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初見

玻璃紀(jì)年 作者:深藍 著


睜開眼睛的時候,天花板上的紫色風(fēng)鈴正像往常一樣在微風(fēng)中微微擺動。這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場景了,我忽然意識到,那個黑暗又安靜的世界,不過是我的夢。

可是那海水的溫度,還有發(fā)絲被水波撩起拂在下巴上的觸感,卻清晰得像是貝殼上的紋路,仿佛我在夢境里真的通過了一道奇異的門,在異世界里待過。

從短暫而新鮮的旅途中回來,眼前的一切突然變得有些陌生起來,以至于我不得不瞇著眼睛,靜靜地躺一會兒,把自己沉淀回原來熟悉的世界。

枕頭邊上有一本厚厚的《暮光之城》,深紅色的封面上有咖啡留下的深棕色痕跡。不知道它是什么時候從我的枕頭底下溜出來的,要是被父親看到,他大概會大發(fā)雷霆吧。曾經(jīng)登上未名湖畔講臺的名教授,對這種小兒女情感的肥皂劇情節(jié)一定是嗤之以鼻。

記得前不久,正是我18歲的生日,我從父親手里得到了一個又重又大的紅色盒子,拆開白色的綢帶,滿心期待著那會是我想要的彼得兔國際象棋,從盒子里掉出來的卻是重得足以砸死人的原版牛津圖解詞典和一個香奈兒的護照包。

第一件香奈兒,或許是別的女孩攢下整整大半年的工資才能擁有的東西,如果不是因為我殷實的家境,因為父母站在大學(xué)最高的講臺上用三寸不爛之舌賺來的錢,它絕不會從燈光閃爍的櫥窗里淪落到這個房間漆黑的抽屜里。

雖然它價值不菲,可是我一點也不開心,護照包一直是空著的,那種期待著被什么填滿的樣子,讓我想起許多模糊的笑臉。他們恨不得我明天就把護照塞進去,把它放進行李箱里,然后搭上最快的一架飛機,十幾個小時后站在美國某個常春藤盟校的草坪上。

風(fēng)鈴在擺動,我卻聽不見風(fēng)的腳步,一陣急促而高昂的爭執(zhí)聲抹掉了它,成為不合拍的音符。

自從這個家里的所有年輕人進入青春期,這樣的喧鬧,每隔兩三個禮拜就有機會響起一次。

我把小說塞到枕頭下,祈禱今天晚上夜幕降臨的時候能記得最后一次翻開的位置,嘆了一口氣,去找掛在床邊的一件外套。

樓下,晨曲的節(jié)奏正變得急促起來——

“你到底在想些什么?。磕汶y道不知道大家都很擔(dān)心你嗎?”

少年的聲音越發(fā)嚴(yán)厲起來,是住在對門的白墨。聽見他高昂的聲音,我大致能猜得出他的說話對象是誰——那個和我住在同一屋檐下,卻沒有血緣關(guān)系的小姐妹,我家保姆的女兒——安以玫。

“你少來這一套!擔(dān)心?我變成什么樣大家早就無所謂了吧?反正我不會去做殺人放火之類的事,也不是三歲的小孩子了……”少女大聲反駁起來,尖銳的聲音不禁讓我的太陽穴有些隱隱作痛。

不管怎么說,徹夜未歸的她終于回來了,這個屋子里的每一個人終于可以放下一顆懸著的心了。

我長長地吐出一口氣,甩掉殘留在腦袋上打轉(zhuǎn)的瞌睡蟲,隨便地把長發(fā)抓起來,用一只粉紅色的長夾子固定,臉也沒有洗就匆匆忙忙地走下樓梯。而他們的爭執(zhí)還在繼續(xù)……

“你就是個孩子!只要你還這樣讓人放不下心,就還是個孩子!”

“你說我是個孩子?哼哼,我想你還沒那個資格說我吧!恐怕我一個晚上學(xué)到的東西,是你在書上、鋼琴鍵上一輩子都不會學(xué)到的!”

我站在樓梯下,看著門口勢均力敵的兩個人,嘆了一口氣。白墨背對著我,看上去氣得幾乎要發(fā)抖。他總是能在以玫在門口掏出鑰匙的那一刻,從對門里跳出來,把夜不歸宿的她捉個正著。這真是不可思議,我想不通他究竟是怎么做到的。當(dāng)然,作為學(xué)院里的優(yōu)等生,他一定有他的辦法,他是那么聰明,從小就是我們兩個小女生崇拜的天才,聽過一遍的歌他就能從頭到尾地唱出來,而我們就連旋律都會哼走調(diào)。

白墨是所有人心目中的王子,可是這一刻,他臉上失去了那種王子般的笑容。他很生氣,指節(jié)捏得泛白:“好啊,那你說說你都學(xué)到了些什么東西?”

他朝著對面的安以玫吼了起來。

以玫的頭發(fā)染了新的顏色,看起來就像是收割后的田地里落下的麥穗,雖然依然是黃色的,卻已經(jīng)失去了光澤。她的眼線沒有卸干凈,眼角看起來有點臟兮兮的,灰色的長擺T恤,或者說是裙子,背后故意設(shè)計了一個很大的窟窿,露出一大片瘦骨嶙峋的背,和黑色的內(nèi)衣背面。天知道她昨晚去了哪里鬼混,居然這個時候才想到回家換衣服。

或許是察覺到背后的動靜,以玫回頭看了我一眼,帶著宿醉的疲倦和習(xí)慣性的不耐。

那種眼神讓我有些不自在,可是我想說的話卻不受控制地溜出我的嘴:“以玫,你現(xiàn)在才回來?。吭谕饷娲侥敲赐?,怎么不打個電話說一聲呢?我們一直守在客廳等你的電話呢!”

我走近她,聞到她身上散發(fā)出來的煙味和酒氣,天知道她度過了一個怎樣的夜晚!

“怎么說也要提前說一聲啊,你媽媽為了等你回來吃飯,一直守在門邊呢!”我說。

“朋友生日聚會,高興?。‘?dāng)然要鬧個通宵了!”以玫瞪著眼睛,把她的包往玄關(guān)的椅子上一丟,理所當(dāng)然地說,“我媽?哼,她才不會關(guān)心我呢!”

“以玫,你別這樣?。±畎⒁陶娴暮荜P(guān)心你的,她每天打理我們家的家務(wù),每天早上7點去給我們買菜,已經(jīng)很辛苦了,可是她為了攢你的學(xué)費,卻省得連一塊肉都要留給你吃,我媽送給她的衣服舍不得穿呢!你覺得她不關(guān)心你,那只是她這個人太溫和了,舍不得說你……”

聽到以玫的話,我忍不住咬了咬自己的嘴唇,然后努力勸說起她來。

唉,以玫的任性不是一兩天了。李阿姨并不是一個強勢的女人,我猜當(dāng)她一邊在圍裙上擦手一邊從廚房里走出來看見以玫的時候,頂多只會露出一副無奈的表情,然后說“回來就好了,肚子餓壞了吧?牛奶煮好了,快去喝吧!要先去洗個澡嗎”之類的話。

“我又不是天天這樣!本來也沒想玩到那么晚啊!太開心了,然后就忘記時間了嘛!”面對我和白墨,她的耐心顯然并不是很多,她皺著眉頭大聲說,“她連我出去干什么都不知道,憑什么管我??!”

“以玫,你怎么可以這樣對待你媽媽?”白墨說著,指著我對她說,“你媽媽就是對你太好了!那些溫柔的叮嚀,對你來說就像蚊子在叫。要是換了微微媽媽當(dāng)你媽,早就一巴掌把你打得不知道天南地北了!”

雖然他只是我們的鄰居,只比我們兩個女生大一歲,不過他就像我們真正的兄長,如今要煩惱以玫的作息,轉(zhuǎn)眼又要擔(dān)心我的功課,典型的A型血愛操心的特質(zhì),在白墨身上簡直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

“白墨……”我有些尷尬地看著他。

“對不起,我們兩個說話……把你吵醒了嗎?”白墨抬頭看著我,收斂了臉上的怒氣,有些尷尬,降低了音量,柔聲問我??墒?,看得出來,他是真的很抱歉。

“呃,并沒有……”我搖搖頭。

“哼!你對她那么溫柔,對我就那么兇!”以玫嗔怒地瞪了他一眼,不滿地說。

“如果你能成熟一點,像微微一樣不用讓人擔(dān)心,我自然會溫柔一點了,你以為大家都喜歡一早起來練嗓子嗎?”白墨嘆了一口氣說,聲音里有著十二分的無奈。

以玫愣了一下,似乎從這句話里捕捉到了難得一現(xiàn)的溫柔,眼里閃過一絲復(fù)雜的神色,隨即又恢復(fù)孩子氣的惱怒:“煩死了,你就不能說點別的!”

如果你能……像微微一樣……

從小到大,我從很多人的嘴里聽到過這句話,像微微一樣乖,像微微一樣懂事,像微微一樣學(xué)習(xí)好,像微微一樣漂亮,像微微一樣……

我真的有那么好嗎?

青春看上去很相似,年輕的笑容、青澀的情感、輕快的步伐和單純的眼神,它像是人生中限量版的熱病,需要揮霍,而每個人揮霍的方式又是如此不同。有時候我甚至有點羨慕以玫,她在18歲之前,就把許多我不敢嘗試的事情都做過了,她的青春熱鬧得像搖滾樂,節(jié)奏又快又濃烈,而我,一直以來做的事情只有一件,那就是不斷地翻開書本,做各種各樣的習(xí)題集。

“你怎么就不懂事!”白墨一臉無奈地說。

“以玫,白墨也是擔(dān)心你啊,現(xiàn)在晚上壞人那么多,昨天的新聞才上報呢,有個女孩子遇害了,兇手一直跟到她家門口,刀子突然架到她脖子上,綁架到外頭,血跡拖了一路,誰知道她包里只有2塊錢呢……”想起這則真實的新聞,我不由得打了個寒戰(zhàn),說實在的,我可不希望第二天在吃早餐的時候攤開報紙,看到的是身邊的某人橫尸街頭的新聞。

我寧愿看到她像現(xiàn)在這樣,穿著一件從地攤上用20元淘來的上衣,活蹦亂跳地在餐桌邊上和我們爭論豆花應(yīng)該是咸的還是甜的。

“是嗎?他真的那么擔(dān)心我嗎?”以玫眨眨眼睛,不過這份間接的溫暖似乎讓她的心情變得好了一些,連著瞥了白墨幾眼,少女應(yīng)有的柔和表情似乎又回到了臉上。

“呃……都餓了吧?別說那么多了,還是先吃早餐吧!”我把白墨從門口拉了進來,回頭向屋里喊了一聲,“李阿姨,早餐多一份!”

“啊,好的!”像往常一樣,廚房里傳出保姆李阿姨高八度卻有些顫抖的聲音。

雖然女兒一個晚上沒了消息,但是終究還是記得回來坐在桌邊吃掉她做的早餐,我想李阿姨的心情一定和我一樣無奈而郁悶,但是不管怎么說,“多一份”意味著白墨也來了,他像一道清爽的風(fēng),吹走了那些陰郁的心情,給這個沉悶的屋子里注入了一些正面的空氣。希望她的心情多少能明亮一些。

“以玫,你還是快點去換件衣服吧,李阿姨看到了會說的……”我盯著她T恤背后那個“涼爽”的超級大窟窿小聲勸道。

“不好看嗎?”以玫伸開雙臂轉(zhuǎn)了一個圈,毫不意外地,我聽見白墨倒抽氣的聲音。

“我覺得這樣挺好的,可涼快了!”以玫湊近我的耳邊,“你前天丟給我的那條連衣裙,還是還給你好了,哪里都合適,就是胸圍太小了,勒得我喘不過氣來呢!”她說著,得意地勾起了嘴角。

她的笑容實在邪惡得令我措手不及。

一直以來,我已經(jīng)習(xí)慣了她穿著我的白色舊裙子,瘦瘦小小的模樣,但是青春期就像一條分水嶺,或許是因為以玫喜歡吃炸雞,我只喜歡清淡的蘆筍湯,很快地,她以驕傲的姿態(tài)沖過發(fā)育的起跑線,比誰都快。我還穿著白色的抹胸的時候,她已經(jīng)從路邊的小店里買了第一件胸罩,帶鋼圈的,二十來塊,粉紅色的蕾絲邊。

她常常用各種方式嘲笑我遲遲不發(fā)育的身體,我只能勉強地笑笑,告訴自己,每個人都有值得驕傲的地方,同時也有各自的煩惱。而這樣毫不顧忌地互相挖苦對方,或許正是真正的好朋友的表現(xiàn)……

結(jié)束了這一小段無聊的對話,餐桌上陷入了一片沉默。麥片粥熱氣騰騰,吐司剛剛烤好,只有金屬湯勺碰撞著瓷碗發(fā)出叮當(dāng)?shù)穆曇簟?/p>

白墨拿著一片白吐司,一語不發(fā)地用一把鋼刀往上面涂著蜂蜜,他的手指修長得讓我想起高端雜志里名牌手表的廣告,表情嚴(yán)肅得像是迪奧廣告里站在陰郁天空下手插在口袋的男模。

我抬起頭,看見李阿姨站在廚房門口,一臉憂郁地盯著以玫忙碌的后腦勺看,當(dāng)碰觸到我的目光之后,她又匆匆地回到了灶臺前。

不知道是真的餓了,還是單純希望快點結(jié)束這頓早餐,以玫不再說什么,一口氣喝下兩碗麥片粥,以比往??靸杀兜乃俣?。

我看了她好幾眼,而她看了白墨好幾眼,又低下頭去。接著白墨看看我,皺起眉頭說:“你看起來精神不太好,沒睡好嗎?”

“哦,是嗎?”不知道為什么,我有些集中不了精神,就像現(xiàn)在,我的腦海里又閃現(xiàn)出那個夢境,“我睡得很好,只是做了一個很長的夢?!?/p>

“什么夢?跟耶魯?shù)男iL下國際象棋嗎?”白墨抬了抬眼皮說。

“不是,我夢見自己在很深很深的海里,不停地往下沉啊沉啊,有點害怕,可是覺得自己像一條魚,這種感覺好奇妙……”我望向窗外,看著早晨的陽光在薄薄的窗簾上搖晃,回憶起夢境里頭頂上晃動著的微光,那種恍惚的感覺似乎又回來了。

“是嗎?如果你在鈴聲響起后,踏入眾目睽睽的教室,那種感覺就更奇妙了?!卑啄沉藟ι系膾扃娨谎?,又看了看我,“不就是個夢嗎?你那表情就像貓偷吃到了魚似的?!?/p>

指針指向12分,這說明,我只剩下8分鐘的時間吃掉剩下的半塊吐司,喝掉一大碗滾燙的麥片粥。

“我……我可是很久沒做過夢了呀!”其實我只是希望餐桌上的氛圍能夠輕松一點,才選了這么一個老少皆宜的話題,卻被他的一桶冷水澆回了地板上。

白墨總是想得很周到,當(dāng)然,我不得不承認,他是對的,他并不是心理學(xué)家,這個夢境對他確實毫無意義。

白墨就像他的名字一樣,他的一切都是黑白分明的,白皙的膚色和濃黑的發(fā)色,黑白分明的眼睛,他時常撫摸的琴鍵是黑白的,就連他的房間布置,也只用黑白兩色。

他的思維也是這樣,一是一,二是二,鮮明得不得了,從來沒有過灰色的部分,那些模模糊糊、曖昧不清的句子,絕不會從他嘴里說出來。

他頓了幾秒,繼續(xù)說:“什么深海,什么下沉的,聽起來怪嚇人的,你大概是考試壓力太大了,才會做這樣的夢吧?我聽說……夏教授要求你一定要進美國排名前十以內(nèi)的大學(xué)?”

“嗯……”我猶豫了一下,默默地點了點頭。

“這個要求也太苛刻了吧?前50名就已經(jīng)很不錯了,你今年的SAT分數(shù)不是很理想吧?或者……你可以考慮一下去文理學(xué)院?”

“考了2203分……”我小聲回答。

“咦,這不是很不錯的分數(shù)嗎?”

一直坐在旁邊不說話的以玫突然打斷了我們的談話,一臉不快地大聲嚷起來:“不是快遲到了嗎?還一直在我旁邊嘮叨這些聽不懂的詞,我現(xiàn)在頭很痛??!該死的,你們是故意的嗎?”說完她皺著眉頭揉了揉右邊的太陽穴,大概是因為酒精的作用和睡眠不足,她看起來真的不太舒服。

我恢復(fù)安靜,低頭大口咬掉最后一口吐司。

或許我們根本不該說起這些,但是這是考試的季節(jié),除了以玫,每個人都不得不為自己的成績擔(dān)憂。

“呃……以玫,不然下次我們一起去游泳吧?”短暫的沉默之后,我試圖打破陷入尷尬的氣氛,“剛好我手上有一張游泳館的票,再過兩個月就過期了哦!”

以玫從鼻子里輕笑了一聲:“大姐,你這話題也轉(zhuǎn)得太硬了吧?”

“我是說真的呀!天氣這么熱,我們?nèi)ビ斡狙?!?/p>

“好啦,好啦!我不打擾,你也不用為了遷就我轉(zhuǎn)移話題,你們這么聊得來,為什么不繼續(xù)討論那些名牌大學(xué)什么的,只要盡情地把我晾在一邊就行了……”

“以玫,你別這樣嘛……”我能理解她的心情。如果我旁邊坐著兩個喋喋不休地談?wù)撝蛲淼倪B續(xù)劇的人,我也會覺得郁悶的。那樣的話我會情愿桌邊的人都不說話,而不是體會到被孤立的感覺。

“少來,你明知道我游泳還沒學(xué)好的……”以玫白了我一眼說,“你想害死我嗎?”

“我……”

“以玫,你整晚出去鬼混也就算了,至少能讓大家在餐桌上有個好心情行嗎?微微好聲好氣地跟你說話,你這個態(tài)度也太過分了吧?”似乎是看不下去了,白墨終于出口聲援。

“好吧!反正我的一切都是壞的,她的都是好的!是這樣吧?”面對白墨的指責(zé),以玫用力地放下杯子,陶瓷砸上玻璃,發(fā)出不悅耳的噪音。

“你……你怎么老是把別人的好心當(dāng)成驢肝肺?這樣下去,以后誰愿意跟你待在一起?。俊卑啄幌伦永诹四?,不甘示弱地放下手里正在往吐司上涂抹蜂蜜的鋼刀,發(fā)出響亮的聲音。

以玫的臉色重新冷了下來,不再爭論什么,只是把手里嚼了半塊的面包粗魯?shù)貋G到盤子里,刷地站了起來,沖他大叫起來:“反正我就是這樣的人,你們根本不需要擔(dān)心我,這個世界上自然有人跟我待在一起!”

她嚷完這句話,就頭也不回地向門外沖去,在門口踉蹌了一下,回頭拎起了她黑色的小包。

面對她這突如其來的爆發(fā),白墨和我對視一眼,彼此都能看見對方臉上帶著無限的詫異、疑惑與憤懣,而我,我的臉上可能還會再多一些不知所措。

究竟是哪句話碰觸到了她最脆弱的神經(jīng)?

“這孩子……是要去哪里?”聽見聲響,李阿姨從廚房里跑了出來,正好看見以玫摔門而去的背影,焦急地叫起來,“她難道不去上學(xué)了嗎?”

“這個死丫頭,難道她還嫌翹的課不夠多嗎?”白墨這才反應(yīng)過來,從椅子上站起來,緊跟了上去。

以玫正大步流星地往外走,陽光落在她金色的頭發(fā)上,耀眼得一塌糊涂。小徑的兩旁,李阿姨剛澆完水的小花圃,每一片葉子都在閃閃發(fā)亮,淡紫色的喇叭花開得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旺盛。

這本是一個美好的早晨,可是站在這里的任何一個人都沒心情去欣賞。

“以玫,你給我回來!”白墨怒氣沖沖地用命令式的口吻對她叫道。

她回過頭,沖我們吐了一下舌頭,然后走到小徑的盡頭——一輛黑色的重型摩托在等著她,大油門轟響叫囂著,讓周圍的所有人都不能忽視它的存在。

“哇,是哈雷摩托車!”我捂住嘴,差點尖叫出聲。

由于過于安逸的濱海城市氣息,即使像這樣富裕的城市,也是很難尋覓到這種重型摩托車的身影的。事實上,我只在《蝙蝠俠》和《惡靈騎士》這樣的好萊塢電影里見到過,那并不是一般人能駕馭得了的價值不菲的交通工具,它是不羈的代名詞,叛逆、狂熱,都是屬于它的形容詞。

那么,這輛車的主人,會是怎樣的一個人呢?

我看著坐在哈雷上的男生,小麥色的皮膚、堅實的臂膀、白色的背心,而栗色的中短發(fā)被風(fēng)吹得很亂,可是這絲毫不影響他的帥氣,陽光在他臉頰打下半邊陰影,翻飛的劉海蓋住了他的一只眼睛。

他靜靜地坐在那兒,饒有興味地用露出來的另一只狹長的眼睛審視著我,像一頭等候許久的黑豹,以積蓄力量的姿態(tài)盤踞在那兒,似乎隨時會一躍而起。

而現(xiàn)在,只是隔著十幾米,他已經(jīng)輕而易舉地奪走了我的呼吸。

我的目光被牢牢吸住,再不能移開視線,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人物,他一出場就驚心動魄,仿佛帶著魔力,只是坐在那兒,周圍的空氣似乎就被染成了惡魔專屬的黑色和紫色,而我被嚴(yán)重污染,有些失神了。

以玫跨上哈雷,扶著那個男生的腰,向白墨示威般地揮手。

“安以玫,你快點下來!你還敢再多翹幾節(jié)課嗎?”白墨快步跟上去,沖她大喊起來。

“敢!”

我可從來沒見過她那么燦爛的笑容,我甚至懷疑這是一輛來自另一個世界的車,要帶她去極樂島,再也不回來。

我又看看那個男生,而他似乎發(fā)現(xiàn)了什么,遠遠地對著我勾起嘴角,他的唇有棱有角,該死的好看。他輕輕地把兩根手指放在嘴唇上,輕浮地甩出一個飛吻,然后一踩油門,在轟鳴中揚長而去,伴隨著以玫一聲興奮的尖叫。

從安以玫走出家門到摩托車離開,整個過程僅發(fā)生在幾十秒之內(nèi)。

“那是誰啊?好……”看著哈雷摩托車風(fēng)一般離去,只留下一片煙霧,我不禁好奇地問起來。

我該說他什么?好囂張?好輕???還是……好瀟灑?

總之,那一定不是我熟悉的生物。

“真不敢想象,她居然跟那個李崇西混到一起去了!”

我還沒說完,白墨就打斷了我的話,他那悲憤的語氣和神情,就好像他口里說的那個人欠了他一百萬似的,我連忙把“帥”這個字眼咽回了肚子里,小聲問:“李崇西?那是誰?”

“你不知道,他是有名的小混混??!”

“混混?你是說剛剛那個騎著哈雷摩托車的男生?”

白墨閉起眼睛揉了揉眉心,這是當(dāng)他感到萬分苦惱時的習(xí)慣性動作:“好吧……你可以不知道他,你也不需要知道他,這種羞恥心和社會道德感是負值的人物,哪一天不幸遇見了,只能有多遠就該閃多遠……你沒事吧?被嚇到了嗎?”白墨看了看我,伸出手掌在我眼前晃了一下,一臉關(guān)切地問。

“啊……并沒有?!蔽覔u搖頭,實際上,我不是被嚇到了,而是被某種野性的光芒閃了眼睛,被強烈的感官沖昏了頭腦,一時有些反應(yīng)不過來,“這個人……有那么危險嗎?”

“你沒看到他剛才有多不要臉嗎?你才多看了他一眼,遠遠地就敢對你耍起流氓來了……八成是對你有點意思,又看你一副好欺負的樣子,要是靠近他一米,不知又會做出什么樣的事來!”白墨望著哈雷消失的方向,憤憤地說。

其實,那充其量不過是個無心的飛吻,雖然輕浮,卻沒有攻擊性。

“你未免說得太夸張了吧?在外國那些開放的國家里,這樣的舉動不是很平常嗎?”我看著白墨一臉緊張,就像是擔(dān)心下一秒我就會被一陣風(fēng)掠到那輛重型摩托車上一起帶走似的,試圖用稍微輕松的語調(diào)緩解他的情緒,“你的表情未免也太可怕了吧?能開哈雷的人,應(yīng)該家境不會壞到哪里去……家境好的人,應(yīng)該不至于太……”

“微微,就是因為你總是說這樣天真的話,才讓人不得不擔(dān)心你呀!”白墨搖搖頭,再次厲聲打斷我的話,“微微,答應(yīng)我,聽我的話,你絕不能隨便接近這樣的人,他比你想象的要壞得多了!”

他說著,認真地望著我,被他這樣目不轉(zhuǎn)睛地望著,我突然覺得有些慌張,也被他傳染了某種不安的情緒。

他這樣的表情,讓我突然想起了讓人放不下心的以玫,原來我在他心里,也并不是那么省心。

“什么,原來我也是那么讓人放不下心的人嗎?”我忍不住問。

原來我那么努力,還是不夠成熟嗎?

“與其說是讓人放不下心,不如說是讓我放不下你吧!”他頓了頓,突然瞥了我一眼,平靜地說。

“?。俊?/p>

我還沒反應(yīng)過來,他就轉(zhuǎn)身回屋里去了。

他想表達的意思似乎很復(fù)雜,可是我現(xiàn)在的腦子有點短路,反射弧太長,無暇去思考太多的事情。

站在門口,我的耳邊似乎還能聽見重型摩托車的轟鳴,還記得那個男生的眼神。從來不曾有人那樣地注視過我,沒遮沒攔,甚至能嗅到他靈魂的味道。

在平凡的日子,遇見不一樣的人,這居然令我的思維有些混亂。

那個男生,有一輛很棒的摩托車呢,想去哪兒的話,只需要踩下油門。一路上,他一定會吸引許多關(guān)注的目光,不過,我總覺得他一眼都不會去看。像那樣的男生,說不定根本就不關(guān)心周圍的景色吧!

那么,和他共騎一輛鐵馬,途經(jīng)同樣的景色,吹拂同一陣清風(fēng),又會是怎樣的一種感覺?

“微微,你在想什么呢?再不快點,要遲到了?!卑啄拇叽購纳砗髠鱽?。

我打了個激靈,從自己的思緒中驚醒?;剡^頭,我看見白墨有些疑惑的眼神,似乎是在奇怪我為什么發(fā)呆一樣。

我苦笑了一下,然后搖搖頭,輕聲說:“沒什么?!?/p>

對我來說,或許就連遐想也是一種奢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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