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京小品
咖啡店
橙黃色的火云包籠著繁鬧的東京市,烈炎飛騰似的太陽,從早晨到黃昏,一直光顧著我的住房;而我的脆弱的神經,仿佛是林叢里的飛螢,喜歡憂郁的青蔥,怕那太厲害的陽光,只要太陽來統領了世界,我就變成了冬令的蟄蟲,了無生氣。這時只有煩躁疲弱無聊占據了我的全意識界;永不見如春波般的靈感蕩漾,……呵!壓迫下的呻吟,不時打破木然的沉悶。
有時勉強振作,拿一本小說在地席上睡下,打算潛心讀兩行,但是看不到幾句,上下眼皮便不由自主地合攏了。這樣昏昏沉沉挨到黃昏,太陽似乎已經使盡了威風,漸漸地偃旗息鼓回去,海風也湊趣般吹了來,我的麻木的靈魂,陡然驚覺了,“呵!好一個苦悶的時間,好像換過了一個世紀!”在自嘆自傷的聲音里,我從地席上爬了起來,走到樓下自來水管前,把頭臉用冷水沖洗以后,一層遮住心靈的云翳遂向蒼茫的暮色飛去,眼前現出鮮明的天地河山,久已凝閉的云海也慢慢掀起波浪,于是過去的印象和未來的幻影,便一種種地在心幕上開映起來。
忽然一陣非常刺耳的東洋音樂不住地送來耳邊,使聽神經起了一陣痙攣。唉!這是多么奇異的音調,不像幽谷里多靈韻的風聲,不像叢林里清脆婉轉的鳴鳥之聲,也不像碧海青崖旁的激越澎湃之聲……而只是為衣食而奮斗的勞苦掙扎之聲,雖然有時聲帶顫動得非常婉妙,使街上的行人不知不覺停止了腳步,但這只是好奇,也許還含著些不自然的壓迫,發(fā)出無告的呻吟,使那些久受生之困厄的人們同樣的嘆息。
這奇異的聲音正是從我隔壁的咖啡店里一個粉面朱唇的女郎櫻口里發(fā)出來的?!撬Х鹊晔且蛔M小的日本式樓房改造成的,在三四天以前,我就看見一張紅紙的廣告貼在墻上,上面寫著本咖啡店擇日開張,從那天起,有時看見泥水匠人來洗刷門面,幾個年輕精壯的男人布置壁飾和桌椅,一直忙到今天早晨,果然開張了。當我才起來,推開玻璃窗向下看的時候,就見這所咖啡店的門口,兩旁放著兩張紅白夾色紙糊的三角架子,上面各支著一個滿綴紙花的華麗的花圈,在門楣上斜插著一枝姿勢活潑鮮紅色的楓樹,沿墻根列著幾種松柏和桂花的盆栽,右邊臨街的窗子垂著淡紅色的窗簾,襯著那深咖啡色的墻,真有一種說不出的鮮明艷麗。
在那兩個花圈的下端,各綴著一張彩色的廣告紙,上面除寫著本店即日開張,歡迎主顧以外,還有一條寫著“本店用女招待”字樣?!铱吹竭@里,不禁回想到西長安街一帶的飯館門口那些紅綠紙寫的雇用女招待的廣告了。呵!原來東方的女兒都有招徠主顧的神通!
我正出神地想著,忽聽見叮叮當當的響聲,不免尋聲看去,只見街心有兩個年輕的日本男人,身上披著紅紅綠綠仿佛袈裟式的半臂,頭上頂著像是涼傘似的一個圓東西,手里拿著鐃鈸,像戲臺上的小丑一般,在街心連敲帶唱,扭扭捏捏,怪樣難描,原來這就是活動的廣告。
他們雖然這樣辛苦經營,然而從清晨到中午還不見一個顧客光臨,門前除卻他們自己做出熱鬧聲外,其余依然是冷清清的。
黃昏到了,美麗的陽光斜映在咖啡店的墻隅,淡紅色的窗簾被晚涼的海風吹得飄了起來,隱約可見房里有三個年輕的女人盤膝跪在地席上,對著一面大菱花鏡,細細地擦臉,涂粉,畫眉,點胭脂,然后袒開前胸,又厚厚地涂了一層白粉,遠遠看過去真是“膚如凝脂,領如蝤蠐”,然而近看時就不免有石灰墻和泥塑美人之感了。其中有一個是梳著兩條辮子的,比較最年輕也最漂亮,在打扮頭臉之后,換了一身藕荷色的衣服,腰里拴一條橙黃色白花的腰帶,背上馱著一個包袱似的東西,然后款擺著柳條似的腰肢,慢慢下樓來,站在咖啡店的門口,向著來往的行人“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大施其外交手段。果然沒有經過多久,就進去兩個穿和服木履的男人。從此冷清清的咖啡店里驟然笙簫并奏,笑語雜作起來。有時那個穿藕荷色衣服的雛兒唱著時髦的愛情曲兒,燈紅酒綠,直鬧到深夜兀自不散。而我呢,一雙眼的上眼皮和下眼皮簡直分不開來,也顧不得看個水落石出。總而言之,想錢的錢到手,賞心的開了心,圓滿因果,如是而已,只應合十念一聲“善載!”好了,何必神經過敏,發(fā)些牢騷,自討苦趣呢!
廟會
正是秋雨之后,天空的雨點雖然停了,而陰云兀自密布太虛。夜晚時的西方的天,被東京市內的萬家燈火照得起了一層烏灰的絳紅色。晚飯后,我們照例要到左近的森林中去散步。這時地上的雨水還不曾干,我們各人都換上破舊的皮鞋,拿著雨傘,踏著泥滑的石子路走去。不久就到了那高矗入云的松林里。林木中間有一座土地廟,平常時都是很清靜的閉著山門,今夜卻見廟門大開,門口掛著兩盞大紙燈籠。上面寫著幾個藍色的字——天主社——廟里面燈火照耀如同白晝,正殿上搭起一個簡單的戲臺,有幾個戴著假面具穿著彩衣的男人——那面具有的像龜精鱉怪,有的像判官小鬼,大約有四五個人,忽坐忽立,指手畫腳地在那里扮演,可惜我們語言不通,始終不明白他們演的是什么戲文。看來看去,總感不到什么趣味,于是又到別處去隨喜。在一間日本式的房子前,圍著高才及肩的矮矮的木柵欄,里面設著個神龕,供奉的大約就是土地爺了??墒俏艺伊嗽S久,也沒找見土地爺的法身,只有一個圓形銅制的牌子懸在中間,那上面似乎還刻著幾個字,離得遠,我也認不出是否寫著本土地神位,——反正是一位神明的象征罷了。在那佛龕前面正中的地方懸著一個幡旌似的東西,飄帶低低下垂。我們正在仔細揣摩賞鑒的時候,只見一位年紀五十上下的老者走到神龕面前,將那幡旌似的飄帶用力扯動,使那上面的銅鈴發(fā)出零丁之聲,然后從錢袋里掏出一個銅錢——不知是十錢的還是五錢的,只見他便向佛龕內一甩,頓時發(fā)出鏗鏘的聲響,他合掌向神前三擊之后,閉眼凝神,躬身膜拜,約過一分鐘,又合掌連擊三聲,這才慢步離開神龕,心安意得地走去了。
自從這位老者走后,接二連三來了許多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還有尚在娘懷抱里的嬰孩也跟著母親向神前祈禱求福,凡來頂禮的人都向佛龕中舍錢布施。還有一個年紀二十多歲的女人,身上穿著白色的圍裙,手中捧著一個木質的飯屜,滿滿裝著白米,向神座前貢獻。禮畢,那位道袍禿頂的執(zhí)事僧將飯屜接過去,那位善心的女施主便滿面欣慰地退出。
我們看了這些善男信女禮佛的神氣,不由得也滿心緊張起來,似乎冥冥之中真有若干神明,他們的權威足以支配昏昧的人群,所以在人生的道途上,只要能逢山開路,見廟燒香,便可獲福無窮了。不然,自己勞苦得來的銀錢柴米,怎么便肯輕輕易易雙手奉給僧道享受呢?神秘的宇宙!不可解釋的人心!
我正在發(fā)呆思量的時候,不提防同來的建扯了我的衣襟一下,我不禁“呀!”了一聲,出竅的魂靈兒這才復了原位,我便問道:“怎么?”建含笑道:“你在想什么?好像進了夢境,莫非神經病發(fā)作了嗎?”我被他說得也好笑起來,便一同離開神龕到后面去觀光。嚇!那地方更是非常熱鬧,有許多倩裝艷服,然而腳著木屐的日本女人,在那里購買零食的也有,吃冰激凌的也有。其中還有幾個西裝的少女,腳上穿著長統絲襪和皮鞋,——據說這是日本的新女性,也在人叢里擠來擠去,說不定是來參禮的,還是也和我們一樣來看熱鬧的??傊?,這個小小的土地廟里,在這個時候是包羅萬象的。不過倘使佛有眼睛,瞧見我滿臉狐疑,一定要瞪我?guī)籽郯伞?/p>
迷信——具有偉大的威權,尤其是當一個人在倒霉不得意的時候,或者在心靈失卻依據徘徊歧路的時候,神明便成人心的主宰了。我有時也曾經歷過這種無歸宿而想象歸宿的滋味,然而這在我只像電光一瞥,不能堅持久遠的。
說到這里,使我想起童年的時候——我在北平一個教會學校讀書,那一個秋天,正遇著耶穌教徒的復興會,——期間是一來復。在這一來復中,每日三次大祈禱,將平日所做虧心欺人的罪惡向耶穌基督懺悔,如是,以前的一切罪惡便從此洗滌盡凈,——哪怕你是個殺人放火的強盜,只要能侮罪便可得救,雖然是苦了倒霉釘在十架的耶穌,然而那是上帝的旨意,叫他來舍身救世的,這是耶穌的光榮,人們的福音?!@種無私的教理,當時很能打動我弱小的心弦,我覺得耶穌太偉大了,而且法力無邊,凡是人類的困苦艱難,只要求他,便一切都好了。所以當我被他們強迫的跪在禮拜堂里向上帝祈禱時,——我是無情無緒的正要到夢鄉(xiāng)去逛逛,恰巧我們的校長朱老太太顫顫巍巍走到我面前也一同跪下,并且撫著我的肩說:“呵!可憐的小羊,上帝正是我們的牧羊人,你快些到他的面前去罷,他是仁愛的偉大的呵!”我聽了她那熱烈誠摯的聲音,竟莫名其妙的怕起來了,好像受了催眠術,覺得真有這么一個上帝,在睜著眼看我呢,于是我就在那些因懺悔而痛哭的人們的哭聲中流下淚來了。朱老太太更緊緊地把我摟在懷里說道:“不要傷心,上帝是愛你的。只要你虔心地相信他,他無時無刻不在你的左右……”最后她又問我:“你信上帝嗎?……好像相信我口袋中有一塊手巾嗎?”我簡直不懂這話的意思,不過這時我的心有些空虛,想到母親因為我太頑皮送我到這個學校來寄宿,自然她是不喜歡我的,倘使有個上帝愛我也不錯,于是就回答道:“朱校長,我愿意相信上帝在我旁邊?!彼犃宋铱橡б郎系?,簡直喜歡得跳了起來,一面笑著一面擦著眼淚……從此我便成了耶穌教徒了。不過那年以后,我便離開那個學校,起初還是滿心不忘上帝,又過了幾年,我腦中上帝的印象便和童年的天真一同失去了。最后我成了個無神論者了。
但是在今晚這樣熱鬧的廟會中,虔誠信心的善男信女使我不知不覺生出無限的感慨,同時又勾起既往迷信上帝的一段事實,覺得大千世界的無量眾生,都只是些怯弱可憐的不能自造命運的生物罷了。
在我們回來時,路上依然不少往廟會里去的人,不知不覺又聯想到故國的土地廟了,唉!……
鄰居
別了,繁華的鬧市!當我們離開我們從前的住室門口的時候,恰恰是早晨七點鐘。那耀眼的朝陽正照在電車線上,發(fā)出燦爛的金光,使人想象到不可忍受的悶熱。而我們是搭上市外的電車,馳向那屋舍漸稀的郊野去;漸漸看見陂陀起伏的山上,林木蔥蘢,綠影婆娑,叢竹上滿綴著清晨的露珠,兀自向人閃動。一陣陣的野花香撲到臉上來,使人心神爽快。經過三十分鐘,便到我們的目的地。
在許多整飭的矮墻里,幾株姣艷的玫瑰迎風裊娜,經過這一帶碧綠的矮墻南折,便看見那一座郁郁蔥蔥的松柏林,穿過樹林,就是那些小巧精潔的日本式的房屋掩映于萬綠叢中。微風吹拂,樹影摩蕩,明窗凈幾間,簾幔低垂,一種幽深靜默的趣味,頓使人忘記這正是炎威猶存的殘夏呢。
我們沿著鵝卵石壘成的馬路前進,走約百余步,便見斜刺里有一條窄窄的草徑,兩旁長滿了紅蓼白荻和狗尾草,草葉上朝露未干,沾衣皆濕。草底鳴蟲唧唧,清脆可聽。草徑盡頭一帶竹籬,上面攀緣著牽牛蔦蘿,繁花如錦,清香醉人。就在竹籬內,有一所小小精舍,便是我們的新家了。淡黃色木質的墻壁門窗和米黃色的地席,都是纖塵不染。我們將很簡單的家具稍稍布置以后,便很安然地坐下談天。似乎一個月以來奔波匆忙的心身,此刻才算是安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