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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國家書

汪曾祺書信集 作者:汪曾祺


美國家書

松卿:

我安抵香港,住在三聯(lián)書店的招待所。明日上午九時飛往東京。在東京要待一個小時,然后換機往芝加哥。在芝加哥還得換一次飛機。

身體情況良好。每天都有人請客,但腸胃正常。香港人都說我身體好。

到港當(dāng)日,即買了一塊CITIZEN石英表,二百七十五港元。是三聯(lián)一女士陪我去買的。香港店鋪是可以還價的。這是用大公報的稿費買的。香港正在季尾清貨大減價,但我什么也沒有買?;貋碓僬f吧。

臺灣一出版社翻印了《汪曾祺短篇小說選》(尚未出書)。臺灣現(xiàn)在大開放,說不定我近年會到臺灣逛一趟。

有人請我們飲茶,先寫到這里。

問全家好!

曾祺

(一九八七年)八月三十一日

松卿:

現(xiàn)在是美國時間五點二十。我已經(jīng)起來了一會。昨晚十二時入睡,很快就睡著了,但一點、四點各醒一次。到五點,睡不著了,就干脆起來,倒也不難受,好像已經(jīng)睡夠了。所謂時差,大概就是這樣。有人說會昏昏沉沉的,我沒有此種感覺。

到了美國,我的第一感覺,是我絕對有把握活著回去,而且會活得很愉快。

昨天剛到愛荷華,洗了一個臉,即赴聶華苓家的便宴——美國火鍋。喝了兩大杯蘇格蘭威士忌。邵燕祥擔(dān)心我喝酒成問題。問題不大。昨天宴后,就給我裝了一瓶威士忌回來。聶華苓一家對人都很親切。安格爾是個非常有趣的祖父。他把紐約時報雜志我的全版大照片翻印了好幾份,逢人就吹:這樣的作家我們不請還請誰?聶華苓的女兒、女婿,都極好。我跟聶華苓說:我在你們家不感覺這是美國。真是這樣。非常自由、隨便,大家都很機智,但誰也不賣弄。

美國的生活節(jié)奏并不是那么緊張,不像香港。芝加哥機場給人一種有條有理,安安靜靜的感覺。衣阿華是個農(nóng)業(yè)州,到處是碧綠的。愛荷華更是這樣。全城居民六萬,有三萬是大學(xué)生。

在東京、在芝加哥,我覺得公務(wù)人員不但都盡忠職守,而且態(tài)度平和,對人關(guān)心。我們到芝加哥,要改乘聯(lián)合航空公司的飛機到西麗碧斯,手續(xù)本來是很麻煩的,但我用極其蹩腳的英語,居然問明白了。每一個人都很耐心地教給你怎么辦,怎么走。美國人沒有大國沙文主義。

生活條件很好。住五月花(Mayflower)公寓八樓30D,很干凈,無噪音。我昨天檢查了一下炊具,不夠。聶華苓昨天給了我們一口小鍋,一口較深的平底鍋,可以對付。另外,稿紙帶少了。可以寫一點東西的。至少可以寫一點札記,回去再整理。我寫回去的信最好保存,留點資料。

施叔青訪問我很長時間,差不多有八個小時。她要給臺灣《聯(lián)合報》寫一篇稿,附我一篇小說。我讓她發(fā)表《八千歲》。施叔青想看看對我的評論。她九月到北京,說要去找你。你找?guī)灼容^重要的給她看看。

給聶華苓的畫及對聯(lián)昨已交去,安格爾一看畫,就大叫“very delicate!”(雅致)

卉卉好嗎?過些日子給我寄一張照片來。

九月二日

松卿:

上次的信超重了,貼了兩份郵票。美國郵資國內(nèi)22分,國外44分,一律是航空,無平信。

我們九月份的安排,除了開幕的Party,看兩次節(jié)目,每天有人教英語(我不參加),有五個節(jié)目的座談(每個題目座談約三次)。聶華苓希望我們參加兩個題目:“我的創(chuàng)作生涯”和“美國印象”?!皠?chuàng)作生涯”我不想照稿子講,只想講一個問題:“作家的社會責(zé)任感”。昨天這里中國學(xué)生會的會長(他在這里讀博士)來看我,我和他把大體內(nèi)容說了說,他認(rèn)為很好?!懊绹∠蟆弊剷r間較靠后,等看看再準(zhǔn)備。

我們在這里生活很方便,Program派了一個中國留學(xué)生(他本已在北京國際關(guān)系學(xué)院任教)趙成才照顧我們,兼當(dāng)翻譯。他是Program的雇用人員。

每星期四由“計劃”派車送我們?nèi)ベ徺I食物。開車的是臺灣人,普通話講得很好。他對我和古華的印象很好,對趙成才說,想不到這樣大的作家,一點架子都沒有!這里有一個Eagle食品商店,什么都有。蔬菜極新鮮。只是蔥蒜皆缺辣味。肉類收拾得很干凈,不貴。豬肉不香,雞蛋炒著吃也不香。雞據(jù)說怎么做也不好吃。我不信。我想做一次香酥雞請留學(xué)生們嘗嘗。南朝鮮人的鋪子里的確什么作料都有,“生抽王”、鎮(zhèn)江醋、花椒、大料都有。甚至還有四川豆瓣醬和醬豆腐(都是臺灣出的)。

今天有幾個留學(xué)生請我們吃飯,包餃子。他們都不會做菜,要請我掌勺。他們想吃魚香肉絲,那好辦。不過美國豬肉太瘦,一點肥的都沒有。豬肉餡據(jù)說有帶15%肥的。我囑咐他們包餃子一定要有一點肥的。

我大概免不了要到聶華苓家做一次飯,她已經(jīng)約請了我。

昨天我已經(jīng)做了兩頓飯,一頓面條(美國的掛面很好),一頓米飯——炒荷蘭豆、豆腐湯,以后是我做菜,古華洗碗。

我們十一月開頭的兩個星期將到紐約、華盛頓去旅行。最好是住在朋友家。紐約我準(zhǔn)備住金介甫家,今早已寫信預(yù)先通知他(美國人一般都在一個月前把生活計劃好)。明天準(zhǔn)備寫信給李又安、陳寧萍、張充和。王浩的地址我沒有帶來,你打電話給朱德熙,讓他盡快給我寄一個來。楊振寧、李政道我不準(zhǔn)備去麻煩他們了,不過,寄來他們的地址也好。到美國旅行,一般都是住在人家家里。旅館太貴。

聶華苓問古華:汪老準(zhǔn)備在這里寫什么?古華告訴她我聽了邵燕祥的話,不準(zhǔn)備寫大東西。聶說:其實是有時間寫的。那我就多寫幾篇“聊齋新義”吧。

聶華苓的一個女兒年底要和李歐梵結(jié)婚。李歐梵我在上海金山會議上和他認(rèn)識。我讓他到Mayflower來自己選一張畫。他在芝加哥大學(xué),會請我和古華去演講一次。聶華苓將把Program的作家名單寄給一些大學(xué),由他們挑選去演講的人。美國演講的報酬是相當(dāng)高的。

我的地址在Mayflower后最好加一個Resident。

曾祺

九月四日

松卿:

我應(yīng)當(dāng)帶一個茶杯來的。美國的茶杯很不好用。就像咱家那種美國大學(xué)校杯一樣,厚,笨。像校杯那樣的杯子要五塊多美元一個!美國東西貴得驚人。一盒萬寶路香煙,在香港只要8元港幣(免稅商店只要6元半),在美國本土卻要$1.2。如果小仉還沒走,你讓她在北京盡量把東西買全了?!缃?jīng)香港,可在香港買。香港是購物者的天堂。

剛才接陳若曦從柏克萊打來的電話,臺北的新地出版社要出我的小說選,用美金付版稅,按定價的8%計。出版社要我一張照片、一個小傳和評論我的文章。小傳我可在這里寫好寄給香港的古劍。照片家里能找得到么?評論文章找一兩篇(出版社只是參考用)。評論要復(fù)印,留底。照片和評論都寄古劍。照片如找不到,我可在這里拍了寄去。

我在這里很好。聶華苓常打電話叫我們晚上上她家聊天。見到幾位臺灣作家。詩人蔣勛讀過我一些小說,說是很喜歡。過兩天陳映真要來。此人在臺灣是大師。

我的講話中英文本都交給聶華苓了?!拔业膭?chuàng)作生涯”,我不想照講稿講,太長。另外準(zhǔn)備了一篇五六百字的短稿:作家的社會責(zé)任感。有一個中國留學(xué)生為我口譯。我要把發(fā)言稿先讓他看看,因為稿中引用兩句杜甫的詩,他得捉摸捉摸。

我這兩天在看安格爾的詩和聶華苓的文集。

如從家里寄照片到香港,要兩三張,——包括生活照。港臺的風(fēng)氣,作品前面有七八張照片。

昨天我已為留學(xué)生炒了一個魚香肉絲。美國豬肉、雞都便宜,但不香,蔬菜肥白而味寡。大白菜煮不爛。魚較貴。

很想你們!在國外和在國內(nèi)旅游心情很不一樣。

曾祺

九月六日

松卿:

前寄三信,不知收到否?我到這里已經(jīng)十天了,也快。不過我還是想早點回去。

我在這里倒是挺好的。聶華苓對我們照顧得很周到。有一個訪問學(xué)者趙成才,專門照顧我和古華。有一對華裔夫婦,很好客。他們讀過不少大陸作品。《華僑日報》把我和林斤瀾的談話(載《人民文學(xué)》)轉(zhuǎn)載了,他們特意剪下來給我留著。我和臺灣、香港的作家相處得很好。臺灣詩人、畫家兼美術(shù)史教授蔣勛住在我的對門。他送了我好幾本書。我送了他幾張宣紙,一瓶墨汁,還給他寫了一條字:“春風(fēng)拂拂灞橋柳,落照依依淡水河?!保ㄋ靼玻┧浅8吲d。香港女作家是個小姑娘,才二十三歲,非常文靜,一句話都不說。

我們過幾天要到林肯的故鄉(xiāng)去,住一天。十一月上旬到紐約、華盛頓。陳若曦在電話里說,我們可以從柏克萊出境。聶華苓說機票可以改的。她要給王浩打電話,通知他我將去紐約。王浩曾到聶華苓家來過兩次??窗?。我傾向于由原路回去。

到愛荷華大學(xué)看了看。美國大學(xué)的教室不大,條件極好。學(xué)生上課很隨便。討論課可以吃東西,把腳翹到桌子上。大學(xué)生可以任意選課,不分什么系,讀夠一定學(xué)分即可。

愛荷華河里有很多野鴨子。這里的野鴨子比中國的大。野鴨子本是候鳥,愛荷華的野鴨河里結(jié)了冰也不走。野鴨子見人不怕。公路上如果有一只野鴨子,汽車就得減速,不能壓死它。我們在愛荷華大學(xué)的教學(xué)樓外草地上看見一只野兔子,不慌不忙地走著,還停下來四面看看。美國是個保護動物的國家,所有動物見人都不躲。它們已經(jīng)習(xí)慣了。

美國人穿衣服真是非常隨便。只有銀行職員穿得整整齊齊,打領(lǐng)帶。劉陽給我買的棗紅襯衫大出風(fēng)頭。公寓無洗衣機,襯衣可以送到樓下洗,收費。我只要自己洗洗襯衫、內(nèi)衣就行了。吃的東西比較便宜,但有些比中國貴,一包方便面要半美元。

來信!

曾祺

九月十一日

松卿:

你們都好嗎?我這兩天不那么想家了。大概身在異國,沒有不想家的。給我們當(dāng)翻譯的訪問學(xué)者趙成才來了七個月了,我問他:“想家嗎?”他說:“想!”

我的硝酸甘油丟了。大概丟在從東京到芝加哥的飛機上。我把藥瓶放在夾克口袋里,大概溜出來了。你能不能在信封里寄幾片來?我以為這里可以買到,趙成才到藥店去問了,藥倒是有,但是美國買藥必須有醫(yī)生處方。而到醫(yī)院,又必須做嚴(yán)格檢查,才開藥。算了!聶華苓說安格爾有熟識的醫(yī)生,看看他能不能開個藥方,不過可能性不大。我想一次在信封里寄幾片,不會被檢查出來。實在寄不到,也沒有關(guān)系,我想不致心絞痛。再說我還有三種防治心臟病的藥。

我在這里生活很有規(guī)律,每天十一點鐘睡覺,早上六點起。剛到幾天,半夜老是醒,這兩天好了。今天一覺睡到大天亮,舒服極了。

這里可以寫東西。我昨天已經(jīng)把《聊齋》的《黃英》寫好了。古華很厲害,寫了一個短篇,還寫了長篇的第一章。今天起我就要開始醞釀寫《促織》。

我們存款的銀行要請一次客,聶華苓想要有所表示,安格爾出主意,讓她跟我要一張畫,請所有作家簽名,我說當(dāng)然可以。我讓作家們就簽在畫上,他們說這張畫很好,舍不得,就都簽在絹邊上。

昨天我們到海明威農(nóng)場參觀,一家人有幾千畝地,主要種玉米。玉米隨收隨即在地里脫粒,然后就運進谷倉,只要兩個人就行了。一家能請三十多位作家喝酒、吃飯。海明威夫婦到過中國:北京、沈陽、廣州……海明威夫人說北京是很美的城市。我抱了她一下。她胖得像一座小山。

參觀了大學(xué)圖書館,看不出名堂。借書不像邵燕祥說的那樣簡單。聶華苓說她有很多中文書,要看,可以去拿。我們可以看到好幾份中文報紙,包括《人民日報》海外版。都是聶送來的。

聶看了我的三份講稿,她說“我的創(chuàng)作生涯”可以在這里講?!拔幕瘋鹘y(tǒng)……”可以到耶魯這樣的大學(xué)去講。京劇可以給外國人講,中國人聽起來意思不大。

過些天我們要到林肯的故鄉(xiāng)去,住一夜。除了看看那地方,主要是看幾場球賽。

曾祺

九月十二日早晨

松卿:

趙成才把《紐約時報》雜志寫的關(guān)于我的專訪譯出來給我看了。我看沒有什么問題。

我寫完了《蛐蛐》,今天開始寫《石清虛》。這是一篇很有哲理性的小說。估計后天可以寫完。我覺得改寫《聊齋》是一件很有意義的工作,這給中國當(dāng)代創(chuàng)作開辟了一個天地。

硝酸甘油如不好寄,不必?fù)?dān)憂。今天有一個學(xué)醫(yī)的湖南訪問學(xué)者來看我們,他說:沒問題,可以找一個相熟的醫(yī)生開個處方,兩三天即可買到送來。很便宜。

我在這里畫了幾張畫,挺好的。臺灣的蔣勛建議我和他開一個小型展覽會,因為這里學(xué)美術(shù)的還不懂中國的水墨。我想也可以。

我很好。身體情況的自我感覺比在北京還要好。

九月二十日夜書

《石清虛》已寫完。

硝酸甘油已送來。

趙成才去看了電動打字機,有。兩種。一種大一點的,一百六十幾元,一種小一點的一百四十幾元。我后天想去看看(后天要到亞洲中心參加招待會,賣打字機的鋪子離那里很近)。

我在臺灣出的小說集,幾個人要當(dāng)代理人。古劍來信說:“要亂套”。郭楓十月要到Iowa來,我和他當(dāng)面談吧。臺灣作家黃凡勸我“賣斷”,即一次把版稅付清,以后再版多少次不管。大陸無版稅制度,原來這玩意很復(fù)雜。

Program十一月二十日即開歡送會,不少人想提前走。我也不一定耗到十二月中??窗?。我對到紐約、華盛頓興趣不是很大,但大概還是會去的。金介甫來信,說他星期一和星期五有時間。美國大學(xué)開學(xué)了,他們都很忙。

曾祺

二十二日晨

松卿:

昨天聶華苓給王浩通了電話,王浩說我可以住在他家。這就好了。我原來怕到紐約無處投奔。金介甫說他可以陪我玩兩天,但未表示可以在他家住。紐約旅館一天要$100,那Program給我們的旅游津貼都住了旅館了。而且沒人陪我,紐約我還真不敢去。據(jù)說紐約非常亂(王浩的夫人到加拿大去了,這樣更好)。

李又安來信,說她們歡迎我到費城去住幾天,費城在紐約與華盛頓之間。她請我去給教師和學(xué)生做一次非正式的演講,會給少量的報酬。

到華盛頓住什么地方,還沒有譜。實在不行,我就不去華盛頓,從費城飛到波士頓去。哈佛請我們?nèi)パ葜v一次。在波士頓住幾天,就回Iowa。

這樣,11月的旅游大體定下來了,我心里就踏實了。否則心里老是嘀咕。

前天我們到Springfield去參觀了林肯故居、林肯墓和New Salem State林肯的小木屋。林肯墓是一個塔形建筑,很好看。墓前有一個銅鑄的林肯的頭像,很多人都去摸林肯的鼻子,把鼻子摸得锃亮。

《華僑日報》(左派報紙)把我的發(fā)言稿《我是一個中國人》《作家的社會責(zé)任感》要去,要發(fā)表。這兩個稿子我都還沒有講?!吨袊恕诽L,《責(zé)任感》過于嚴(yán)肅。我在“我的創(chuàng)作生涯”的會上即興講的是另外的題目。

聶建議我和古華搞一次招待會,預(yù)備一點飲料,買一瓶酒、花生米、葵花子……,我準(zhǔn)備煮一點茶葉蛋,炸一點春卷。外國人非常喜歡吃春卷。Farmers' Market有南朝鮮貨賣,五毛錢一條,太貴了!自己炸,最多兩毛。這里有一家“東西商會”,朝鮮人開的,有春卷皮賣。

我上次在“創(chuàng)作生涯”會上的發(fā)言如下:

最后一個發(fā)言是困難的,因為大家都已經(jīng)很疲倦。這要怪我的倒霉的姓,姓的倒霉的第一個字母——W。不過大家可以放心,我的發(fā)言很短,短得好像兔子的尾巴。(笑)

我想先請大家看兩張畫(給陳若曦的一張和一只鳥蹲在竹子上的那一張)。我是一個不高明的業(yè)余畫家。我想通過這兩張畫說明兩個問題:中國文學(xué)和繪畫的關(guān)系;空白在中國藝術(shù)里的重要作用。

中國畫家很多同時也是詩人。中國詩人有一些也是畫家。唐朝的大詩人、大畫家王維,他的詩被人說成是“詩中有畫”,他的畫是“畫中有詩”。這是中國文學(xué)的一個悠久的傳統(tǒng)。我的小說,不大重視故事情節(jié),我希望在小說里創(chuàng)造一種意境。在國內(nèi),有人說我的小說是散文化的小說,有人說是詩化的小說。其實,如果有評論家說我的小說是有畫意的小說,那我是會很高興的??上?,這樣的評論家只有一個,那就是我自己。(大笑)

大概從宋朝起,中國畫家就意識到了空白的重要性。他們不把畫面畫得滿滿的,總是留出大量的空白。馬遠的構(gòu)圖往往只畫一角,被稱為“馬一角”。為什么留出大量的空白?是讓讀畫的人可以自己去想象,去思索,去補充。一個小說家,不應(yīng)把自己知道的生活全部告訴讀者,只能告訴讀者一小部分,其余的讓讀者去想象,去思索,去補充,去完成。我認(rèn)為小說是作者和讀者共同完成的。一篇小說,在作者寫出和讀者讀了之后,創(chuàng)作的過程才完成。留出空白,是對讀者的尊重。

因此我的小說越寫越短。(笑)

這樣,對我當(dāng)然是有損失的,因為我的稿費會很少。(笑)

但是我從創(chuàng)作的快樂中可以得到補償。(笑)

我想這是值得的。(笑)

李歐梵告訴我,我說的作者和讀者共同完成是一種很新的理論。有個教比較文學(xué)的中國青年學(xué)者,說這是薩特首先提出來的。我則是自己發(fā)明的。

曾祺

九月二十九日

松卿:

Iowa已經(jīng)相當(dāng)冷了。今天早上下了霜。我剛才出去寄信,本想到對面草地走走,冷得我趕緊回來了。穿了雙層的夾克還是頂不住。今天晚上大學(xué)圖書館的兩個人(大概是頭頭,一個是俄國人,一個是美國人)請客,我得穿棉毛褲、毛背心去。因為是正式吃飯,要打領(lǐng)帶。

昨天中國學(xué)生聯(lián)誼會舉行歡度國慶晚餐會。開頭請我、古華、聶華苓講了話。幾句話而已,希望他們?yōu)樽鎳鵂幑庵?。學(xué)生大都是讀博士的。年輕人,很熱情。大家都寄希望于十三大。這里的華文報紙說十三大將是一個轉(zhuǎn)折點,希望如此。晚餐是向這里的中國飯館羊城飯店訂的,但一點也不好吃,全無中國味。我實在難以下咽,回來還是煮了一碗掛面吃。美國菜(即使是中國飯館做的)難吃到不可想象的程度。

有幾個復(fù)旦來的學(xué)生,他們在復(fù)旦的班上讀過《受戒》,又問我當(dāng)過和尚沒有。

臺灣作家蔣勛(我和他對門居,關(guān)系甚好)告我,《聯(lián)合文學(xué)》又轉(zhuǎn)載了我的《安樂居》,他又將《金冬心》復(fù)印寄給一家雜志,這都是應(yīng)付稿費的。古劍來信說他將為我的《黃油烙餅》及《聯(lián)合文學(xué)》所載的六篇小說爭取稿費。我到了美國,變得更加practical,這是環(huán)境使然。為了你,你們,卉卉,我得多掙一點錢。我要為卉卉掙錢!

十月三日午

今天晚上,大學(xué)圖書館的兩個人招待我們晚餐。這頓晚飯不錯,比較有滋味。我問女主人:這是典型的美國飯嗎?她說:No,作料都是南斯拉夫的。——她是南斯拉夫人。我吃飽了,回來不用煮掛面。

晚餐會上和與會者相談甚歡。我大概在應(yīng)對上有點才能,中肯、機智、不乏幽默。

Minita宣告我是她的sweet heart,我當(dāng)然得跟她貼貼臉,讓她親一下。她是Program的組織者,是西班牙人。上次在從Springfield回來的車上,她就對趙成才說,她非常喜歡我的性格,可惜不能直接用英語交談?;貋砗?,她向聶說,所有的作家都喜歡我。聶為之非常高興。我這人大概有點人緣。保羅·安格爾聽說我是她的sweet heart,大叫:Wonderful!

十月三日晚

四日,到衣阿華州的首府得梅因去參觀。上午參觀了美國公眾保險公司。這個公司收藏了很多美國當(dāng)代藝術(shù)作品。進門就是一個很大的抽象雕塑,是一位大師(我沒記住他的名字)的作品。大廳里有很多奇形怪狀的雕塑,有的會自己不停地輕輕轉(zhuǎn)動或擺動,——沒有動力,只是利用塑體本身的重量造成的。每個辦公室里都有繪畫和雕塑,沒有一件是現(xiàn)實主義的。為什么美國的大企業(yè)都收藏當(dāng)代藝術(shù)作品呢?因為美國政府規(guī)定,買多少當(dāng)代藝術(shù)品,可以免去購買作品同樣數(shù)目的稅。這樣等于用一部分稅款去買作品。這是用企業(yè)養(yǎng)藝術(shù),這辦法不錯。

下午去參觀一個Living history farm。美國歷史短,各處均保留一些當(dāng)年的遺貌:鐵匠爐、木匠房,大車的轱轆還是鐵的。還有兩處印第安人的窩棚。這在中國人看來毫不稀罕,在一切都電子化了的美國,保存這樣的遺跡,是有意義的。我們上午參觀了保險公司,他們的辦公室全部電腦化了。上午、下午,對比強烈。

晚上,公司請客,在一家中國餐館?;旧鲜菑V東菜,極豐盛。菜太多,后面幾道我都沒有動。作為主人代表的是一對黑人夫婦。男的是詩人。他在上菜的間隙,朗誦了三首詩。我起來講了幾句話(因為是在中國餐館,Minita一定要我坐上座),說感謝詩人給我們念了四首詩,第四首在這里。我把他的年輕的老婆拉了起來。全場鼓掌。老趙說我講得很好。這種場合,有時需要一點插科打諢。

五日

十日我們將去馬克·吐溫故鄉(xiāng)。

曾祺

七日

松卿:

我下月旅游行程已定,票都訂好了。十月三十一日離開愛荷華,在紐約住六天,然后乘火車至費城。在費城住五天。十一月十一日從費城到波士頓,十四日離波士頓經(jīng)芝加哥回到愛荷華。

我在紐約住王浩家。費城住李又安家。波士頓哈佛大學(xué)會安排。一路都會有人接送,不致丟失,請放心。我在費城的賓州大學(xué)和哈佛都將做非正式的演講,講題一樣:傳統(tǒng)文化對中國當(dāng)代文學(xué)創(chuàng)作的影響。

今天是中秋節(jié),聶華苓邀我及其他客人家宴,菜甚可口,且有蔣勛母親寄來的月餅。有極好的威士忌,我怕酒后失態(tài),未能過癮。美國人不過中秋,安格爾不解何為中秋,我不得不跟他解釋,從嫦娥奔月、中國的三大節(jié),中秋實是豐收節(jié),直至八月十五殺韃子……他還是不甚了了。月亮甚好,但大家都未開門一看。

按聶的建議,我和古華明晚將邀七八個作家到宿舍一聚,我正在煮茶葉蛋。

中秋節(jié)夜一時

我們已經(jīng)請了幾個作家。茶葉蛋、拌扁豆、豆腐干、土豆片、花生米。他們很高興,把我?guī)淼囊黄繛o州大曲、一瓶Vodka全部喝光,談到十二點。聶建議我們還要請一次,名單由她擬定。到Program來,其實主要是交際交際,增加一點了解,真要深入地探討什么問題,是不可能的。

昨天去聽了一次新英格蘭樂隊的輕音樂,水平很低。聶、安、古、蔣勛休息時即退場。聶問我如何,我說像上海大減價的音樂,她大笑,說:“你真是煞風(fēng)景?!庇终f:“很對,很對,很像!”

昨晚芬蘭的Risto回請我和古華,說是dinner,實際只有咖啡、芬蘭餅(大概是蕎麥做的),一瓶芬蘭Vodka。主要的菜倒是他請我做的茶葉蛋。鬧半天,他是對我們做一次采訪。他對中國很有興趣,也頗了解,問了很多問題,文學(xué)、政治、哲學(xué)、心理學(xué)、書法……他的夫人是詩人,又是芬蘭晨報的記者。我問今天的談話,他們是否要整理發(fā)表。他們說:要。我想我們的談話都沒有問題,要發(fā)表就發(fā)表吧。

今天是安格爾的生日(七十九歲),晚上請大家去喝酒,謝絕禮物,但希望大家念念詩、唱歌、表演舞蹈。我給他寫了一首詩:“安寓堪安寓(他家的門上釘了一塊銅牌,刻字兩行,上面一行是Engle,下面是中文的‘安寓’),秋來萬樹紅。此間何人?。刻斓匾辉娢?。此翁真健者,鶴發(fā)面如童。才思猶俊逸,步態(tài)不龍鐘。心閑如靜水,無事亦匆匆:彎腰拾山果,投食食浣熊。大笑時拍案,小飲自從容。何物同君壽?南山頂上松?!卑驳呐畠核{藍昨天到這里看了,說把她爸爸的神態(tài)都寫出來了。

我?guī)淼漠嬌倭?,不夠分配。宣紙也不夠用?/p>

我決定把《聊齋新義》先在《華僑日報》發(fā)表一下。臺灣來的黃凡希望我給臺灣的《聯(lián)合文學(xué)》,說是稿費很高,每一個字一角五分美金?!度A僑日報》是左派報紙,應(yīng)該支持他們一下。人不能凈為錢著想。十五日《華僑日報》的王渝和劉心武均到Iowa,我想當(dāng)面和他們談一談。先跟心武說說。

古華想在Iowa待到十二月十五日,再到舊金山一帶去。這樣就得申請延長護照。我現(xiàn)在想從波士頓回到Iowa后,哪里也不去了。大峽谷,黃石公園,也就是那么回事。十一月十四日回到Iowa至十二月十五日,還有一個月,我可以寫一點東西。繼續(xù)改寫《聊齋》。我?guī)淼摹读凝S》是選本,可改的沒有了。聶那里估計有全本,我想能再有幾篇可改的。另外也可以寫寫美國雜記。

十日到密蘇里州漢尼堡城看了看馬克·吐溫的故鄉(xiāng)??戳恕稖贰に鱽啔v險記》的背景Cameron Cave。這個Cave和中國的山洞不一樣,不是鐘乳石的,是黃色的石頭的,里面是一些曲曲折折的大裂縫。石頭上有很多人刻的名字,美國人也有題“到此一游”之風(fēng)。到處看看而已,沒有多深的印象。密西西比河有一段很美。

十二日

昨天安格爾家的Party很熱鬧。Program的成員都去了,還有不少別的客人。很好的香檳。好幾位詩人讀了給安和聶的詩。我也念了那首詩,用中文念,趙成才翻譯。詩是寫在一張宣紙橫幅上的,安格爾自己舉著,不時探出腦袋來做鬼臉。一個作家打非洲鼓唱頌歌。南美西班牙語系(不同國家)的詩人彈吉他且歌且舞,很美。古華“打”了一支湖南山歌。聶非讓我唱京劇不可,唱了兩句大花臉。墨西哥詩人Zavala對趙說Wang是今天的most。

我的講話稿《我是一個中國人》和《作家的社會責(zé)任感》《華僑日報》決定發(fā)表。王渝明天來,將把稿費帶來(先付)。臺灣詩人蔣勛把他用古代傳說寫的小說給我看,想請我寫一篇序。這個序可不好寫,但不能推卻。

十三日晨

王浩來了電話,說住在他家沒有問題。他有點失望,以為我能在紐約住半個月,五天,太少了。他會到機場去接我。他要買戲票,請我們看戲。我說歌劇、舞劇、音樂會都行,不要買話劇。金介甫已做好接待我們的準(zhǔn)備。有一個女記者要采訪,金安排了一個Party。

畫,都分完了。再有人要(老有人要),只好臨時畫。我在這里,安格爾把我介紹給別人時都說是:作家;畫家。大學(xué)藝術(shù)系一女教授(韓國人;金屬雕塑家)要請我上她家看她的藏畫。

我現(xiàn)在不太想家了。

曾祺

十月十六日

松卿:

十月十四日信昨(十九)日收到,相當(dāng)快。美國郵局星期六、星期天不辦公,趕上這兩天,信走得就會慢些。

十八號“我為何寫作”討論會,我以為可以不發(fā)言,結(jié)果每個人都得講。因為這次講話是按中文姓氏筆劃為序的,我排在第三名。幸虧會前稍想了一下,講了這樣一些。

……我為什么寫作,因為我從小數(shù)學(xué)就不好。(大笑)

我讀初中時,有一位老師希望我將來讀建筑系,當(dāng)建筑師,——因為我會畫一點畫。當(dāng)建筑師要數(shù)學(xué)好,尤其是幾何。這位老師花很大力氣培養(yǎng)我學(xué)幾何。結(jié)果是喟然長嘆,說“閣下之幾何,乃桐城派幾何”。(大笑)幾何要一步一步論證的,我的幾何非常簡練。

我曾經(jīng)在一個小和尚廟里住過。在國內(nèi)有十幾個人問過我,當(dāng)過和尚沒有,因為他們看過《受戒》(這里的中國留學(xué)生很多人讀過《受戒》)。我沒有當(dāng)過和尚??谷諔?zhàn)爭時期,日本人打到了我們縣旁邊,我逃難到鄉(xiāng)下,住在廟里。除了準(zhǔn)備考大學(xué)的教科書之外,我只帶了兩本書,《沈從文選集》和《屠格涅夫選集》。我直到現(xiàn)在,還受這兩個人的影響。

我年輕時受過西方現(xiàn)代主義的影響,寫詩,很不好懂。在大學(xué)的路上,有兩個同學(xué)在前面走。一個問:“誰是汪曾祺?”另一個說:“就是那個寫別人不懂,他自己也不懂的詩的那個人?!保ù笮Γ┪医衲暌呀?jīng)六十七歲,經(jīng)驗了人生的酸甜苦辣、春夏秋冬,我不得不從云層降到地面。OK!(掌聲)

這次討論會開得很成功,多數(shù)發(fā)言都很精彩。聶華苓大為高興。

陳映真老父親(八十二歲)特地帶了全家(夫人、女兒、女婿、外孫女)坐了近六個小時汽車來看看中國作家,聽大家講話。晚上映真的妹父在燕京飯店請客。宴后映真的父親講了話,充滿感情。吳祖光講了話(他上次到Iowa曾見過映真的父親),也充滿感情。保羅·安格爾抱了映真的父親,兩位老人抱在一起,大家都很感動。我抱了映真的父親,忍不住流下眼淚。后來又抱了映真,我們兩人幾乎出聲地哭了?!吨袌蟆返呐庉嫴苡址接H了我的臉,并久久地攥著我的手。

宴后,聶華苓邀大家上她家喝酒聊天。又說,又唱。分別的時候,聶華苓抱著鄭愁予的夫人還有一個叫藍菱的女作家大哭。

第二天,聶華苓打電話給我,說她也不知道為什么會大哭,真是“百感交集”,不只是因為她明年退休,不管Program的事了。我說:我到了這里真是好像變了一個人。我老伴寫信來說我整個人開放了,突破了儒家的許多東西。她說:“就是!就是!”我說:我好像一個堅果,脫了外面的硬殼。她問我昨天是不是抱著映真和他的老父親哭了,我說是。她說:“你真是非??蓯邸!?/p>

不知道為什么,女人都喜歡我。真是怪事。昨天董鼎山、曹又方還有《中報》的一個記者來吃飯(我給他們做了鹵雞蛋、拌芹菜、白菜丸子湯、水煮牛肉,水煮牛肉吃得他們贊不絕口),曹又方抱了我一下。聶華苓說:“老中青三代女人都喜歡你?!?/p>

當(dāng)然,我不致暈頭轉(zhuǎn)向。我會提醒我自己。

這樣一些萍水相逢的人,卻會表現(xiàn)出那么多的感情,真有些奇怪。

陳映真是很好的人。他們家移居臺灣已經(jīng)八代,可是“大陸意識”很強。他在臺灣是左派,曾經(jīng)入獄幾次。我跟他很談得來。他“做”了我一次采訪,長談了一個上午。寫了一篇印象記。我看了,還不錯。他要我的書,我把《晚飯花集》和手頭僅有的一本短篇小說選送給他了?!銈儚谋本┘牡臅锻盹埢泛芸炀褪盏搅?,短篇小說選的那一包一直沒到,很可能是寄丟了。真糟糕!他可能會從這兩本書里選出一本,在臺灣人間出版社出版。我問他會不會和新地出的重復(fù),引起糾紛,他說不會,他會處理的。

我把那四篇《聊齋新義》給了陳映真一份,他會在他主編的《人間》上發(fā)表。如果帶了原稿回大陸發(fā)表,就成了一稿三投,——臺灣、美國、大陸。這種做法在國外毫不稀奇。

古華叫我再趕出十篇聊齋來,湊一本書交陳映真在臺灣人間出版社出版。我不想這樣干。我改編聊齋,是試驗性的。這四篇是我考慮得比較成熟的,有我的看法。趕寫十篇,就是為寫而寫,為錢而寫,質(zhì)量肯定不會好。而且人也搞得太辛苦。我不能像古華那樣干,他來Iowa已經(jīng)寫了十六萬字,許多活動都不參加。

Program是個很好的組織。安格爾是個好詩人。我們在保險公司午宴會上,公司的老板說安格爾是文學(xué)的巨人。聶華苓接替他(安仍是顧問)作為領(lǐng)導(dǎo)人,二十年了,真不簡單。我在電話里跟華苓說:你不是用你的組織才能,用理想來組織Program,而是“感情用事”,你是用感情把世界上的作家弄到一起來的。她說:“Ya!Ya!”明年,她將退休。Program也許還會延續(xù),但不會是這樣了。至少不會對中國作家這樣了。古華對她說:“我們趕上了末班車?!彼f了一句聰明話。我感到Program可能會中斷的。因為聽說大學(xué)和Program矛盾很深,因為Program的名聲搞得比愛荷華大學(xué)還要大。這類事,美國、中國,都一樣。

我去不去舊金山,未定。我要辦在香港多停留的簽證,要三個星期。現(xiàn)在不能辦,因為到芝加哥、紐約最好帶護照,等到我回Iowa再辦。我十一月十四日回Iowa,等辦好簽證,留下的時間就不多了??窗桑瑏淼眉?,改機票不困難,也許會到陳寧萍家住一下,然后從舊金山出境。

德熙說我在美國很紅,可能是巫寧坤的外甥女王渝寫信告訴他的。王渝說她寫信給巫寧坤,說“汪曾祺比你精彩!”她說那天舞會,我的迪斯科跳得最好,大家公認(rèn)。天!

今天下午華苓為陳映真餞行,邀請少數(shù)人,我今天大概不會哭。

明天我將赴芝加哥,二十五日回。

曾祺

十月二十日

松卿:

我剛從芝加哥回來,有點累。

我們幾個中國作家二十一日先到芝加哥(大隊二十三日到),李歐梵請與芝大的中國學(xué)生做一次座談。座談不限題目。吳祖光談得較多,我講得很短。題目倒是很大:我為什么到六十歲以后寫小說較多,并且寫成這個樣子。

看了西爾斯塔,世界最高的建筑,一百零三層。沒有上去,在次高建筑“九十六層”上喝了一杯威士忌。芝加哥在下面,燈火輝煌。看了半天,還是——燈火輝煌。

和蔣勛看了藝術(shù)博物館,很棒。這幾天正在舉行一個后期印象派的特展,有些畫是從別處借來的。看了梵高的原作,才真覺得他了不起。他的畫復(fù)制出來全無原來的效果,因為他每一筆用的油彩都是凸出的。高更的畫可以復(fù)制,因為他用彩是平的。有很多莫奈的畫。他的睡蓮真像是可以摘下來的。有名的“稻草堆”,六幅畫同一內(nèi)容,只是用不同的光表現(xiàn)從清早到黃昏??戳嗣桌盏耐矶\,真美。有不少畢加索的原作。有一幅他的新古典主義時期的畫,母與子,很大,好懂。也有一些他后期的“五官挪位”的怪畫。這個博物館值得連續(xù)看一個月??上覀冎荒芸磧尚r。

前天上午,六個中國留學(xué)生開車陪我和祖光去逛了逛??戳艘粋€很奇怪的教堂。這個教叫Bahai,創(chuàng)始人是伊朗的Baha。這個教不排斥任何教,以為他們所信的上帝高于一切,耶穌、釋迦牟尼、穆罕默德都是此上帝派出的使者。教義很簡單,無經(jīng)書,只有幾句格言,如:“你們都是同一棵樹上結(jié)的果子?!薄瓫]有祈禱、禮拜。信教的人坐在椅子上,想你所想的。教徒也就叫Bahai,樂于助人。任何人遇到困難,只要說一聲“Bahai”,就會有教徒幫你。這個教可以入,——入教也并無儀式。教堂是個很高的白色建筑,頂圓而微光,處處都是鏤空的,很好看。

我們又開車經(jīng)過黑人區(qū),真是又臟又舊。黑人都無所事事,吃救濟。我們竟然在黑人區(qū)的小飯館吃了一餐肯塔基炸雞。

昨天晚上,唐人街的一個中藥店百理堂的老板請我和祖光去參加一個Party。這位老板名叫陳海韶,是個畫家。我們原來有點嘀咕,不知此人是何路道。去了一看,放心了。此人的畫不錯,是嶺南派,趙少昂的學(xué)生。他約來的是芝加哥華人藝術(shù)家中的佼佼者,有些是有些名氣的。吃了小籠包子、鍋貼。會后,他又請祖光和我到“九十六層”樓上喝了飲料。這一晚過得不錯。祖光和我應(yīng)他之邀,各寫了一張字。

今天歸途中經(jīng)過海明威的家鄉(xiāng)。有兩所房子,一處是海明威出生的地方,一處是海明威開始寫作的地方。兩處都沒有明顯的標(biāo)志,只是各有一塊斜面的短碣,刻了簡單的說明。兩處房子里現(xiàn)在都住著人家,也不能進去看看。芝加哥似乎不大重視海明威,倒是有一個叫Wright的名建筑師自己設(shè)計的房屋很出名。這所住房的結(jié)構(gòu)的確很特別,但是進去看看要收4美元,大多數(shù)人都不舍得。在海明威的房屋前照了幾張相,希望能照好。

我的右眼發(fā)炎,紅了,但問題不大。鐘曉陽給了我一點藥,說是很好的消炎藥。吃了藥,洗洗,我要睡了。

二十五日晚

二十一號晚上,芝加哥領(lǐng)事館請我們吃飯,在湖南飯館,菜甚好,黃凡要喝茅臺,李昂要喝花雕,大概花了領(lǐng)館不少錢。與領(lǐng)事認(rèn)識,有方便處。文化領(lǐng)事王新明說以后由芝加哥出境時,他將幫我去辦手續(xù),送我們上飛機。

我如在香港停留,將重辦英國的簽證。因為看了原來的簽證,有效日期只到九月二日。來是來得及的。等我十一月十四日回到Iowa,就辦這件事。

二十五日晚

吃了鐘曉陽給我的藥,睡了一大覺,眼睛基本上好了。我原來有點擔(dān)心,因為我的右眼曾得過角膜炎,怕它復(fù)發(fā)了。結(jié)果不是。我的感覺也不一樣。角膜炎會不斷感到“磨”得慌。現(xiàn)在看來已無問題。聶華苓很關(guān)心,她說實在不行上醫(yī)院。Iowa醫(yī)院掛號費即要$70。已經(jīng)好了,不必花這筆錢了。

在芝加哥還有一位美國老板老費(他讓我們叫他老費)請了一次客。他想拍中國的電影。他是通過張蕾(《紅樓夢》電視劇演秦可卿的)和我們認(rèn)識的。張蕾在芝加哥留學(xué)。這孩子很聰明。

我到耶魯、哈佛等處演講的題目除了“傳統(tǒng)文化對中國當(dāng)代文學(xué)的影響”外,還想講一次“中國作家的語言意識”。有機會,講一次“京劇”,講的時候可能要唱幾句。

舊金山大概不去了。

聶華苓有《聊齋》。十一月十四日以后,我大概就會在Iowa寫《聊齋新義》。不急于出版。如果寫夠一本書,可寄到香港由古劍轉(zhuǎn)給陳映真。

我們的歸期不能改。十二月十五日必須離開Iowa,否則機票作廢。到香港逗留幾天,即可回家了。我出國時間已經(jīng)超過一半了,回家在望矣。

剛才接王浩電話,到紐約安排已定。十月三十一日到紐約,由一個美國詩人開車來接我們(王浩自當(dāng)同來)。十一月一日金介甫帶我們出去逛。星期一(十一月二日),鄭愁予把我們拉到紐海芬(王浩說我們也可以乘火車去),當(dāng)天下午四點和七點在耶魯和另一大學(xué)演講(一天講完,也好)。星期二、三,王浩請我們?nèi)ッ绹畲蟮母鑴≡喝タ锤鑴〖奥犚魳窌ㄘ惗喾业谄呓豁憳罚M跤逡獛覀內(nèi)タ垂馄ü晌鑴?。王浩說鄭愁予非常欣賞我的Taste,王浩說:“哎呀,真是欣賞!”我在耶魯也許會講京劇。兩處都會有一點報酬,鄭愁予說不會多。古華說,掙一點零花錢。

今天下午,我們做了一次講座,對象是Iowa大學(xué)的文科高年級學(xué)生及研究生。我講的是“作家的社會責(zé)任感”。講完,提問。一個女生說:她不是提問題,只是想表示W(wǎng)ang的講話給她很大啟發(fā),很新鮮,而且充滿智慧。Wa!

十月二十六日

這個女生是個左撇子,記筆記很認(rèn)真,長得不好看,但有一種深思的表情,這在美國女生里很少見。Mayflower住了很多大學(xué)生,女生好像比男生還多。她們大都穿了很肥大的毛線衫,勞動布褲子,運動鞋。不少女生光著腳到處走。前些時天暖和,甚至有人光腳在大街上走。她們穿著不講究,怎么舒服怎么來。臉上總是很滿足,很平淡的樣子,沒有憂慮,也不賣弄風(fēng)情。我在Iowa街上只看到過一個女的把頭發(fā)兩邊剃光,留著當(dāng)中一條,染成淡紫色。美國大學(xué)生不用功,只有考試前玩幾天命,其余時間都是玩。他們都是些大孩子。

十一月的最后一個星期六是美國的鬼節(jié),據(jù)說很熱鬧,大家都畫了臉或戴面具。如果讓我畫,我就畫一個張飛!過了鬼節(jié),就等著過圣誕節(jié)了。

Iowa的秋天很好看。到處都是紅葉。市政當(dāng)局有意栽各種到秋天樹葉變紅的樹。一天一個顏色。這兩天樹葉落了。據(jù)說到冬天都是光禿禿的。

漓江出版社有沒有問我買多少書(自選集)?我想這回多買一點,精裝的一百,平裝的二百五十。

我的小說選還沒有寄到,大概是丟了。

曾祺

十月二十七日上午

松卿:

我到美國已經(jīng)兩個月了。日子過得很smooth。明天去紐約。十一月十四日從波士頓回Iowa。

寄我的講話給你們看看。講的時候我沒有帶稿子。前面加了一點話:“也許你們希望我介紹中國大陸文學(xué)的一般情況,但是我不能。我的女兒批評我,不看任何中國當(dāng)代作家的作品,除了我自己的。這說得有點夸張,但我看同代人的作品確是看得很少。對近幾年五花八門、日新月異的文藝?yán)碚撐铱吹酶?。這些理論家拼命往前跑,好像后面有一只狗追著他們,要咬他們的腳后跟……因此,我只想談一個具體的問題:作家的社會責(zé)任感。這是一個很沒有趣味的問題。”

談作家的社會責(zé)任感

今天我只想談一個具體問題,作家的社會責(zé)任感問題。前幾年,中國的作家曾經(jīng)對這個問題發(fā)表了不同的意見。作家寫作要不要考慮自己作品的社會效果?與這個問題有關(guān)的,還有另一個問題,即作家是寫自己,還是表現(xiàn)“人”的生活。

有些作家——主要是為數(shù)不多的青年作家,聲言他們是不考慮社會效果的。我想寫什么,就寫什么;想怎么寫,就怎么寫。他們表現(xiàn)的是自己。我年輕時也走過這樣的路。后來歲數(shù)漸大,經(jīng)歷了較多的生活中的酸、甜、苦、辣,春、夏、秋、冬,在看法上有所改變。我認(rèn)為一個作家寫出一篇作品,放在抽屜里,那是他自己的事。拿出來發(fā)表了,就成為社會現(xiàn)實的一個組成部分。作品總是對讀者的精神產(chǎn)生這樣那樣的影響。正如中國偉大的現(xiàn)代作家魯迅說的那樣:作家寫作,不能像想打噴嚏一樣。噴嚏打出來了,渾身舒服,萬事大吉。

有些作家把文學(xué)的作用看得比較直接,希望在讀者心中產(chǎn)生某種震動,比如鼓舞人們對于推動中國現(xiàn)代化的激情,促進高尚的道德規(guī)范……他們的作品和現(xiàn)實生活貼得很緊,有人提出文學(xué)要和生活“同步”。對于這樣的作家,我是充滿尊敬的。但是我不是這樣的作家。我曾經(jīng)在一篇小說的后記里寫過:小說是回憶,必須對熱騰騰的生活熟悉得像童年往事一樣。我認(rèn)為文學(xué)應(yīng)該對人的情操有所影響,比如關(guān)心人,感到希望,發(fā)現(xiàn)生活是充滿詩意的,等等。但是這種影響是很間接的,潛在的,不可能像阿司匹林治感冒那樣有效。我希望我的作品能滋潤人心。中國唐代著名詩人杜甫有兩句描寫春雨的詩“隨風(fēng)潛入夜,潤物細(xì)無聲”,可以用來描述某些文學(xué)作品的作用。

謝謝!

在“同步”說以后,我加了幾句:我認(rèn)為文學(xué)不是肯塔基炸雞,可以當(dāng)時炸,當(dāng)時吃,吃了就不餓。

到耶魯、賓夕法尼亞大學(xué)、哈佛,講什么,我真有點發(fā)愁。主要講稿是傳統(tǒng)文化對中國當(dāng)代作家的影響。但我覺得這題目很枯燥。我在愛荷華、芝加哥的講話都是臨時改換了準(zhǔn)備的內(nèi)容,這樣反而較生動,到紐約見到鄭愁予后和他商量商量,必要時隨機應(yīng)變。

你到底要買什么東西?電動打字機、彩電加錄像放映機?還是什么都不要,帶報關(guān)的證件回大陸買?該定了,不要一會一個主意。

卉卉、方方的衣服要哪個季節(jié)穿的?單的?夾的?冬天穿的?我想還是買冬天穿的比較合適。鋪子里要問幾歲孩子穿的,是不是說一個五歲的,一個四歲的?

古劍要求我把散文集、評論集的在臺版稅授權(quán)給他,我已復(fù)信說:可以。反正得在香港委托一個人,集中給一個人,省得麻煩。你寄給古劍的照片、小傳等等,“新地”的《寂寞與溫暖》要再版時加上。

我十四日回Iowa,希望你收到信后給我寫一信,這樣回來可以看到。

我回來要吃涮羊肉。在芝加哥吃了烤鴨,不香。甜面醬甜得像果醬,蔥老而無味。

聽說北京開了一家肯塔基炸雞店。炸雞很好吃,就是北京賣得太貴了,一客得15元。美國便宜,一塊多錢,兩大塊。

我要到外面草地上走走去。

曾祺

十月三十日下午

松卿:

我又回來了。Mayflower是我們的家。蔣勛、李昂、黃凡都回來了。他們都說:“回家了?!闭f在外面總有一種不安定感。昨天下午到的。在自己的澡盆里洗了洗澡,睡在自己的床上。今天早上用自己的煤氣灶煮了開水,沏了茶,吃了自己做的加了辣椒醬的掛面,真舒服。我要寫一篇散文:《回家》。雖然Mayflower只是一個Residence Hall。

我旅行了半個月。路線是Iowa City—芝加哥—紐約—紐海芬—費城—華盛頓—馬里蘭—費城—波士頓—芝加哥—Iowa City。

一路接待都很好,接,送。否則是很麻煩的。芝加哥、紐約、波士頓的機場都很復(fù)雜,自己找,很難找到。紐約住王浩家,費城住李克、李又安家,馬里蘭住在馬里蘭大學(xué)的賓館里,波士頓是住在一個叫劉年玲的女作家(即木令耆)家?;刂ゼ痈缡谴螂娫捳堉ゼ痈珙I(lǐng)事(管文化的)王新民接我的。最后一站由西達碧瑞斯機場到Iowa City是趙成才請一留學(xué)生開車去接我的。

在紐約,頭一天(三十一號)休息。第二天,金介甫夫婦開車帶我們?nèi)タ戳耸澜缳Q(mào)易中心,即號稱“摩天大樓”者。這是兩幢完全一樣的大樓,有一百多層,全部是不銹鋼和玻璃的。這樣四四方方、直上直下的建筑,也真是美。芝加哥的西爾斯塔比它高,但顏色是黑的,外形也不好看,不如世界貿(mào)易中心??戳颂迫私?、哥倫比亞大學(xué)。一號下午即被鄭愁予(臺灣詩人,在耶魯教書)拉到紐海芬,住在他家。兩天后回紐約。當(dāng)晚在林肯中心世界最大的歌劇院看了歌劇《曼儂》。歌劇票價很貴,這個歌劇最高票價$95。王浩買的是$40的,二樓。這個歌劇院是現(xiàn)代派的,外表看起來并不富麗堂皇,但是一切都非常講究。四號白天《中報》的曹又方帶我和古華到“炮臺公園”去看了看自由女神(我們在世界貿(mào)易中心已經(jīng)看過一次)。遠遠地看而已。要就近看,得坐船(自由女神在一小島上),來回得兩個小時。不值得。就近看,也就是那么回事。四號晚上聽了一個音樂會,很好。前面是瓦格納的一首曲子,當(dāng)中是貝多芬的第七交響樂,最后一個我沒有記?。ㄕf明書不知塞到哪里去了),但曲子我很熟,演奏非常和諧。五號本來王渝要請我們看一個裸體舞劇,劇名是意大利語,我記不住,意思是“好美的屄”。這個劇是美國最初的裸體舞劇,已經(jīng)演了十幾年,以后的裸體舞劇都比不上它。但王渝找不到人陪我們?nèi)?。王浩沒有興趣(從王浩家到曼哈頓要走很遠的路),我們也累,于是休息了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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