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輯 在時光的水中

琉璃的鋒芒 作者:夏海濤 著


第一輯 在時光的水中

水流進大海,就消失在浩瀚之中了,這是水的無奈。同世界上其他大多數(shù)河流不同的是:黃河在不停地、徒勞地搬運著泥沙,就像傳說中的精衛(wèi),銜來石子和樹枝,不停地填埋著大海,不停地誕生出新大陸……

琉璃的鋒芒

會有一道光,穿過琉璃的表面,掃過我們的雙目,抵達靈魂。如果你能感覺到戰(zhàn)栗和灼傷,你就會讀懂琉璃,并成為琉璃的知音。

世上所有的一切都是有生命的。當我說出“琉璃”這個詞的時候,會有一種鋪天蓋地的力量直沖過來,這是詞語本身所具有的能量。琉璃圓潤無比,晶瑩剔透,卻又透出一種讓人無法躲避的鋒芒。它穿過時間,穿過黑暗,抵達我們身邊。它是抽象的,又是具體的;它大到無邊無際,又細如發(fā)絲,環(huán)環(huán)入扣,撥動我們的毫發(fā)和心弦。

“世界琉璃看中國”,這是陳述琉璃這種古老、神奇的物質源于中國,是這片神奇土地上誕生的奇跡;“中國琉璃看博山”,這樣肯定的話語一經說出,就具有了無須自證的威嚴,從此博山就披上琉璃的光芒,成了一個讓人向往的神秘之地。

火,成就了石英的虛幻想象。在火中,在1400℃的高溫中,一切言說都是無用的,只有把自己完全打開、融化,在火紅的爐膛里、烈焰中打幾個滾,體會靈魂的煎熬,才能在之后的冷卻中獲得新的生命。琉璃的誕生,就是一個從生到死,然后死而復生的過程。

就像此刻,我坐在夏至最長的陽光里,感受太陽的爐火,用一個個滾燙的文字,寫下內心澎湃的激情。沉靜的文字被火點燃,關于琉璃的美妙詩篇源源不斷地溢出。

石頭生長在哪里,其實是一個隨機的事件,在大自然的形成過程中,誰也無法預料結果,更無法控制結局。比如,全國擁有石英石和高嶺石礦的地方何止千萬,為何獨獨在博山這塊土地上形成了巨大的琉璃窯爐,形成了數(shù)百年的手工歷史?這種必然里面,一定有著我們無法解釋的密碼。

一個地方所具有的一切,一定是和她的文化傳統(tǒng)相互印證的。說起博山,也許我們要回到2000多年前的春秋戰(zhàn)國時期。

公元前374年—公元前221年,在齊國,出現(xiàn)了中國歷史上第一所著名的學府——稷下學宮。在長達150年的歷史中,由于有著開放、包容、自由的學風,來自各地的學者和門生居住在此,辯論、切磋、著述、育人,稷下學宮出現(xiàn)了中國歷史上前所未有的“百家爭鳴”、思想多元的格局。

博山陶琉文化歷史悠久,享有“中國琉璃之鄉(xiāng)”的美譽。它不僅有國內最早的元末明初的古琉璃窯爐遺址,而且在明朝初年就已經開始為宮廷進貢產品了。后來,博山的琉璃產業(yè)逐漸發(fā)展壯大,清代的時候,博山成為全國琉璃生產的中心。

藝術的創(chuàng)造需要的就是自由,以及無拘無束、天馬行空的想象。琉璃從古到今落腳在淄博這塊土地,與2000多年前形成的自由不拘的思想同出一轍,有著無法割斷的精神淵源。

同陶瓷相比,琉璃從一出生就與眾不同。

陶瓷是冷進熱出,一坨冰冷的陶泥,在人的手中變成了一個個形狀各異的坯胎,它們帶著人的體溫,帶著人的想象,走進火熱的窯爐中,在烈焰中完成了蛻變,成為質地堅硬的陶器和瓷器。而琉璃是熱進冷出,先把自己變成1400℃的紅色晶體,融化在這樣的溫度里;然后經過數(shù)十道工序,成型之后慢慢降溫,在冷卻中誕生;全部的熱量收攏在內心,光潤其外,懷揣鋒芒,成為一件外圓內方的藝術珍品。

它們的作用是不同的。陶器和瓷器是大眾化、世俗化、生活化、物質化的載體(當然不能否認,不少瓷器也具有精神上的象征);而琉璃從來都是精神高蹈的器皿,從未在民間游走,由于稀缺的緣故,它的足跡一直是神秘的,它游走在古代少數(shù)人手中,穿越在高于平民的生活之外。琉璃為中國五大名器之首(琉璃、金銀、玉翠、陶瓷、青銅),又是佛家七寶之一,佛經《藥師琉璃光如來本愿經》里這樣寫道:“愿我來世,得菩提時,身如琉璃?!?/p>

說起來,琉璃的誕生,有著一個非同尋常的傳說,正是這樣的傳說,使得琉璃從一出生就蒙上了神秘的色彩。事實上,琉璃與青銅劍有著同樣的出身和血緣關系。

青銅器作為一種兼具實用與象征意義的器具,在歷史上有著讓人無法回避的重要性。它的出現(xiàn),使得人類文明進入了“青銅時代”。青銅器不僅可以衡量時代的生產力水平,更可以衡量古代文明發(fā)展的程度?!皣笫?,在祀與戎”,青銅器的使用,與祭祀、戰(zhàn)爭有著密不可分的關系。說到這里不得不提一下,1965年,在湖北省荊州市發(fā)現(xiàn)的一座楚國貴族墓里,出土了許多青銅武器,其中最著名的就是帶有銘文的越王勾踐劍。這把劍歷經2000多年的掩埋,出土時毫無銹蝕,并閃爍著炫目的青光,寒氣逼人,鋒利無比。

琉璃的誕生,就與這個臥薪嘗膽的勾踐有關。相傳春秋時期,范蠡受命為越王勾踐督造王者之劍,用了三年時間才鑄成。在卸下模具的時候,發(fā)現(xiàn)了一些伴生的奇怪的綠色粉狀物質,把它與水晶熔合后形成了晶瑩剔透、形狀圓潤、美妙無比、敲擊有金屬之音的物質。于是,范蠡將此物稱為“劍道”,隨鑄好的王者之劍一起進獻給越王。可惜勾踐不識范蠡的良苦用心,只留下了寶劍,而將寶物命名為“蠡”,然后退還給范蠡。

這是文獻中最早關于琉璃誕生的故事。我很慶幸,在這個故事中,琉璃和青銅劍發(fā)生了密切的聯(lián)系。

寶劍作為戰(zhàn)爭的武器,在冷兵器時代,有著無可替代的作用。就在鑄劍的過程中,中國人心目中最有魅力的男人之一范蠡,終于發(fā)現(xiàn)了琉璃。在范蠡看來,一把絕世寶劍從誕生起就有了天然的鋒芒和銳氣,它陽氣十足;而陰柔無比的琉璃作為劍鋒的映襯,用一個充滿了哲學意味的“道”字涵蓋了全部。也許在范蠡那里,劍是物質的,是陽剛的,琉璃是陰柔的,是物質的另一面——精神的象征。寶劍是取得勝利的法寶,用來贏得戰(zhàn)爭;而“劍道”是止戰(zhàn),是不戰(zhàn)而勝的最高境界。

在這里,虛幻的琉璃作為一種精神的凝聚,一種超凡脫俗的象征,是對戰(zhàn)爭、兵器的另一種詮釋。

故事后來就有了更加感性的色彩:范蠡遍尋天下工匠,將退回的“蠡”打造成精美的首飾送給了他愛慕已久的美女西施。后來西施作為“間諜”埋伏在吳王夫差的身邊,演繹出一場曠日持久的復仇和復國的故事。當然這些都已經隱在了歷史深處,只是西施流在“蠡”上的眼淚,在2000多年之后,依舊在琉璃之上訴說著什么……

克羅齊說“所有的歷史都是當代史”,因為所謂的歷史都是當代人的解讀和關照。在克羅齊看來,時間本身不是獨立的存在,也不是事物存在的外在條件,它只是精神自身的一部分,所以我們既不能把時間,也不能把過去看成是精神以外的事物。故此又可以說,在大家看來早已消逝的過去的榮光,其實依然活生生地存在于精神之中,存在于我們之間。

正是這樣的解讀,使我們對琉璃的來源有了深刻的理解——琉璃其實是我們關于精神和詩意生活的一種向往和寄托。

從周敬王元年,也就是公元前496年,范蠡發(fā)現(xiàn)琉璃至今,已過了2500多年,琉璃經過了太多的歷史事件,以至于我們在提到琉璃的時候,都不知道它到底處于什么樣的時間節(jié)點上。

我在一個琉璃展覽館里看見過戰(zhàn)國時期的琉璃。那幾枚戰(zhàn)國琉璃珠靜靜地躺在聚光燈下,那絕美的光澤,透過藩籬,從遙遠的時間深處,發(fā)出一道道閃電。

是的,我這里用了“閃電”這個詞。因為在那個上午,我穿行在各色的琉璃制品搭起的長廊里,當我走到一個展柜的時候,那道閃電擊中了我。

那是一個叫作“蜻蜓眼”的戰(zhàn)國琉璃。在古樸的琉璃上面,胡亂地長著幾只眼睛,我所感受到的光就是從這些眼睛里射出的。歷經了這么多年的磨礪,這幾枚琉璃珠子依舊掩藏不住犀利的光芒。

看來,時間是無法屏蔽琉璃的光芒的,就像沙漠永遠無法阻擋水的存在,琉璃也不會因為時間而廢棄,相反,正是由于時光的塵埃落在琉璃上,才使那些古老的琉璃更加意蘊深邃。

由于制作工藝保密,琉璃從誕生之日起就顯示出它的與眾不同。關于制造琉璃的原材料,在我國古籍中一直是語焉不詳?shù)摹?/p>

古代的琉璃是用琉璃石加入琉璃母燒制而成的。琉璃石是一種有色水晶材料,《天工開物·珠玉篇》說過:凡琉璃石與中國水精、占城火齊,其類相同……其石五色皆具……此乾坤造化,隱現(xiàn)于容易地面。天然琉璃石日漸稀缺,尤為珍貴。琉璃母是一種采自天然又經人工煉制后的古法配方,可以改變水晶的結構與物理特性,使其在造型、色彩與通透度上有明顯改善。

如果說琉璃石是一種天然水晶還好理解,那么神秘的琉璃母就成為難以解開的謎。宋人在《鐵圍山叢談》中記載:琉璃母者,若今之錢滓然,塊大小猶兒拳……又謂真廟朝物也……但能作珂子狀,青紅黃白隨色,而不克自必也。

作為一種神秘的原料,琉璃的出身被虛幻了。

西方的玻璃是由鈉和鈣元素組成的,而中國的琉璃所含的元素是鉛和鋇。琉璃的顏色多種多樣,古人也叫它“五色石”。到了漢代,琉璃的制作水平已相當成熟,但是冶煉技術卻掌握在皇室貴族的手中,一直秘不外傳。當時,人們甚至把琉璃看得比玉器還要珍貴。

是那些無用的東西吸引著人們去探究,去發(fā)現(xiàn),去享受。相比于吃穿,制造琉璃壓根就是一種無中生有的人類活動。

關于琉璃起源的另一種傳說,源自古代的陰陽家和方士,他們?yōu)榱俗非箝L生不老的仙丹,用坩堝、鉛石和火制造出來琉璃?;鹬?,人類為了長壽,尋找與時間對抗的仙丹妙藥,卻在無意中煉成了琉璃,一種具有生命力的物質。

從某種意義上說,無用的琉璃是在無意中闖入了人的世界,它來自石英、高嶺土和鉛鋇構筑的故鄉(xiāng),直到有一天突然走進了烈火,成為一個失去故土的浪子。

在人間,由于它晶瑩剔透,所以具有了特別的象征意義。

從誕生的那一天起,它就具有了天生的、義不容辭的義務,成為人類對美的追求的一個特殊的標本。

琉璃具有其他物體所不具備的個性,比如純粹性和無用性。它既單純又復雜,純粹的質地和豐富多彩的琉璃表面,使得它自身帶有一種無法抹去的特質,具有了一種難得的靈性與神性。

琉璃是易碎的,瞬間的撞擊就可以讓它粉身碎骨,從一個完美的構架變成無法挽回的碎片。琉璃又是絕美的,它身上有一種不確定的美,這從它的誕生過程中就能體現(xiàn)出來。琉璃在火中是不確定的,人們無法把握它的樣子。正因為這樣的不確定性,使得每一個琉璃都成為唯一的、不可復制的。每一個琉璃都渾然天成,它不屬于大自然而獨獨屬于人類自己,它是美的尤物,是一種不可控之中的可以控制的美。

“倉頡造字”的傳說是這樣的:“昔者倉頡作書,而天雨粟,鬼夜哭?!眰}頡造出的漢字體現(xiàn)的是天地造化、陰陽變化之規(guī)律,揭示了自然客觀秩序的大美與和諧。自然造化不再有任何秘密可言,所以天降雨粟;靈怪不能隱其身,故鬼怪夜哭。

而人們造出的琉璃,同樣揭示了人間大美,將人們對自然的感悟融入其中,天地將為之彰顯神跡……

在人與時間的角力中,琉璃是人們手中唯一可以掌握的果實。每一個心懷善念的人,都看得見琉璃發(fā)出的光芒……

穿越棋山

什么樣的奇跡都有可能發(fā)生。當我動身沿著大汶河逆流而上時,我知道,這將是一場魔幻之旅。

說逆流而上并不準確,準確的說法應該是沿著陽光的來路,向著東方前行。這很有意味,很有那種被文人們津津樂道的象征意味。大汶河是唯一一條自東向西流淌的大河,它的走向和陽光一致。

我所謂的逆行,也只是一種表達。我沒有前人酈道元那樣的毅力和耐性,我駕駛著飛馳的汽車,從泰山趕往萊蕪。窗外急促倒行的風景,仿佛和傳說中的故事一般無二。

那是一個久遠的沒有了特征的傳說,每一次的述說都與時間有關,每一次的講述都讓人陷入一張蜘蛛織就的大網,在風中飄搖著,在絲線扯開的想象里,感受暫時的失意。

這是一個讓人怦然心動的故事:

一個砍柴的小伙子,扛著他的斧頭上山了,他的名字叫王質。因為貧窮,陽光的王質顯得質樸可愛,他身上沒有浮華的影子,本質上更接近原始的大山和單純的石頭,因此他才有可能作為使者,跨過人間和仙境,親歷萬般傳奇,觸摸到時光的內核。

就這樣,在棋山深處,樵夫王質第一次和棋相遇,和兩個舉著棋子的老者相遇。他看到石頭被老者握著,一塊一塊擺上棋盤。他一定是驚呆了,他質樸的少年臉上滿是驚訝,他不知道這樣人跡罕至的地方會有這樣一局棋,有這樣兩個老者氣定神閑,舉棋不語……

當我行走在泰萊大平原的時候,我的心被一種美妙的情感充盈。我知道棋山在萊蕪市不過是一座海拔596米的小山,可是,爛柯的故事卻將山的高度無限拔高,讓想象直立起來,向著無窮無盡的蒼穹生長……

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我想那兩個髯發(fā)飄飄的老者,已經改寫了棋山的繁簡體,從未謀面卻又永遠難忘,棋山就是以這樣的方式,讓每一個造訪者變成了棋山上的一枚枚棋子。

此前從未謀面的文友老周卻是一見如故,不知是因為他的文人氣質,還是因為至圣先師孔子的緣故。說起來老周也是名門之后:他的86代高祖就是大名鼎鼎的周朝輔臣宰相周公,也是孔子的老師??桌舷壬辉購娬{的“克己復禮”,就是恢復周朝的禮儀——這大概是有記載的至圣先師最早的老師了!

因為久遠,因為醇厚,在這塊古老的土地上,一切都有可能。你也許會遇見一些難以解釋的人和事,這里的人們懷著質樸的情感認為,這很正常,發(fā)生的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老周雖長得一表人才,可是舉止貧民化,絲毫沒有貴族氣質。他像一本打開的地圖,又像是一本地方志,他的講述讓棋山的故事漸入佳境。

……誤入山中的少年樵夫王質,看棋看得如醉如癡。這一定是本質中的某種情感暗合了這樣的情形,青石板上,幾橫幾豎的深痕就是天然造就的棋盤了,棋子就是渾然天成的圓形石頭。一手接著一手,一顆跟著一顆,石頭仿佛有了靈性,有了生命,在一段奇異的時空中,輾轉騰挪,舞動著,跳躍著,而撥動棋子的老者,卻是那樣淡定、從容,仿佛在輕輕撫動一粒塵埃,他的目光掃過廣袤的大地,縹緲得仿佛沒有分量。

少年王質隨手接過老人遞來的一顆棗子,含在嘴里,頓時津液豐沛,甘泉洶涌,時光掠過了少年的額頭。王質在恍惚中,感覺到四周的樹葉如同萬花筒,一會兒綠過,一會兒黃過,各種色彩交互替換,如同窗外倒退的光景……

這就是棋山下我的老家!老周的話把人的思緒拉回了現(xiàn)世。是的,是現(xiàn)世,這是我們生存著、恪守的時光序列。

世界一定是由不同的序列組成的。人總是活在現(xiàn)世,而神仙們居住的是另一個時光空間,只是他們可以推開時光之門走入我們的生活,走進我們的文化或傳說,而我們卻無法走進他們的,我們只能在文字的描述中,感覺一次次精神恣意的飛翔。

老周的故事和棋山的關系很簡單。下學后的老周耽于讀書和寫作,而這和農村的生活格格不入,于是看山就成了青年小周的最佳選擇。

和王質不同,小周一年四季都在山上,這個被稱為懶漢才干的活兒,對小周來說再合適不過,既滿足了他的觀山欲望,又提供了足夠想象的空間和時間。

山和山是相連的,卻分屬不同的行政區(qū)劃。鄰村看山的大爺很看重這個小伙子,在和他聊熟之后就下山去了,第二天就派了自己的大閨女來看山。少男少女在渾然無拘的大自然中,一邊看山,一邊迎著陽光,在青色的草地上,暢談著青春、未來和生命中的種種新奇。

我在這座大山行走的時候想象過,寂靜的大山,是否因了兩個單純的生命,就變得更加柔情了一些?結論是否定的。大山依舊冷峻無語,青春只在記憶里留下了某些異樣的色澤。

王質看棋不語,成就了千年的傳說。小周看山,還不定隱藏著鄰村大爺什么樣的秘密呢!

……關于王質看棋的時間,沒有人能夠詳細計算,傳說中的王質只是感覺時間很短,甚至只有一盤棋的工夫。

其中一個老者在下棋的間隙扭頭說了一句:孩子你還不回去?!王質如醍醐灌頂,從癡迷中清醒,提起插在地上的斧頭就要轉身,忽然間只摸到了一把銹跡斑斑的斧頭,而堅硬的棗木把兒已然爛掉!

或許惦記著山下的親人,王質顧不上多想,轉身下山了。他步履匆匆,飛一樣趕回村子,卻發(fā)現(xiàn)物是人非!村落變得既熟悉又陌生,巨大的樹木擎天,而祖居的房子早已不在,沒有人認得他,人們看他時奇怪的眼神猶如看著一個天外來客。

天上方一日,人間已千年。王質懷著巨大的失落問自己:我是王質嗎?知道我王質的人今安在?我不是王質嗎?那么我又是誰?我在哪里?我是活在當世還是活在未來?……

王質的疑問我們早就聽不到了。我們是活在當世的一群俗人,碰巧聚在了棋山,聚在了傳說的起點,于是忍不住想聽一聽,山中是否會有王質留下的回聲。

老周的故事依然和棋山有關。那個鄰村大爺企圖靠棋山撮合一樁好事的計劃終究沒有得逞。少年小周和那個青春爛漫的叫小棋的女孩子,單純得沒有一絲懸念。他們一起枕著青草仰望白云,講著久遠的故事,也曾在無聊時畫一個棋盤,三橫三豎,三顆石子,一天廝殺。

3年后,小周招干成了干部,并在父母的包辦下同表親定親,然后結婚生子。

20年后的一天,老周在棋山下的一個集上買東西,想回家看看父母,突然聽到有人叫他:小周,小周!老周心中詫異,是誰還用這樣青春的嗓音在召喚?驀然回首,他仿佛看見青春盈盈的小棋正站在遠處。小周,小周!碎掉的時間像落葉一樣,瞬間飄滿了20年的空間。仔細端詳,小棋已經年輕不再,額頭上縱橫交錯著,就像棋山上那深深淺淺的棋盤。

流水行去世代殊,石棋山上有樵夫。

至今傳說樵柯爛,不識當年柯爛無。

老周頗有恍如隔世的感覺。

傳說中的王質重新回到了棋山。在現(xiàn)世中,老人老屋老的一切不復存在,王質失去了存在的參照物,他成了這個世界上存在著的虛無!或許,他只有在另一個時空中,才能找到自己的坐標。于是,王質回到了棋山,回到了故事中……

現(xiàn)實中的老周成了作家,他把自己和小棋的經歷寫成了故事。不知道1000年之后,這段故事會不會變成棋山新的傳奇。

只有我這個外鄉(xiāng)人,站在這個僅有596米高的海拔上,遠遠眺望著滾滾流淌的大汶河……

河兩畔,埋葬著新石器時期的石頭和祖先;河之上,高懸著奔涌不息、亙古未變的蒼穹。

活著的水

水是有生命的。這個星球上流動的水,最終流向大海,在海里重新升騰揮發(fā),形成新的生命的循環(huán)。萬川歸海,這是所有流水不得不面對的宿命。

九曲十八彎的黃河也不例外,它是從山東省的東營市墾利區(qū)匯入大海的,那里是黃河的歸宿。

——題記

一條河,一條奔涌的大河,和別的山川河流一樣,它是大自然的一部分,它們構成了大自然。

一條河能夠從自然屬性走出來,然后進入精神層面,進入人類創(chuàng)造的文化系統(tǒng),一定經歷了極其復雜的過程。

黃河,從一條自然的河流,走入中國人的精神世界,就包含了這樣的奇跡。同黃河一樣,長江、長城、泰山,脫去它們的物質外衣,最后都走進了歷史詞典,走進基因和血脈的暗流,成為華人生命的一部分,并伴隨著人的生命延續(xù)、生長……

我曾經三次來到東營市墾利區(qū)的黃河入海口,感受到這種東流不歸的結局。三次來,都沒有寫下文字。我想這一定是有原因的。所謂事不過三,而這次,我不得不坐下來,仔細回味我生命中與黃河的三次遭遇。

那是2010年的春天。陪同幾個作家采訪完之后,我們向墾利當?shù)刂魅颂岢隽艘粋€小小要求:想去看看黃河,想坐上游船從黃河入海,感受一下河海交匯的瞬間。

“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黃河東入海,何時復西歸”……古人的詩句像泉水一樣涌出,令人浮想聯(lián)翩。然而,古人們都是站在詩意的高度看河、看海,寫出自己的感覺,而我們這次是“沿黃河入?!保S著黃河水涌向大海,這樣的句子本身就有張力,能夠極大地激發(fā)詩人和作家的想象。

陽歷五月初,正是黃河的枯水期,黃河開始變得“瘦弱”,但是游船仍然按時出發(fā)。在當?shù)卦娙说膸ьI下,我們一行四人登上了游船。

風迎面吹過來,你分不清這是河風還是海風。在河海交匯的地方,所謂的邊界是模糊的,就像流動的水沒有邊緣。

想象一下幾位作家初次漂在黃河上的感覺吧。我們的船以每小時40公里的速度前進著,迎面而來的風實在太大,好像一塊大布緊緊地裹在我們的臉上。很多時候,我們不得不側面而坐,以避開撲上來的風。

在中國的大江大河中,黃河是有著獨特地位的一條河。偉大如毛澤東,一生何等豪邁,“到中流擊水,浪遏飛舟”,可是對于黃河,他始終小心翼翼。1948年,毛澤東在和周恩來等人乘舟過黃河的時候,曾感嘆:“你們可以藐視一切,但是不能藐視黃河。藐視黃河,就是藐視我們這個民族。”新中國成立后,他曾經放出豪言,“一定要把淮河修好”“一定要根治海河”,也曾42次暢游長江,寫出了“不管風吹浪打,勝似閑庭信步”的詩句。但是面對黃河,他卻始終異常低調地說,我們一定要把黃河的事情辦好!

我想我們的交談一定是被黃河水聽到了,否則就不會有下面神奇的事情發(fā)生了。

我們的船在水面上飛著,濺起的黃色浪花射向遠處,隨波逐流的感覺油然而生。黃河像一把射出的黃色箭鏃,沿著水的方向直插蔚藍色的海洋。據(jù)說在航拍的時候,人們可以清晰地看到這個“一箭中的”的壯麗場面。可惜我們來的時候正是黃河枯水期,河已經“瘦”得不成樣子了。在距離大海還有幾公里的時候,游船因為吃水問題而不能前行了。我們只得抱憾而歸。

返航的時候,船依然高速行駛,我手持一架照相機,站在船尾的甲板上,不停地拍攝濺起的浪花。突然,飛馳的游船一個急剎,我手握相機仰面摔倒,由于慣性太大,在甲板上滑行了十幾米才停住。那一瞬間,魂飛八極,時間仿佛返回了洪荒……

當時,同行的詩人和作家都嚇壞了。大家慌忙圍攏過來,毛三火四地伸出手來。沒等他們拉扯,我近乎鯉魚打挺一樣坐了起來,相機還在胸前好好掛著。我最擔心自己的腰椎和頸椎,這些地方都曾經不同程度地鬧過罷工。爬起來活動一下腰身,居然沒有什么不適的感覺。

原來剛才兩船相錯的時候,船長的舵稍微往外打了一下,瘦長的河道水位很淺,碰到了底下的泥沙,相當于來了一個急剎車。別人坐在位子上還不至于有事,唯獨我雙手持著相機且背對船頭,上演了一場驚險大片。這樣的事情發(fā)生在陸地上,一定非傷即殘,想我當年因為腰椎牽引,還住過半個月的醫(yī)院,實在害怕這重重一摔會引發(fā)什么后遺癥,可我居然一點兒事都沒有,好人一個!

想想剛才坐在船上意氣風發(fā)、指點江山,一定是冥冥中的某個聲音通過這一堆泥沙提醒和暗示我們,什么叫“過猶不及”。

船到碼頭,滿船的游客涌向了出口。我回轉身再次來到甲板上,對著滾滾東逝的黃河跪下,當當當磕了三個響頭,口中念念有詞:感謝!感謝!感謝!

有時候,敬畏不是一種做派,而是發(fā)自內心的虔誠和自覺。在我低垂的頭顱之上,是愈發(fā)高遠的天空和蔚藍的寥廓。

黃河是有生命的,就像人間的萬事萬物。第二次去黃河入海口是專程而去,為的是看那蘆花飛雪的奇妙。

在黃河入???,水攜帶著巨量的泥沙涌向海里,從海拔5000米的高度一路撲將下來,河與水相互成全。河護衛(wèi)著水,九曲十八彎,沖破時間的藩籬,書寫著圓潤屈就和波濤洶涌;而同時,渾濁的水也身先士卒,用柔韌的刀子劃開河床,切割出藝術家的審美和出人意料的鬼斧神工。他們一路相互依偎,抻開一條水做的彩帶,流過之處,打濕了生命的萌芽。

當他們沖進大平原的時候,發(fā)現(xiàn)已經沒有力氣行走,幾乎只是憑借著本能緩緩流動。他們還要在最后的時候,攜手沖進大海,和海水爭奪生存的空間。大團的泥沙沉積下來,黃黃的河水逼退了海水。高原的泥土在海里撲下身子,躺在巖石上,成為最初的大陸。厚厚的泥沙被海水腌漬,泥土成為腌制的標本。

新的大陸誕生了。千萬畝的鹽堿灘涂上,生命陷入一片死寂。濕地上一種叫作海蓬子的野草總是率先長出。它們吸取了鹽分,改變地質,每年秋季,一簇簇的海蓬子變成紅色。當海蓬子的紅色燃遍海灘時,蘆葦和荻子就開始生存——荒蕪的土地已經有了生命的跡象。

蘆葦和荻子,成為新生土地上生命力頑強的象征。

秋去冬來,黃河灘涂上,成千上萬的候鳥途經此地,或者棲息,或者覓食,它們把影子投在水中,用黃河水照耀自己的倒影,借此證明自己的存在?!蛘咚鼈儔焊膊徽帐裁寸R子,只是沿著內心的本能,由南向北,由北向南,遷徙著,聽從生命的召喚……

這時候,與候鳥一起飛翔的,就是漫天的蘆花了!如果說黃河也有成熟的時候,那么蘆花飛雪,就是其中最有意義的一個片段。

風吹起,被秋光染黃的葦子不停地搖動著彎下身體,用妥協(xié)換取生命的成熟而避免折斷。有時候,妥協(xié)也是一種生的狀態(tài)。

風再次吹起,蘆花,這種偽裝成花的種子就會藝術地解脫,它們擺脫母體,生出柔軟的翅膀,借著風的浮力,順利地升上天空,與候鳥一起遷徙,帶著生命的密碼,帶著種族的重任,漂泊天涯……

飛雪一樣的蘆花,是黃色的河開出的秋之花。

就在我沿著黃河郁郁而行的時候,我遇見了一塊被收拾得干干凈凈的玉米地,夕陽從地的西頭慢慢落下,把一架驢車和趕毛驢的老者,用剪紙的筆法鏤空。

黃河向東,夕陽向西,老農趕著驢車,走在回家的路上……這樣一幅安靜的木刻畫,鑲嵌在黃河沖積平原上,大地上呈現(xiàn)出靜寂與安詳……

第三次看黃河,簡直就是量身定制之旅。5月,為了槐花筆會,天南地北的文友相聚一起,沾著詩和香,尋找十萬畝的槐林,以及散落四周的詩情和畫意。

樹對于黃河濕地來說,具有特別的意義。在入海口,有一個奇怪的地名,叫作“一棵樹”。用一棵樹來命名地名,顯示了樹在黃河入??诘闹匾?。

曠野大漠,鹽堿灘涂,一望無際的白茫茫,一切都顯得那么寂寥。一棵樹的出現(xiàn),讓曠野變得有了內涵,有了生命的期待。盡管它只是一棵樹,但是對人來說,它就是生命的全部。

不過,我們來的時候,那棵樹已經死掉,人們在原來的地方重新種了一棵。

生命是消失了還是在延續(xù)呢?看見這樣的樹,你除了心生敬佩,絕不會有其他的想法。

在這塊新生的土地上,生命就是奇跡。由于鹽堿,每種一棵樹,都要換掉樹下一米見方的泥土。當樹茁壯生長成參天大樹的時候,當我們?yōu)橹畱c幸的時候,生命也往往遭遇暗算:發(fā)達的根系會穿過換掉的土層而進入到鹽堿泥土,生命就會戛然而止!

不生長是死,生長得太旺盛,竟然也是死!若生,只能在這樣的夾縫中生存。這是黃河的饋贈還是無奈?

因此,當黃河上有十萬畝槐花林,當每年春天槐花綻放的時候,人們就有了歡呼的理由,這樣的狂歡,在這塊貧瘠的土地上怎樣做都不過分。

當我們?yōu)檫@個盛大的節(jié)日而趕來的時候,黃河邊上的槐花林卻和我們開了一個玩笑:槐花早早開過,他們只用滿樹的綠葉來迎接我們的到來……

看來,花開是不要預約的,就像看海也不要預約。你可以騎上風,去追逐每一朵浪花。我們沒有看見槐花,卻從每一片葉子上看到了生命的存在,于是對明年有了新的期待……

大地上到處都有槐花盛開,唯有黃河灘上的十萬畝刺槐林,有著如此復雜的含義。

黃河是母性之河,她孕育了中華文明。

黃河還是生命之河,千萬年來,她不停地延長著自己的軌跡,鋪展開身子一直成長著。

其實,水有著多種伸展方式:濟南的泉水是從地下向著天空延伸,結果方向決定了它的高度;而黃河攜帶著萬霆之勢,從海拔之上呼嘯而下直撲大海,沿著橫坐標無限地延伸……

黃河用自己千萬年的存在證明著什么叫生生不息。

水流進大海,就消失在浩瀚之中了,這是水的無奈。同世界上其他大多數(shù)河流不同的是:黃河在不停地、徒勞地搬運著泥沙,就像傳說中的精衛(wèi),銜著石子和樹枝,不停地填埋著大海,不停地誕生出新大陸……

所有的生都是有代價的,所有的生命都向死而生。

兩位巨擘的相遇

站在北方放眼望去,一條江橫亙在中國大地,蜿蜒曲折,猶如一條筋脈,忽而深埋,忽而凸顯,在一萬兩千里的長度上,畫著曲線。一條河,發(fā)源自同一個青海高原,在流經了9個省市之后,最終選擇從山東省的東營市入海。長江,黃河,雖然看起來相隔千萬里,其實卻是同宗同源的。

就像齊魯與吳越一樣,早在2600年前,儒家的兩位巨擘,就在齊魯大地上有了某種深度交往。

公元前544年,在通往魯國的驛道上,一輛馬車郁郁而行。車上的人手握一柄寶劍,車身上是浮雕的一枝梅花。一個文靜內斂的書生端坐其上,正打馬向著魯國首都——曲阜駛去。這時候,一段似有似無的音樂傳來,他勒住馬,停下車,側耳細聽。

此時的江南,在中原人的心里還是蠻荒之地,尤其是與周禮最為備至的魯國國都曲阜相比。此次出訪,肩負重任的吳國使者季札,心里充滿了復雜之情。

說起來,吳國的開國始祖其實和周朝的淵源頗深。相傳泰伯、仲雍二人是親兄弟,他們的生父就是周朝太王古公亶父。按照當時的立法,他們二位相當于皇儲,將來是要繼承王位的。但是,他們的父王太偏愛三弟的兒子姬昌了,以至于滿眼都是掩飾不住的愛。這個姬昌也不是一般人物,他正是成就了周朝800年基業(yè)的周文王。

為了不讓老父親為難,泰伯三辭王位,帶著兄弟仲雍從陜西老家岐山一口氣跑到了夷蠻地帶的江南,定居于梅里(今江蘇無錫的梅村),自創(chuàng)基業(yè),建立了勾吳古國。泰伯沒有孩子,也一直不稱王,只讓人喊伯,死后把王位傳給了弟弟仲雍。這就是歷史上著名的“泰伯讓王”的故事。孔子稱贊泰伯“至德”。泰伯被后人尊奉為吳國及吳姓的始祖。

歷史仿佛總在重現(xiàn)。在傳了19代之后,吳國又出了一個三次讓國的季札。他的這次出使中原,就是一次歷史的選擇,也是他初辭國王之后第一次北上。他這次北上,完成了兩件大事:一是踏上了魯國的土地,聆聽到正宗的周樂;再就是他的“墓門掛劍”,顯示出他仁義寬厚、誠信守諾的品格。

季札的父親壽夢做吳君時,以太湖為中心的吳國經濟有了較大發(fā)展,國力增強,已敢于與中原強國抗衡。吳王壽夢生有四子,其中四子季札精通中原文化,智慧而又仁義,有遠祖太伯、仲雍遺風。壽夢想把王位傳給他,季札認為這樣做破壞了嫡長子繼承制度,會引起內亂,堅辭不就。壽夢只好立長子諸樊為太子。壽夢臨終時留下遺命,將來一定要傳王位給季札,當時的吳人也紛紛擁立季札為君。

為了讓位,季札遠離吳都而去,偶然發(fā)現(xiàn)了延陵(今常州)這塊寶地。他覺得這里民風淳樸,便決定在此定居,躬耕山野,教化鄉(xiāng)民。不得已做了吳王的大哥諸樊,只好封四弟季札于延陵,故季札又號延陵季子。諸樊同時立下規(guī)矩,死后君位繼承采取兄終弟及制,一定要把君位傳給季札。

因為季札通曉周禮,于是被委以重任,出使中原諸國。他和當時著名的政治家叔向、子產、晏嬰都有過交往。

在路過徐國的時候,季札與徐王相交甚歡,徐王看中了他的佩劍,所謂心有靈犀吧,聰明的季札早已明白。但是佩劍出訪是一種禮節(jié),他這次北上,只帶了一把劍一枝梅花而已,所以只能佯裝不知。等他出訪回來經過徐國時,竟發(fā)現(xiàn)徐王去世了。在徐王的墓前,祭奠之后的季札解下腰間佩劍,掛在樹上離去……這一曲寶劍贈知音的故事,不知道將多少浪漫的種子撒在了江南。

當人們把季札作為一個政治家、外交家評論的時候,我更喜歡他身上散發(fā)出來的人文氣質。作為一個藝術家,季札的耳朵是如此之靈敏,以至于在聽魯樂后竟然聽出了每個國家的命運。

在周代禮樂文化最完備的魯國,樂人為他表演了商周古代歌舞。季札聽了《王風》,說這是思念文王、吳王的德行;聽了陳國的詩,季札直截了當?shù)刂赋?,陳詩反映了國君無道,這個國家即將滅亡;季札還認為《小雅》是怨恨商紂的暴虐而隱忍不發(fā);《大雅》聲音和樂,委婉而又正直;《頌》正直而不至于倨傲,委曲卻不至屈服,五聲和諧,八風均平,表現(xiàn)了文王極盛的德化……

他對周禮的精通和獨到理解,贏得了魯人的敬重。這是他第一次和齊魯大地發(fā)生聯(lián)系。在他走進曲阜的時候,孔子不足8歲,正在經歷自己的童年時代。兩個大家似乎擦肩而過。

在這次出訪中,季札以自己優(yōu)異的表現(xiàn),讓中原認識了吳國。后來,他把周樂引入?yún)菄?/p>

29年后,他再次出訪齊國,遇見了后來被譽為“至圣先師”的孔子。那一年,季札61歲,孔子36歲。

這年夏天,季札帶著自己的兒子出訪齊國,在歸途中,他的大兒子意外去世了。寫到這里的時候,歷史閃進了黑暗中,我們已經無法拉開燈照亮當時的情景。有人說,也許是吳王的公子光(闔閭)為奪取王位而刺殺吳王僚的暗殺計劃的一部分;有人說,也許是真的因為生病而亡??傊?,在路途中,季札失去了自己的大兒子。

他做出了一個非常痛苦的決定:就地埋葬。就這樣,位于贏博之間的山東省萊蕪口鎮(zhèn)垂楊村,見證了兩位大儒的見面。

《禮記·檀弓下》記載了當時的情景:“孔子曰:延陵季子,吳之習禮者也。往而觀其葬焉……”因為素聞江南大儒季札是吳國最知禮數(shù)的人,所以孔子要前往觀看葬禮。

他們開挖的墓穴很深,但深不致地下的泉水冒出。下葬的時候,死者沒有換華麗的服裝,只穿平常服裝。靈柩放下掩埋,大小恰好掩住墓穴,封土僅及半身,人俯身就可以摸到。送葬者褪下左袖,從右邊環(huán)繞墓塋三圈,邊走邊哀號:骨肉回歸大地,這是命運,但魂魄沒有到不了的地方。說完后,季子就離開了。

歷史隱在了時光深處,我們已經無從知曉季札是如何忍住悲痛繞土堆而行走的,也無從知道當他大聲喊出“魂歸塵?!睍r,他的內心是何等的蒼涼和無奈。或者,他已經參透了生命的意義?為什么在白發(fā)人送走黑發(fā)人后,他能夠淡定地轉身離開?

整個葬儀既簡樸又隆重,完全符合周禮,在旁邊觀看的孔子忍不住盛贊:“延陵季子之于禮,其合矣。”

及至孔子在他后來的歲月中痛失愛子愛徒的時候,似乎都沒有那樣淡定??鬃?0歲的時候兒子孔鯉死、71歲的時候顏回死、72歲的時候子路死,孔子很悲痛,“慟哭”并“哭于中庭”。

圣人的慟哭,讓我們看到的是“圣”背后真情袒露的人性。

關于孔子與季札的交往似乎就僅此一次。但是在孔子老年的時候,曾經發(fā)生過這樣一件很有意味的故事:

孔子與他最喜愛的門生顏回一起登上泰山,師徒兩人站于峰頂,朝東南方向極目遠眺,孔子竟然看見了千里之外的蘇州城閶門外拴著一匹白馬??鬃又钢h方問道:“你看見吳地的閶門嗎?”顏回說:“看到了?!笨鬃佑謫枺骸澳情嬮T外有什么東西呢?”顏回凝神又看了一陣,說:“有一匹白練,白練前有生藍?!笨鬃訐崦艘幌骂伝氐难劬Γf:“這哪里是什么白練和生藍呀!這明明是白馬和馬吃的草呀!”

每每讀到這里,我就會想起孔子,站在天之下、山之上的孔子。

孔子站在泰山上看到了什么?

望吳?他望見的僅僅是吳國的首都嗎?那個時候,隱居在常州的季札應該還健在。

還有那匹白馬,究竟象征著什么?

孔子“登泰山而小天下”,不像顏回只看到局部,他看到了事物的全貌和本質??鬃訉⑹澜绫M收眼底,不是因為山高讓視野開闊了,而是因為他的胸襟打開了。他用的是詩人的天目,更是哲人的博大情思。

“季札三讓”體現(xiàn)了中國古人寬厚、誠信、禮讓、睿智的美德。但是,這樣的做法并沒有感化吳國的國君,他們照樣窮兵黷武。季札的三個國王哥哥中兩個都是橫死,侄子吳王闔閭是戰(zhàn)死,侄孫吳王夫差更是戰(zhàn)敗自殺并滅國的。同樣,孔子周游列國14年,也沒能阻止任何一場戰(zhàn)爭。但是,他們留下的精神財富,關于仁、義、禮、智、信的思考和身體力行的做法,最后都融入了我們傳統(tǒng)文化的基因中。

歷史的傳說給我們留下的是一個美好的結尾?!渡喜┏啞分杏涊d,孔子在贊嘆季札讓國時,連聲夸贊說:“延陵季子,其天民也乎?”

據(jù)說,在季札去世之后,孔子為他寫下了碑銘“嗚呼有吳延陵君子之墓”這10個古篆。但歷經千年,今碑之字已不知其真?zhèn)?。許多史學家考證過:孔子從未到過吳越之地。那又如何能為季札題寫墓碑呢?其實千百年來,這只是人們心中的一個想法而已,不過是假孔子之名,書寫了人們心中的一個夢。

有夢的民族,是長久的……

不肯死去的蝴蝶

……飛臨這座山,找到另一半,這個使命讓我無所畏懼。花的吸引還是其次。我抓住秋天最后的機會,打開嗅覺的探尋器,找到一只雄壯的蝴蝶,交尾,然后在一片葉子的背面產下圓形的卵。我還沒有死的念頭,只是毫無目的地飛了好久,然后被一陣風裹挾著,闖入了這個黑黑的門洞……這里沒有落葉,我只能伏在亮亮的玻璃上休息一會兒……

十一月的北方,冬天早已光臨。落葉似飛舞的蝴蝶,在風起的時刻,翩翩飛動。我和兒子外出歸來,在走廊里的窗玻璃上發(fā)現(xiàn)了一只蝴蝶。它蜷縮在窗戶一角,身上灰突突的,不仔細看,還真看不到它。眼尖的兒子發(fā)現(xiàn)了它。

“我們捉回去吧,不然它會凍死的?!眱鹤右詾樗莾龅蒙l(fā)抖。雖然最低氣溫已經0℃,但我知道它的抖動不是因為寒冷,而是飛翔的心愿在翅膀上的呈現(xiàn)。

我小心地捉住它,帶回了客廳,隨手把它放在了玻璃窗上,這樣它就可以俯瞰外面寒風中的風景了。溫暖的空調房里,它可以過得很好。

……突然進入到這樣一個溫暖、濕潤的地方,好像一下子回到了從前。我剛剛從一只卵中鉆出來,變成一條毛毛蟲……我不停地蛻皮,蛻皮,直到長大破繭,化蝶而出……我好像做了一個冰冷的夢,在夢中被一雙溫暖的手捧回了春天。時光仿佛正在倒轉回去,曾經經歷過的一切正在輪回而來……

忙碌的生活就像沙灘上的細沙,總是被浪潮抹平痕跡。我很快忘記了自己做過的種種小事。一周后的一天,我在書房的電腦旁,又發(fā)現(xiàn)了這只蝴蝶,它還活著!蝴蝶不時地扇動一下翅膀,好像在提醒人們關注它的存在。我不知道它是如何沿著樓梯,從樓下的客廳飛到樓上的書房的。驚奇之余,我揮筆為它寫下了一首小詩:

一只躲避冬天的蝴蝶

誤打誤撞

闖進我溫暖的家

它伏在玻璃上它伏在玻璃上

看著外面的菊花

一瓣瓣落盡

時間搖動手柄

蝴蝶慢慢變成了一朵

彩色的窗花

——《蝴蝶》

在詩中,我甚至預見到了它的死亡。說實在的,在這個寒冷的冬天能夠多活一周,已經是它的造化了,最后變成窗花也是一個不錯的結局。我錄下一段視頻后,將它帶回到樓下的客廳。這里綠色植物很多,我憑著直覺認為,蝴蝶一定是喜歡植物的。

……這不是一個花園。里面的植物很多,足夠我吸取汁液?;ú艅倓偵霭?,我還要耐心等待,才能看到花開,吃到花粉。我早就習慣等待,我的骨子里面有著趨光的念頭,每一次沖向巨大的窗子,總是會遇到玻璃的阻擋,看似通透,卻緊緊禁錮著行動……

也許只是一個無意的舉動,生命卻帶給你意想不到的奇跡。2019年的新年到了,姐姐來我家過元旦。她突然驚呼起來:“天哪!家里有一只蝴蝶,還在飛呢!”

外面是零下10℃的嚴寒,42天前的一次善意之舉,竟讓這只蝴蝶活到了現(xiàn)在!只是它的翅膀掉了一側,變成了單翼天使,僅存的一個翅膀也是傷痕累累,不知道它經歷了怎樣慘烈的事件。我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到盛開的蟹爪蘭花上,開足空調,拍下了最美的瞬間。在我看來,這樣頑強的生命,必須要用最鮮艷最美麗的花兒,才可以配得上!

古人素有聽蟲鳴的習慣,蟈蟈、蟋蟀、紡織娘等昆蟲都是他們的首選。每年秋末,他們將昆蟲裝進葫蘆,揣進懷里,一邊聽著蟲鳴,一邊掩飾生命自帶的各種疼痛。這種延長生命歌唱的企圖,正體現(xiàn)出古人對生命易逝的一種留戀。

我沒有禁錮這只蝴蝶,而是給了它一大屋子的空間和一大片綠植與鮮花,我只是想讓它避開嚴寒,盡可能地多活一段時間。蝴蝶的翅膀是在窗玻璃上撞斷的。也許室內的自由不是它想要的,它更向往外面的陽光,雖然外面會有生命之虞……自由和活著比較起來,它顯然選擇了前者。這也許是人與蝴蝶的不同之處,不知道誰的想法更人道一些。

我們不了解蝴蝶,如同蝴蝶不了解我們一樣,在各自的世界里,我們無法真正相知。人往往過于自負,認為自己無所不能,不光對別的物種這樣,對我們自己也不例外。

……我們蝴蝶家族的壽命是不一樣的,從十幾天到200天的都有。對一只蝶來說,最重要的事情莫過于交尾和產卵了。給我機會多活幾天,不如給我機會多交配幾次……我們活在子孫的命中……

新年過后的第五天,這只創(chuàng)造了生命奇跡的折翼天使,終于倒在了花下。這個冬天,它比它的同類多活了47天。

在北方,蝴蝶不是以成蟲越冬的,他們有的以老熟幼蟲的形式在磚瓦、石礫中越冬,有的以蛹的形式懸掛在樹枝、墻角處越冬。一般蝴蝶成蟲交配產卵后會在冬季到來之前死亡。目前,我國蝴蝶種類已達到2000余種,只有少部分會遷徙到南方過冬。我見過遷徙的候鳥,但是從未見過遷徙的蝴蝶群。蝴蝶越冬的最佳地點是美洲的墨西哥和中國的云南——難道這只蝴蝶原本是要飛到南美洲的?

思來想去,我把這只蝴蝶埋進了花盆。其實它不是死了,只是換了一種形式活著——產下的卵春天時分將誕生新的生命,并最終變成蝴蝶,這是蝴蝶物種的生命延續(xù);泥土中的蝴蝶將會在鮮艷的花朵中復活,這是精神蝴蝶的重生……

我非常大膽地說,蝴蝶是屬于中國的,它是中國文化中不可或缺的重要象征。我們從梁?;钠嗝缾矍楣适轮校w會到了關于愛與現(xiàn)實的最浪漫的超脫,這種唯美與凄涼打動了一代又一代的中國人。再往前追溯到2500年前,在那個大思想家云集的年代,夢蝶的莊子用一只蝴蝶打通了真實與幻覺、生與死的界限,解決了人們的一個困惑,死亡也許是一種對肉體和現(xiàn)實束縛的解脫。

就像所有的文章都有一個結尾一樣,好奇心促使我去做了一件久久不能釋懷的事情。我費盡心機,反復比對,終于確定了這只死去的蝴蝶叫大紅蛺蝶,“大紅蛺蝶的幼蟲吐絲卷葉,食害幼苗嫩葉,破壞生長點或卷食葉片,致植株生長緩慢,嚴重的全田麻葉被包卷,呈現(xiàn)一片白色,植株枯死”。資料中提供了多種防治辦法:一是用農業(yè)防治網捕成蟲,集中消滅;二是用農藥殺蟲,比如乙敵粉、殺螟松粉劑、敵百蟲、辛硫磷粉劑等……

原來我是與教科書為敵,千方百計地救助了一只該殺的害蟲。想到這里不禁悚然。

更令人震撼的事實是這樣的:蝴蝶家族歸類為鱗翅目,從白堊紀時期就隨著顯花植物演進,并為之授粉,迄今已有1.45億年。人類是由古猿中的一支進化而來的,而古猿是在3000多萬年前才第一次出現(xiàn)在地球上……從這個意義上說,蝴蝶才是地球上更古老的原居民。

這只不肯死去的蝴蝶,用自己的不死告訴我們它存在的理由;同時,又用自己的死,成全了人類的自大與無知、貪婪與殘忍。

一個人的泰山

泰山是屬于一個人的。這話聽起來未免有些離譜。但是,正像每個人都有自己不可言說的秘密一樣,一座山屬于一個人,也一定有不為人知的原因。

比如說,倉頡造字的時候,就專門為泰山造了一個“岱”字。《說文解字》中寫道:“岱,太山也。從山,代聲?!比缓笥指敿毜亟忉屨f:岱,就是泰山的別稱,也叫“岱宗”“岱岳”。于是霸氣的泰山就有了自己專屬的字,這個字形象地表達了泰山偉岸雄渾的氣勢。

我們沒有見過倉頡,但是他用心造出的這個字,乘著歷史的小舟劃過文化的長河順流而下,早已聞名遐邇了。傳說中的72位賢帝前來泰山封禪的故事,就是其中的華彩樂章。管仲曰:“古者封泰山禪梁父者七十二家,而夷吾所記者十有二焉,昔無懷氏封泰山,禪云云;虙羲封泰山,禪云云;神農封泰山,禪云云;炎帝封泰山,禪云云;黃帝封泰山,禪亭亭;顓頊封泰山,禪云云;帝嚳封泰山,禪云云;堯封泰山,禪云云;舜封泰山,禪云云;禹封泰山,禪會稽;湯封泰山,禪云云;周成王封泰山,禪社首:皆受命然后得封禪?!?/p>

這一個個名字如雷貫耳的先賢們,在山頂聚土筑起圓形的凸臺以祭天帝,在山腳下的小山上積土筑起方壇以祭地神……數(shù)千年延續(xù)下來,泰山就成了一座帝王之山。“泰山安則天下安”,泰山成為一種不可言說的國運穩(wěn)定的象征之地。

然而我的主人公與帝王將相沒有任何關系,我要講的是泰山下一個平凡人的故事,他與我的生命息息相關。

1948年的秋天,一群意氣風發(fā)、神采飛揚的小伙子,背著鋪蓋卷從泰山腳下走出,他們平均年齡只有18歲,是一群懵懵懂懂的年輕人。他們有的姓賈,有的姓夏,有的姓許,在剛剛解放的泰安城,他們是一群有文化的青年。他們打破了好男不當兵的傳統(tǒng)慣例,成群結隊地走向了中國人民解放軍某醫(yī)護學校,在經過了短短半年的速成學習之后,成為醫(yī)生。他們隨著浩浩蕩蕩的南下大軍,登上了開往南方的鐵皮列車。

69年后的今天,當我寫這篇回憶文章的時候,這伙人已經全部離開我們去了天堂。不過,即使他們現(xiàn)在仍然健在,我也不會把他們一一認出,我只是對其中的一位特別熟悉。他給自己起的字號里面有一個“岱”字,那是他南下的時候,從故鄉(xiāng)大山上扯下的一枚文字,他把它別在了胸前。我是后來從他抽屜里的一塊石頭印章上讀到的,上面的名字是“岱峰”。

雖然那時候距離我的出生還有16年時間,但是他已經命中注定將會成為我的父親。

他走過四川、重慶、湖北,最后落腳在了湖南省湘潭市,那里有一座蘇聯(lián)援建的兵工廠。如果不出意外,他會像很多人一樣,在詩情畫意、煙雨朦朧的南方成家立業(yè)、娶妻生子??墒撬麤]有。離家之際他就定下了婚約,那時候我19歲的年輕母親正在距離泰山10里的地方,一個叫“十里河”的小村莊,等待著父親的花轎,等待著時光的流動和我們這群兒女的出生。

人生就是這樣奇妙,不管走了千里萬里,泰山只用一枚文字,就牽住了游子的心。

從1948年離開泰安,到1969年底由湖南返回山東,父親在南方一共生活了21年。他在南方的煙雨里度過了自己完整的青年時代。時光的塵埃已經淹沒了往昔的一切,我不知道當初喜歡打籃球、跳舞、寫詩且熱愛生活的醫(yī)生父親,是如何的瀟灑與風流倜儻。那時候我還沒有出生,即使后來我長到了4歲,也實在記不得那時的一切了,父親的青年時代在我腦海里是一片空白。

成年后,我在父親的一個陳舊的硬殼日記本中,讀到了他當年寫下的一首小詩:

四川人說,四川有座峨眉山,離天只有三尺三

湖北人說,湖北有座黃鶴樓,樓頂還在天里頭

30歲的父親激情滿懷,1960年元旦的陽光在他臉上映照出迷人的光彩。父親奮筆疾書:

我又何嘗不愛自己的故鄉(xiāng)呢?

富饒的土地 雄偉的泰山

蒼松翠柏 萬紫千紅

黃鶴樓怎及唐槐漢柏

返老還童 延綿千年

峨眉怎能與五岳之尊相比

噴云吐霧 瞬息萬變

日觀峰 觀日出

涉洋過海前來觀瞻……

泰山成了父親心中的砝碼,放上去,能翹起所有的思念。在時光的某個節(jié)點上,這架天平傾斜了。一種不可抑制的思念,讓人到中年的父親做出了一個令所有人不解的決定:回故鄉(xiāng)去!回故鄉(xiāng)去!

正是基于這樣一種信念,獨身南下的父親終于歷經艱難,攜妻帶子一家5口,千里迢迢從湖南省調回了山東省的一家兵工廠。盡管兵工廠坐落在沂蒙山,但是在父親的心中,離故鄉(xiāng)泰山又近了一步。

我在湖南出生并長到了4歲,跟父親回到山東老家,并在距離故鄉(xiāng)300里之外的大山里長大成人,直到23歲,我學成畢業(yè),才真正回到泰安小城,回到了泰山的懷抱。

其間,我每年都會跟隨父親回故鄉(xiāng)走親訪友,但每次都是來去匆匆。故鄉(xiāng)的樣子是模糊的,唯有泰山的模樣是高大的、需要仰視的。但是,當我真正踏上故鄉(xiāng)的土地,真正回歸了泰山,卻感覺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親近。我想,泰山一定是沿著父親的血脈抄近路走來的,在母親的童謠里,在一直未曾改變的鄉(xiāng)音里,泰山的根須一直生長著,它不是飄在空中,而是以不可預見的姿態(tài),滲透進我的經絡。

泰山于我有了更多實際的意義:我在泰山下安營扎寨,成家立業(yè),娶妻生子,陪伴年邁的父母頤養(yǎng)天年。老父親經常拄著拐杖,推開我家朝北的窗戶,與泰山十八盤遙遙對視。

在繁忙的工作之余,我會偶爾動一下念頭,想和父親好好談談,想為他這樣一個平凡的小人物寫一部傳記。我總以為自己有的是時間,有的是機會,我計劃抽出一段長長的時間,和父親好好聊聊。然而一次不期而至的腦血栓讓父親倒了下去,在ICU病房待了13天后,年邁的他和魔鬼達成了共識,以放棄語言和肢體的活動能力換回了殘缺的生命,在躺了兩年之后,父親帶著一生的秘密離去……

平淡無奇的安定日子離我而去,生命中不可預知的災難接踵而至……

直到有一天,泰山埋葬了我夭折的子嗣,埋葬了我年邁的父母,我與泰山一下子就有了血脈聯(lián)系。那里有我的血、我的肉、我的骨,我一下子就成了這座山的一部分,成為那里的一捧土、一粒塵埃。

埋葬著我的祖先,也埋葬著我的父母的泰山,終將埋葬我的骨灰。泰山從未如此具體地和一個普通生命親近。這是我父親的秘密,也是我個人的秘密,生命中的種種預言全都寫在里面……

9年前,不惑之年的我,像當年出走的父親一樣離開泰山來到泉城。仿佛這樣的出走正好測試泰山在我生命中的分量。離開之后才發(fā)現(xiàn),泰山離我卻越來越近了!

我是空著兩手離開故鄉(xiāng)的,像父親一樣,我也只帶走了一個名字。當你打開電腦,在網絡中碰巧遇見“天下第一山下”這個稱謂時,不要詫異它的怪誕,它其實是別在游子身上的一枚泰山的標志。

每周周末,我都要開車穿越泰山,回到故鄉(xiāng)泰安;周一一早,再穿過泰山回到泉城。在這條不足70公里的山道上,我從山南到山北已經走了400多個來回。與泰山有著別樣情懷的我,對泰山的了解,已深入骨髓。

見慣了夜色蒼茫和晨曦初照,泰山終究成為我一個人的山。

月亮彈孔

在古典詩歌里,月亮作為美麗的符號,無數(shù)次出現(xiàn)在詩人的筆下,中國月亮承載著太多中國人的情感。

然而,2008年農歷十一月十五的這枚圓月,猶如一枚流彈擊中我的胸膛,成為我生命中難以磨滅的傷痛原點——80歲的老母親在這一天出走,消失在月亮微弱的光芒里……

其后的3年里,我不曾寫下一個與母親有關的文字。哀傷無法用筆墨書寫,傷痛只在血液里流動。我的眼里沒有了淚水,仿佛淚水在那一夜已經流盡……

圣人說“父母在,不遠游”,年逾古稀的老母親讓我時時牽掛和擔心,兩個手機更是24小時開機,絲毫不敢怠慢。我就像一個等待被征召的犯人,隨時等待命運的裁決。

2000年的春節(jié),正在東北岳父家過年的我,突然接到了姐姐的電話,告訴我母親查出了乳腺癌。這個消息如同晴天霹靂,使我愣在那里不知所措。我知道這是命運點中了我的母親,我必須趕回去,陪在羸弱的老母親身邊。顧不得多想,我連夜趕火車,一路站著回到了山東老家。

一定是上蒼眷顧這位善良的老人,乳房切除手術進行得非常成功。誠如醫(yī)生所預料的那樣,由于年事已高,身體的活動機能已經大大減緩,手術后經過幾次簡單的化療,老母親就出院了,從此再也沒有出現(xiàn)過什么不適。命運真是一種不可思議的東西。癌癥,這種讓人談之色變的絕癥,本想降服年老體衰的母親,可哪里知道,年老體衰卻成了母親抵抗命運的工具,她用柔軟的生命力,接下了這殘酷的一刀。

那曾經哺育過我的溫暖糧倉消失了……歲月在她瘦弱的身體上,又添一處傷疤?!胺凑挥梦鼓塘?,切了就切了吧!”母親一如既往地豁達和堅強,語氣中還透出一絲調侃。

母親的一生,總是與傷痛連在一起。她的第一處傷疤就是我們帶來的,我和姐姐的出生,曾經給母親帶來最大的歡喜和創(chuàng)傷。

我是母親最小的兒子。35歲那一年,堅強的母親生下了我和姐姐。當母親拖著笨重的身子去醫(yī)院檢查時,她奇怪地問醫(yī)生:你們醫(yī)院什么時候換了天花板?

醫(yī)生說,我們沒有換?。?/p>

那你們的天花板怎么成了天藍色的?

醫(yī)生馬上讓護士量血壓,收縮壓200mmHg!高齡孕婦、高血壓、雙胞胎,母親居然還去上班。醫(yī)生嚇壞了,立刻安排母親住院,醫(yī)院主管業(yè)務的副院長親自給母親做了剖宮產手術。在20世紀60年代,這是一臺需要好幾個小時的大手術。

冒著生命危險生下了一雙兒女,是母親此生最大的成就。我們的生命是以她的傷痛為代價的,愛和傷,就這樣不可避免地交織在了一起……

母親的第三道傷疤,源于一場偶然的傷病。

一向身體很好的母親突然胃痛,去廠醫(yī)院檢查時,醫(yī)生懷疑胃有問題,建議換個大醫(yī)院深入檢查。母親怕麻煩,忍痛悄悄回了家。我們都知道,如果不是疼痛難忍,母親輕易不會去醫(yī)院的,一定是有什么危機潛伏著。最后,母親被家人強行帶著去了醫(yī)院,一檢查,結果是胃穿孔!醫(yī)生在給母親做手術的時候,看著她身上的累累傷疤感慨萬分:這老太太,真了不起!

鋒利無情的歲月總是劃傷母親,三道傷疤,只是歲月留給母親的三次考驗。母親對抗打擊的最好方法就是:忍受!她用柔弱之軀,承受著不可預知的痛楚,生命在她身上總是顯現(xiàn)出最柔軟、最堅韌的光芒……

母親已經離開我們快10年了,當我寫下這些文字的時候,仍然會心痛到無法呼吸。那個時候我正值中年,忙于事業(yè)和家庭,很少深入到母親的內心,也并不知道她當時是如何忍受痛苦的。每每想到這里,我的內心都會多出幾分痛和悔恨,那是一個兒子發(fā)自內心的深深愧疚。

愛,是母親留給我們的最好遺產。她的愛就像蚌殼里的珍珠,照亮了我們幽暗的內心。

母親10多歲的時候就失去了媽媽,為了生計,她從小就給做小買賣的舅舅拉獨輪車,每天要走幾十里路。生活沒有鐘愛過她,但她從不絕望,即使在生命中最黑暗的時刻,也絕不低頭。正是這樣的生活閱歷,使得母親成了一個心中充滿大愛的人。

母親嫁入夏家的時候,正趕上解放泰安的拉鋸戰(zhàn)。堂姐的媽媽被飛機炸死了,5歲的堂姐奶聲奶氣地唱:“小白菜呀,地里黃呀,兩三歲呀,死了娘呀……”母親就淚汪汪地把堂姐摟在懷里——以至于60多年后,大姐每每提起當年的情形,都還記得母親像親娘一樣疼她……

海中撈月,火中取栗,能夠把平常的日子過得不平凡,是母親的生存藝術。20世紀70年代,家里生活拮據(jù),定量供應的糧食遠遠不夠,母親就冒著被沒收的危險,偷偷去趕集,買來粗糧蒸地瓜面窩頭、烀玉米餅子,還不忘記在里面加一點糖精或豆面,讓苦澀的日子帶一點甜味香味。母親每周只買一塊錢的肉,肥肉切出來煉豬油,瘦肉煸好放起來炒一個星期的菜,周末的時候還要用豬油渣包一頓餃子……我至今記得母親做的蔥花油餅,外焦里嫩,全仰仗那一點點的蔥花調劑出視覺和味覺的美來。母親用她的愛,虛幻著我們貧窮的生活,把單調枯燥的日子過得有滋有味。

母親早年的時候愛開荒種菜,吃不了的菜就送給左鄰右舍。后來住了樓房,就改種花種樹。母親一生最愛花,我家一樓院子種滿了鮮花?;ú⒉幻F,甚至可以說很普通,但是在母親手中,鮮花次第開放,閃動著卑微卻又高貴的色澤,一年四季綿綿不斷……

母親不識字,只上過幾天識字班,卻會給我們講牛郎織女、梁山伯與祝英臺。我能夠提筆寫作,一定是繼承了母親基因里的文采。她開朗直率,骨子里透著豁達和浪漫,即使到了老年,依然愛哼唱識字班里學來的小曲:“扭呀扭呀扭呀扭,一扭扭到了十八九,十八九呀沒婆家,俺要跟著個同志走……”我們從她那里不僅學會了生活的技能,更多的是她那種對待生命的達觀。

早在60歲的時候,母親就為自己和父親做好了全套的壽衣,并且不厭其煩地叮囑我們,衣服放在哪里,被子放在哪里,百年之后要怎樣怎樣穿??墒窃谒詈蟮娜兆?,當我打開她20年前準備好的包裹時,卻看到了令我心酸的一幕——一生節(jié)儉的母親為自己準備了寒酸的壽衣和薄被,她的壽衣襯里就是自己的睡衣……我不忍心讓她這樣清苦,親自去壽衣店為她挑選了全套的中式衣服和鋪蓋……

2008年農歷十一月十五,老母親走到了生命的最后時刻。家里所有人都聞訊趕來,圍坐在她的床前。80歲的老母親安靜地躺在自己的床上,像一支蠟燭,火焰慢慢地小了下去,下午4點鐘,最后一滴蠟油燃盡,母親隨一縷青煙升上了浩渺的太空……

在那個格外寒冷的冬天,我和朋友在泰山東麓的一座小山上轉了半天,只為選擇一個合適的地方,為勞累了一輩子的母親和父親,尋找一個新家。

這里地勢高遠,視野開闊,嵐氣裊裊上升,田野呈現(xiàn)出勃勃生機。泰山主峰在遠遠的地方站立著,好像一個高大挺拔的影子。

母親只是一個普通的家庭婦女,但是她的墓碑卻和泰山遙遙相對,正如她在我們心里不可替代的崇高位置。

母親一生隨父親漂流過許多地方,四川、湖南、山東的沂蒙山,年老的時候才回到故鄉(xiāng)泰安??墒遣还茉谀睦?,父母在的地方就是我們的家。母親離開后,我一時不能適應,認為自己是一個失去了家的棄子。直到春節(jié)將至,姐姐及孩子們打電話,相約到我家里來過年,我才驀然感覺到:原來我就是孩子們的依靠,我這里就是孩子們的家!

每一年春節(jié),我們相聚在一起,就像當年我們聚在母親身邊一樣,做上滿桌子的菜,斟上滿杯子的酒,孩子們圍在我們身邊說著祝福的話,就像我們當年圍在父母的身邊……

又是一年的農歷十一月十五,天慢慢黑了下去,圓圓的月亮升起來了。悲傷漸漸離開了我,月光般的柔情鋪滿天地,仿佛母親在用最簡約的神跡啟示我,教我學會面對,學會堅持……我突然發(fā)現(xiàn),滿月不再是彈孔,它漸漸恢復成了月亮的模樣。

母親沒有走遠,她只不過變換了一個地點,隱身圓月之中,一直俯視著我們……

在時光的水中

泰山南麓的大汶河,是一條人們并不陌生的河流,聞名天下的大汶口文化遺址,就坐落在這條河的中游。在新石器時代,人類就活動在這河畔,那些出土的石斧、石錛、石鑿和磨制的骨器上,留下了祖先勞作的痕跡和汗跡,因了這些人的痕跡而成為極具“價值”的文物。

大汶河兩岸盛產一種俗稱“燕子石”的奇石——石頭上有無數(shù)的春燕穿柳,姿態(tài)萬千,故名“燕子石”。其實它是距今5億年至3億年前,盤踞地球達3億年之久的三葉蟲的遺體形成的化石。

令人驚奇的是,在時間的河流中,這些死去數(shù)億年的三葉蟲居然復活了——在人們發(fā)現(xiàn)它們的那一刻!它們以飛翔的姿態(tài)出現(xiàn)在人們面前,或者,壓根就沒有死,它們只不過潛伏在時光深處,默默等待著蘇醒的這一天。

所有的生命都是不可替代的,都會在時光中留下痕跡,渺小如這微不足道的三葉蟲,概莫能外。只不過時光的塵埃遮蔽了太多的生命,我們無法確認,在時間向度上,是怎樣的力量讓存在的東西消失,又讓這些消失的東西依然存在。

據(jù)科學研究,目前泰山上最“年輕”的巖石距今也有16.2億年;而在泰山極頂?shù)挠窕薯?,巖石距今已經有30億年。這些古老的巖石,是成就古老泰山的物質基礎。然而人們也許想不到,泰山依然年輕著,依然以每百年10厘米的速度在增長著。

在長與短、古老與年輕之間,我們找不到臨界點。我們只是站在河中,被裹挾著身不由己地被動前行。

距離泰山90公里的曲阜市,是孔子成長的地方,他的儒家思想,2500年來成為中華文明的一座獨尊的精神泰山。雖然時間已經湮滅了尊孔與反孔、反孔與尊孔的是是非非,但是他留下的精神,卻仿佛水流一樣,柔軟卻又綿長,從未間斷。

一種非物質的意志存在,最后以物質的形態(tài)進入了中國人的基因。

在《時間簡史》中,史蒂芬·霍金曾用了這樣一種表達:“空間和時間是一個整體,有空間的地方就有時間,有時間的地方就有空間。那么宇宙在膨脹,時間就在延續(xù),宇宙一旦停止膨脹,時間也就停止。那就是世界末日。時間和空間只能是一個整體,它們之間的夾角只能是零。因為它們在大爆炸之前交于奇點,所以它們不可能平行。時間和空間是一個整體意味著它們不可能單獨存在。這樣,接著我必然得說,空間和時間是連續(xù)的,那么它們有速度嗎?因為空間膨脹有速度,所以時間也必然有速度,即空間膨脹的速度等于時間的速度?!?/p>

這是偉大科學家關于時間的想象和解釋。而時間在詩人的眼中同樣具有神性。

詩人所有的工作,都在切割生活,打造一個時間剖面,如同老式收錄機一樣留住時光。詩人像懷孕的少婦、蟄伏的三葉蟲和石斧石錛上留存的汗水,他們留下文字,期待著未來……

詩人表達了他在時間流程中的感悟,因此他筆下的文字就有了強烈的感染力。他小心翼翼地將選擇過的生活帶入詩歌,那些以大自然為主題,那些充滿著愛的文字,關注著人類心靈的成長和成熟,關注著生命的終極。這樣的文字也因此具有了超越自我的神性。

水是這個世界上最單純最復雜的物質之一。

你看得到,在成千上萬年的歲月中,一滴一滴的水,從高處滴下,然后在低處慢慢隆起一個奇跡。這個過程是如此漫長,你不知道,我不知道,水也不知道,這種隆起是偶然加上必然的,不知不覺中,時間緩慢地伸出鋒利,切割了焦躁,留下了恒久。這種緩慢是一種運動,朝著時光的正向,不間斷地動著,把感覺中每分每秒拉長,再拉長,在舒緩的進程中完成?;蛘邏焊蜎]有結果——這個過程卻從不停歇……

還有一種水,在巨大的壓力下,會產生無比的鋒利,它天馬行空,桀驁不馴,以無比的速度和力量,在一切有形的物體上剝開痕紋……這是水的另一面。

突然就想起了舊時光。

小時候學過很多無用的技藝:下象棋、吹笛子、打乒乓球、練羽毛球……在我17歲踏入社會的那一天,我學會的第一門技藝就是攝影。我攢了6個月的工資,買回了一臺海鷗牌120型照相機,開始了攝影。這完全是一種無用的技藝,當我操著這臺笨重的相機去面對花花綠綠的世界時,內心感覺到了一種無比的富足……

寫詩是一門無用的技藝,好像是屠龍之技。因為寫詩,總是愛把目光投向天空,看星空,看夕陽,看風車一樣轉動的春夏秋冬。日子久了,就養(yǎng)成了習慣,對世間的一切摯愛著。這也無所謂好壞。

時光之水流著,刀鋒一樣劃過,呈現(xiàn)在面前的是一個生存的斷面。這上面或者有想象中的永恒,或者,壓根就是一片看不到邊的虛幻。

一切交給時間。

四片葉上的泰山

經常有外地的朋友問我:泰山離泰安市有多遠?這話絕對不是空穴來風,都知道黃山市距離黃山有100多里路,在他們的想象中,泰山距泰安市也會有相當?shù)木嚯x。然而他們不知道的是:泰山與泰安市其實是山城一體,因為有了泰山,才有了“重于泰山”“穩(wěn)如泰山”的中華文化,才有了“泰山安則天下安”的泰安城。

由此看來,泰山是以其雄渾和穩(wěn)重在人們心中留下了深刻的記憶。所以,當我寫下“四片葉上的泰山”這個題目時,似乎有點冒天下之大不韙了。

可是,這確實是一個獨特的故事,主人公是一個地道的泰山農民。

許多年前,生活在泰山東麓范家莊的張玉清,從朋友那里看到過一本奇書,書名叫作《泰山藥物志》。據(jù)說當時這本書存世的只有兩本:一本是朋友手里的這本;還有一本則完整地保存在岱廟博物館里。

《泰山藥物志》是近代泰山名醫(yī)高宗岳編纂的,也是五岳中最早出現(xiàn)的一本藥物志。據(jù)書中記載:泰山有四大名藥,分別是泰山何首烏、四葉參、黃精、紫草。高宗岳在寫此書時,就把泰山四葉參放進了《古有而今無之特產》一章中,也就是說,在1939年這本書寫成之前,四葉參就已經在泰山上不見了蹤影。

這一下子就引起了張玉清的好奇。張玉清在當?shù)厮銈€奇人,他在生產隊做過10年會計,練成了雙手打算盤的絕招;后來做生產隊長的時候,他領導的第五生產隊在全鄉(xiāng)最先分田到戶,不光分田,連山地、果樹和牲口也全部分掉,當年就解決了吃不飽的問題,自己家種的地瓜就收獲了9000斤,是過去5年產量的總和。

1985年,張玉清37歲,即將步入不惑之年的他做了一個大膽的決定:尋找泰山四大名藥,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走一條與眾不同的發(fā)家致富路。

與名醫(yī)高宗岳相同的是,他們都是有夢的人,都為了自己的夢想而努力;同高宗岳不同的是,張玉清原本就是一個山民,初中尚未畢業(yè)就一頭扎進了山里,為了生存開始長達幾十年的摸爬滾打。在尋找四大名藥的過程中,他幾乎跑遍了泰山的山山水水。

許多奇異的現(xiàn)象在尋找過程中不斷顯現(xiàn)。一天早上,他和伙伴進山尋找四葉參,突然,一片又一片的石頭從身后飛來,幾乎是擦著耳根子飛過。回頭看去,卻什么東西都沒有,只聽見河對面的深谷里傳來一陣又一陣風的低吼……

還有一次,他帶著侄子進山找參,突然聞到一股奇異的香味。侄子驚奇地問道:叔,怎么這么香?。空l在這荒山僻嶺做飯???噓——,張玉清用手做了一個禁止發(fā)聲的手勢:這就是傳說中的仙家請客呢!我們快走吧……

泰山是神秘的,泰山四葉參也是神秘的。這更堅定了張玉清尋找的決心和信心。時間到了2000年,泰安電視臺要拍一個山東各地的專題,其中一個選題就是拍攝泰山四大名藥。幾經輾轉,攝制組找到了張玉清。雖然這些年他從泰山上找到了何首烏、黃精、紫草并進行了大規(guī)模的養(yǎng)殖和開發(fā),但是泰山四葉參失蹤了近百年,至今沒有找到。四大名藥三缺一,這電視沒法拍??!

換一個思路也許就能成就一件事情。張玉清突然靈光一現(xiàn),他把四葉參的圖片復印好,發(fā)給了遠在威海昆崳山的一個朋友,請他在當?shù)貙ふ?。他記得藥典上曾經說過,四葉參泰山有,嶗山有,昆崳山也有。

四葉參又名奶參、羊乳、山海螺、白蟒肉、狗頭參、乳頭薯、乳薯,生于山坡、林叢、河谷兩岸等較陰濕的地方。昆崳山森林覆蓋率高達92%,是全球同緯度生物最豐富的地區(qū)之一。不久即傳來消息,在昆崳山的一個支脈碏山上,發(fā)現(xiàn)了“疑似四葉參”。此時正是2000年的8月下旬,聽到這個消息后,張玉清立刻啟程,趕赴威海與朋友會合。電視臺的記者也聞風而動,全程跟蹤拍攝。

他們扎著袖口和褲腿,用樹枝抽打著野草,在毒蛇出沒的山中終于找到了第一株正在開花的四葉參。

張玉清的眼淚一下子就流了出來。15年的尋找,終于夢想成真!2000年8月27日,從此印在了張玉清的心上。這一天他們一共找到8株四葉參。夠了,足夠了!一個莊嚴的想法從他腦海里形成:我要接四葉參回家!

一個半月后,張玉清再次來到碏山,采集到一把成熟了的四葉參的種子,并把這8株四葉參挪回泰山。

原本是要靠四大名藥發(fā)家致富的張玉清,這時做了一個讓別人始料不及的決定:他要每年的3月都到泰山上義播,讓已經人工馴化了的四大名藥重返泰山,回歸自然。

2001年的3月20日,氣溫還在零度上下徘徊。為了打破種子的休眠,他帶著鄉(xiāng)親,冒著嚴寒出現(xiàn)在泰山的背陰處。義播的過程既神秘又隆重。說隆重,是因為他們在做一件別人從未做過的事情,他們要讓失蹤近百年的四葉參回到泰山。說神秘,是因為種子來之不易,不能讓別人輕易看到,他怕貪婪的念頭會毀掉這些幼小的苗苗。張玉清讓同去的伙伴只管種植黃精和紫草,他自己親自播種四葉參。以至于幾年之后,侄子還懇求他:叔,找時間帶俺們看看咱種的四葉參,也不知長啥樣了。

2005年3月23日一大早,一架直升機停在了泰安長城路的停機坪,準備進行聲勢浩大的飛機義播。張玉清登上飛機,將100萬粒泰山四大名藥的種子播撒在泰山人跡罕至的地方……

我與張玉清的緣分一直沒有斷過。7月的一天,我為了采訪而再次坐在他的紫藤莊園時,問了一句:老大哥,你現(xiàn)在有莊園、有公司,還有那么多的農民種植戶,你說你還是個農民嗎?

張玉清笑了:當然是了!不過我是一個沒上過學的、40后的泰山新型農民!他在強調自己新農民身份的同時,沒有忘記泰山,還順便調侃了一下自己的年齡。

這是一個關于尋找的故事。我對面的張玉清不僅找回了泰山四葉參,更找到了泰山農民的根……

四片葉子托起的泰山,此時竟是如此之高遠,它不再是一座物質的山,而成為一種精神的向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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