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代序 從第一封信到第一封信

我從來不感到孤獨 作者:張兆和


代序
從第一封信到第一封信

張允和

上海有一條最早修筑的小鐵路,叫淞滬鐵路,從上海向北到炮臺灣。

英國怡和洋行在同治年間(1862—1874)沒有得到清政府的允許,自行開始修筑這條鐵路。到光緒二年(1876)完工。從上海到吳淞鎮(zhèn),路長只有十四公里。第二年(1877),清政府認為外國人居然在中國領(lǐng)土上修筑鐵路,這條鐵路破壞了風(fēng)水,是中國人的奇恥大辱,跟怡和洋行進行了無數(shù)次的交涉,出錢把鐵路買到中國手中后,在憤怒之下,下令拆毀;把機件等物儲存在炮臺灣。經(jīng)過了漫長的二十年,到光緒二十三年(1897),重新?lián)芄倏钤谠匦迯?fù)通行。因為機件在炮臺灣,淞滬鐵路由吳淞鎮(zhèn)延長兩公里,全長為十六公里。

中國公學(xué)就在吳淞鎮(zhèn)和炮臺灣之間,它們?nèi)齻€所在地形成一個等邊三角形。中國公學(xué)的同學(xué)都以學(xué)校在中國第一條鐵路所在地為榮。

我和三妹兆和都是1927年作為第一批女生進中國公學(xué)預(yù)科的。這時候三妹十七歲,我十八歲,第一條鐵路整整三十歲(如果不算前二十年的帳)。

我和三妹不但同時進中國公學(xué),還在她三歲我四歲時(1913)在上海同一天開蒙認方塊字,念“人之初”。四年后(1917)搬家去蘇州,同在家塾里,同在一個桌子上念《孟子》《史記》《文選》和雜七八拉的五四運動的作品。我們?nèi)齻€女學(xué)生(大姐元和、我、三妹兆和)很闊氣,有三位老師:一位道貌岸然[1]的于先生專教古文;另一位王孟鸞老師教白話文,也教文言文;一位吳天然女教師,是教我們跳舞、唱歌的。在《三葉集》(葉圣陶的子女寫的集子)中好像提到過她。又四年(1921)我和三妹又同時進入蘇州女子職業(yè)中學(xué)。讀了一年,我們又同時留級,因為除中文課程外,其他課程都不及格。我們兩姐妹是有福同享、有禍同當?shù)幕茧y姐妹。

三妹比我用功,她定定心在中國公學(xué)讀完了大學(xué),以優(yōu)異成績畢業(yè)。我卻先后讀了三個大學(xué)。在中國公學(xué)兩年,一年預(yù)科,一年“新鮮生”。(之后)就轉(zhuǎn)學(xué)光華大學(xué),也是第一批招收女生的大學(xué)?!耙弧ざ恕睉?zhàn)爭(爆發(fā)),蘇州到上?;疖嚥煌ǎ易喆胶贾葜髮W(xué)借讀了一學(xué)期。最后,又回到光華大學(xué)戴方帽子的。

大學(xué)里收女生是新鮮事,男生對我們女生既愛護又促狹。他們對女生的特點很清楚,挨個兒為我們起綽號。世傳三妹的綽號“黑鳳”,并不是男生起的,這名字我疑心是沈從文起的。原來男生替她起的綽號叫“黑牡丹”,三妹最討厭這個美綽號。我有兩個綽號,一個叫“鸚哥”,因為我愛穿綠;另一個綽號就不妙了,叫“小活猴”??蛇@個綽號見過報的。你如不信,可看1928年上海《新聞報》上有這么一篇報道:《中國公學(xué)籃球隊之五張》,其中有“……張允和玲瓏活潑、無縫不鉆,平時有‘小活猴’之稱……惜投籃欠準……”五個姓張的是張兆和、張允和、張萍、張依娜、張××[2]。隊長是三妹。我對運動外行,身體瘦弱,人一推就倒??晌蚁矚g濫竽充數(shù),當一個候補隊員也好。

我家三妹功課好,運動也不差,在中國公學(xué)是女子全能運動第一名。可在上海女大學(xué)生運動會上,她參加五百米短跑是最后一名。

中國公學(xué)的老校長何魯,忽然下了臺,到現(xiàn)在我還不知道是什么緣故。接任校長是五四運動赫赫有名的胡適之先生,他早年曾在中國公學(xué)念過書。他聘請了幾位新潮流的教員,其中有一位就是沈從文。三妹選了他的課,下了第一堂課,回到女生宿舍后,談到這位老師上課堂講不出話來挺有趣。聽說沈從文是大兵出身,我們也拜讀過他幾篇小說,是胡適之校長找來的人一定不錯,可我們并不覺得他是可尊敬的老師,不過是會寫寫白話文小說的青年人而已。

別瞧三妹年紀小,給她寫情書的人可不少。她倒不撕這些“紙短情長”的信,一律保存,還編上號。這些編號的信,保存在三妹好友潘家延處。家延死后,下落何處,不得而知。

有一天,三妹忽然接到一封薄薄的信。拆開來看,才知道是沈從文老師的信。第一句話:“不知道為什么我忽然愛上了你!”當然,三妹沒有復(fù)信。接著第二封、第三封信,要是從郵局寄信,都得超重。據(jù)三妹說,原封不退回。第四封以后的信,沒聽見三妹說什么,我們也不便過問。但是知道三妹沒有復(fù)信,可能保存得相當周密。

我轉(zhuǎn)學(xué)到上海大西路光華大學(xué)(1929),這以后,沈從文究竟給三妹多少封信,我當姐姐的不好過問。是不是三妹專為沈從文編過特殊的號,這也是秘密。

大概信寫得太多、太長、太那個,三妹認為老師不該寫這樣失禮的信、發(fā)瘋的信,三妹受不了。忽然有一天,三妹找到我,對我說:“我剛從胡適之校長家里回來?!蔽覇査骸叭プ鍪裁??”她說:“我跟校長說,沈老師給我寫這些信可不好!”校長笑笑回答:“有什么不好!我和你爸爸都是安徽同鄉(xiāng),是不是讓我跟你爸爸談?wù)勀銈兊氖??!比眉奔t了臉:“不要講!”校長很鄭重地對這位女學(xué)生說:“我知道沈從文頑固地愛你!”三妹脫口而出:“我頑固地不愛他!”以上是三妹親口跟我講的話,我記得一清二楚。可是我們兩姐妹都有了孫女時,偶爾談到“頑固地”“愛他”和“不愛他”時,三妹矢口否認跟我說過這些話。

光陰如箭,這箭是火箭。人過了二十五歲后,覺得日子過得比過去快上一倍,你有這樣的感覺嗎?一下子,半個世紀過去了。

在這半個世紀中,我和三妹同年(1933)結(jié)婚,我嫁周耀平(現(xiàn)名周有光),她嫁沈從文;我和三妹同年生兒子,我的兒子叫曉平,她的兒子叫龍朱。盧溝橋事變,我們兩家分開。她老沈家住云南呈貢,我老周家在四川漂流,從成都到重慶,溯江而上到岷江,先后搬家三十次以上。

日本投降后(1946)[3],張家十姐弟才在上海大聚會,照了合家歡。這以后又各奔前程。從此天南地北、生離死別,再也聚不到一起了。一直到1956年,有三家定居北京,那就是三妹兆和家,三弟定和家跟我家三家。算是歡歡喜喜、常來常往過日子。十年后(1966),猛不丁地來了個“文化大革命”,這下子三家人又都妻離子散。兩年后,北京三家人家只剩下四口人——沈家的沈二哥、張家的張以連、我家祖孫二人——相依為命。連連十二歲獨立生活,我的孫女小慶慶九歲。三妹下放湖北咸寧挑糞種田,聽說還和冰心結(jié)成“一對紅”。三弟下放放羊。我家五口人。兒子曉平、媳婦何詩秀下放湖北潛江插秧、種菜。我家爺爺[4](周有光)下放寧夏賀蘭山闕的平羅,撿種子、編篩子、撿煤渣,還有開不完的檢討、認罪會。大會多在廣場上開。有時遇到空中大雁編隊飛行,雁兒集體大便,弄得開會的人滿頭滿身都是黏答答的大雁大便,它方“便”人可不“方便”,洗都難洗干凈。我家有光幸虧戴頂大帽子,總算頭上沒有“鳥便”。有光跟我談起這件事,認為是平生第一次遭遇到的有趣的事。

本來也要我?guī)c慶跟著爺爺下放平羅的。我思想搞不通,不去,就不去,動員我也不去,也無可奈何我。我是嬌小姐,受不了那塞外風(fēng)沙,也吃不下為三個人打井水、洗衣服、生爐子燒飯的苦。我一把鎖鎖上了城里沙灘后街五十五號大雜院里我住的房子的大門(原有五間半房子,上繳了四間)。住到中關(guān)村科學(xué)院宿舍兒子家,看孫女、燒飯,靠丈夫、媳婦三人給我微薄的津貼打發(fā)日子。真正不夠用時,我有好親戚好朋友處可借。雖然他們生活也不好,可他們總會竭力為我張羅。我一輩子怕開口問人借錢,這下子完了,只好厚著臉皮乞討,這也是人生應(yīng)有經(jīng)歷。

過年過節(jié),我把十二歲的小連連接到中關(guān)村住幾天,慶慶就不肯叫他“叔叔”,瞧不起他。慶慶說:“我為什么要叫他叔叔,他只比我大三歲,他沒羞沒臊,還搶我糖吃。我不但不叫他‘叔叔’,也不叫他‘連連’,我叫他‘小連’?!蔽伊R慶慶,太沒有禮貌。

有一次,我進城到東堂子胡同看望沈二哥。那是1969年初冬,他一個人生活,怪可憐的。屋子里亂得嚇人,簡直無處下腳。書和衣服雜物堆在桌子上、椅子上、床上……到處灰蒙蒙的。我問他:“沈二哥,為什么這樣亂?”他說:“我就要下放啦!我在理東西?!笨伤p手插在口袋里,并沒有動手理東西。他站在床邊,我也找不到一張可坐的椅子,只得站在桌子邊。我說:“下放???我能幫忙?”沈二哥搖搖頭。我想既然幫不了忙,就回身想走。沈二哥說:“莫走,二姐,你看!”他從鼓鼓囊囊的口袋里掏出一封皺頭皺腦的信,又像哭又像笑地對我說:“這是三姐(他也尊稱我三妹為‘三姐’)給我的第一封信?!彼研排e起來,面色十分羞澀而溫柔。我說:“我能看看嗎?”沈二哥把信放下來,又像給我又像不給我,把信放在胸前溫一下,并沒有給我。又把信塞在口袋里,這手抓緊了信再也不出來了。我想,我真傻,怎么看人家的情書呢?我正望著他好笑。忽然沈二哥說:“三姐的第一封信——第一封。”說著就吸溜吸溜哭起來,快七十歲的老頭兒像一個小孩子哭得又傷心又快樂。我站在那兒倒有點手足無措了。我悄悄地走了,讓他沉浸、陶醉在那春天的“甜澀”中吧!

1988年5月9日晚,初稿成于沈從文二哥逝世前24小時

中國公學(xué)創(chuàng)立于1906年,歷史悠久。民國成立后,得到孫中山、黃興扶持,逐漸發(fā)展成包括文、法、商、理四院十七系的綜合型大學(xué),增設(shè)了中學(xué)部。胡適、馮友蘭、吳晗、何其芳等都出身于中國公學(xué)。

上海吳淞鎮(zhèn)中國公學(xué)校舍


【注釋】

[1] “道貌岸然”連同下文的“無縫不鉆”“濫竽充數(shù)”“頑固”,現(xiàn)多含譏諷意,但為了保持作品原貌,不做處理。

[2] 原稿即為張××。

[3] 應(yīng)為“日本投降后次年”。

[4] 我國南方一些地區(qū)妻子稱自己的丈夫為“我家爺爺”,相對于孫輩而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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