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詩人猶待江山助
中國多姿多彩、變幻無窮的山水名勝與人們豐富的精神生活相適應,開拓了人們的視野,為詩歌創(chuàng)作提供了取之不盡的創(chuàng)作源泉?!段男牡颀垺の锷吩疲骸叭裟松搅指奕溃瑢嵨乃贾畩W府?!鄙剿仁菍徝赖膶ο?,又是文思的源泉。風景名勝與文人,自古就有一種不解之緣。文人們對自然山水總是“一往情深”,“駕言出游,日夕忘返”。親近自然、愛好山水成為封建士大夫文人生活的有機組成部分,濫觴于先秦,發(fā)展于兩漢,風行于魏晉、盛唐。從此以后即作為一種生命體驗、文化模式而深深積淀于知識分子階層的內(nèi)心之中。
唐詩獨特的風貌正有賴于得天獨厚的自然條件。對唐代詩人們來說,與名勝自然更有一種超乎尋常的親近,最終融為不可分割的一體。來到成都,人們不可能不想起杜甫和他的草堂;西子湖畔,白居易的身影似乎總在流連忘返;采石磯如果沒有了李白的到來,也不會如此引人入勝。
唐代文人隱逸,多在名山勝境中,更是充分體現(xiàn)了他們對自然的親近。賀知章隱鏡湖,王維隱終南山,孟浩然隱鹿門山,這都是廣為人知的。浙江是中國山水詩的發(fā)源地,唐代文人無不以不游吳越為憾。晚唐的方干,一生未做官,“遁于會稽,漁于鑒湖”(唐·孫郃《玄英先生傳》)。方干隱于浙東,既非宦游、壯游,亦非神游,而是扎根落戶于浙東。僧虛中《悼方干處士》詩云:“先生在世日,只向鏡湖居?!狈礁呻m也到外地游歷過,但一生大部分時間是居住在鏡湖的。他在鏡湖,已與當?shù)厝说纳畲虺梢黄骸昂綁虹R心,此處是家林?!?《鏡湖別業(yè)》)他在鏡湖不是游客,而是以此為家,白頭于此。方干在晚唐詩人中占有較顯著的一席,與此是分不開的。
唐代詩人,往往有一種強烈的生命意識,由此而向往山水自然,求仙訪道于山水勝境。李白在《廬山謠寄盧侍御虛舟》中就說過:“五岳尋仙不辭遠,一生好入名山游?!痹诹硪皇自姟断峦練w石門舊居》也寫道:“余嘗學道窮冥筌,夢中往往游仙山。何嘗脫屣謝時去,壺中別有日月天……”《夢游天姥吟留別》是李白最杰出的游仙詩,其詩“夭矯離奇,不可方物,然因語而夢,因夢而悟,因悟而別,節(jié)次相生,絲毫不亂,若中間夢境迷離,不過詞意偉怪耳”(《唐宋詩醇》卷六)。白詩以《風》、《騷》為祖,而此篇乃“屈子《遠游》之旨,……太白被放以后,回首蓬萊宮殿,有若夢游,故托天姥以寄意”(陳沆《詩興比箋》)。施肩吾進士及第后,即東歸入道,與陳陶、顧況、吳筠等,頡頏于玄化之中,自得其樂。天臺山既是佛教天臺宗發(fā)祥地,又是道教傳說劉阮遇仙處,天姥山亦為道教洞天福地。唐代不少詩人都來此尋仙訪道。大歷年間的許渾曾有《早發(fā)天臺中巖寺度關(guān)嶺次天姥岑》詩,曰:“來往天臺天姥間,欲求真訣駐衰顏。星河半落巖前寺,云霧初開嶺上關(guān)。丹壑樹多風浩浩,碧溪苔淺水潺潺??芍獎⑷罘耆颂帲斜M深山又是山。”詩人明確表示,來到天臺、天姥,就是為了求道教真訣保長生不老。
天下名山僧占多。唐代不少道士、僧人,為求仙訪道,隱居名山勝境中。江南名僧尤多。如靈一、皎然、貫休、寒山、拾得,皆為名著一時之詩僧,他們長期活動于東南名山勝境中,融融泄泄,以回歸自然、吟詩作賦為樂,寫下了不少歌詠古跡名勝的佳作。
自然山水還可以排憂解難。唐代詩人,往往在縱目奇麗的山川風物中散釋了胸中的憂煩。在安史之亂中,李白因誤從永王李璘而被流放夜郎,當他面對大江的風物“江帶峨眉雪,川橫三峽流。萬舸此中來,連帆過揚州”時,便“送此萬里目,曠然散我愁”(《經(jīng)亂離后天恩流夜郎憶舊游書懷贈江夏韋太守良宰》)。他在《江夏贈韋南陵冰》中亦云:“有似山開萬里云,四望青天解人悶?!睆倪@一比喻中不難看出,詩人的心目中,令人釋憂暢懷的,莫過于萬里霧消,青山畢現(xiàn)的情境了。
名勝自然還可以成為一種特定的生命意識、社會理想、人格價值、審美情趣的隱喻。在對山水名勝的審視中,詩人們往往進入一種純審美的境界,視功名如浮云,徹底擺脫各種功利欲求對人的束縛,自由地往來于一個純凈的精神世界之中。從李白的《獨坐敬亭山》中我們可以注意到,他在山水中才得以完全地獲得身心的舒展,在山水中無拘無束,山水理解他,他也理解山水,敬亭山可以與他相看兩不厭,且可以隨他起舞。李白在自然中看到了自我,看到了自我的舒展的無限空間,看到自我的價值與意義。現(xiàn)實生活中的一切挫折與失意,現(xiàn)實生活中的價值失落感都在自然中得到補償。自然山水在詩人極感孤獨的時候,又以其永恒的魅力深深地吸引著他們,“隨手寫來,都成妙諦,境與神會,真氣撲人”(宗白華《山水情緒與審美人生》)。唐代詩人與山水之間有一種密合無間的精神交流。李白《望終南山紫閣峰隱者》:“出門見南山,引領(lǐng)意無限。秀色難為名,蒼翠日在眼。有時白云起,天際自舒卷。心中與之然,托興每不淺。何當造幽人,滅跡棲絕?!笨梢钥闯觯诶畎咨砩?,似有一種與生俱來的與自然的親和力,仿佛身心與自然原自相通。
特殊的情境下,唐代詩人們還經(jīng)常借古人酒杯,澆胸中塊壘。杜甫的《蜀相》是一首憑吊武侯祠的游覽詠史詩,同時也是一首融進現(xiàn)實內(nèi)容并充滿了詩人思想感情血肉的抒情詩。悼古是為傷今,發(fā)思古之幽情,杜甫借歷史上著名賢相諸葛亮,抒發(fā)了政治理想和志不獲展的郁悶心情。劉長卿被貶南巴(今廣東電白東)尉,經(jīng)長沙過賈誼宅,作《長沙過賈誼宅》,借憑吊賈誼,婉轉(zhuǎn)抒發(fā)了自己的遷謫之感。劉禹錫有一首懷古名作《西塞山懷古》,詠的是王濬伐吳事,而詩人的良苦用心則是在誡今。在敘述往事、描繪古跡中,寄寓了詩人憂懷國事、維護國家統(tǒng)一的思想。
山川風物,往往會直接成就詩人的創(chuàng)作。劉禹錫《竹枝詞》,就是巴蜀奇特的山水風貌與風俗人情影響下產(chǎn)生的杰作。唐穆宗長慶元年(821),劉禹錫被任命為夔州(今重慶奉節(jié))刺史。夔州一帶乃《竹枝詞》的故鄉(xiāng)。杜甫在大歷元年(766)所寫的《夔州歌十絕句》便是學習《竹枝詞》的產(chǎn)物。劉禹錫至夔州后,為含蓄婉轉(zhuǎn)、優(yōu)美動人的《竹枝詞》所吸引。受其影響,還專門寫了十一首《竹枝詞》,其內(nèi)容和形式都與當時民間流傳的相一致。詩從不同角度反映了巴東人民的生活風俗和自然人文景觀、名勝古跡。如:“楊柳青青江水平,聞郎江上唱歌聲。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晴卻有晴。”另如:“瞿唐嘈嘈十二灘,此中道路古來難。長恨人心不如水,等閑平地起波瀾?!痹姛o論是描寫愛情,還是慨嘆世情,無不清新自然,含蓄而有韻味,民歌風味濃郁。
詩歌本身與自然也有一種天然的聯(lián)系。特定的山川景物、創(chuàng)作環(huán)境對詩風也有著直接的影響。杜甫在夔州時,生活相對安定,得以大力寫詩,“他鄉(xiāng)閱遲暮,不敢廢詩篇”(《歸》)。在不到兩年的時間里,竟寫了四百三十多首詩,幾乎占今存全集的百分之三十。期間除寫了一部分帶有自傳性質(zhì)的傳記體回憶詩外,更多的是描繪了當?shù)氐纳酱ň拔?、風土人情、名勝古跡,詩風變化很大。杜甫稱夔州“形勝有余風土惡”(《峽中覽物》),這是他對夔州自然環(huán)境與風俗的感受。夔州險奇雄壯的景象,不僅都攝入詩人筆下,而且對詩人的詩風也有直接的影響。杜甫早期山水詩大都氣象遼闊,如“浮云連海岱,平野入青徐”(《登兗州城樓》);在秦州和入蜀途中的山水詩多冷峻峭拔,如“云門轉(zhuǎn)絕岸,積陰霾天寒”(《寒峽》);成都的山水詩多明媚輕快,如“三月桃花浪,江流復舊痕。朝來沒沙尾,碧色動柴門”(《春水》)。而夔州山水名勝詩常常將雄奇的景象與悲涼的感慨融為一體,有一種蕭森之氣,給人以雄奇沉郁悲涼之感,如《登高》、《白帝》等詩??梢娮匀画h(huán)境與人文風俗對詩歌的影響還是很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