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醉后

春愁何處是歸程 作者:廬隱


醉后

最是惱人拼酒,欲澆愁偏惹愁!回看血淚相和流。

我是世界上最怯弱的一個,我雖然硬著頭皮說“我的淚泉干了,再不愿向人間流一滴半滴眼淚”,因此我曾博得“英雄”的稱許,在那強振作的當(dāng)兒,何嘗不是氣概軒昂……

北京城重到了,黃褐色的飛塵下,掩抑著琥珀墻、琉璃瓦的房屋,疲騾瘦馬,拉著笨重的煤車,一步一顛地在那坑陷不平的土道上,努力地走著;似曾相識的人們,坐著人力車,風(fēng)馳電掣般跑過去了……一切不曾改觀。可是疲憊的歸燕呵,在那堆浪涌波的靈海里,都覺到十三分的凄惶呢!

車子走過順城根,看見三四匹矮驢,搖動著它們項下瑯瑯的金鈴,傲然向我冷笑,似笑我轉(zhuǎn)戰(zhàn)多年的敗軍,還鼓得起從前的興致嗎……

正是一個旖旎美妙的春天,學(xué)校里放了三天春假,我和涵、鹽、琪四個人,披著殘月孤星和迷蒙的晨霧奔順城根來,雇好矮驢,跨上驢背,輕揚竹鞭,得得聲緊,西山的路上驟見熱鬧。這時道旁籠煙含霧的垂柳枝,從我們的頭上拂過,嬌鳥輕囀歌喉,朝陽美意酣暢,驢兒們馱著這欣悅的青春主人,奔那如花如夢的前程:是何等的興高采烈……而今怎堪回道!歸來的疲燕,裹著滿身漂泊的悲哀,無情的瘦驢!請你不要逼視吧!

強抑靈波,防它搗碎了靈海,及至到了舊游的故地,愔淡白墻,陳跡依稀可尋,但滄桑幾經(jīng)的歸客,不免被這荊棘般的陳跡,刺破那不曾復(fù)元的舊傷,強將淚液咽下,努力地咽下。我曾被人稱許我是“英雄”喲!

我靜靜在那里懺悔,我的怯弱,為什么總打不破小我的關(guān)頭,我記得:我曾想象我是“英雄”的氣概,手里拿著明晃晃的雌雄劍,獨自站在喜瑪拉雅的高峰上,傲然的下視人寰。仿佛說:我是為一切的不平,而犧牲我自己的,我是為一切的罪惡,而揮舞我的雙劍的呵!“英雄”,偉大的英雄,這是多么可崇拜的,又是多么可欣慰的呢!

但是怯弱的人們,是經(jīng)不起撩撥的,我的英雄夢正濃酣的時候,波姊來叩我的門,同時我久閉的心門,也為她開了。為什么四年不見,她便如此的憔悴和消瘦?她愔然地說:“你還是你呵!”她這一句話,好像是利刃,又好像是百寶匙;她掀開我秘密的心幕,她打開我勉強鎖住的淚泉,與一切的煩惱,但是我為了要證實是英雄,到底不曾哭出來。

我們彼此矜持著,默然坐夜來了。于是我說:“波,我們喝它一醉吧,何若如此扎掙,酒可以蒙蓋我們的臉面!”波點頭道:“我早預(yù)備陪你一醉?!庇谑俏覀?nèi)缤偭艘话?,一杯,一杯,接連著向唇邊送,好像鯨吞鯢飲,也不知道什么時候,把一小壇子的酒吃光了,可是我還舉著杯“酒來!酒來!”叫個不休!波握住我拿杯子的手說:“隱!你醉了,不要喝了吧!”我被她一提醒,才知道我自己的身子,已經(jīng)像駕云般支持不住,伏在她的膝上。唉!我一身的筋肉松弛了,我矜持的心解放了。風(fēng)寒雪虐的春申江頭,涵撒手歸真的印影,我更想起萱兒還不曾斷奶,便離開她的乳母,扶她父親的靈柩歸去。當(dāng)她抱著牛奶瓶,宛轉(zhuǎn)哀啼時,我仿佛是受絞刑的荼毒;更加著吳淤江的寒潮凄風(fēng),每在我獨伴靈幃時,撕碎我抖顫的心?!幌蛉憧嗪恋脑鷴曜约?,然而醉后,便沒有扎掙的力量了,我將我淚泉的水閘開放了,干枯的淚池,立刻波濤洶涌,我盡量地哭,哭那已經(jīng)摧毀的如夢前程,哭那滿嘗辛苦的命運,唉!真痛恨呵,我一年以來,不曾這樣哭過。但是苦了我的波姊,她也是苦海里浮沉的戰(zhàn)將,我們可算是一對“天涯淪落人”。她嗚咽著說:“隱!你不要哭了,你現(xiàn)在是做客,看人家忌諱!你扎掙著吧!你若果要哭,我們到空郊野外哭去,我陪你到陶然亭哭去。那里是我埋愁葬恨的地方,你也可以借他人酒杯,澆自己塊壘,在那里我們可盡量地哭,把天地哭毀滅也好,只求今天你咽下這眼淚去罷!”慚愧!我不知英雄氣概拋向哪里去了,恐怕要從喜瑪拉雅峰,直墮入冰涯愁海里去,我仍然不住地哭,那可憐雙鬢如雪的姨母,也不住為她不幸的甥女,老淚頻揮,她顫抖著嘆息著,于是全屋里的人,都悄默地垂著淚!可憐的萱兒,她對這半瘋半醉的母親,小心兒怯怯地驚顫著,小眼兒怔怔地呆望著。呵!無辜的稚子,母親對不住你,在別人面前,縱然不英雄些,還沒有多大羞愧,只有在萱兒面前不英雄,使她天真未鑿的心靈里,了解傷心,甚至于陪著流淚,我未免太忍心,而且太罪過了。后來萱兒投在我的懷里,輕輕地將小嘴,吻著淚痕被頰的母親,她忽然哭了!唉!我詛咒我自己,我憤恨酒,她使我怯弱,使我任性,更使我羞對我的萱兒!我決定止住我的淚液,我領(lǐng)著萱兒走到屋里,只見滿屋子月華如水,清光幽韻,又逗起我無限的凄楚,在月姊的清光下,我們的陳跡太多了!我們曾向她誠默地祈禱過;也曾向她悄悄地賭誓過,但如今,月姊照著這飄泊的只影,他呢——人間天上。我如餓虎般的憤怒,緊緊掩上窗紗,我摟著萱兒悄悄地躲在床上,我真不敢想象月姊怎樣奚落我。不久萱兒睡著了,我仿佛也進(jìn)了夢鄉(xiāng),只覺得身上滿披著縞素,獨自站在波濤起伏的海邊,四顧遼闊,沒有岸際,沒有船只,天上又是蒙著一層濃霧,一切陰森森的。我正在彷徨驚懼的時候,忽見海里涌起一座山來,削壁玲瓏,峰崖峻崎,一個女子披著淡藍(lán)色的輕綃,向我微笑點頭唱道:

獨立蒼茫愁何多?

撫景傷飄泊!

繁華如夢,

姹紫嫣紅轉(zhuǎn)眼過!

何事傷飄泊!

我聽那女子唱完了,正要向她問明來歷,忽聽霹靂一聲,如海倒山傾,嚇了我一身冷汗,睜眼一看,波姊正拿著醒酒湯,叫我喝。我恰一轉(zhuǎn)身,不提防把那碗湯碰潑了一地,碗也打得粉碎,我們都不禁笑了。波姊說:“下回不要喝酒吧,簡直鬧得滿城風(fēng)雨!……我早想到見了你,必有一番把戲,但想不到鬧得這樣兇!還是扎掙著裝英雄吧!”

“波姊!放心吧!我不見你,也沒有淚,今天我把整個兒的我,在你面前赤裸裸地貢獻(xiàn)了,以后自然要裝英雄!”波姊拍著我的肩說:“天快亮了,月亮都斜了,還不好好睡一覺,病了又是白受罪!睡吧!明天起大家努力著裝英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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