么看重自尊,那么驕傲,做“小”這樣的事怎么會發(fā)生在她身上!梁思成又待她如此,她也欣賞他的才華。雖然這么做,對不起一往情深的徐志摩,看到他傷心的模樣她也一樣痛苦。但是她必須做出一個盡量讓大家都滿意、顧全大局、損失最小的選擇。
這就是林徽因。當年她只有十八歲,卻能如此冷靜地抉擇自己的人生。
一切的轉折,發(fā)生在梁思成遭遇的一次車禍之后。其間,林徽因特意從學校請假來醫(yī)院照顧梁思成。她寸步不離地守在梁思成的病床前,悉心照料。梁思成因為剛動過手術,身子不能動彈,但精神一下子好了很多。
怕梁思成無聊,林徽因經常拿報紙來給他讀新聞。有一回,她給梁思成看《晨報》,開玩笑地說:“你看,你成明星啦?!痹瓉?,他出車禍的消息上了頭條。梁思成看了一眼,苦笑著說:“這我倒不感興趣,你在這兒陪我,就是我三生有福了?!?/p>
梁思成出院時,林徽因帶著一束花來接他。這時,她已經從女中畢業(yè),考取了半官費留學。
大概就是這場車禍堅定了林徽因和梁思成一道走下去的信念吧。這段時間,兩個年輕人的頻繁接觸,讓林徽因看清了自己的心,她和梁思成再也不能輕易地離別了。
這便是冥冥之中的緣分。
大千世界,茫茫人海,兩個人能相逢已是難得的緣分,若能相戀,更是絕妙的命數安排。有人說,兩個人的相遇、相知、相守,是老天爺的恩賜,是上蒼的安排。不然,怎么那么多人從我身邊走過,我卻偏偏對你情有獨鐘?又怎會在大千世界收獲你那份忠貞炙熱的情感?
能相愛,必定有牽手的理由。真愛也必是這樣,隨心而走,不問歸期,不問歸程,只有兩顆心的相依相伴。能在人海之中遇見所愛之人,這是怎樣的一種幸運和幸福。
年輕時,我們都有做夢的資格。只是,錯過了做夢的年紀,想要肆無忌憚就得付出代價。林徽因選擇了清醒,便毅然與夢作別。同時代許多女性為了愛情換得一身致命傷,唯獨她沒有那些悲絕的回憶。
林徽因的每一步選擇,也許并非完美無缺,但總歸是向著安然的方向行駛。具有同樣的才情與美貌,她卻不是那清高遺世、癡情至死的林黛玉,而是努力讓自己俯落紅塵,與眾生一起飲食人間煙火,且靈魂潔凈。
蒼松竹梅三友圖
滾滾紅塵,滄海桑田。執(zhí)著的心,究竟要承載多少思念,才能歷盡千帆,抵達歲月的彼岸。那把酒言歡的且斟且飲,那癡情曼妙的自我陶醉,都已化作萬丈紅塵里,凄絕的思思念念。
1924年4月23日,墨綠色的車廂如同從遠海歸航的古船停泊在了北京前門火車站的月臺上。一群文化名人打扮一新,嚴肅的神情中透出期待和焦急。梁啟超、蔡元培、胡適、梁漱溟、辜鴻銘、林長民等人或西裝革履,或長衫飄逸,個個氣度不凡。萬綠叢中一點紅的林徽因,身著咖啡色連衣裙搭配米黃色外套,素凈淡雅。她手捧一束紅色郁金香,年輕嬌美的面容被襯托得更加動人。
此次訪華的,是剛剛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詩人——泰戈爾。來到這個心向往之的東方國度,這位印度詩人被每一處踏訪的遺跡深深吸引。泰戈爾訪華的演講稿是徐志摩事先翻譯好的,詩哲的行程也是他精心安排的。其間,徐志摩作為泰戈爾的好友和翻譯,一直陪伴在他身邊。
林徽因的情感也許沒有詩人那么外露和激蕩,但是她的內心也無法平靜。對于泰戈爾那些膾炙人口的名作,愛詩的林徽因早已爛熟于心,她時刻都在盼望著能夠早一點兒見到這位睿智的偶像。
鴿哨清亮悠揚地劃過如洗碧空。日壇公園的草坪修剪一新,陽光鋪展其上,每一片草葉都閃耀著淡淡的金色光澤,散發(fā)出令人心情舒暢的植物的清香。那是一種令人想起夢境中的故園的清香,遙遠、古老而又安寧。
歡迎泰戈爾的集會就在這片草坪上進行。在林徽因的攙扶下,泰戈爾登上演講臺,擔任同聲翻譯的則是徐志摩。當天,北京城的各大報紙都在頭條報道了這次集會的盛況。說林小姐人艷如花,和老詩人挾臂而行,加上郊寒島瘦的徐志摩,猶如蒼松竹梅的一幅“三友圖”。林徽因的青春美麗、徐志摩的風度翩翩和詩哲的仙風道骨相映成趣,一時成為城內美談。
5月8日,四百位京城最著名的文化界名人出席了泰戈爾六十四歲的生日宴會。為給這位遠道而來的詩哲祝壽,新月社排演了取材于印度史詩《摩訶婆羅多》的《齊德拉》。
這是一個與愛情有關的故事,在這個故事里,觀眾最關注的不是王子公主,而是扮演公主和愛神的林徽因與徐志摩。在表演中,他們很快進入情境,贏得了觀眾熱烈的掌聲。
盡管演出大獲成功,此時的梁家卻高興不起來。當時,周圍的朋友都知道徐、林二人余情未了,特別是徐志摩,一直沒有完全放棄追求林徽因,這幾乎是公開的秘密。他回國后一直殷切地待她,如初見一般溫柔熱切。或許,林徽因曾有過短暫的掙扎,但她最終選擇遠離感情的是非,同梁思成一起遠赴美國讀書。
林徽因與徐志摩之間的愛情蘇醒宛如一次生命的回光返照,他們終究會漸行漸遠,消失在彼此的世界。原來,愛情也是這般脆弱。
大抵,世間的愛情只有兩條路:愛或不愛。大多數時候,愛情不會順著各自的意愿前行,某些時刻,它就如同初生的牛犢,人們 越想抓住,它就越想走開。愛不是來得太快,就是來得太遲,美麗的錯誤往往最讓人難以抉擇。
在一段孤寂清冷的日子里,我們能夠給予對方渴望得到的溫暖,安撫對方那顆跳動不安的心,靜靜聆聽對方如癡如醉的呢喃,默默注視對方如夢如花的表情,悉數著生活中所發(fā)生的點滴。記住那些讓人微笑又溫暖的細節(jié),這已是人間佳話。
傷心康大
很多人在談婚論嫁時會說:最好的未必是最合適的,只有最合適的才是最好的。就像安妮寶貝說的,愛一個人,是一件簡單的事,就好像用杯子裝滿一杯水,清清涼涼地喝下去,你的身體需要它,你感覺自己健康和愉悅,以此認定它是一個好習慣,所以愿意日日夜夜重復。
對于林徽因而言,梁思成就是自己那杯讓人愉悅、舒心的“水”。
與梁思成的相處讓林徽因感覺到,原來愛情也可以如此簡單、輕柔,被一個人真心地愛著,并毫無顧忌地去愛對方,竟是這樣的幸福與豐盈。這是她小時候在父母的感情里所不曾見到過的,也是在與徐志摩的相處中不曾體會到的。而梁思成,則讓她美夢成真。
1924年6月,林徽因與梁思成雙雙來到美國,前往康奈爾大學讀預科班,為正式讀大學做準備。一同來美國就讀的,還有梁思成在清華的好友兼室友陳植。
康奈爾大學位于兩道峽谷之間,三面環(huán)山,另一面,是水光瀲滟的卡尤佳湖。林徽因喜歡這里的山光水色,那種大自然的美有一種中國山水畫的意境,引發(fā)了她淡淡的鄉(xiāng)戀。
這里的美景讓這群意氣風發(fā)的年輕學子陶醉其中,西方式教學的開放創(chuàng)新也使他們在這里如魚得水。每天清早,梁思成和林徽因就會攜著畫具,伴著鳥鳴去野外感受大自然生動的色彩,讓心靈得到前所未有的釋放。
最吸引他們的,還是康大的校友會。校友會在一棟淡黃色的雅致建筑里舉辦,大廳里陳列了康大自成立以來歷任校長的肖像油畫。栗色的長桌上,陳列著每一屆畢業(yè)生的花名冊,記錄了他們在學術上和社會上的貢獻與成就,以及他們對母校的慷慨回饋。
在校友會上,兩位遠道而來的中國學生結識了許多新朋友,大家經常聚在一起暢談理想,討論人生,有時也會舉辦舞會,生活比在國內快樂許多。只是,新鮮的異國生活,并不能搬走壓在他們心里的那塊石頭。
因泰戈爾訪華嶄露頭角的林徽因,非但沒有改變梁思成的母親李夫人對她的偏見,反而因為與徐志摩的“藕斷絲連”令李夫人更加不滿。梁思成常常收到大姐梁思順的信,信中對林徽因責難有加。特別是最近的一封,說母親重病,也許至死都不會接受徽因做梁家的兒媳婦。
聽到這個消息,林徽因非常傷心,梁思成也很焦急,不知該怎樣安慰她。林徽因本就是個驕傲的女孩,她無法忍受李夫人和大姐的種種非難,更不能接受他人對自己的品行有任何的質疑。于是,她與梁思成商量,等康大的課程結束后,她不準備和他一起去賓夕法尼亞大學了,她要一個人留在康奈爾,在這恬靜的景致下為自己療傷。
此時此刻,遠在北京獨自傷心的徐志摩接到林徽因的一封來信。信的內容很短,只說希望能收到他的回信。不用寫什么,報個平安也好。
一時間,徐志摩已經冷卻的希望仿佛被重新點燃。他生怕寫信太慢,連忙跑到郵局發(fā)了一封加急電報給林徽因?;氐皆⑺?,抑制不住激動心情的徐志摩準備好紙筆,想要立刻給林徽因去一封信。然而,信沒寫成,一首詩卻如云霞般落在紙上:
阿,果然有今天,就不算如愿,
她這“我求你”也就夠可憐!
“我求你,”她信上說,“我的朋友,給我一個快電,單說你平安,
多少也叫我心寬?!苯兴膶?!
扯來她忘不了的還是我——我,
雖則她的傲氣從不肯認服;
害得我多苦,這幾年叫痛苦
帶住了我,像磨面似的盡磨!
還不快發(fā)電去,傻子,說太顯——
或許不便,但也不妨占一點
顏色,叫她明白我不曾改變,
咳何止,這爐火更旺似從前!
我已經靠在發(fā)電處的窗前;
震震的手寫來震震的情電,
遞給收電的那位先生,問這
該多少錢?但他看了看電文,
又看我一眼,遲疑的說:“先生,
您沒重打吧?方才半點鐘前,
有一位年輕先生也來發(fā)電,
那地址,那人名,全跟這一樣,
還有那電文,我記得對,我想,
也是這……先生,您明白,反正
意思相像,就這簽名不一樣!”
“嘸!是嗎?噢,可不是我真是昏!
發(fā)了又重發(fā);拿回吧,勞駕,先生。”
當這封信寄到林徽因手中時,她已經在醫(yī)院的病床上躺了好幾天。她發(fā)著高燒,分不清是在夢里還是醒著,是幻覺還是真實。當她終于張開雙眼的時候,看到的是淡金色的陽光灑在窗簾上,溫暖卻不刺眼。她艱難地動了一下,稍稍轉過頭,床頭有一束新鮮的花,剛剛從山野采來的花,露水還未來得及蒸發(fā)掉,在花瓣上晶瑩閃爍。
在林徽因住院這段時間,梁思成每天早晨采一束帶露的鮮花,騎上摩托車,準時趕到醫(yī)院。每天一束鮮花,讓林徽因看到了生命不斷變化的色彩,也讓她漸漸讀懂了他的心。一連許多天,她的心都腌漬在這濃得化不開的顏色里,沉醉不已。
這或許,才是林徽因心中一直向往的愛情吧,兩個人能傾心交談,靜靜相守,無須血肉糾纏,不依不饒。只是這樣,淡淡的,在一起,在彼此的眼睛里看到暖意。
最美時光
世間甘苦,唯有嘗盡,才解其中味。篤定的感情,唯有磨合,方能香溢永恒。
1924年9月,梁思成和林徽因結束了兩人在康奈爾大學的暑期課程,一同前往賓夕法尼亞大學讀書。成立于18世紀的賓夕法尼亞大學屬于常春藤大學聯盟,它為全美最好高校之一。
很快,梁思成便入讀了建筑系,林徽因卻無法順利進入建筑系。原因是,建筑系學生經常需要熬夜畫圖,女生處在這樣的環(huán)境會比較危險。與從少女時期就心向往之的建筑藝術無緣,林徽因只好選擇了同建筑系相關的美術系,并且選修了建筑系的主要課程。
這樣,林徽因和梁思成就成了同窗,一同上課,一同完成設計作業(yè)。沒課的時候,林徽因、梁思成就會約上早一年到賓大的陳植,去校外郊游散步。興致好的時候,他們便坐上車子到蒙哥馬利、切斯特和葛底斯堡等郊縣去,觀看那里的名勝古跡。
林徽因和梁思成對那里的蓋頂橋梁十分感興趣,常常流連忘返。有時,三個人也會去逛逛集貿市場。在農家的小攤上,他們總能買到各種新鮮的水果和蔬菜,林徽因喜歡吃油炸燕麥包,梁思成卻喜歡黎巴嫩香腸和瑞士干奶酪。在這樣簡單、愜意的環(huán)境下,他們度過了人生從未有過的美好時光。
1926年1月17日,一個美國同學比林斯給她的家鄉(xiāng)的《蒙大拿報》寫了一篇訪問記,記錄了林徽因在賓大的學習生活:
她坐在靠近窗戶能夠俯視校園中一條小徑的椅子上,身體俯向一張繪圖桌,她那瘦削的身影匍匐在那巨大的建筑習題上,當它同其他三十到四十張習題一起掛在巨大的判分室的墻上時,將會獲得很高的分數。這樣說并非捕風捉影,因為她的作業(yè)總是得到最高的分數或是偶爾得第二。她不茍言笑,幽默而謙遜,從不把自己的成就掛在嘴邊。
或許是因為,林徽因那太過早熟、壓抑的童年,讓她能在這個自由的環(huán)境里感受到更大的快樂和放松。這一株青春的樹,終于可以肆無忌憚地碰觸陽光了。這里的氛圍是明朗的,同窗好友充滿朝氣的笑聲讓人越發(fā)感到年輕的活力。她可以大聲地講笑話,開心地笑鬧,沒有人會干涉她。嚴格的父親,憤憤不平的母親,畸形的家庭關系……這些糾纏她多年的束縛終于解開了。在這個新世界,每個人都心無芥蒂地喜歡著她。雖然功課繁重,但她仍然可以和同學看戲、跳舞、聚會。她加入了“中華戲劇改進社”,生活看起來真是好極了。
對于林徽因來說,她漂洋過海來到美國,是為了追逐自己的建筑夢,卻因為性別就被輕飄飄地拒之門外,要強的她并不就此甘心。雖然只是建筑系的旁聽生,但她和其他正式的學生一樣認真上課,完成作業(yè),交報告,因此,成績總是數一數二。
天道酬勤,很快,林徽因的努力便得到了回報。從1926年春季開始,她就成為建筑設計教授的業(yè)余助教,并在1926—1927學年升為該專業(yè)的業(yè)余教師。林徽因外表美麗,能講很棒的英文,而且活潑健談,走到哪里都是焦點,所以,很受大家的歡迎。
與之相反,梁思成更加沉著理性。林徽因的思維活躍,富于創(chuàng)造性,常常是先畫一張草圖,隨后又多次修改,不滿意的便丟棄,當交圖期限臨近時,梁思成便會幫助她,以自己那準確、漂亮的繪圖功夫,把林徽因繪制得亂七八糟的草圖,變成一張清楚而整齊的作品。
林徽因脾氣急,梁思成性格好,兩個人在一起,既志趣相投又性格互補,是最好不過的了。所以,盡管偶爾也少不了三言兩語的齟齬,但他們之間的感情終歸是越來越篤定、深厚。這也是后來,他們的婚姻能穩(wěn)固幾十年的一個重要原因。有了充分的了解與磨合,兩人在相戀、爭吵和懷疑的過程中找到了平衡,所以,便可牢牢系住對方,相互偎依,靜靜走完這一世。
在賓夕法尼亞大學,兩人有過歡笑,也共同承擔了失去親人的痛楚。入校不到一個月,梁思成就接到了母親病逝的電報??紤]到孩子們剛剛安頓下來,梁啟超幾次三番致電叮囑梁思成不必回國奔喪,只梁思永一人回去便可。梁思成是家中長子,母親重病期間別說床前盡孝,就連去世也沒法回去見最后一面,這如何不讓他悔恨交加?看著梁思成傷心欲絕的樣子,林徽因知道現在說什么也沒用,她能做的就是陪在他的身邊,安慰他,表達自己的關切。
后來,兩人在校園后面的山坡上做了簡單的祭奠,梁思成流著淚燒了寫給母親的祭文。林徽因采來鮮花和草葉,編織了一個精巧的花環(huán),掛在松枝上,朝著家鄉(xiāng)的方向。
喪母的悲痛還未完全平復,又一個晴天霹靂炸響了。這次痛失至親的變成了林徽因。十五個月后,梁啟超從國內來信,告知林徽因的父親林長民在“反奉”戰(zhàn)爭中身亡。
這是二人面臨的第二次喪失親人的痛楚,林徽因又病倒了。她執(zhí)意要回國,卻被梁啟超頻頻發(fā)來的電函阻止。梁啟超曾在寫給梁思成的信里說:
我和林叔叔的關系,她是知道的,林叔的女兒,就是我的女兒,何況更加以你們兩個的關系。我從今以后,把她和思莊(注:梁啟超二女兒)一樣地看待,在無可慰藉之中,我愿意她領受我這種十二分的同情,渡過她目前的苦境。
這段時間,梁思成每天陪伴在她身邊,徽因吃不下飯的時候,他就去學校的餐館燒了雞湯,一勺一勺地喂她。他成了她重要的精神支柱。也只有在這樣的彼此關照里,他們才獲得了勇氣,慢慢從悲痛中走出。
1927年,林徽因結束了賓夕法尼亞大學的學業(yè),獲美術學學士學位,四年學業(yè)三年完成,轉入耶魯大學戲劇學院學習舞臺美術設計半年,成為我國第一位在國外學習舞美的學生。這年2月,梁思成也完成了賓大課程,獲建筑學學士學位,為研究東方建筑,轉入哈佛大學研究生院,7月,他又獲得了賓大建筑學碩士學位。
彼時,他們曾為同一個夢想來異鄉(xiāng)求學,而數年后,走過那段多夢的青蔥歲月,他們執(zhí)手患難,歷經波折,終于要修成正果。
1927年12月18日,梁思成與林徽因的訂婚儀式在北京的家里按照傳統(tǒng)禮儀舉辦。次年3月21日,兩人在加拿大渥太華舉行婚禮。
在中國駐加拿大總領事館的教堂里,林徽因穿著自己設計的嫁衣——具有中國傳統(tǒng)風格的“鳳冠霞帔”,領口和袖口都配有寬邊彩條,頭戴裝飾有嵌珠、左右垂著兩條彩緞的頭飾。與她并肩而立的梁思成一身簡潔莊重的黑色西裝,端正的面孔更加神采飛揚。
佳偶天成。從此,山高水遠,他們將一起走過。
寧坐寂寞的船,獨自拉纖
請你告訴志摩,我這三年來寂寞受夠了,失望也遇多了,現在倒能在寂寞和失望中得著自慰和滿足。告訴他我絕對地不怪他,只有盼他原諒我從前的種種的不了解。但是路遠隔膜,誤會是所不免的,他也該原諒我。我昨天把他的舊信一一翻閱了。舊的志摩我現在真真透徹地明白了,但是過去的算過去,現在不必重提了,我只永遠記念著。
林徽因給胡適寫這封信的時候是1927年。彼時,她與梁思成到美國不過三年而已。不過三年,失望卻多了,寂寞卻多了。哪能不失望,梁思成太沉穩(wěn),沉穩(wěn)得有些失了風情。梁思成自己也承認,做林徽因的丈夫不容易。他的妻子思想活躍得讓他總有些跟不上。所以兩人初到美國時,時時有爭吵,這磨合期過得如在刀山劍樹上一般。所以,林徽因寂寞了。寂寞的女人從來只做兩件事——尋安慰與懷念。
安慰,林徽因早兩年便尋了,就是那封讓徐志摩寫下《拿回吧,勞駕,先生》的電報。也不能怪她給許多人發(fā)一樣的電報。心空了,最好的補劑是情感的安慰。她只是出于本能,毫無遮掩地向愛她的朋友們尋求一點慰藉。
現在,她還剩懷念。懷念那些令她感到充實的人,懷念那些曾填滿她內心空洞的事。所以,徐志摩曾帶給她的心動便在這個時候慢慢滲入她的骨髓。她把他的舊信一一翻閱。從寂寞的眼望去,在梁思成那稍顯沉悶的情緒底色中,徐志摩熱烈而浪漫的情感,才真真正正透徹起來。
但還能如何。徐志摩已經結婚了,他的柔情從此只給一個人;而林徽因永遠是林徽因,她必須是完美的女性,必須用一切來維系她的尊貴與名聲。所以,過去的現在不必重提,她只紀念,永遠。哪怕此生注定了孤寂,她也甘心坐在寂寞的船上,獨自拉纖。
林徽因的孤寂壘成了她自私的情感。她在梁思成寬容的愛里任性地跳著,頑皮得像個孩子。但這樣寬容的丈夫從未被她寫進她的詩里。她活在徐志摩的詩里,最終,她也只讓徐志摩走進她的詩:
這一定又是你的手指,
輕彈著,
在這深夜,稠密的悲思。
我不禁頰邊泛上了紅,
靜聽著,
這深夜里弦子的生動。
一聲聽從我心底穿過,
忒凄涼
我懂得,但我怎能應和?
生命早描定她的式樣,
太薄弱
是人們的美麗的想象。
除非在夢里有這么一天,
你和我
同來攀動那根希望的弦。
《深夜里聽到樂聲》——林徽因于1931年9月寫下的詩。那正是她在北平養(yǎng)病,與徐志摩情意復蘇的時候。命運弄人,再美的過往也敵不過現實的一瞬,所以,她懂,卻不能應和,她只會在夢中撥動希望的弦。
然而,即便懷念,林徽因也沒有對她與徐志摩在英國時的那段舊事抱有幸福的回憶。徐志摩心中那段最浪漫的康橋記憶,在她口中,不過是“一段不幸的曲折的舊歷史”。盡管她說她不悔這段往事,但已從根處,否認了徐志摩獻給她的愛。
或許,這就是真相。林徽因曾說,像她這樣一個在舊倫理教育熏陶下長大的姑娘,根本無法想象與一個大自己八歲的男人談戀愛。她說,她知道徐志摩在追求自己,但她只是敬佩、尊重這位詩人,當然也尊重他給她的愛情;她以為,徐志摩所追求的,不過是被他理想化與詩化的林徽因,而不是真正的林徽因;她甚至說,徐志摩雖然浪漫,但俗氣。
一段在世人看來曼妙而傷感的愛情,卻因她的理性戛然而止。
只是,世間哪一段感情有過真正意義上的圓滿呢?就算美麗聰慧如林徽因,也不過是個飲食人間煙火的平凡女子,有過惆悵與踟躕,只是比他人更加收放自如,懂得取舍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