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Chapter3 危險世界

繁花盛開的夏天(1) 作者:煙羅 著


Chapter3 危險世界

她是需要絕對安全

才能平安長大的魏南玄,

她必須遠(yuǎn)離危險。

夏棲十月的月色,像一把神奇的魔擦,輕輕拂過,就一層一層地帶走了白天的燥熱,涂上了舒適的清涼。

南玄快步走向位于鎮(zhèn)東的家。

這是鎮(zhèn)上去年才開發(fā)的一處新小區(qū),去年冬天的時候,唐姨拿出全部的積蓄買了一套一樓的三室,他們一家四口在夏天到來前遷了進來。

說是一家四口,但其實南玄清楚地知道,自己只是一個寄人籬下的外人。

爸爸、唐姨和球球,才是完整的一家。

她再次加快了腳步,然而還未到家門口,已聽到球球排山倒海般的尖叫。

她的心一緊。

推開房門,客廳里果然一片狼藉,爸爸正趴在地上做小狗狀乞憐想搏歇斯底里在發(fā)脾氣的小兒子一笑,而唐姨新燙的卷發(fā)已經(jīng)被球球扯成了爆炸式,隔著幾米,都看得到她大紅的連衣裙后背被汗水濡濕了一片。

“兒子,好兒子,你看看你爸,你看他像不像大狗狗?你想不想騎狗狗?哎喲兒子……”唐姨到底是唱過山歌的嗓音,在球球的絕對聲浪里還能殺出一線存在感來。

“我不要吃蛋!我不要吃魚!我不吃!”四歲半的渾小子揮舞著嫩藕節(jié)似的手臂,生氣地把玩具到處亂砸,衣服也在爭斗中被掀亂,露出了圓滾滾的小肚皮。

“小南你死到哪里去了!怎么才回來?快過來抱球球!”對兒子的耍橫完全無招的唐姨福至心靈地掃到了門口的南玄,立刻像被踩了尾巴的母貓一樣尖叫起來,聲調(diào)氣勢完全不同于做球球的好媽媽時的狀態(tài)。

南玄連書包也顧不得放下趕快跑過來,把小胖子抱起來哄。

說也奇怪,混世魔王小胖子球球一到了她手里,立刻就眉開眼笑,伸手一把摟住她的脖子就來了個響亮的大親親。

“姐!姐姐!”

清甜軟糯的聲音叫得人的心都化成了糖水。

全家頓時從災(zāi)難現(xiàn)場解脫出來。

南玄摟緊球球,把他抱回餐桌旁。

她不敢回頭看唐姨更加不爽的臉色,也不忍看爸爸那毫無尊嚴(yán)的賠笑。

吃過飯,因為球球纏著她要講故事,南玄就抱他回了自己的房間。

說是她的房間,其實只是將餐廳面積縮小了一點,加上陽臺開出來的幾平方米,能放下一米寬的小床和一張小小的書桌。然而有獨立的門,有自己的空間,南玄已經(jīng)非常非常滿足。

因為本來是陽臺,所以早晨的時候,拉開碎花窗簾,還會有鋪天蓋地的陽光涌進來,比起過去的那些年一直只能蜷縮在客廳的沙發(fā)上,聽著唐姨訓(xùn)斥爸爸的聲音,現(xiàn)在,她甚至可以在睡不著的夜晚安靜地偷看星星了。

南玄把球球放在自己那張小小的床上,伸手輕輕摸了摸他那顆毛茸茸的腦袋。

“球球,剛才怎么又鬧媽媽啦?不是答應(yīng)姐姐要乖嗎?”她的聲音細(xì)細(xì)柔柔的,好像羽毛一樣,小小的臉上是讓人充滿安全感的笑意。

球球開心地抱著南玄的胳膊蹭:“球球……喜歡姐姐?!?/p>

“可是姐姐要寫作業(yè)呀,寫完作業(yè)才能陪你玩。”南玄為難地輕輕刮一下他的小鼻子。

“球球自己玩?!?/p>

“好的,那我快點寫?!?/p>

南玄就把球球的玩具和書拿進來一些,路過客廳的時候,聽到唐姨在房間里朝爸爸發(fā)火:“我每天累死累活去廠里上班,扎十字繡扎到兩只手上都是密密麻麻的洞,你成天閑在家連個孩子都帶不親,親兒子都哄不好,你這個爸爸到底有什么用!”

她的身體因不安而有些繃緊,不忍多聽,趕快輕手輕腳回到自己的房間關(guān)上門。

一邊飛快地做著題,一邊留意著球球的動靜,看他真的開始一個人玩恐龍大戰(zhàn)的游戲,還知道閉緊小嘴巴不發(fā)出聲音,南玄心里變得軟軟潤潤的。

球球降生的那一年冬天,特別冷。漫長的冬季里,有四十幾天的時間小鎮(zhèn)的地面都結(jié)著一層薄薄的凍霜,像南玄小心翼翼卻仍然危機四伏的處境一樣。

爸爸和媽媽離婚后,帶著她來到夏棲,和唐姨再婚。唐姨把對她的嫌惡明白赤裸地攤在每一天,反復(fù)晾曬。那時就開始戰(zhàn)戰(zhàn)兢兢生活的南玄,內(nèi)心里也曾自私祈禱唐姨和爸爸不要再生一個弟弟或者妹妹出來,否則自己可能會更快被他們放棄。

開始的幾年,唐姨的肚子真的毫無動靜,但是,球球終于來了。

一個活潑的、健康的、肉乎乎的小生命,一個讓爸爸笑得得意忘形的男孩兒。

“小南!去洗那一堆尿布!”

“小南!去泡奶!”

“你怎么這么笨!奶這么燙能喝嗎?你想燙死我兒子嗎?”

躺在床上的唐姨暴怒地跳起來,把奶瓶狠狠砸在她的頭上,白色的奶液熱乎乎地流下來,滿臉滿頭都是……

那一年,南玄才十二歲,她連嗚咽都不敢大聲,縮在黑暗里,她抱緊自己的手指那么無力,她絕望地想,自己可能永遠(yuǎn)也熬不到長大的那一天了。

但是,像是上天的垂憐般出現(xiàn)了奇跡,那一團軟軟的曾給她帶來無數(shù)恐慌的小肉球,漸漸長大了。他睜開眼睛,哇哇地哭,脾氣很大,哭起來誰也哄不好。

有一天晚上,當(dāng)她戰(zhàn)戰(zhàn)兢兢路過一旁時,正哭鬧得父母恨不得燒香拜佛求饒的小胖子突然咧嘴笑了起來,伸著小手咿咿叫著要她抱。

她和球球的緣分,不是從他們擁有同一個父親同一種血脈開始的,而是從球球向她伸出小手的那一刻開始。

球球自此開始對她著了魔般依賴和喜愛,成為南玄在這個家里被庇護被需要的最穩(wěn)定理由。

“嗚!”

南玄一回頭,嚇了一大跳,球球不知道怎么回事,從床上滾了下來,他咧嘴就要哭,卻又非??蓯鄣赜秒p手捂住了自己的小嘴,可憐巴巴地抬頭看著她。

南玄趕快把他抱起來,仔細(xì)檢查,發(fā)現(xiàn)手臂上有一點點刮紅。

“疼嗎?”

“疼……”

“球球真勇敢,姐姐去拿點藥給你擦上?!?/p>

從藥箱里拿出藥膏,南玄熟練地給球球抹好。突然想起什么,她問小肉球:“球球,為什么在姐姐這里摔了就不哭,在爸爸媽媽那里摔了就哭得那么厲害?”

其實她心里都揪緊了,如果剛才球球依著平時的性子大哭起來,今天晚上她肯定逃不過要被唐姨甩巴掌。

只見球球扁了扁嘴:“上次哭,姐姐挨打了?!?/p>

他說的是上次南玄帶他的時間他摔倒了,唐姨打了她的事。原來這么小的孩子,就有這么清楚的記憶和分析。

南玄把球球摟在懷里,溫柔疼愛地微笑著親他的臉蛋。

“姐姐先給你講故事吧,講恐龍王大戰(zhàn)變形獸嗎?”

“不要,要聽恐龍王大戰(zhàn)小公主?!?/p>

“那好吧……”

給球球講完故事洗完澡,又把他哄睡,已經(jīng)是晚上九點。

南玄把球球抱回唐姨的房間,走到虛掩的房間門口,聽到唐姨的聲音:“小南怎么還沒把球球抱來?”

南玄輕輕推門,睡熟的小胖球在她懷里甜美地拱了一下。

正坐在床邊給唐姨捏腿的爸爸瞬間蹦起來,動作矯捷一點也不像平時唯唯諾諾的窩囊樣子,他張開雙臂欣喜地接過兒子,疼愛地?fù)г趹牙?,生怕驚醒了小胖球,小心地把小胖球抱到床邊。

唐姨也立刻滿眼滿心都被小胖球吸引,兩人湊在一起看著孩子的睡顏。

南玄默不作聲悄悄退出了他們的房間。

把臺燈擰亮一點,終于可以安心開始復(fù)習(xí),然而腦海里卻閃過剛才那一家三口溫情滿滿的畫面。

記憶里,好像也有過這樣的畫面,像夢一般重疊著。

美麗溫柔的媽媽,善良有力的爸爸,他們一起伸出雙手摟抱著她,她笑得那么安心又開心。

“小南愛媽媽!小南愛爸爸!”是她童稚的軟音。

南玄猛地甩了一下頭,用鋼筆帽用力戳了一下自己的手背,突如其來的疼痛感讓溫情的回憶瞬間粉碎。

不要再回憶那些了,你就連回憶的資格也不再有了。她這樣提醒自己。

來到夏棲鎮(zhèn)的第一年,她就是這樣天真不懂事地反復(fù)被那些美好的溫情的回憶誘惑著、困擾著,她夜夜哭鬧著要媽媽,要回家,要離開這里。

那個陌生的女人唐姨越是討厭她,她哭鬧得越厲害,她不依不饒地揪著爸爸的衣袖,對他說小南要媽媽。

但是,當(dāng)那一夜,她哭著醒過來,突然看到爸爸跪在她的床邊,發(fā)瘋般地抽打自己的臉,她嚇壞了。

看到她醒來,爸爸哀求她:“小南,你到你媽媽那里去生活好不好?爸給你路費,爸找不到工作,沒有用,只能靠唐姨養(yǎng)活,你去找你媽吧……”

她全身發(fā)抖,害怕極了,茫然地哭:“爸爸,媽媽在哪里?”

爸爸揪自己的頭發(fā):“我不知道,她早就不接電話了……隨便哪里,你去找她,爸給你路費你去找她吧……”

那夜以后,她終于清楚地知道,自己已經(jīng)沒有家了。

沒有媽媽,也沒有爸爸,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人想要再保護她。

而她要活下去,她要平安地活下去,有個暫時遮風(fēng)擋雨的地方,能讓她熬到長大。

爸爸不想保護她了,媽媽徹底失去了聯(lián)系,兇神惡煞的唐姨,竟然成為她唯一能抓住的稻草。

想要不被爸爸送走,不被唐姨找到理由趕出去,她必須盡可能地將自己縮小成一粒塵埃,不帶來任何麻煩,做一切能做的討好之事。

只有她很乖很乖,乖到讓唐姨找不到一點點借口,她才能繼續(xù)寄居在這里,和其他同齡人一樣上學(xué),平安長大,也許有一天,會擁有飛出夏棲和保護自己的能力……

凌晨一點,南玄熄滅了臺燈。

她輕輕爬上自己的小床,想了想,又坐起來,拉開一角窗簾。

今夜的夏棲鎮(zhèn),滿月高懸天宇,已經(jīng)是十月初的天氣,卻還有幾只流螢在翩翩起舞,做著徒勞的告別。

南玄靜靜地看了一會兒月色,然后躺下。

不知道為什么,在睡著前的一刻,她的腦海里,突然浮現(xiàn)出黃昏時的那一幕來。

黑衣少年的動作,快如鬼魅,在所有人都沒有來得及反應(yīng)過來的時候,一切已經(jīng)發(fā)生。

像電視里那些華麗至極的瞬間,一切都變成了緩慢的回播。

而在飛濺起的星星點點的血花里,在他衣袂帶起的風(fēng)聲和無數(shù)幻象里,她竟然還清楚地看到了他的臉。

比和他同桌一個月的任何一天,都看得更清楚。

比小鎮(zhèn)上任何一個少年少女都更加白皙的皮膚,襯出墨線一樣濃重的瞳孔和淡紅的唇色,少年柔軟的閃著光澤的黑色發(fā)絲,在光潔的額頭和高挺的鼻梁上方飄動。嘴角揚起的一絲笑意,毫不掩飾地透出譏諷、嘲弄、挑釁、不耐……以及狠絕。

其實方柯剛來班上的第一天她就覺得,即使是放在電視里和明星相比,他也是毫不遜色的絕美少年。

然而她卻不知道,動起來的時候,那么多的情緒張揚地毫無顧忌地鋪在他的面上,散發(fā)在他的周身,竟會是這樣艷麗得讓人恐懼不安。

在那一刻,南玄的身體里,像刮過了突如其來的颶風(fēng),因為恐懼,她的每一個細(xì)胞仿佛都在顫抖。

但她拼命地咬住了嘴唇,僵硬著身體,怕被人看出來。

方柯的世界,是她不懂的世界。他和她不一樣,和她在過去的時間里認(rèn)識的每一個人,似乎都不一樣。

他會將她眼里如同銅墻鐵壁般的規(guī)則視為粉末。

張佳偉他們誣陷他時,他該生氣的,卻并沒有生氣;而在她出聲阻止事情擴大時,他該離開的,卻出手打人。

即使是張佳偉這樣的壞學(xué)生,也是給她留出一些空間的,畢竟誰也不想招惹老師傳喚家長。

可是,方柯不一樣,和之前她所熟悉的那些壞學(xué)生不一樣。

他似乎隨心所欲到令人發(fā)指。

而且,為什么她會有一種荒唐的感覺,他突然爆發(fā)的怒意,似乎和她的出聲有關(guān)?

也許是他看向她時,那種明明帶著笑卻充滿譏誚不含一點溫度的眼神給了她這種錯覺吧……

其實那一刻,她就深深地后悔了,她應(yīng)該一直躲在柜臺后面假裝沒有看見那一幕的。

她為什么要出聲呢?她平時明明不是這樣愛管閑事的人?。‰m然她是班長,但她也是出了名的老好人誰也不愿得罪不是嗎……

她今天這是吃錯了什么藥呢。

難道是方柯之前和她同桌一個月所表現(xiàn)出來的那種近乎自閉的狀態(tài)讓她放松了警惕,以為他竟然會需要保護?

真是錯大了。

危險。

極度危險。

南玄有些郁悶地翻了個身,用薄被蒙住頭,在心里給方柯那張臉上用力貼上了一個危險標(biāo)簽。

她是需要絕對安全才能平安長大的魏南玄,她必須遠(yuǎn)離危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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